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阮清瑤提起自己的大生意,薛修齊一下子抖擻起來,招呼那攤主過來:“請問,有酒嗎?”


    攤主點點頭:“有。”隨手提起了個小酒壺小酒盅遞過來。


    薛修齊先讓一句:“兩位妹妹都是不用的吧!”


    說畢立即給自己斟了一杯,然後倒進口裏,讚了一句:“哎呀這真是好酒!”


    阿俏偷眼去看那攤主的神情,覺得對方已經偷偷笑著,快要笑哭出來了。她當即猜到這酒盅裏絕非什麽好酒,薛修齊這樣做作,實在是上不了台麵。


    隻不過這人既是阮清瑤的表哥,她不便多說什麽,給二姐多留幾分顏麵。她身旁的小凡更不知天高地厚,隻管努力在銅鍋裏尋找她之前扔進去的幾片毛肚,全沒聽見薛修齊說了什麽。


    阮清瑤見了薛修齊這副做派,心裏也有點兒不悅,可是她急於知道這薛家表兄到底談成了什麽“大生意”,就隻管一疊聲地問:“表哥快說,別賣關子啦!”


    薛修齊卻故意吊阮清瑤的胃口,拿筷子挾菜,一麵挾一麵說:“瑤瑤,你聞著這個香味兒,竟然還等得及,真是枉費了我一片苦心,帶你來這裏……”


    阿俏自己挾了一片毛肚,丟進紅銅鍋子裏去讓它自己滾著,耳邊聽著薛修齊叨叨叨,也絕挺心煩。好容易自己的毛肚滾得火候差不多了,阿俏正打算撈起來,薛修齊一筷子過來,就把那片毛肚挾到自己碗裏,蘸了香油,吃得汁水淋漓。


    阿俏無語,瞅瞅身旁的小凡,見小凡正將自己筷頭一塊毛肚挾得緊緊的,燙熟了才挾出來,看樣子已經見識過薛修齊的厲害了。


    就這樣,薛修齊盯著鍋裏翻翻滾滾的紅湯,先將自己填了個八成飽,嘴一抹,開始說話。


    “瑤瑤,三妹妹,”薛修齊抬起下巴,望著陪他一起坐在路邊攤上的兩名佳人,“還記得上回咱們在咖啡館的時候,表哥說的那筆大生意麽?”


    阿俏心想:太記得了。


    當時她隻提了一個茬兒,說是依稀在哪裏見到過薛修齊和常嬸兒在一起,這薛修齊就連滾帶爬地朝外走,說是有筆大生意,然後就“生意遁”了。


    “這筆生意啊,表哥總算是給談成了。知道不?這生意每年有一成五的淨利,劃到每月就是一分五……”


    阿俏心想:當她不會算數?每年一成五的淨利,劃到每月也隻有一分二毫半啊。


    “這每個月的利,還可以提出來,下個月,當成是本金一起算,所以這就是每月利滾利了,表哥算過,你投一千現洋下去,到年底的時候,能提一千五六百出來。”


    阿俏伸手擦擦額頭上的汗:薛表哥這算數算得,叫她實在是吃不消,說好的一年淨利一成五的呢,怎麽轉眼翻成五六成?


    可是阮清瑤聽得津津有味,一扭頭,慫恿阿俏:“阿俏,你聽聽,一千現洋投下去,一年淨得五六百。你不是有點兒錢捏在手裏麽,怎麽樣,要不要試一試?”


    阿俏聽阮清瑤將話轉到她這裏,而薛修齊望著她的眼光也熱切起來,連忙笑著說:“我哪有什麽錢?怎麽及得上二姐是個財主!”


    薛修齊見她們姐妹互誇,更是笑得雙眼像一條細縫,眯了起來。


    “不過啊,薛家哥哥,我倒是想將事情問問清楚,這生意,到底是什麽一樁大生意?這麽來錢,若是哪天我在街上能撞見這種好事兒,我也能留心一下啊!”


    薛修齊臉色微變,應是沒想到阿俏會這樣刨根究底。


    好在他也不是全無準備,當即壓低了聲音,向姐妹二人解釋:“其實吧,這話我也不該在這種場合說的,”他向左右看看,“你們聽說了本省要再修一條鐵路的事兒了吧!”


    “聽說了!”阮清瑤和阿俏齊聲應道。


    這是本省的大新聞,早報晚報上登了好幾天了。聽說投資修這鐵路的,都是大人物、大手筆。


    “本省財政為了給修這條鐵路籌款,特地發行了債券,債券懂不?就是經濟署欠了你的錢,承諾到時候連本帶利一起還給你。這個是由本省的信用做擔保的,萬萬虧不了錢。”


    “那又怎樣?”阿俏老實不客氣地問。


    薛修齊被噎了噎,他用這套說辭在外忽悠,屢試不爽,一般聽到債券這兒,旁人就不再問下去了,可今天,沒想到阿俏這個小姑娘竟然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我的意思是……這個債券,是省府發的,這個……很快回本,你如果按利滾利算……”


    完,他有點兒編不下去了。


    “真的是本省發的麽,如果是本省經濟署發,自有那些政商兩界的大人物去認購,表哥你在中間是個什麽角色呢?”


    阿俏越問越起疑。


    阮清瑤在一旁聽著,覺得讓阿俏這麽隨口亂問,沒準兒真能問出點兒什麽破綻來,她正好袖手旁觀,看看表哥的生意到底如何。


    “三妹妹,不瞞你說,”薛修齊看看不成,決定放大招了,“我們這次投的,不是鐵路債券本身,而是在給修鐵路這件事的相關利益方籌集資金。你想,這修條鐵路,多複雜,需要冶煉鋼鐵、夯土築路,還需要技術工人將火車車皮造出來吧,否則光有鐵路那不也是白搭?”


    “這些相關周邊的產業,得先籌措一筆錢,讓它們能先轉起來,然後再開始造鐵路,這鐵路一造起來,省府的款項才會源源不斷地付給這些利益方,他們拿到錢之後,就會給支付之前籌措資金的利息,你想,省府不斷給錢,他們不斷還錢,這不就是……能利滾利了麽?”


    這番話說得非常牽強,經不起推敲,可是薛修齊一臉真誠,幾乎連自己都快要信了。他一伸手就去摸身旁的公文包,說:“這裏有省府的文件在……哎喲,這裏不行,回頭我的文件上滴了紅油可跟省府那邊交代不過去。”


    阿俏與阮清瑤相互看了一眼。


    阮清瑤見薛修齊說得一套一套的,本能地有點兒信了;然而阿俏卻對二姐這位表哥沒什麽好感,就憑他在這路邊攤上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兒,大談特談省府的計劃,她就覺得不大靠譜。


    “這樣吧,瑤瑤,三妹妹,我請你們明天到我辦公室那裏去看看,具體文件什麽的在那裏都有,你們想看什麽,想問什麽,都有專人解答,好不好?”


    阮清瑤沒表態,阿俏卻點了點頭。


    薛修齊高興起來,越發信了阮清瑤的話,曉得阿俏手裏到底是捏著幾個錢的。


    他探頭望了望,見桌上連個缽子裏葷菜已經消滅得差不多了,卻還有不少腐竹、木耳、蘑菇之類的素菜。“這麽著,瑤瑤,三妹妹,我趕著回辦公室,咱們明天約個時間見麵,你們慢慢吃!”


    薛修齊說著,一提公文包就站了起來。


    “喂,”有人伸手,重重地在薛修齊肩膀上一拍,薛修齊覺得肩上一股子大力傳來,幾乎被拍進腳下的土裏。


    拍薛修齊的是那名年輕的攤主,“你這可還沒付錢呢!”


    攤主陰陰地笑著說。


    “可……可她們還沒吃完呢!”薛修齊指著阮清瑤她們。


    “她們都是一群女孩子,回頭這一餐鍋子,難不成還要教她們付錢?再說了,還有酒……”攤主的手原本漸漸搭在薛修齊肩上,如今已經漸漸挪到了薛修齊後頸上。


    薛修齊覺得後頸癢癢的,也覺得有些怕。


    “再說了,她們幾個,怎麽看著都不及大爺你有錢啊!”攤主在薛修齊耳邊陰惻惻地出聲。


    薛修齊想當這是恭維話,可這恭維話怎麽聽怎麽瘮人。他不敢再貪小便宜,連忙伸手進兜裏去掏錢。卻聽阿俏在背後說:“薛家哥哥不必了,今天這頓,我請了。”


    一頓鍋子,真沒幾個錢。


    阮清瑤嗔阿俏:“小孩子家懂什麽,表哥說了,他要慶祝一下,自然他請。”哪有攔著人付錢的道理。


    阿俏則在薛修齊背後說:“也不是,我想再添兩個菜。算了,姐,我來付賬吧,算是恭賀薛家哥哥談成了這麽宏偉的大生意。”


    她話中有刺,薛修齊隻能裝作聽不出來,回頭衝阿俏作個揖,算是謝過她的東道,一彎腰,轉身走了。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呐”年輕的攤主拖長了音調從阿俏身邊走過。


    阿俏明白他的意思,隻不過阿俏覺得,跟薛修齊這人計較,實在沒什麽意思,一頓飯的事兒,回頭薛修齊能當給了她們姐妹天大的恩惠似的到處去宣揚。


    “老板,我們再要一份毛肚和血旺!”阿俏看看缽裏各式材料消耗的速度,點了這兩樣。


    阮清瑤不是很能吃辣,但是她也和阿俏一樣,喜歡鴨腸和鵝腸燙熟之後的口感,於是阿俏又替阮清瑤張羅了一份鴨腸。


    三個妙齡女郎,在這天寒地凍的路邊攤頭,吃得滿眼飽含著熱淚,但是身上暖暖的,一點兒也不冷。


    除了她們這一桌之外,其餘幾桌,看上去也是衣著光鮮時髦的年輕男女,大約也是看過報上的報道,特地趕過來嚐鮮的。中午時分,這路邊攤竟然也能爆滿,晚上生意肯定更加火爆。


    “要是咱家也能做這個就好了。”阮清瑤歎道,“至少冬天吃飯不冷。”


    “咱家當然能做,用個爐子,上麵頓一大鍋湯,就能涮鍋子了。隻不過這麻辣味道,咱家是真的學不來!”


    阿俏覺得這鍋紅湯裏麻與辣的味道搭配得十分恰當,雖然這鍋菜涮出來之後又油又鹹,重口至極,可這股始終在口中跳動的麻辣味道,卻教人始終不忍心放開手中的筷子。


    “老板,算賬!”阿俏見阮清瑤和小凡都停了筷子,就掏出小荷包,準備結賬。


    年輕的攤主過來,報了個數目字,阿俏一想,這真沒多少錢,和她阮家的席麵相比,簡直一個天一個地。


    她付了錢,給阮清瑤和小凡比個眼色,轉身準備走。


    隻聽那攤主在她背後說:“原來是三小姐,沒曾想今兒個竟然叫錯人了。”


    阿俏沒有在意,自顧自收起小荷包。


    攤主大約是聽見薛修齊叫她“三妹妹”了。


    “怎麽今兒就沒喝酒了呢?”


    阿俏倏地轉身,眼神與身後的人猛地撞了撞。她對那對眸子的印象立即又深了一層。


    那雙眼裏,透著無法無天。


    “竟然也是做飲食生意的。好極,好極!”那人又緩緩地笑著。


    阿俏緩緩地點頭,“是!”


    “盼著以後手上能見真章啊!”那個男人笑著衝她點了點頭。


    “我也是!”阿俏抬起頭,鄭重回應。


    眼前這個年輕的攤主,該是已經知道了上次她出手,幫狄九喝掉了整整一瓶“青州酒”的事兒。


    上次她無意中見到了這個路邊攤,尤其在見到了這位攤主胸前紋著的蒼鷹之後,阿俏立即將這個消息告訴了狄九。如今狄九幾乎整天把那瓶“青州酒”的酒瓶供在店裏最顯眼的位置。


    “你見到的那個,就是江湖菜裏人人都喜歡的牛油麻辣火鍋。鍋底用牛油,炒製辣椒花椒和各色香料,光是炒料時,這味道就能香飄數裏,再兌上老鹵慢慢熬製,這湯底的麻辣鹹鮮味,幾乎可以說是霸道。材料雖然都是所費不巨的牛下水、雞雜鴨雜,可是勝在每天走量,這些材料都是最新鮮的,加上新鮮熱辣,一燙即熟,一熟便能入口,一熱便愈鮮,吃的時候或覺辣不可當,甚至涕淚橫流,可是確實叫人食之難忘。”


    聽狄九說過這些,阿俏今天來嚐試這個牛油火鍋的路邊攤,心中已有些準備,甚至她在嚐試這個“火鍋”的時候,已經在各處細節上逐一觀察,各色食材的清洗與刀功、火鍋油的炒製、湯底的調製、蘸料的搭配……僅憑這些,她大致可以判斷出這個攤主的水準。


    水準在她意料之中,可也在意料之外。


    牛油火鍋能做到這個味兒,在阿俏意料之中,可是阿俏本能地覺得,眼前的這個人,若是真的動手烹製起菜式,應該能做出一種極為霸道,帶有顛覆性、侵略性的味道,從而可能給這省城,帶來一場翻天覆地的飲食變革。


    想到這裏,她一點兒都不敢對這年輕的攤主產生任何小覷之心,反而鄭重地點頭行過禮之後,才轉身去追阮清瑤和小凡。


    “辣得我嘴唇都腫了!”阮清瑤不滿地用手巾一直擦著她那一對鮮豔的紅唇。


    可在阿俏看來,真正嘴唇腫得老高的,還要數小凡這個丫頭,誰叫她一直悶頭吃。


    “真的好鹹、好辣、好油……好想喝水!”小凡嘟著嘴說,“以後不去吃那鍋子了。”


    放心吧!阿俏想,你以後,還是會不時地想起這種味道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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