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的友誼


    女人的友誼從她們還是小女生時就很複雜。


    男人的友誼大概就如踢足球,底線和規矩,都心中了然,合作與較量清楚分明,爭鬥呐喊中,融會著彼此的汗水;女人的友誼大概就如烹製菜肴,沒有定式、沒有規矩、酸甜苦辣,皆可入菜,滋味可以複雜到除了烹製者,沒有人知道她究竟往裏麵放了什麽。


    我、關荷、張駿分到了不同的班級,我在(1)班,沒有和任何一個小學同學同班,我的感覺就是先謝天再謝地。


    初中部的教學樓一共三層,一層初一,二層初二,三層自然是初三。大樓造型是一個類似英文字母“Z”的結構,不過“Z”中間的那一豎是垂直的。(1)班到(3)班在一個樓道裏,也就是“Z”的上麵一橫,然後拐彎,緊接著的樓道是老師的辦公室,之後再一個拐彎,連著五間大教室,按序號從(4)班到(8)班。每個樓道的拐彎處都有獨立的出口,關荷在(5)班,張駿在(8)班,他們兩個在一個樓道,我在另外一個樓道,我們見麵的機會其實應該非常少。


    距離(1)班最近的樓道出口,通向的是一處仿古典園林的建築,有亭台樓榭和一個小池塘,關荷和張駿所在的樓道出口有兩個,前麵的也通向這個古典小園林,後麵的則通向一個小運動場,有八個水泥砌成的乒乓球台,外圍是白楊樹林,過了白楊樹林,有排球場、科技樓、實驗樓、宿舍樓、食堂什麽的。


    我帶著隱隱的激動,憧憬著一段新生活的開始,期望著這個全新的開始能帶給我一段和小學截然不同的生活。


    班主任是我們的英語老師,一個眼睛小小的男老師,姓崔。他剛大專畢業,分到我們學校,校領導委以重任,讓他當班主任,所以他非常認真,我們在課堂上的任何小動作都不能逃過他的眼睛。


    在我們音標還沒學全時,同學們已經給他起好外號,說他小眼聚光,美其名曰“聚寶盆”。


    這位聚寶盆對我的人生影響很大,為我剽悍極品性格的塑造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不過關於他的故事容後再提。


    第一個和我發生交集的老師是我的語文老師,叫曾紅,是一個長得很男生化的女子,短頭發、喜抽煙,是我知道的唯一抽煙的女老師。


    每年的九月份,新生剛開學,都會召開學生大會,程序是校長講話,宣布新學年開始,然後初三畢業班會有一個學生代表發言,代表全年級學生表決心,努力拚搏迎接中考;初一也會有一個學生做新生代表在全校人麵前講話,最後是上個學期三好學生、優秀班幹部的頒獎禮。這裏麵不管哪個學生,隻要上台都代表著是好學生,都是莫大的榮譽,所以向來非成績優異者不可能。


    那一年,教導主任把選新生代表講話的光榮任務交給了曾老師,曾老師卻完全沒把它當回事,她就在語文課的早自習上,揀看著順眼的女生讓她們朗讀課文,然後頭都沒抬地欽點了我。


    我當時嚴重懷疑這個老師的腦袋被門夾了,下課後,我去找她,她正蹺著個二郎腿抽煙。


    我說:“曾老師,我不可能去做新生代表講話。”


    她問我:“你為什麽不行?”


    我說:“因為我學習不好。”


    她噴了口煙,問對麵和她一塊兒抽煙的男老師:“學校有規定要年級第一才能代表新生講話嗎?”


    那個男老師笑著說:“沒有。”


    曾老師聳了聳肩膀,對我說:“聽到沒?沒有這個規定。”


    我有翻白眼的衝動,耐著性子說:“我從來沒在人前講過話。”


    她說:“誰都有第一次,這不是正好,讓你開始你的第一次。”說完,就不耐煩地轟我走,“就你了!有囉唆的工夫趕緊回去寫稿子,別打擾我們備課。”


    我真的翻了個白眼,備課?抽煙吧!


    碰上這麽個腦袋被門夾過的老師,沒有辦法,我隻能回去寫稿子。稿子寫好後,曾老師看了一眼,隨便改了幾個錯別字就說可以了,看我一臉苦相,她終於金口再張:“別緊張,沒什麽大不了,你站在台上朝著台下傻笑就行了,等笑累了,也就講完了。”


    我嘴角抽了抽,笑,我笑!


    當時,我們初中部從初一到初三,每個年級都是八個班,每個班四十多人。大講堂裏,麵對著底下黑壓壓的上千人,再加上頭頂的聚光燈,我覺得我的腿肚子在發抖。


    剛開始,我還記得曾老師說的,對著他們笑就行了,後來,我的頭越來越低,低得差點鑽到衣服裏去,腦子裏麵一片混亂,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這次演講,我非常非常、極其極其的丟人,因為聽說所有人都能聽到我打哆嗦的聲音,每哆嗦一下,跳幾個字,聲音剛大了,又猛地低下去,中間隻看到我嘴唇動,聽不到我在說什麽。


    不過,這些事情,我到很久以後才知道,當時我一點不知道,雖然在台上,我腿肚子都在打擺,可下了台後,我自己心裏還挺得意,畢竟這是我長這麽大第一次在這麽多人麵前講話,有一種自己挺是個人物的感覺。曾老師也笑眯眯地說講得不錯,有了她的肯定,我更是自信心膨脹,當時我還琢磨過張駿和關荷在台下看到我講話,不知道是什麽心情,從來隻有我看他們的份,如今也輪到他們看我了。我越琢磨越得意,虛榮心很是爆發了一把。如果當時我知道自己是那麽丟人的表現,我肯定一頭撞向曾紅,兩屍兩命都好過這麽丟人。


    代表新生講話後,同學都覺得曾老師喜歡我,而曾老師在初中部的地位挺特殊,因為她性格剽悍,又是某某領導的親戚,我們的語文教研組組長都讓她三分,所以有了她的重視,我在班裏也算風頭正紅的人物。


    我認識了三個女孩子,一個是我們班長得最漂亮的李莘,學習成績不錯;一個不但漂亮,學習成績也是我們班女生中最好的,又能歌善舞,叫林嵐;另一個女孩子學習成績不好,但家裏很有錢,叫倪卿。一看我們這個組合,就可以猜到,我們四個是班級裏最拉風的女孩子。


    我那個時候經曆了被孤立的小學時代,極度渴望朋友,其實我和她們三個的性格不算合拍,可我藏起自己真實的想法,和她們打成一片。我陪著她們一起點評別的女生,議論哪個男生更酷,主導班級輿論,可以這麽說,班裏的男生都幫著我們,女生沒有敢得罪我們的。


    美國現在的少年電視台很流行一種校園片,就是圍繞這種所謂的pirl的故事,我常常看得津津有味,朋友嘲笑我怎麽看這麽膚淺的片子,她不知道我從這些美麗囂張、耍心機出風頭、比穿著打扮、比男生追求的女生身上看到了我曾經膚淺囂張的青春。


    聚寶盆選了一個有些胖的女生做班長,她學習成績沒有林嵐好,但性格穩重很負責任,小學又做過班長。可林嵐顯然不服氣,所以總是找各種機會打壓她。


    比如,女班長穿了一條紫色褲子,一件粉色的上衣,林嵐就會笑,和我們說:“紅配紫賽狗屎!”


    比如,女班長穿了橫條紋的衣服,林嵐就會冷嘲著說:“斑馬能穿橫條紋,因為人家瘦,幾時大象敢穿橫條紋?還嫌自己體積大得不夠顯眼嗎?”


    穿衣打扮這方麵,她們三個都是專業人士,我其實什麽都不懂,可我會跟著她們一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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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班長剛開始忍讓,後來終於被林嵐激怒,利用班長的權威企圖反擊,但是她一個對我們四個,再加上班級裏喜歡林嵐和李莘的男生,她的反擊以自取其辱告終。全班的女生都在孤立她,都覺得她又胖又笨又醜,以和她一起玩為恥。


    她逐漸沉默下來,對我們四個不再理會,不管我們是自習課說話,還是上課時傳小字條,她都當作沒看見。李莘和倪卿更加氣焰高漲,我卻在女班長逐漸沉默悲傷的眼神中看到似曾相識的東西。


    不知道怎麽回事,整個城市從六歲的小女孩到六十歲的老太太,都開始穿健美褲,校園裏的女生也不例外,人人都穿健美褲,女班長的媽媽也為女兒買了這種褲子。


    人人都穿,本來沒有什麽,可李莘譏笑女班長:“和大象一樣粗的腿竟然學人家穿健美褲,也不自己去照照鏡子。”


    在大家的笑聲中,我似乎看到女班長迅速垂下的眼睛裏有亮閃閃的東西。一個瞬間,我忽然覺得醜陋的不是女班長,而是我們。李莘仍想譏諷,我說:“她已經退讓了,不要再窮追不舍,留人三分餘地,也是給自己留一分退路。”


    李莘對我不滿,林嵐卻是深看了我一眼,和李莘說:“以後她不招惹我們,我們就不要再整她了。”


    和女班長的爭鬥,以我們的大獲全勝宣告終結,班級裏的女生更是對我們又敬畏又討好。


    我們雖然是孩子,心眼和鬥爭的方式也許不如成人世界殘酷,可結果的殘酷不亞於成人世界。我相信女班長本來是個自信快樂的孩子,也許小時候,家長老師都誇獎過她做事認真穩重,可是就因為我們四個無情的打擊嘲笑,同學們的起哄,讓她漸漸自卑,也許她每天穿衣服照鏡子的時候,都會有恐懼感,不知道同學們今天又會怎麽說她,她會對自己的身體產生自卑感和恥辱感。因為自卑,她開始對自己做任何事情都沒有信心,開始畏首畏尾。這種心靈的傷害,殘酷得會徹底改變一個人的人生軌跡,甚至毀掉一個人,輕的隻怕也會留下一段不堪回首的少年時光。


    當我懂得為自己羞恥時,女班長已經消失於時光長河中,我再不可能說出的對不起,隻能在回憶中變成了永不能消失的愧疚。


    似乎每個女孩的圈子中總會有一個核心人物,我們這個圈子,雖然沒有明說,但大家心知肚明,美麗、聰明、好強、成績優異的林嵐是核心,李莘和倪卿都很聽她的話,李莘甚至聽話到了有些巴結討好林嵐的程度,似乎唯恐林嵐不帶著她一起玩。


    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明明是獨立的個體,又沒有成人社會的上下級利益關係,十來歲的孩子之間,為什麽會有如此明顯的強弱關係?


    可是女孩子間就是如此,雖然打扮穿著不一樣,可不管中國、外國,一代又一代都重複著相似的故事。


    倪卿長得不好看,學習成績不好,但有錢,經常請我們吃雪糕、喝冷飲什麽的,李莘也許心裏認為她比較笨,可表麵上對她很好,而我能給予李莘的很少,所以我就成了李莘的“假想敵”,她總想把我排擠出這個小圈子,但林嵐一直對我好,所以她無可奈何,隻能對林嵐更加好,希望林嵐能疏遠我。


    剛開始有女班長,我們的內部鬥爭隻能微妙地存在,大家都裝作什麽事情都沒有。


    沒有了女班長的外鬥,我們的內鬥漸漸升級,李莘不知道怎麽聯合了倪卿,兩個人對我的排擠越來越厲害,言語之間明嘲暗諷,我不是一個口齒伶俐的人,所以,我隻能當作聽不懂她們的嘲諷。林嵐把什麽都看在眼裏,可她高高在上地俯瞰著我們三個,當作什麽都沒察覺到,隻有李莘和倪卿做得太過時,她會為了維持平衡,幫一下我。


    我們四個在外人眼裏是要好得不得了的好朋友,課上傳小字條,課間活動一起玩,連上廁所都你等著我、我等著你,一起聽最流行的歌,一起和班裏最帥的男生打鬧,一個人受了欺負,四個人一起反擊回去,不少女生都羨慕我們這個小圈子,渴望著能和我們一起玩。可隻有我們自己心裏明白,看似絢爛的友誼裏藏著什麽。


    我小心而辛苦地維護著自己的“友誼”,和她們在一起,我很疲憊,可不和她們在一起,我會很孤單。


    我一直盼望著初中生活和小學截然不同,我也的確做到了。我如今也算是班裏最出風頭、最有勢力的女生,語文老師喜歡我,女同學們討好我,可我並不覺得有多麽快樂。


    我們班的第一名是一個男生,叫陳鬆清,和我同學的時間隻有兩年,可直到現在我仍記得他,隻因為他對我說過的幾句話。


    有一次,班裏一個臉上有胎記的男生給李莘寫了一封情書,她笑嘻嘻地看完後,把情書交給了林嵐,林嵐一邊看,一邊高聲讀了出來,全班同學都笑得前仰後合,那個男生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紅,頭已經低得要貼到桌子上了。


    看到他的樣子,我表麵上和大家一塊兒笑,心裏卻有茫然悲傷的感覺,這就是不自量力喜歡上一個人的結果?


    陳鬆清突然問我:“你覺得這真的很好笑嗎?”


    我呆住,他一直坐在我後麵,但我們幾乎沒有說過話,我隻知道他學習非常好。


    他又問我:“你覺得你和林嵐、李莘她們在一起,整天捉弄嘲笑別人,凸顯自己的優越,很有意思嗎?一個人的優秀需要用踩踏別人的尊嚴來建立嗎?你難道不覺得自己很幼稚、很膚淺嗎?”


    我不能回答,他說:“把你的聰明和精力用在有意義的事情上。”說完,他就低下了頭看書,好似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林嵐仍然在朗讀情書,全班同學仍然在笑,可他隻專心看自己的課本,默默背誦著英文單詞。


    一直到自習課的鈴聲敲響,他的話仍在我腦海裏不斷徘徊,上自習的時候,我突然回頭問他:“什麽是更有意義的事情?”


    他說:“如果你不知道答案,就去學校的圖書館找。”


    我們學校有圖書館?看來我真是孤陋寡聞了。


    第二天的課間活動,我第一次沒有和林嵐她們一塊兒玩,我去了圖書館。根據介紹,我們學校的圖書館是整個省最好的中學圖書館,硬件一流,寬敞明亮,桌椅舒服,可隻有零零落落幾個學生,陳鬆清就在一個角落裏看書。我沒有去打擾他,自己一個人走在圖書館裏,仰頭看著一排排高高的書架,密密麻麻的書,什麽叫書海,我第一次有了體會,我沒有看書,也沒有借書,隻是把圖書館走了一遍之後,就離開了。


    也許是我已經疲憊於應付李莘的排擠,也許是我自己明白這並不是我想要的,也許是陳鬆清的那幾句話,我開始和林嵐她們疏遠,課間活動時經常去圖書館看書,但一時之間,我仍然無法完全放棄她們,我的心靈不夠強大,不足夠應付孤獨,我的虛榮心讓我貪戀著和她們在一起時的風光熱鬧,所以,課間活動的時候,我有時候仍會和她們在一起玩。


    李莘很喜歡告訴我們哪個男生在追她,把男生寫給她的情書給我們看。林嵐眼中有輕蔑,可口氣卻很熱誠,誘導著李莘說得更多。


    我不知道初中女生是一種什麽心態,也許是天性中對權威和力量的仰視,她們不太看得上同年級的男生,更喜歡高年級的男生,李莘每次提起同年級的男生遞給她的情書時,總是不屑一顧,更喜歡說哪個高年級男生托人傳話,想請她出去吃刨冰、約她去K歌。


    那一天,我們四個正一邊吃雪糕,一邊在小園林的亭子裏聊男生的時候,一個白衣白褲的男生騎著自行車從圓拱門外進來,李莘立即就沉默了。


    那個男生把自行車停好,一路和同學笑打著招呼,走進了大樓。男生的個頭很高,烏黑的頭發微卷,眼眶略深,鼻子挺直,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笑容陽光燦爛。


    如果讓我用幾個字形容,我會立即想到少女漫畫中的“白馬王子”,我知道比較可笑,可這真是我當時第一眼的印象。


    她們三個都盯著人家看,我忍不住問:“誰啊?”


    李莘狠狠地盯我,對我竟然不認識對方很不滿,又立即得意地解釋:“沈遠哲,我的小學同學,我們關係很好。”她的神態一改平常瞧不起同年級男生的樣子,語氣中有近乎崇拜的感覺。


    倪卿笑著說:“現在是初一(6)班的班長,聽說(6)班的女生,至少一半都喜歡他。”


    李莘不吭聲,似乎很不開心。


    林嵐笑,朝我眨眼睛,逗李莘:“你不會喜歡人家吧?”


    李莘不高興地說:“才沒有!我隻是和他妹妹關係比較好。”


    倪卿立即關切地問:“聽說(2)班的沈遠思是他妹妹,他怎麽和他妹妹讀一個年級?他們是雙胞胎嗎?”


    李莘搖頭:“不是,沈遠哲比沈遠思大兩歲。”


    “啊?大兩歲?他留過級?”


    李莘好似生怕別人瞧低了沈遠哲,立即說:“沒有!他從一年級就和妹妹一個年級,他們的學習成績都很好。好像是他小時候有病,做了很多大手術,病好後才上的學,所以就比我們晚了一點。”


    難怪這個男生看著和其他男生截然不同,原來大了我們那麽多歲。她們後來再說什麽,我都沒聽見,因為我看見了張駿。


    張駿和初三的級花邊走邊說話,走到池塘旁,女生坐了下來,張駿站在她麵前。兩個人都笑意盈盈,張駿透著不合年齡的成熟,和初三的女生站在一起,絲毫沒覺得他小,女生時不時半笑半嗔地用手打他一下,或者用胳膊肘頂他一下,張駿一直唇畔抿著笑,兩人的肢體動作透著曖昧。


    倪卿低叫一聲:“張駿!”她們三個不再說話,竟然和我一起凝神看,我此時才後知後覺地明白,張駿原來是我們年級的名人。


    男生的長大好似就一個瞬間,沒多久以前,他還頂著刺蝟頭,瘦高瘦高,手長腳大,透著趣怪,轉眼間,就變成了個子修長,氣宇出眾。


    他其實還是我眼中的他,可從林嵐她們三人的眼睛中,我明白如今女生眼中的張駿已不是小學時的他了。


    倪卿歎氣:“可惜聽說他不喜歡小女生,隻和校外的女生一起玩。”


    林嵐問:“羅琦琦,你是四小畢業的吧?張駿不也是四小的嗎?”


    我立即說:“我們不熟,沒說過話。”


    李莘和倪卿都一副本該如此的表情,就差張嘴說:“羅琦琦這個樣子,怎麽配和張駿說話?”


    看到她們的樣子,我也不知道出於什麽心理,竟然說:“他小學留過級,還在外麵混,喜歡抽煙打架。”


    原以為林嵐她們的目光會立即改變,沒想到她們越發熱忱:“啊?你還知道什麽?他有女朋友嗎?他喜歡什麽樣的女生?”


    我被這出人意料的結果嚇住,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們。


    初中和小學似乎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時代。小學時,大家都喜歡學習成績優異、老師寵愛的男生,所以幾乎全班女生都喜歡陳勁。可初中,女生們對陳鬆清這樣隻是成績好的男生已經不屑一顧,甚至叫他們書呆子,大家開始奉行“男生不壞,女生不愛”,張駿顯然無比符合這個標準。


    張駿看向亭子中的我們,我們都立即心虛地閉了嘴,他視線在我們身上停了一下,笑著轉過了頭,倪卿立即興奮地說:“李莘,林嵐,他一定在看你們。”


    李莘和林嵐彼此對視一眼,臉頰微紅,眼中卻都有對另一方的不屑。


    我想到關荷,想到她的美麗大方、不卑不亢,忽然覺得自己真醜陋,隻想趕緊離開。


    快到樓門口時,和一個很漂亮的女孩擦肩而過,心中猛地一震,可又不知道在震什麽,隻能繼續往前走,走著走著,終是忍不住停住腳步,回頭去看,沒想到那個女孩也遲疑地停住腳步,回頭看我,我們倆盯著彼此,眼中都有迷惑。


    突然之間,她大叫一聲:“琦琦!”向我衝來。


    “曉菲!”我也向她衝去。


    然後,我們就在初中部的樓下,在無數人的眼皮底下,緊緊地抱在了一起,我們旁若無人地尖叫,又摟又抱,又笑又跳,兩個人笑著笑著,又抱頭痛哭起來,好似多年前的離別淚水仍然沒有流幹淨。


    兩個人情緒平複下來時,發現所有人都盯著我們,曉菲朝我吐舌頭,我很尷尬窘迫,可忍不住地想笑。


    兩個人心靈相通,同時牽起彼此的手,跑向外麵,一口氣跑出眾人的視線,跑到小樹林裏。


    她問我:“你在幾班?”


    “(1)班,你呢?”


    她滿臉不能置信:“我(2)班,就在你隔壁。”


    多麽不可思議!


    已經開學幾個月,兩班就一牆之隔,老師都一樣,我還做過新生代表,在所有學生麵前講過話,可我們倆竟然今天才發現彼此。她告訴我,開學典禮時,她就在下麵,聽了我的講話,可她壓根兒沒仔細看我長什麽樣子,她又沒專心聽,也沒聽到我叫什麽名字。


    很多年後,看幾米的漫畫《向左走·向右走》,有朋友覺得它是不真實的浪漫,我卻無比相信,因為命運真的很神奇,它若不要你相遇,你就是和她一牆之隔,你就是站在聚光燈下,站在她麵前,甚至就是有人在她耳邊大聲報過你的名字,她也看不到你。


    分別四年,可我和她之間沒有任何隔閡,我們親密得就如同昨天剛剛分手,她和小時候一樣,不停地說話,急切地想把她生命中我缺席的四年都告訴我,我和小時候一樣,沉默地聆聽,分享著她的喜怒哀樂。


    很快,一小時的課間活動結束,上課的鈴聲打響,我們手牽著手往回跑,她一遍遍叮囑我,放學等她,我無比快樂地點頭。


    回到教室,林嵐問我:“你和葛曉菲關係很好?”


    我笑,清晰地說:“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她?”


    林嵐笑了笑:“她的入學成績是(2)班的第一名,剛開學的時候,(2)班的班主任讓她當班長,她竟然拒絕了,說她從小學一年級就當班長,當了六年,實在當膩了班長。”


    我忍不住笑,曉菲就是這個樣子的。


    自和曉菲重逢,我徹底與林嵐她們疏遠。


    我和曉菲每天下課都在一起,連課間十分鍾我們都要聚在一起說一會兒話。


    如果她們班下課了,我們班還沒下課,她就在教室門口探頭探腦,老師看她,她立即縮回去,可過一會兒,她就又趴在門口,探著腦袋張望我。我們班和(2)班的老師是一樣的,都認識她。她人長得漂亮,學習成績又好,性格也討喜,老師沒有生氣,反倒被她探頭探腦、鬼鬼祟祟的樣子給逗得發笑,索性揮揮手,讓我們下課。


    以至於沒有多久,不僅(1)班和(2)班的同學,就連老師都知道葛曉菲有一個超級要好的朋友叫羅琦琦。


    我和曉菲整天黏在一起,竊竊私語。講完過去的事情,我們開始講現在的事情,正是情竇初開時,話題自然離不開男孩子。曉菲把她收到的情書給我看,真是蔚為壯觀呀!


    我讀,她聽,有的段落實在寫得肉麻,她做嘔吐狀,有的句子明顯就是摘抄的,她會無情地譏諷,別的女孩如果這樣,我也許會有想法,可她不管做什麽,在我眼中都嬌俏可愛。


    我們倆邊看情書,邊在樹林裏笑成一團,曉菲問我:“有沒有男生喜歡你?”


    我搖搖頭。


    她問:“你難受嗎?”


    我搖頭。


    她問:“你有喜歡的人嗎?”


    我想了想,搖頭,我早已經決定不喜歡張駿。


    我看到她的神色,猜度她的心意:“你有喜歡的人?”


    她微笑著不說話。


    “是誰?”


    “一個初三的男生。以前是我家鄰居,還記得前幾天我給你講過我小學放學時,常蹭鄰居大哥哥的車坐嗎?”


    “嗯,你得罪了同班的一個女生,她叫了她哥來打你,沒想到反被你的這位鄰居大哥哥給嚇跑了,鄰居大哥哥是葛曉菲同學的保護神呢!”


    曉菲哈哈大笑:“就是他,叫王征。”


    曉菲忽閃著大眼睛,希冀著我的反應,我卻沒半點反應,她泄氣,打我的腦袋:“你怎麽還是這樣,一副什麽都不關心的樣子,王征呀!我們學校音樂隊的架子鼓手,天哪!初中部的所有女生都知道他好不好?你知道不知道,他打架子鼓的時候有多酷!簡直酷斃了!”


    當年,“酷”這個字才剛剛流行,我們說酷的時候,常覺得自己很酷。


    “他人酷不酷?”


    曉菲貌似很悲痛地倒在我身上:“很酷!非常酷!我從小學四年級就開始暗戀他,人家根本不理會我,以前是鄰居,還有借口接觸,如今搬到這個城市,我們不再是鄰居,我連借口都沒有了。”


    我不以為然地說:“你這麽漂亮可愛,他肯定會喜歡你的。”在我心中,曉菲近乎完美,我看不出哪個男生舍得拒絕她。


    曉菲立即嘻嘻哈哈地說:“就是,就是,我也覺得是。說不定他早就對我有感情了,隻不過看我還是祖國的花骨朵,不好意思摧殘,我如今已經長大,他可以不用客氣了。”曉菲張著手,對著天空叫,“歡迎摧殘!”我笑得肚子疼,她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對自己用力握拳頭,“不行,我得加油!我的競爭者太多了,簡直就是從群狼口中奪肉。”她又語重心長地對我說,“琦琦呀,不要喜歡太出眾的男生,自己會很辛苦,他還不懂得珍惜你的辛苦,更不要先動心,誰先動心誰就輸。”


    我大笑,她道理懂得比誰都多,結果行動完全和道理反著來。


    期中考試的成績出來,全班四十多人,我排在二十幾名,我爸媽對這個成績很滿意,我自己沒什麽不滿意。陳鬆清是我們班的第一,林嵐是第二,曉菲是她們班的第一,我去打聽了一下關荷的成績,沒有意外,班級第一,又沒忍住去打聽了一下張駿的成績,全班二十多,和我差不多,初一沒有年級排名,究竟誰勝誰負沒有人知道。


    因為曉菲和關荷兩人優異的學習成績和格外出眾的美麗,她們成為我們年級的“雙葩”,本來隻是一個女語文老師的戲語,後來卻得到大家的一致認可,老師和同學都喜歡提起她們,把她們比較來比較去。


    按常理來說,兩個正青春年少的人被人如此比較,難免彼此有心結,可關荷淡然平和、潔身自好,從不製造新聞;曉菲大大咧咧、嘻嘻哈哈,除了學習,滿心滿腦隻是她的王征,每天去三樓偷窺有沒有女生覬覦她的王征,所以她們兩個雖風頭並列,可彼此間全無矛盾,也沒有任何交集。


    我和曉菲經曆了久別重逢後的“熱戀”,漸漸恢複正常,不再恨不得二十四小時黏在一起,她喜歡去和初三的女生、男生套近乎,借機打聽王征的消息。我喜歡泡圖書館,每天一小時的課外活動幾乎都在圖書館待著,常常碰到陳鬆清,他與我各據一張大桌,各看各的書,從不交談。


    我的生活變得簡單快樂,曉菲有時間的時候,我就和她一起;曉菲沒時間的時候,我就去圖書館。經過陳勁的指點,我看書的速度很快,厚厚的《基督山伯爵》,幾個小時就能全部看完,所以,我對書籍的需求量很大,看的書也越來越雜,從柏拉圖到席慕蓉都會看,不管能不能看懂。


    我仍然不喜歡回家,放學後,寧可在外麵閑晃,也不願意回家,我的爸爸媽媽看我成績過得去,就一切放心,對我采取放羊式管教方法。


    曉菲也和小時候一樣,不喜歡回家,不過,她如今還有很多別的朋友,所以,她並不是經常和我在一起。


    小波的課餘時間幾乎都在K歌廳裏,我既然不喜歡回家,自然而然地就常常泡在K歌廳。


    通過我,曉菲認識了小波和烏賊,我對唱歌興趣不大,可曉菲非常喜歡,那個時候,進K歌廳對學生而言是一筆不小的花費,我卻可以帶著曉菲免費唱歌。


    每次曉菲去,小波總是免費提供飲料和零食,曉菲吃得眉開眼笑,和我偷偷說:“不如你就做小波哥的女朋友好了,我就不用吃得心不安了。”


    我追著她打:“你為了幾塊杏脯就要把我賣掉,我遇見你這樣的朋友,真是倒了八輩子邪黴。”


    曉菲滿屋子躲,還不忘記往嘴裏塞葡萄幹。我追上她,不客氣地往她身上招呼拳腳,她吃痛了,就開始亂叫:“王征,王征,王征……”


    我舉著雙手,做黑熊撲食的凶惡狀,嘿嘿地冷笑:“王征不在這裏,再說了,他還不是你的男朋友,在這裏也不會幫你。”


    她咬著唇笑,我掐她,兩個人打成一團,她笑著解釋:“我叫王征可不是讓王征幫我打你,而是我疼得很,叫一聲王征,心裏一高興,就不疼了。”


    我將信將疑:“真的假的?”


    她笑著來掐我:“不信,你就讓我掐一下,叫一聲試試了。”


    “你以為我傻大姐呀?”我抓住她的手,阻止了她掐我,兩個人扭滾到沙發上,咯咯地笑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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