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時, 陸明夷足足受了細雨一路的嘮叨。不外是威脅以後再不跟著她出門啦,要去找太太告狀啦。明夷是又割地又賠款,還許願帶她去紅房子吃大餐,才終於讓她在進門前安靜了下來。


    雖然耳朵慘遭折磨, 不過陸明夷的興致卻很高。盛繼唐不一定安著好心, 但付出來的可是真金白銀, 她隻管先把“滿庭芳”開起來再說。


    難得今天晚飯人來得齊, 陸太太先問了問陸佳人的傷勢,痂已經落了一回, 露出淡粉色的疤痕,料想蓋上些粉就瞧不出了。再問了一回二姨太嫁衣的進度, 回道店家找了幾個繡娘正在趕製。既然樣樣太平,不由露出了滿意的表示:“等過了新曆元旦,就是阿婉的生辰, 該好好操辦一回。”


    黎婉不料婆母這樣惦記,趕緊站起身來回道:“母親和父親都在堂上, 我們做兒女的過個散生怎麽好鋪張,自家人吃頓飯就算替我慶祝了!”


    她這個議論也算是尊敬公婆的意思,陸太太卻不同意:“你嫁來我家也有些年頭了, 扶持丈夫,孝順父母,對小姑們也頗多照顧,闔家都說不出你一點不好。照我說,你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過於謹慎了。沒有為著上人就委屈了自己的緣故, 你盡管放手去辦,我這老婆子也跟著樂一樂。”


    陸益謙心疼妻子,往年在國外不曾好好熱鬧,自然也是讚同這個方案的,在桌上悄悄拉了她的手道:“就聽母親的罷!”


    其他人都隻笑而不語,唯有陸明夷跑去陸太太身邊撒嬌:“媽這個好人可真是做得沒話說了,明擺著讓大嫂拿私房出來擺酒唱戲,我們沾光!”


    這一句話出口更是惹來哄堂大笑,兩位小姐不必說,二姨太和梅姨娘直笑得腮幫子都酸了。陸太太擰著她的小臉,愛都愛不過來:“阿囡這一張嘴啊,改日嫁到婆家去可這麽是好。這就替大嫂抱上屈了?把你媽當成那什麽台了吧!”


    對於這些家長裏短從來不插話的陸老爺不禁也來了興趣:“這算什麽話,居然連你母親也敢編排麽?”


    “父親,大約是葛朗台!”陸益謙忍著笑道:“前幾天明夷上我這裏借了本巴爾紮克的小說,我們談論究竟是《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吝嗇,還是葛朗台更勝一籌,正讓母親給聽見了。”


    “對對對……就是葛朗台!”陸太太一手按著額頭,又摸了摸女兒的頭:“他們說給我聽,我隻不信,世界上哪有人一心為著錢,連妻女都不顧的呢!咱們操持半生,還不是為著你們這些討債鬼。”


    陸老爺也是出過洋的,對這個問題份外有感觸。一邊抽著煙,一邊搖頭:“不管是英國人還是法國人,父母與兒女之間界線都劃得清楚。雖說財產得到了保障,但太過生疏了。終究不如咱們中國人享受天倫之樂,來得有意趣……”


    陸明夷有些不耐煩,趕緊打斷道:“停停停,正說大嫂壽辰的事呢!被爸爸這麽一說,都講到兩國文化差異了,唐僧取經隻怕也跑不了那麽遠。咱們話歸一頭,繼續說該怎麽熱鬧才好。”


    明夷一向是陸老爺最疼愛的孩子,雖被她打了岔,卻也不惱火:“得啦,這事你們想怎麽辦就怎麽辦,我們男人還是去聊軍國大事罷。”


    說罷,就起身慢騰騰地往書房去了,陸益謙也不好意思留下,隻再捏了捏妻子的手:“缺什麽隻管問我要……”


    偏陸明夷耳朵尖,聽了個正著,便賊兮兮地一直往大嫂的方向看,直把黎婉鬧了個大紅臉。


    “既然你父親都開了口,那就隻管放手去辦!”陸太太的興致極好,拿主意也就格外痛快:“到賬房且支上五百塊,訂酒訂戲,要是不夠隻管再找我填補。免得你這個小猴子,變著法兒說我吝嗇。”


    明夷目的達成,隻管拉著母親的袖子一通搖晃:“媽你是家裏最聖明的一位,哪裏會吝嗇呢!”


    梅姨娘是最會湊趣的,趕緊道:“要訂戲的話可得趕緊了,兩個年節間各大劇院為了招攬客人,還要去外地請名角呢!”


    “老聽戲也沒什麽意思,四妹妹一貫是愛熱鬧的,不如叫台魔術或雜技到家裏來。”陸佳人很感激明夷的暗中相助,遇事便讓她一頭。


    陸宜人好打圓場,怕三妹與梅姨娘衝突起來,便說:“家裏地方大,就都叫了來也沒什麽。”


    雖是個糊塗主意,卻是正中了大家的下懷。連著聽差和老媽子都暗地裏討論起來:哪個班子的旦角扮相漂亮,誰的武生跟鬥翻得利索,是日本的雜技好,還是南洋的雜技強,熱鬧的不得了。


    黎婉高興之餘,更想討陸太太喜歡:“訂什麽酒什麽戲也就罷了,最要緊母親得借我一個得力幹將。”


    “你這個謎語打得我就不大明白了,可是金香麽?這個家裏但凡得用的,你願意找誰,我都許可。”陸太太思來想去,自己身邊除了一個章媽就剩下金香了,倘要給兒媳婦幫手自然當仁不讓。


    得了這道聖旨,黎婉趕緊把陸明夷的一條胳膊拽著,生怕人搶去了似的:“既然母親答應了,我可就不客氣了!”


    沒曾想兒媳婦居然說的得力幹將竟是小女兒,陸太太真是哭笑不得:“不是我要反悔,你拉了她去,不過多一個吃閑飯的,能幫上什麽忙?”


    陸明夷被自己親媽這樣看扁,一張小臉氣鼓鼓得,就跟河豚似的。黎婉也道:“不是這樣說,表妹的茶會,四妹妹可是立了頭功……”


    將那茶會上的事情都一一分說給陸太太聽,陸太太前兩日一直著忙,還是頭一回聽到詳細情形,不由大為驚訝:“你們的父親經常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沒想到我的阿囡還有這等歪才?”


    氣得陸明夷鑽她懷裏就是一陣扭:“古人都說秀色可餐,打扮得好看了,才能愉人愉己,怎麽能叫歪才?”


    “行啦行啦,”陸太太向來是無原則地寵溺著這個小女兒:“既然你大嫂看重,你就好好幫她,也把外人對你刮目相看才是。”


    “那是自然!”陸明夷邊撒嬌,邊得意地笑著。她正指望借這個機會將店鋪的地址定好,順便再會一會表姐。


    陸家與哈同商行素有來往,又是正當人家。因此陸明夷拿著介紹信找到姬覺彌,表示要租一間售賣香水脂粉的商鋪時,他立即放下了手頭的工作,幫忙推薦了好幾處。其中以大馬路臨近望平街一間三層的門麵最為適合,當然,價格也最貴。


    雙方一番討價還價之下,最終說定了每月租費三百元,先交半年,簽約後即可入駐。盛繼唐聽說了位置後連聲說便宜:“大馬路寸土寸金,他肯讓到這個價格已經是看在你父親麵子上了,否則可能還要再翻上一翻。”


    陸明夷是借著去舅舅家送請帖的理由出來的,就順便與他見上一麵。這間咖啡廳不大,燈光昏暗。坐落於一個拐角,可以看清兩條道路的情況。不要說談事,就算接頭換情報也夠格了。


    盛繼唐還是老樣子,就算上咖啡館也是穿一身長衫。像這樣夾了棉的袍子,許多人穿著都怪滑稽的,偏他顯出玉樹臨風來。


    西崽也知情識趣,見他們告一段落才上來輕聲問:“小姐要喝點什麽?”


    “咖啡,多加奶。”陸明夷隨便揮了揮手,繼續跟盛繼唐說道:“我也是這個意思,所以趕著簽了租約讓魏五帶人去裝修。那裏離永安百貨不遠,人流稠密,市口是極好的,估計這租費日後還會往上漲。我倒是有心直接買下來,可一來銀根吃緊,二來也怕動作太大引起父親注意。”


    這言論聽起來有些奇怪,盛繼唐不禁發問道:“一樣是花錢,你買房子怕家裏注意,租房子倒不怕嗎?”


    這就是拉魏五入夥高明的地方了,沒有想好方案,她怎麽敢貿然動手!陸明夷得意道:“簽約用的是魏五的名字,我不過是幫著介紹,怎樣查也落不到我頭上。”


    隱蔽倒是夠隱蔽了,盛繼唐在沙發椅的扶手上略叩了幾下:“隻是,你就不怕讓魏五出麵多了,最後把店給吞了?這年頭,奴大欺主的事情可也不算少見。”


    若是不了解魏五的為人,陸明夷確實不敢動這樣的腦筋,忙活了半日倒替他人做了嫁衣裳。


    “君子喻以義,小人喻於利,不管魏五是君子還是小人,我都算待他不薄。若真是到了翻臉不認人的時候……”陸明夷略停了停,臉上顯出一個笑渦來:“不還有九爺你麽,隨便賴他個什麽罪名,叫巡捕房出了海捕文告。諒孫猴子也翻不出如來佛的掌心。”


    原來鬧了半天還是要著落在他頭上,盛繼唐失笑起來:“這樣看來,你不是過分信他,是過分信我了。”


    “好不好,如今我們同坐一條船上,船翻了都得落水。”陸明夷攤了攤手,很有些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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