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就病病歪歪,他還要把自己這半條命算計來算計去,終於給你謀劃出一條生路。隻不過,他沒料到你竟然是暗行禦史。傅大人演技了得,守口如瓶,端的是皇帝的親信,朝廷的忠犬。如今你知道這些,是不是覺得他很可笑?做了這些沒用的事,像個傻子一樣,其實傅大人您根本不需要家中沒用的哥哥瞎操心。”


    “他那麽好麵子,想必不肯說。如今他死了,我若不說,你就永遠不會知道了吧。或許很多年之後,你將他淡忘了,就會娶妻生子,高官厚祿,舒舒坦坦終老一生。這或許也是他的心願……”小福話鋒一轉,驟然喝道:“可我偏不願意看到你傅清寒舒坦!”


    妙火教的妖女雙瞳驟然變得血紅,迸發出報復的欣快,隨之而來的卻又是滿心的空虛、絕望和悲傷。小福眼中含淚,嘴角含笑,睥著逐漸陷入癲狂的傅清寒。


    傅清寒隻覺得她每一個字都像釘子一樣打入他的心髒。他本以為他已經足夠痛苦,可是直到她說完,他才知道真正的痛苦會讓人無法承受到何種地步。


    他的眼角滾落殷紅的血淚,他的口鼻和耳朵也緩緩流出鮮血。天空像塌陷一般,不斷地下壓,壓得他透不過氣,壓得他七竅流血。身體的每一個毛孔所能感受到的隻有尖銳的疼痛。他把沈晏周緊緊抱在懷裏,雙唇顫抖,目光警惕地四下遊移。


    老刀和娃娃臉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這樣詭異的場麵。


    “主人!”娃娃臉少年忍不住墜淚。


    “噓……別把哥哥吵醒了。”傅清寒看看他,輕聲說道。


    老刀一把拎起娃娃臉少年,掏出個瓷瓶倒出一粒藥丸,伸手去捏沈晏周的嘴。


    “做什麽!”傅清寒尖叫道,狠狠鉗住他的手腕。


    老刀吃痛地叫了一聲,“主人,這是您讓我們從仙醫那裏討來的壽島神丹……或許有效。”


    傅清寒置若罔聞,隻是摟緊了沈晏周,朝後畏縮。


    老刀顧不得那麽多,給了娃娃臉少年一個眼神,少年瞅準機會從後麵緊緊箍住傅清寒的雙臂。傅清寒瘋狂地掙紮起來,“做什麽!要對哥哥做什麽!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老刀把丹藥送進沈晏周嘴裏,稍傾皺眉道:“糟了,他咽不下去。”


    小福這時也蹲下來,探了探沈晏周鼻息,想了想,“把喉嚨開個口?”


    老刀咳嗽了一聲,“你這婢子太狠,不過也是個法子。”


    傅清寒安靜下來,娃娃臉少年便放鬆了手。他緩緩湊近,捧起沈晏周,輕輕地親吻他。


    “哥哥……我愛你……長大以後我要娶你當新娘子……”他溫柔地笑道。


    初春的迴廊中,少年踮起腳尖,把一朵紅梅插在青年的鬢角,歡快道:“哥哥!我長大以後要娶你,當新娘子!”


    青年丟開帳本,把他抱在膝頭,兩隻手輕輕撥弄著他包子頭的髮髻,懶洋洋地微笑道:“瞧我們家熊孩子哦。”


    沈晏周的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隱隱能聽到一聲喘息。


    老刀鬆了口氣,“快,帶他去蓬萊島找司徒重明,離這裏也不遠了!”


    小福見他們將人抬下去,卻轉過身,走到了高台的闌幹旁。血泊之中,福祿王奄奄一息。


    小福看了他一眼,轉身欲走,卻不料他竟發出了一絲低微的呻吟,“我有……一事相求……”


    “你說。”小福蹲了下來。


    福祿王掏出一枚戒指,攤在手心,戒指上刻著類似火焰的圖騰。“這是王師剿滅妙火教後……皇兄……給我的……”


    小福拾了起來,仔細端詳,“確實是陸教主的東西。”


    “……給你,作為交換……你……”


    福祿王的聲音更加低微,小福貼近了些,便聽到他說:“……你將我……屍體……燒了……”


    “為何?”小福略微驚訝。


    “……他們……害死……皇兄,我……想要奪回……江山……陪葬……可是……我……無能……”


    “……這個江山……還有我……都是……皇兄的……絕不……落入……他們手中……”


    他說完便斷了氣,原本一身雪色的輕容紗已鮮血淋漓。小福發覺這布料似是當初沈晏周挑來做殮服的,沒想到今日穿在他的身上,竟也當真成了殮服。


    “萬裏江山和你,都用來給他陪葬?”小福嘆了口氣,將戒指好好收起。她下去取了火摺子和幹柴,點了一把大火。


    她跟著老刀他們上了馬,再回頭時,驛館的高閣已燃起了沖天的火焰,如悲鳴的野獸,咆哮著以萬物為芻狗的蒼天。


    作者有話要說:  葫蘆王:等等,導演!本王就這麽領便當了嗎?哎你們劇組是不是太隨便啦!


    第二十九章


    雪融化的時候最為寒冷,馬蹄和車輪在冰麵上打滑,更是行路艱難。傅清寒坐在馬車中緊緊抱著沈晏周,手中白裘早已被血浸透,指fèng間濕膩一片。


    這世上很多東西,都可以失而復得;唯獨生命,一去不返。


    這樣的恐懼,如密密麻麻的漁網,籠罩在傅清寒的心頭。他想起在壽島上,沈晏周曾認真地說過,自己不死,傅清寒怎麽能得到自由。


    從小到大,隻要是他想要的,沈晏周都會給予。即便是那個時候他口中咄咄逼人的“自由”二字,沈晏周放不了手,也會想方設法逼死自己,來成全他。


    這樣的予取予求,他卻竟能視而不見十餘載。


    懷中那人的呼吸極其微弱,細瘦的手腕幾乎摸不出脈搏。傅清寒不斷地輸注內力,他卻隻是從嘴角湧出更多的鮮血。傅清寒驚恐萬分,悲痛至極,他抱著沈晏周瑟瑟發抖,一雙漆黑的眼眸不安地四下遊蕩。


    到蓬萊島時,傅清寒指fèng間的血已經幹涸。他行屍走肉般抱著沈晏周走進仙醫的院落。司徒重明正嚼著菸葉子,舒舒服服坐在院子裏曬太陽,一看見他懷中的人,差點從藤椅上跳起來。


    “上回見……這土匪還能喊打喊殺的……這才幾個月?你們幹什麽了?”司徒重明聳起肩膀一臉驚恐,“……放床上放床上!”


    他扒了開沈晏周眼皮看了看,又把了把脈,僵著臉搓了搓手,“……吊命的真氣散了。”


    傅清寒掏出一顆壽丹,送進沈晏周口中。


    司徒重明見了咋舌,“你知道我這壽丹多難練,那壽島湖底的藍花多難采?人總是有壽數的,壽數盡了,也就該走了。”


    “既然人有壽數,就把我的壽數給他。”傅清寒盯著司徒重明。


    “……年輕人你真有想法,”司徒重明嘆了口氣,“那就過來吧。”


    -


    昏暗的房間中,司徒重明拎著傅清寒的胳膊,細看碗中的血,點了點頭,“可以一試。”


    傅清寒見仙醫把極細的管子插入他肘部的青色脈絡中,另一頭刺入沈晏周的手腕。


    “他氣血虧空,把你的血分給他點試試。這法子我第一次用,如果成了,我大概能超過張仲景了吧?張仲景你可知道,人稱醫聖,他寫過一本書叫《金匱玉函要略方》……”


    隨著血的流出,傅清寒的喘息沉重起來。他感到頭重腳輕,冷汗漸漸沁出,眼前一陣陣發黑。司徒重明喋喋不休的聲音如耳鳴般嗡嗡作響。


    “傅公子,你聽見我的話了嗎?”


    傅清寒無力地垂著頭。


    “神誌不清了,看來已經不能再取血了。”司徒重明說著動手去拔管子,傅清寒卻一把按住了他。


    “……你不用管我,這些血是我欠他的,”傅清寒聲音微弱,“我那時心裏隻有自己的計劃,擔心功虧一簣,不敢讓福祿王就那麽死了。你不知道,我強行割開他的手腕時,他臉上那種表情……”


    “他頭一次用那種眼神看著我……”


    “你是為了天子和百姓才出此下策,實非你所願,就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司徒重明看了看他,斂容道,“傅公子,你再這樣,會把自己逼瘋。”


    傅清寒額頭滾下大滴的汗珠,胃中湧上噁心的感覺,呼吸也變得費力起來。


    原來失血是這麽痛苦的一種感覺,如今我也體會到了,哥哥。他腦中漸漸變得空白,隻有這樣一個念頭浮現出來。


    這樣的痛苦,哥哥你卻一個字都沒對我說過。


    -


    傅清寒甦醒過來時,躺在一間安靜的屋子裏。他睜眼的一瞬間忽然感到一股巨大的恐懼,翻身而起就沖了出去。


    “主人!”娃娃臉少年和刀疤臉大漢慌忙追趕他。


    傅清寒跌跌撞撞跑進之前的房間,見原本的床上還沾著幹涸的血跡,卻不見沈晏周的影子。他喉中發出怪異的哽咽聲,眼球震動不止,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主人!”娃娃臉少年抱住他想扶他起來,忽然整個人僵住了。


    傅清寒的褲子濕漉漉一片,竟不知何時失禁了。娃娃臉少年茫然無措地看向老刀,老刀臉色沉重,喟然嘆道:“先把主人扶回去換身衣服……”


    “哥哥呢……”傅清寒抱住膝蓋,抬頭慌張地問。


    “主人你放心,你放心……他沒有死,隻是被仙醫搬到別的房間去了。”老刀連忙告訴他。


    傅清寒一骨碌爬起來,挨個房間去找。司徒重明被吵出來,還未來得及作色,又被他撞了個趔趄。


    “人救活了,沒醒呢,傅公子……”司徒重明抱怨地走回屋子。


    傅清寒趴在床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床上無聲無息的沈晏周,“哥哥在呢……”


    他開心地笑起來,“嚇死我了……哥哥……”


    沈晏周躺了三天,傅清寒抱膝在他床腳坐了三天。這一日大雪初霽,萬物回春,沈晏周沒有預兆地睜開了眼,冷靜地掃視了一圈陌生的房間。


    他在床腳看見了一個蜷縮的人影,撐坐起來,牽動了胸口的傷,低低咳嗽了一聲。


    傅清寒一下子抬起頭,透過淩亂的髮絲,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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