癸未年,十月初八,時間城最北端最禁忌的那片地方發生了很多事,這些事對時間城的未來造成了極其深遠的影響,以至於多年以後,在場的人們回想起那日的場景,仍舊覺得晦澀卻又激越。(.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


    那一天,有人死,有人傷,有人憂急憤怒,有人失魂落魄,有的人作惡一生終於以死償孽,有的人大仇得報終於獲得新生……


    那一天,秋風漸大,冷肅的街頭,叱吒時間城數十年的暗堂堂主賀飆麵臨著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死亡恐懼。


    賀飆僵直的站在街邊,周身大穴被點的他無法動彈,卻每一寸肌膚都在顫抖。他眼睜睜的看著冉沙等人慢慢逼近,那些人如一個個來自地獄的死神,他能深切的感受著他們滔天的仇恨和殺意,他的臉也從紅到白再到一片死灰……


    “賀飆,我說過,一定會用你血祭孫家三口!這一天終於來了!”冉沙雙眼通紅,眼底壓抑著隱隱激動,日思夜想的複仇即將實現,而亡故之人,卻永不複生。


    他恨,更多的卻是蒼涼……


    “稍等一等。”沈達伸出手,攔在了最前麵,“我還有事要問他。”


    冉沙止住了腳步,也豎起手示意後麵的兄弟們稍候,有的事,的確應該搞清楚。


    沈達上前一步,盯著賀飆問道:“許蘭兒怎麽樣了?”


    ……


    許蘭兒,那盆吊蘭的主人,美麗卻又倔強的姑娘,自從將吊蘭托守衛交給尋死未遂的哥哥之後便不再出現,直到不久之後,來過渡區送菜的人說漏了嘴,他們才得知她的下落――她竟然嫁給賀飆當了小妾!


    過渡區一直以來都是歸暗堂管理看守。賀飆掌握著過渡區的一切,許蘭兒嫁給賀彪,其目的不言而喻。照理說以賀彪的權勢身家,許蘭兒也算嫁入豪門,可是其兄長許成聽聞此訊之後,卻如被驚雷轟頂。


    那時,沈達剛剛帶著小四來到時間城,正處於過渡區的觀察期,就住在許成家隔壁的草房中,這日他正好在院中閑逛。聽到隔壁院中喧嘩,好奇的來到許成家門口,便見一眾人抱住那個瘦骨嶙峋麵容枯槁的男子。


    許成瘋了一般的要掙脫。眼睛卻死死看著南邊,紅如凝血。


    “你們不要攔我,我就是死,也要出去救我的妹子!萬不能讓她為了我而落入虎口!”


    沈達身側也有旁觀的人,低聲議論――


    “許蘭兒怎麽了?讓成子激動成這樣?”


    “你還沒聽說啊!唉。那姑娘嫁給賀彪了!”


    “……真是好姑娘!可是,不值當啊……那賀彪什麽名聲?那是虎狼之人,對那些事情尤其熱衷,除了那原配的,有幾個妾侍能活得過三個月?”


    “唉,也是為了把成子給弄出去……”


    “真是傻啊!這個也傻。拚著要出去救妹子,上次那次尋死就不好了,這麽一鬧。怕是也不中用了……唉……”


    “生不如死,還不如早死早投生!”


    “也是,唉……”


    沈達聽下來,已經大概明白了故事的經過,心情變得很複雜――他受那人指點。熱情滿滿的來到這個地方,可是卻如此失望……這許成他接觸得不多。隻知道病怏怏的,人倒是不錯,偶爾見麵也是微笑以對,看到那個一直掙紮著的男子,他一時也動了惻隱之心。


    沈達回頭叫了小四,讓他幫忙製住許成,那些攔著他的人跟他太熟,不忍心傷他,可是以許成目前的身體狀態,任他這麽鬧下去,後果堪憂。


    當一個絡腮胡大漢分開眾人,從背後輕輕巧巧的敲了下許成的脖頸,許成便軟軟的倒下之時,那些與許成相熟的赤膊壯漢們都愣住了。


    “四兒,把人抱進去,我給看看。”


    沈達略通醫理,等他跟著抱著許成的小四一起進屋之後,眾人這才反應過來。


    “先生是大夫?”


    為首的一位男子追上沈達,進屋之後小心翼翼的詢問道。


    沈達瞧了瞧這位男子,他額頭上一道刀疤斜劃至眼角,麵相很凶,據他這些天的觀察,這位男子似乎很受人尊敬,儼然成了這過渡區的老大。


    他便點頭致意,答道:“家母久病,去世前都是我在看顧,便看了些醫理的書。”


    “好好!那就好!麻煩先生給瞧瞧……”男子忙不迭的說著,又看了看許成,“這孩子……唉……”欲言又止,隻剩長長歎息。


    沈達瞧著他的刀疤,突然覺得也沒那麽凶悍,也是俠道熱腸的男子。


    他點頭道,“我先看看。”


    沈達給許成檢查完畢,臉上的凝重令一屋子裏漢子們沉默。


    “都出去吧。”男子開始趕人,沈達也示意小四退下。


    等那些漢子們都退下,男子這才對沈達說道,“先生,是不是不好了?”


    沈達看他眼神中滿是憂慮,隱約還含著一絲希翼,他心裏也不是滋味,仍不得不答道:“嗯,身子太虛弱了,本來一直拖著好好將養或許能活到三十歲,可是這次驚了神動了根本,恐怕……”


    “多久?”男子直接問道。


    沈達再看了看許成,皺起眉來,“三天吧。”


    屋內昏暗,蠟燭幽幽的光映在兩個男人沉默的臉上,一個蠟黃如紙,一個猙獰如鬼,卻都為這一刻即將流逝的生命而肅穆。


    良久,男子沉沉開口,粗糲的嗓音也柔和了許多,“我冉沙被陷害進了這鬼地方,那時候他們兄妹也正好進來,那些督察使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這對兄妹沒有進貢,根本進不去……”


    沈達靜靜聽著,明白他是心有感懷,回憶起什麽。


    “……那些人心理陰暗,故意單獨找了許成,說他們兄妹隻能進一個人。讓許成回去想一想。許成默默離開,最後因為當眾說了魔尊的壞話而留了下來,那時候我就在旁邊,冷眼瞧著這對兄妹,竟然也沒出手相助……”


    說到這裏,冉沙的語氣開始變得有些激動,他停了停,看著床上躺著的許成,聲音再次放輕:


    “華島很美,時間城很安平富足。真正所謂的魔城,隻有這塊地方。暗堂治下,外有環伺的餓狼守衛。內有貪婪陰毒的惡鬼督察,這樣一塊地方竟然存在至今……我想不明白!”


    沈達一直靜靜的聽著,這看似殘忍冷酷的男子絮絮叨叨的講著他的愧疚和遺憾,噴恨和後悔,他突然覺得自己尚算幸運。在人生的最底端,遇到了那樣神般的人,得以救贖。


    他不知如何開解冉沙,大片的沉默之後,他說出自己的想法:“是人就有弱點,有弱點就可以利用。我知道你跟外麵那些散戶有聯係,你可以讓這裏的日子過得好一些……”


    冉沙一聽,臉上頓時顯出一絲防備和警惕。(.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說)


    沈達笑了笑。看向桌上藥碗,那裏麵有上好的山靈芝,應該是西邊深林裏產的,會出現在這牢獄一般的過渡區,自然不是因為靈芝生了翅膀。


    靈芝不可能生翅膀。那麽就是有人給送進來。


    城外有散戶,都是那些不願因低保殘喘留在過渡區的人。這些人野外生存能力相當不錯,所以才敢在城外野居,過渡區能得到靈芝,不可能從正規的商人中購得,暗堂的人也不會大發善心,隻有從那些散戶手中得到。


    這就說明冉沙他們跟城外散戶一定有聯係。


    “在下沈達,也是在外麵走投無路才來這裏,我可不想千辛萬苦到了這裏,最終卻是走到另一條絕路。我知道你跟外麵的散戶有隱秘的聯係方式,我覺得不妨加以利用,改善過渡區和外麵散戶的生活現狀。”


    冉沙眼神閃了閃,然後漸漸凝住,看向沈達。


    過渡區的人過著時間城中最低微的生活,沒有自由已是生不如死,吃穿用度也一直被暗堂諸多克扣,能夠先提高生活水平,誰不願意?


    可是眼下情況如此,他們是最卑微的一群人,即便手中有稀有的靈芝山參珍禽異獸也難以消用,還不如棉被厚衣麵粉豬肉來的實在。


    “如果我能讓你手裏的那些東西賣出去,隻換些必需品和柴米油鹽,相信買賣雙方都很樂意。”沈達已經看出冉沙的動搖,繼續說道。


    冉沙眼睛一瞪,“你有辦法?”


    沈達笑了笑,“願意一試。”


    許成最終於第三日死去,臨終前將吊蘭托付給小四,他記得這個又高又壯的絡腮胡大漢似乎有一身武功,他希望小四能照管好吊蘭,隻需每次掛在屋簷,讓妹子遠遠的看見就好。


    按照慣例,過渡區的人死後需有守衛進來查驗入冊登記後才能下葬,那天前來查驗的兩名守衛在許成房中呆了許久,超出以往任何一次的時間,最後由沈達送出,兩名守衛拿腔作調了一番才離開,離開之前,那兩人表情怪異的看了沈達一眼,最終達成心照不宣的默契。


    “你就這麽給他們?不擔心他們就這麽把東西給吞了?”冉沙看了眼走遠的那兩人,來到沈達身邊低聲說道。


    “我就是要他們。”沈達淡淡答道。


    冉沙剛要發火,看到沈達淡然的表情,壓下了火氣,這是他自己選擇相信的人,他不應諸多懷疑。


    他的表情落進沈達餘光中,隻換來一聲輕笑,笑聲中帶著幾分意氣風發的傲意,“欲壑難填,讓他們嚐到甜頭,以後自然會再來找我們……”


    冉沙一愣,再次深深的看了沈達一眼,“你非池中之物。”


    沈達並不意外,他早已發誓,絕不白活一生,而這,才是個開始。他有更為宏大的願望,不負自己撿取的餘生。


    他看著西邊空地,那裏粗土地麵和青磚地麵涇渭分明,“冉沙,你信嗎?我們很快就能走出這裏……”


    那時冉沙隻是應付的點了點頭,心裏卻並不相信,然而此刻,當他站在這片空地上,看著麵前抖索的賀飆時。他終於信了。


    ……


    “你寫一封和離書,與許蘭兒解除婚約,我可以保你一個全屍。”


    沈達說完,賀飆突然大笑起來,他整個身體僵硬如雕塑,笑起來更顯詭異,他閉著眼睛笑了很久,直到嗓音嘶啞,才緩緩睜開眼睛,看著沈達說道:“她死了……”


    賀飆說完。臉上浮出痛苦,愴然與未去的殘留笑意交錯在一起,難看。卻又令人動容。


    所有人都沉浸在他的話中,沒反應過來……


    死了?那個名為蘭貌若蘭氣息若蘭的姑娘,在兄長滿懷著牽掛和擔憂離世之後,也去了?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小四,他受許成托付。日夜嗬護吊蘭隻為全那兄長的渺小心意――讓那姑娘能夠看到吊蘭,知道兄長日夜安好,是他在許成死前的鄭重承諾,卻不成想,那姑娘已然死去,那這吊蘭。又該為何而生,為何而養?


    “你胡說!你敢胡說!”


    小四大步上前揪住賀飆的衣領,手上暴起的青筋鼓鼓的跳著。


    “嗬。我也不想,我也很疼愛她,以為終於遇到了最正確的那個人……可是她……”賀飆眼神突然暴戾起來,“都是那個陳一銘!居然敢覬覦我的女人!他死有餘辜,她卻因此恨我。還用簪子想殺我,我一時失控……”


    賀飆聲音漸漸哽咽。所有人腦海中也終於連起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那個叫陳一銘的守衛,便是為許蘭兒送貨給許成的守衛。許蘭兒每次來這裏看望兄長,這個美麗的身影成為隱匿在陰暗中的陳一銘的唯一風景,他將蘭花送給許成,本想向許蘭兒表白,卻終究晚了一步――許蘭兒離開之後就進了賀飆家的大門。


    當日的婚禮,陳一銘想要帶許蘭兒走,卻被賀飆發現,最終成了雲水河中的一縷冤魂……


    至此,陳一銘的案子也水落石出,澄瀾站在旁邊冷眼旁觀,看到曾經呼風喚雨的賀飆一朝落魄如此,也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她看著沈達將一副“想要把賀飆碎屍萬段”表情的絡腮胡大漢拉開;看到冉沙手起刀落,賀飆身首異處;看到那些七尺男兒們紛紛下跪,朝著西南高塔的方向叩拜:


    “誓死效忠島主!”


    她亦將目光投向高塔,小姐,你聽到了嗎?


    ……


    趙玫此刻自然聽不到她費心收服的漢子們對她誓約忠誠,她躺在舒服的暖石床上,迷迷糊糊的聽著耳邊的聲音――衣服輕輕的摩擦聲,瓷瓶與桌麵的碰撞聲,以及說話的聲音……


    “主子沒事吧。”是赫平。


    “柳柔應該已經沒事了,右使親自解的毒,不過還沒醒過來。”還是赫平。


    “澄瀾一個人在那裏沒事嗎?需不需要讓冗括前去接應?”赫平……


    然後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良久,趙玫才聽到待月輕輕一歎――


    “你啊,何時能夠多顧著點自己……”


    她隻覺口中滑入一顆透著清香的藥丸,入口即化,在最終綿延出最為清潤的香甜,然後手上一暖,是被熟悉的溫度覆蓋的感覺,她在心裏笑了笑,沉沉睡去……


    待月看著趙玫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臉上原本冷硬的輪廓終於慢慢柔和……


    他一手包覆著趙玫的手,另一隻手輕輕抬起,用手指在空中虛虛的勾勒著她的唇線,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嘴邊也揚起一模一樣的笑。


    我該拿你怎麽辦才好……


    ……


    趙玫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日,天還未亮,她睜開眼時有些眩暈,再閉上眼,調整了呼吸之後,才覺得渾身溫熱舒爽,似乎隻是運動了一場出了場大汗,完全不像重傷力竭本該有的樣子。


    她一陣欣喜,想坐起來卻發現不行,因為某人正和衣躺在她旁邊,把她牢牢的圈在自己懷中……


    待月似乎睡得很熟,她的頭枕在他的手臂上,靠近他的胸膛,看不到他的臉,隻看到他墨色衣襟上精心繡製的花紋,聽得他呼吸清淺,帶著他特有的清新香氣,如一縷不知名的花香,縈繞在她鼻尖,直鑽進她心裏,心便驀地一顫。


    趙玫不敢動了。


    不想驚動他此刻酣眠,亦不想擾亂她此刻沉溺。


    這是,兩人第一次同床共枕?


    趙玫一陣竊喜,竊喜完了又嫌棄自己沒出息,正常情況下難道不該怒推開他,高聲尖叫“非禮”,然後將他踢下床?


    可是,他的懷抱太舒服,氣息太好聞……想到這個,趙玫又開始不安起來……那個,她的衣服應該髒了,又沒洗澡,身上會不會很臭?臉色會不會很醜?


    她越想越緊張,正想著是不是偷偷鑽出這個懷抱,剛試著微微一動,頭頂便響起低沉微啞的聲音,


    “精神好了?不想睡的話,我們可以幹點別的。”


    趙玫大腦短路了足足三秒,終於消化了待月的話,似乎,或許,好像那個“別的”事,不是什麽正經事?!


    她想蹦起來指著待月鼻子大罵“流氓”,然後沉痛的懷念曾經那個不食人間煙火永遠清冷孤高的“謫仙”,可是她動不了,某人的手加了巧勁,讓她動彈不得,卻又恰到好處的不會弄痛她。


    趙玫咬著牙微微發力,想用防護術推開某人,不料散發出的金係靈力如水滴大海般毫無蹤跡毫無效果。


    頭頂聲音淡淡無奈中帶著調笑,“好不容易給你的靈力,幹嘛急著還給我。”


    待月這麽一說,趙玫身體一頓,然後渾身都軟了下來。


    她就知道,她那時那麽傷身的做法,就算她是怪胎也不可能恢複得這麽快,果然是他幫了她,不但助她恢複,還不惜將自己的靈力輸給她……


    “待月……”趙玫鼻子嗡嗡的,輕輕的叫了聲,又沒了下文。


    頭頂又響起一聲輕笑,某人對她此刻因為愧疚而顯得乖順的樣子十分滿意。


    “嗯?”待月的聲音帶著鼻音,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累,趙玫想到他衣不解帶的照顧著自己,心裏湧出淡淡的疼,也不作聲,隻稍稍把頭撤了撤,不想壓著他的手臂。


    她挪了挪,某人的手又攏了攏,再挪,再攏……幾次之後,趙玫悲催的發現,她不但沒能逃出某人的魔掌,反而離那副微微起伏的胸膛越來越近了。


    她瞪著眼睛,看那墨色衣襟下的胸膛一起一伏,如美妙有致的韻律,帶動她的一呼一吸,頭頂上某人的氣息也越發變得炙熱濃烈,趙玫眼一閉,開始裝死。


    似有若無的低歎之後,她隻覺頭頂微微一沉,是某人將下巴輕輕的放在她的頭上,輕輕摩挲,綿綿眷戀。


    “再讓我抱一會兒。”他說。


    趙玫閉著眼,緊繃的身體慢慢放鬆,腦中想象著男子慵懶側臥,修長的身體如遠山般橫斜,而她在他懷中,被珍重相擁,細致嗬護,她的心便如出冬逢春的冰棱,一點一點,無聲的融化,溫潤,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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