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清瑤撿了個天氣好的時候,跟阿俏一起過去“五福醬園”。


    此前阿俏承諾過,如果阮清瑤願意幫著打理醬園,不用阮清瑤自己掏錢,她也願意分一點兒股份給阮清瑤。


    阮清瑤原本沒怎麽惦記著這事兒。自從上次聚會訂了十年之約以後,“黎明沙龍”的人要麽各奔東西,要麽忙於事業,大家再也沒有功夫聚在一起縱情玩樂了。幾天一過,阮清瑤覺得閑得骨頭都發癢。


    加上周逸雲又去了上海,留信給阮清瑤,要她別聯係,也別再寫信給周牧雲了。阮清瑤無聊至極,所以記起了阿俏的邀約。


    她特地選了個晴天,特地換上一雙半舊的高跟鞋,又撿了一件早已棄置不穿的外套,套在外麵,心想就算是在醬園裏沾上了醬汁,也不可惜。


    阿俏聽阮清瑤提出要求,自然樂得成全。當即帶上二姐,一起往醬園過去。


    醬園裏,餘叔餘嬸兒趁著天氣好,正帶著袁方兩個,忙著將新采的寶塔菜洗淨,堆進醬菜壇子裏,碼上鹽,醃成一缸一缸的醬菜。


    “五福醬園”的寶塔菜極其受歡迎,醬園這是想要多做一些,準備幾個月之後送去參加“萬國博覽會”。


    見到阮清瑤來了,餘叔餘嬸兒都很驚訝。他們聽自家女兒說過無數遍,阮家二小姐是個對生意沒興趣的人,卻沒想到這位二小姐竟然會親自來這醬園裏。


    且不提餘叔餘嬸兒兩個,袁靈活和方規矩兩個小夥子一麵幹著活兒,兩雙眼珠子都控製不住地直往阮清瑤那裏溜二小姐美得跟個仙人似的,穿得又時髦得體,實在叫人忍不住要看她。


    阿俏卻趕緊吆喝一聲:“餘嬸兒,趕快找個頭巾,讓我姐把頭發束了。即便是我姐,也不能壞了醬園的規矩。”


    醬園裏,若是想要去生產區域,頭發一定要束好,免得掉落在醬缸裏。


    阮清瑤臉色一變,餘嬸兒不敢怠慢,趕緊去取了頭巾來,將阮清瑤的頭發輕輕束上。阮清瑤在她和阿俏的帶領下,蹬著高跟鞋,一腳高一腳低地在醬園裏參觀,一麵走,餘嬸兒一麵給阮清瑤介紹這醬園的情形。


    待醬園裏看過一圈,阮清瑤帶著揶揄的語氣,問阿俏:“這就是你引以為豪的醬園?”


    餘叔餘嬸兒登時變了臉色,心想,看來這位二小姐對醬園的經營很不滿意。


    阿俏衝阮清瑤森森一笑,接著回頭對餘叔餘嬸兒說:“兩位別介意,我們姐妹兩個人一向是這麽說話的,彼此損慣了。”


    餘叔餘嬸兒這才放下心。


    阿俏於是去捧了醬園的賬簿,全部丟給阮清瑤:“你先看看去年的利潤,和這幾個月每月的流水,再決定要不要說這樣的話!”


    阮清瑤將這醬園裏裏外外都看了,覺得很不起眼。可是她看到賬簿,查了上個月的流水,才覺吃驚,就是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院子,每個月的流水竟然這麽多,扣去成本,利潤也相當可觀難怪阿俏有這個底氣,想要擴大醬園的經營,並且在城裏開分店。


    “姐,這些你都看得懂?”阿俏笑嘻嘻地問。


    “廢話!”阮清瑤不客氣地懟回去。


    她當年在學校,好歹學習還不錯,寫寫東西,看個賬簿,都不在話下。


    餘嬸兒在一旁,瞅瞅餘叔,夫妻兩個都在想,果然阮二小姐說話就是這個德性。


    “所以我說麽,姐,你還是有些能耐的!”阿俏也不惱,順著阮清瑤的話往下說。


    “我說阿俏,你叫我到這醬園來幫忙,到底想要我做什麽?”阮清瑤想了想,覺得入股醬園是一件不會蝕本的買賣她本來就沒有本錢。再加上她近來無聊得快悶出病來了,所以也想借此打發打發時間。


    阿俏說:“姐,首先我要買一處更大的院子,專門辟成醬園的作坊,從此醬園的店麵是店麵,作坊是作坊,店麵和作坊從人到東西,都分開經營。”


    “這裏是醬園的老店,除此之外,我還打算年內在省城裏再開兩三家分店,要選址,最好省城裏的東南西北各有一家鋪麵才好。所以啊,姐,你得幫我想想辦法,聯係幾個牙商,張羅租買院子和鋪子的事兒。”


    這下子不僅阮清瑤,連餘叔餘嬸兒夫婦都聽得傻了。


    都知道阿俏要邁開步子,可她這步子,一下子邁得也忒大了。


    “阿俏,”阮清瑤十分震驚,半晌才將想要問的話問了出來,“可你……從哪兒來的這些錢?”


    她現在不得不承認醬園是個好生意。她若是當初沒有鬼迷心竅地信了薛修齊龐碧春的鬼話,她的錢投進去恐怕能得個不錯的回報,可是她現在錢都沒了,再加上阿俏,她們這總住在宅院裏的姐妹倆,上哪兒去籌擴大經營的本錢呢?


    阿俏卻很有把握:“姐,錢的事兒你不用擔心。除了你我,餘叔餘嬸兒,這醬園還有兩位股東。在本錢之外,如果還需要投入,我會考慮向銀行借錢。”


    這時候醬園外麵有人招呼,問:“請問阮小姐在麽?”


    阿俏登時一笑:“股東來了一位。我去請他進來和大夥兒見見。”


    等候的時候,阮清瑤兀自盯著醬園的賬簿發呆。她還沉浸在震驚的情緒裏:當她在遊戲人生、甚至怨天尤人的時候,阿俏卻紮紮實實地,將這小本生意做成這樣了。


    “趙會長,今天巧了,我姐姐也在這裏。大家都是見過的,不用我介紹了吧!”


    阮清瑤一驚,抬頭望見來人,穿著長衫戴著眼鏡的中年男子,她的確還有印象,正是本省飲食協會的會長,趙立人。那次阮清瑤“冒充”阮家的主廚,在“小蓬萊”耀武揚威過一陣子,所以見過趙立人。


    “趙會長已經簽了文書,以三千現洋作價入股,入股以後占股本的三分之一。”阿俏介紹。


    餘叔餘嬸兒趕緊上來見禮,口稱東家。


    趙立人趕緊搖手,“不敢當,賢伉儷不也是股東之一麽?再者經營醬園,都是兩位勞心勞力,趙某人不過出了點兒錢。以後,還要請兩位多多關照才是。”


    趙立人的態度非常謙和。阮清瑤覺得他和“小蓬萊”的時候有點兒判若兩人,忍不住對妹妹又刮目相看一些。


    “趙會長,要謝謝你上次介紹的玻璃罐頭廠商。醬園的罐頭已經試製成功了,保鮮期能延長一倍。”阿俏見到趙立人,想起這事兒,趕緊叫餘嬸兒將櫃台最上麵擺著的一溜罐頭都取下來。


    阮清瑤也順帶一起開了眼界。


    這些都是玻璃罐頭,透過罐頭,能清清楚楚地看見裏麵盛著的醬菜,一覽無餘。


    阮清瑤伸手試著去打開罐頭,見罐頭扣得很緊,伸手將罐頭瓶身側過來搖一搖,裏麵的醬汁也不會灑出來。


    “我說阿俏,你這個罐頭,甚至不用擺在醬園鋪子裏賣,擱百貨公司都行啊!”


    阮清瑤驚異地說。


    阿俏在旁邊笑笑不接口。


    倒是趙立人坐在阿俏和阮清瑤對麵,一直不吭聲,額頭上偶爾冒出幾滴汗,又被他自己伸袖子抹去。


    “對了,還沒問過趙會長今天的來意。您是過來和我談醬園經營的事兒麽?趙會長,不瞞您說,醬園的經營,我拉了我姐來做幫手,您有什麽事兒,也可以對她說。”


    阮清瑤登時睜圓了眼。


    可是她人前不肯丟份兒,坐在椅上,腰板兒一樣挺得筆直,隨手去撩一撩腦後的秀發,這才想起來,大波浪早已經被束起來了。


    “這個……真對不住啊!”


    趙立人鬱悶地說。


    “今天過來,隻盼著能遇到阮小姐……三小姐!”


    阮清瑤聽著就泄了氣。


    “我趙某人,實在是有一不情之請,想請阮小姐出手幫忙?”


    阿俏的目光在趙立人臉上轉了轉,沉默片刻,才問:“衛缺挑戰‘小蓬萊’了?”


    趙立人被一激,點頭道:“是!”


    “其實也不是”


    趙立人無奈至極地長長歎了一口氣。


    “衛缺挑戰的是我趙某人,是省城的飲食協會。他放話出來,若是省城裏沒有哪家酒樓食肆能在廚藝上贏過他,那麽他就要求我自動讓賢,由他來做這飲食協會的會長。”


    “什麽?”


    阿俏與阮清瑤同時驚了,彼此對望一眼,都想起那日在“四川酒樓”,曾經見到衛缺在席間高唱“味壓江南十二州”的情形。


    都覺得那人狂,可是沒想到那人竟然這麽狂。


    阿俏更是垂首想了一會兒,才回答趙立人:“此前我見衛缺所在的‘江湖菜’,短短幾天內就在省城裏鋪開陣勢,壓得本省商家連頭都抬不起來。我料想他們是有備而來,可是沒想到他們竟然有這樣的野心。”


    趙立人歎息道:“誰說不是呢?所以我這實在是沒有把握了,才會想著求到三小姐頭上來的。”


    他口裏強調“三小姐”,乃是將阿俏和某個“中看不中用”、“銀樣邋槍頭”的阮小姐區分開來。


    阮清瑤扁了扁嘴,心裏暗暗哼了一聲可她確實無用,所以到了這時,連話都插不上。


    “說老實話,昨天衛缺打敗‘青雲樓’之後,祖父就尋我談過此事。他希望我們阮家能夠置身事外。除非衛缺直接提出,向阮家挑戰,否則我們阮家是不會主動出手,參與這件事情。”


    “再者,我曾經親口嚐過衛缺做的一道菜,說實在的,若論廚藝,我恐怕和衛缺各有擅長,比試起來,我並無必勝的把握!”


    趙立人原本就有些心理準備,曉得阮家因為執照的關係,被飲食協會和本省商會狠狠欺負一場,這梁子可從來沒解開過。他趙立人後來與阿俏的關係緩和下來,是因為別的事情。所以眼下趙立人知道他請阿俏出麵,未必就能說動阿俏。可是當阿俏直言拒接的時候,趙立人還是很鬱悶。


    “阮小姐,我還是希望你能考慮考慮。”趙立人聲音裏,沮喪中帶著幾分懇求。


    “趙會長,我並無冒犯的意思。我是想問,您作為飲食協會的會長,和衛缺作為會長,會有什麽不同?”


    阿俏認真地問。


    趙立人一驚,抬眼打量阿俏,見她一對明亮的眸子正逼視著自己,想要得到一個真實的答案,而不是敷衍或矯飾。


    “說實話,”趙立人長歎一聲,“衛缺想要的,恐怕是以一種新的規則,來代替舊的規則吧!”


    “以前省城的飲食行業曾經混亂過一陣,後來大力整治,才有了今天的局麵。當然了,我也不能說著完全是公平的……”


    阿俏馬上接口,“的確有時候不公平!”


    “有本錢的人,甭管他們的手藝怎樣,適不適合做飲食這個行當,都能輕而易舉地做起來。相反,有些真正熱愛飲食的、有手藝的人,指著手藝養家糊口的人,反而會因為協會所設的重重門檻,失去從業的機會。”


    她們阮家當年,都曾經險些被逼到無路可走,更別說那些小攤小販,小麵館的店主了。


    “所以衛缺提出來的,就是想要改變這一點!”


    衛缺所做的,是想讓他那些做“江湖菜”的兄弟們,擁有和省城酒樓食肆同樣的待遇,一起“過上好日子”。


    趙立人被阿俏駁得啞口無言,臉如死灰,連連點頭。


    阿俏坐在對麵,望著趙立人,一時自己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她內心深處,或許就是想要和衛缺一較短長的,可是從道義上,她卻不知道是否該向衛缺發出挑戰。


    阮正源老爺子不想她出手,是從阮家的“利益”考慮。


    她拒絕趙立人的請求,則是聽了狄九對衛缺此人的描述之後,對“江湖菜”莫名生出一種同情。就像她曾說過的,菜式沒有貴賤之分,一時一地的烹飪之術要想取得進步,本該海納百川,相互切磋。


    可是衛缺所代表的,難道就是她所設想的這種新“規則”麽,還是說眼前這位趙立人趙會長才是個能虛心接納意見,願意改變的人?


    阿俏一時拿不定主意。


    “我說阿俏啊,那個姓衛的,聽起來也挺神。我覺得你其實也有點兒心動,想見識見識他是怎麽和人比試的。”


    身旁阮清瑤開了口。


    “倒不如這幾天你先觀摩觀摩他與旁人比試,甚至去做一做這比試的評審。沒準兒過幾天你就自然而然想清楚了,要不要親自下場與人比試了呢?”


    阮清瑤在一旁出起主意。


    “趙會長啊,你可別見怪,我這個妹妹,就是這個脾氣,說話不大好聽!”阮清瑤在阿俏唱紅臉的時候,反倒唱起白臉來了,“你不如先按我說的,邀她去看看比試的情形,再說其他,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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