潯鎮的曆史據說可以上溯千年,鎮子偏安一隅,千百年來,百姓們的生活始終寧靜安逸,一成不變。這時的潯鎮,胭脂河穿鎮而過,人們傍水而居,公路還沒有修起,烏篷船還是唯一的出行工具。


    寧淑與阿俏來到鎮子一頭的碼頭,將各自的行李裝上烏篷船。艄公竹竿輕輕一點,船身便離開了河岸。


    寧淑向岸上相送的兄嫂揮手致意之後,便自行去船艙裏坐著。


    阿俏卻立在船尾,望著熟悉的小鎮離她越來越遠。


    “阿俏,阿俏——”


    就在這時,岸邊響起呼叫聲,寧有信沿著岸上的青石板路,追著烏篷船奔了過來:“阿俏!”


    阿俏微微震動,望著岸上衝著自己疾奔過來的少年人,“有信哥——”


    “阿俏,你聽我說!”寧有信一麵疾奔,一麵衝她大聲喊,“等我出息了,就去省城找你!阿俏,你等著我……”


    青石板路漸漸地拐了一個彎兒,烏篷船離開路邊,駛向更大的水麵。寧有信奔到路的盡頭,奮力朝烏篷船的方向大喊:“阿俏,你等著我——”


    阿俏望著寧有信的身影越來越小,心裏有些震動:她一直將寧有信當親哥哥對待,而寧有信心底卻未必隻是將她當妹妹。


    可是這幅景象卻喚醒了她埋藏在心底的記憶——曾經也有個男人同樣奮力向她奔來,隻是她卻不曾聽清他在高呼些什麽……她依舊能記起他柔和的目光,體貼的言語,記得他的慷慨和他給的希望……卻也同樣記得他曾令她陷入無邊的黑暗。


    阿俏情不自禁地向當初沈謙奔來的那個方向望過去。潯鎮的清晨,一絲冷霧兀自若有若無地在胭脂河畔繚繞。阿俏心想:這一輩子,如果一切順利,她的人生,應該不會再與這個人有任何交集了。


    “阿俏,”寧淑在船艙裏開口問,“在想什麽呢?”


    阿俏回頭笑了笑,沒有言語。寧淑盯著阿俏,自言自語地說:“到了省城,得趕緊給你裁兩身新衣……或者幹脆讓清瑤先勻兩身出來。”


    寧淑口中的“清瑤”,是阿俏的異母姐姐,阮家的二小姐,阮清瑤。阿俏想起阮清瑤,忍不住唇角輕抬,笑得有點兒諷刺。


    “阿俏,到了省城,你就是阮家的三小姐了。回頭先把名字改過來,在上海的大堂姐叫清珊,你姐姐叫清瑤,你改個什麽名字好呢?”


    “阿俏”說來就隻是一個乳名,阮家這一輩的小姐們按清字排行,所以母親寧淑在琢磨著給阿俏改個能“上得了台麵”的名字。


    “早曉得要我改名,當初幹嘛給我起名叫阿俏?”阿俏冷笑著回了一句,自管自在船尾坐下,欣賞沿岸的風景。


    上一世,她認祖歸宗的時候,是以“阮清俏”的名字上的族譜,她極不喜歡這個名字,總覺聽起來失於輕佻。所以她平日裏依舊自稱“阿俏”——被改了名字,似乎那靈魂就也被改動了,不是本來的麵目。


    寧淑聽了一愣,覺得這個閨女的脾氣並不大好,一張臉就往下沉了沉。可是一想她將阿俏帶回去的目的,寧淑終於還是在臉上堆了笑容,柔聲問:“阿俏,你可知省城咱們家裏的情形?”


    阿俏點點頭:“聽舅舅舅母說過。”


    她怎麽可能不曉得阮家的情形,那可是在飲饌一界大名鼎鼎的阮家啊!


    阮家的事業自前朝末年興起,她的曾祖父阮元煦曾在前朝中過“探花”,被點了翰林,之後又曾在川、浙、粵等地做官。阮元煦本人酷愛珍饈佳肴,長於融合各地烹飪精髓,獨創時新菜式,加之他又喜好客酬友,所以他阮家的家宴便被稱為“探花菜”或是“翰林菜”。


    傳到祖父阮正源這一輩上,阮正源正式將阮家菜式做成了私家會館的席麵,開始對外營業,定名為“阮家菜”。


    雖然阮正源將阮家的名氣與家業雙雙推向了頂峰,阮家下一輩卻都對繼承“阮家菜”沒有多少興趣:


    阿俏的伯父阮茂才早年去海外求學,歸國以後就一直留在上海,聽說一直在一家銀行裏工作。阮家長女阮清珊與長子阮浩天都住在上海,難得回省城看一看。


    而阿俏的父親則在省府做一個文員。隨著祖父阮正源年紀漸長,如今阮家的一大爿生意,實際上是由母親寧淑在幫著操持。


    阮家的生意有些特殊,若是拋開了“阮氏”這個姓氏,阮家菜便失去了當初“探花菜”或是“翰林菜”的淵源。所以祖父阮正源一直希望由阮家自己的子孫能繼承最為重要的家業。從寧淑當初的“不生兒子不能進門”,到如今阮家又轉變態度,要寄養在外的阿俏認祖歸宗,都與這一點有關。


    “阿俏,回頭到了省城,你可要替娘和弟弟爭口氣,莫要教旁人看輕了你。”寧淑看看女兒,有點暗自擔心。


    “娘放心吧,”阿俏有些無所謂,“再說了,我是阮家的女兒,省城那裏……不也都是自家人的麽?”


    寧淑立時語塞:自家人?省城的“自家人”可不比潯鎮這等小地方的自家人。可這話她又沒法兒對女兒明說,隻得轉移話題。


    “阿俏,你帶的那一大籃子用油紙包著的,是什麽?”


    阿俏聽問,就轉過頭來衝母親甜甜一笑:“娘還記得咱們潯鎮的特產桔紅糕麽?這次我帶了不少,回頭到省城給親戚們送些,叫他們也嚐嚐。”


    說著,阿俏就從隨身帶著的一隻竹篾籃子裏取出出油紙封好的一小袋,遞到寧淑手中:“娘今天早上走得急,怕是早上也沒吃什麽吧!來,嚐嚐阿俏自己做的桔紅糕,先墊墊。”


    寧淑聽聞,幾乎失笑。


    她想,省城可不比潯鎮這樣的小地方,在阮家大院裏,哪怕是仆人也未必看得上這點兒土產,阿俏竟然珍而重之當見麵禮帶著,感情還是脫不去這小鎮子上的習氣,眼皮子有點兒淺。


    可是寧淑確實有點餓,就從阿俏手中接過了油紙袋,取了一枚出來,送入口中。她嚐過之後,又往油紙袋裏望望:“阿俏,這個真的是你自己做的?”


    “啊!”阿俏毫不在意地點點頭。


    紙袋裏的桔紅糕呈現淺淺的紅色,一粒一粒小巧玲瓏,入口時滿是桔子的清香,細嚼處糯米本身的清甜才慢慢突顯出來,糯卻不粘,甜而不膩,味道極佳。一時竟令寧淑仿佛置身潯鎮,憶起了小時候守在糕點鋪子門口焦急地等待糕點出爐的時刻。


    寧淑忍不住便回頭望望阿俏:女兒的手藝精湛,從這小小的桔紅糕裏可窺一斑。她卻見阿俏全無自得之色,隻是一個人靜靜望著烏篷船外的水麵。


    寧淑突然就有些愧疚。


    雖然她依舊覺得這桔紅糕太尋常太普通,上不得什麽大台麵,然而她卻有些後悔:阿俏如此天賦,若是自己早幾年將她帶去省城,而不是等到現在……


    可是她卻不知道阿俏此刻正望著胭脂河的水麵,心頭在冷笑:阮家坐擁有這樣好的資源與傳承,竟也讓阮家的後輩們將家業一一敗去。


    如今她阿俏就要再次踏足省城,回到這個不能算是“家”的家裏——阮家人,也該是時候好好清醒清醒了。


    而這一袋子桔紅糕,正是她用來投石問路的那一袋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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