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嫂倆造訪白雲觀時, 陸天師正領著一幫道士、小道僮在三清殿前的空地上搞義診。除了陸天師外,還有上海幾家有名的藥店也派來了坐堂醫師,看診和抓藥一應免費。


    這樣的好事,自然引來了無數平日看不起病的窮苦百姓。就算是家境稍過得去的, 也想來沾個光, 要知道這其中有幾位名醫平日掛號費就要小洋兩角, 更不須說藥錢了。


    來得早的據說從昨個半夜就開始排隊, 那隊伍猶如長蛇般繞了白雲觀整一圈。觀內不得不又派出兩位師兄去維持秩序,那一派人頭攢動的景象, 不輸給當初下元節時的盛況。


    黎婉今日穿了件玫瑰紫的嗶嘰鬥篷,在人群中很是顯眼。陸心棠一眼看見她, 立即撇下手邊的活計迎了上來,口稱:“陸少奶奶……”


    見天師這樣忙法還要應酬自己,黎婉老大過意不去, 忙還了個禮:“天師辛苦了,家母命我送筆款子來!”


    “陸家乃樂善好施之門, 必有餘慶!”安置災民處處都需要錢,白雲觀已經將原本的客堂與邱祖殿的間壁打通,供那些房屋被毀的居民暫住。陸心棠也不瞎客氣, 直接把支票收下了。


    陸明夷看著那一字碼開的長桌上,醫師們奮筆疾書,幫忙的道士匆匆稱量藥品,場麵一片火熱,知道此時不是問話的時節。便道:“天師熱心公益, 實在叫人佩服。既然有緣遇到,不知道我們可能幫上什麽忙?譬如幫著抄抄方子什麽的。”


    陸心棠記得明夷,笑著說:“四小姐有所不知,這些中醫的藥方仿單,外行人是輕易搞不明白的。”遂拿來一張剛寫的方子,指給她看。其中的錢,兩,錢半等都是簡寫,一般人果然看不懂。


    黎婉生怕打擊了她的士氣,連忙打圓場:“我家這個妹子才從學校畢業。外頭的事情實在是不知道得多。”


    其實倒是這兩位小瞧了陸明夷,紅薔曾有個相與甚厚的客人便是上海灘有名的中醫。真讓她來幫忙謄寫藥方是完全沒問題的,隻是這一段不好宣揚,明夷也隻得微笑著默認了。


    正打算請辭時,陸天師又道:“四小姐一片好心,就算些許事不知道又有什麽要緊。真要幫忙,我這裏剛好有件事適合做。”


    話已經放出去了,自然不能縮回來。陸明夷眼睛一轉,對著黎婉說:“既然天師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就先在這裏幫忙。大嫂有事不如先回家,晚些打發車子來接我就是了。”


    白雲觀是清淨地界,陸天師又是公爹好友,黎婉暗忖這樣安排也不算錯。但仍問了一句:“要不然我把雪花留下陪你?”


    “你多留一個人,天師豈不是還要多管一份飯?”陸明夷故意玩笑道:“萬一我把雪花弄丟了,你還要找我賠償心愛的丫鬟,這個責任太重了,恕我承擔不起。”


    “真真這一張嘴,又惹人愛又討人嫌!”黎婉忍不住笑了起來,不輕不重地擰了一下小姑子的腮幫。轉向陸心棠道:“如此,那就一切拜托天師照顧了!”


    “都交在老道身上!”陸心棠也不客氣,一口應承了下來。


    眼看監護人終於走了,陸明夷趕緊詢問自己的活計,尋思中間能否打個時間差:“天師剛才說有什麽事我能幫上忙的,隻管交代。”


    “你看這隊伍分成了兩排,一隊是看診的,一隊是領藥的!”陸天師指著熙攘的人群道:“所有領完藥的都要登記姓名住址,一是怕有些人貪便宜多領藥物吃出事故來,二是方便日後回診。你就幫忙給那些人做個登記,可好?”


    陸明夷當即一口答應道:“毫無問題!”


    沒問題嗎?這裏頭的問題可大了。彼時來上海討生活的可說是五湖四海,什麽人都有。不僅是不識字,口音也是各種各樣,另一個負責登記的年輕道士就被折磨得□□,簡直不知道該怎麽下筆好。


    倒是陸明夷這個千金小姐,因為有前世混跡滾地龍的經驗,某些晦澀的方言還能聽得一二,效率反而高得多。但來拿藥的窮人實在太多,一直忙到中午,簿子已經寫完大半本,隊伍仍沒短多少。


    陸心棠親自來叫她吃飯時,她仍埋頭疾書,對外頭的喊聲渾然不覺。


    “良輔兄實在好福氣,女兒不僅生得美麗,難得的是做事踏實。假以時日,必成大器。”午飯擺在了後殿,陸心棠一路走一路誇,鬧得陸明夷很是不好意思。她本意是想快些做完了,好溜出去尋魏五。誰知道這實在不是個輕省活,幹著幹著倒把初衷給忘得差不多了。


    比起前頭的人潮洶湧,後殿也煞是熱鬧。道士們直接在空地上用轉頭壘了兩口土灶,架起大鍋熬粥。雖然都是些雜糧,卻是香氣撲鼻,引人垂涎。除了來幫忙的,暫住在觀內的災民也在排隊領粥。


    陸心棠特意解釋道:“本來是為臘八準備的食材,都提前拿出來用了。幸而洪升的老板聽說後又捐了十幾擔米,還能支應得過去。非常時期,隻能請四小姐委屈一下。”


    這有什麽可委屈的,她落魄時比這糟心一百倍的吃食尚且忍了,更何況大冷天能喝上一口熱粥最愜意不過。陸明夷毫不勉強地回道:“聽說貴地的小黃瓜和寶塔菜都醃得極好,今天我可是沾了光了!”


    這個女娃實在討人喜歡,陸心棠不由哈哈大笑起來:“粗粥小菜大饅頭,四小姐能吃多少,敝處敞開了供應!”


    摻了小玉、玉米、黑豆等熬成的大鍋粥香糯可口,陸明夷很歡樂地挑了一碟綜合醬菜,除了乳黃瓜、寶塔菜、還有紅綠絲和大頭菜,看著就很喜人。唯有領幹糧時有些犯難,是吃素饅頭還是花卷好呢?


    “素饅頭裏的青菜是觀中自種的,還特意放了馬橋豆幹,為了犒勞幫忙義診的大夫們,平時可是吃不到的。”負責發放饅頭的大哥很好地替她解決了這個疑惑,隻是那聲音聽著莫名耳熟。


    陸明夷端著飯碗抬起頭來,嘴角的笑容一僵:“原來是盛先生……”


    後殿乃是那場大火的重災區,坐在甲子殿門口的台階上就可以看到那幾處被雷火引燃的建築,琉璃瓦殘破狼藉,焦黑的木椽半露在外頭。其中最慘的當然數玉皇閣,幾乎是燒作了一片白地。而遠處有株銀杏幸未蒙難,依舊抖落下一地金黃。


    盛繼唐一邊欣賞,一邊撕下饅頭往嘴裏送去,硬是吃出了一派優雅:“陸小姐,又見麵了!看來你的預感很是準確。”


    準確個p,陸明夷不得不把整個調羹塞進了嘴裏,以免爆出粗口來。自從知道了這位災星的真正身份,她又添了幾分審慎,簡直恨不得繞著他走才好。


    勉強和著醬菜把粥與抱怨的欲望一同咽下肚,陸明夷想起了一個話題:“可惜我沒能料到能有這樣堂堂正正碰麵的機會,所以你的表我沒帶在身上,隻能下一回還你了!”


    盛公子聽後,無可無不可,隻是抖了抖長衫上的饅頭碎屑:“不必了,你就把那塊表當作一件小禮物吧!”


    究竟是豪門公子,方才能說出這等話來,陸明夷嘖嘖有聲道:“你那塊懷表是美國貨,最起碼值兩千塊,能算作區區小禮物嗎?無功不受祿,我可不敢收。”


    “這你可猜錯了,”盛繼唐唇角微勾,對著麵露疑惑的陸四小姐解釋道:“不是兩千塊,是三千,而且是美金!”


    當時美金與銀元的對價大約是一比兩塊四,也就是說那隻表值七千多元,足可以買房置業了。盛公子好生欣賞了一番陸小姐詫異的神情,才接著說道:“陸明夷,你也是富貴人家的小姐,眼界就隻有這麽一點嗎?”


    “這隻表就算值三萬美金也罷,還能比得過它所指示的時間有價值?這個世界上能用錢買到的,始終不如錢買不到的東西值錢。”


    陸明夷簡直要被他這段順口溜一樣的話給氣暈過去,這人自個不事生產也就罷了,竟還嫌她眼界不夠。真該叫他去打上一個月的鐵,再來同她理論。


    “盛先生這話初聽很富有哲理,但仔細想想卻是在強詞奪理。上海灘上一個黃包車夫每月可賺八塊錢,就算不吃不用,一輩子也買不到你那塊漢密爾頓的打簧表。他倒是時間多,你肯與他換嗎?”陸明夷打起嘴仗來是不肯吃虧的,當即就討還回來。


    這個杠抬得很妙,盛繼唐隻是莞爾一笑道:“看來陸小姐倒比我更像個哲學家了。若是可以,我情願把這份富貴送出去,隻是由不得我做主而已。就像你們陸家,看起來風光,不也處在漩渦之中,身不由己麽?”


    正午陽光下,頭上綁著布條的大師傅正吆喝著讓還沒領到粥的人去排隊,小道僮被剛出鍋的饅頭燙得左右手來回換也舍不得鬆開。災民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處,邊吃飯邊享受著難得的太陽。


    而這一切似乎與他們無關,四五米的距離猶如一道天塹。她與盛繼唐隱藏在大殿屋簷的陰影下,如黑夜裏的遊魂,顯得那樣格格不入。


    手不自覺地握成拳,陸明夷的目光似箭,似乎要刺破那張完美的皮囊:“盛繼唐,你到底知道些什麽?”


    與她的戒慎相反,盛繼唐依舊優雅從容,從擱在身邊的粗陶碗裏又拿起一個饅頭撕了開來:“我又不是報館的訪事,還能成天盯著你陸家不放嗎?隻不過偶然與楊次長聊了兩句,再結合你之前的奇怪舉動,得出的結論罷了。”


    “中國人實在是個很奇怪的民族,明明外患重重,卻總是要內鬥個不休。商場上,政壇上,都是如此。”


    說著說著,盛繼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楊次長的火車到上海時,警衛曾發現過幾個可疑的人物。不過他們卻沒有動手,也不知道是衝著誰。”


    陽光明明無比燦爛,陸明夷卻感到身處冰窖,周身是刺骨的冷意。她早該想到的,誤殺?那些久經戰陣的殺手會那麽容易混淆刺殺對象,除非早有預謀……


    風輕拂簷角,震響了金鈴,盛繼唐的聲音也仍在不疾不徐地述說:“哦,我聽陸老道說那天你是被綁架了是吧?否則你的哥哥也該去火車站的。真不知道該說你這個被綁的時機是巧,還是不巧。”


    你是個特別的人…也許可以看到一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陸明夷沒有忘記他說過的話,這個瘋子果然還是懷疑自己,並且按圖索驥,進行了一些查證。


    直覺敏銳,行動力超群,不愧是未來的上海皇帝……


    “怎麽我的臉很像醬菜嗎?要是看著能多吃幾口飯也罷了。實在喜歡的話,我可以送你一張著色相片,你拿回去慢慢看。”盛繼唐自然感受到了這道不善的視線,並且給出了一個自認為體貼的建議。


    把嘴裏最後一口粥咽下,碗筷收拾在一處。陸明夷掏出一塊雪花綢的帕子,像個大家閨秀一樣優雅地撣了撣周身的碎屑。


    “盛繼唐,我不知道平常你都是怎麽擺弄人心的,但這套對我來說沒有用,你自己慢慢玩,我就不奉陪了……”


    陽光下,被遺落在地上的手帕,有個金線繡的大寫m,正在閃閃發光。


    望著陸明夷一步步走遠的背影,盛繼唐像是在對她說話,也像是在自言自語:“陸明夷,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痛處。我們倆就像兩個溺水的人,誰都救不了誰……”


    回程的車上,陸明夷睡著了。夢中有連天的火光,淋漓的鮮血,一個個認識的,不認識的人走馬燈般穿行。前世今生,攪合成一團,猝然驚醒時,已經到了家。


    “阿囡,快過來!”陸明夷進門時,正趕上陸太太在花廳挑衣裳首飾,下人們捧著一溜大大小小的盒子,排成一列。綾羅綢緞與珠寶匯合起來的光芒,幾乎要映花人的眼睛。除了還在臥床養傷的陸佳人,全家的女人都到齊了。


    一看見她,黎婉就笑著迎了上來:“今天四小姐可是辛苦了,雪花還不趕緊把新沏的茶拿來,慰勞慰勞咱們的小功臣!”


    一聽這話,細雨哪肯讓他們人動手,早就把茶盅給捧了過來。黎婉不禁讚道:“要不怎麽說母親偏疼四妹呢!就連伺候的人也盡挑拔尖的,就這份機靈,強過雪花十倍。”


    看著陸明夷一口氣幹了半盅茶,細雨趕緊接過手抿著嘴笑:“我哪能跟雪花姐姐比,隻能做些粗笨活兒罷了!”


    喝過茶,再插科打諢幾句,陸明夷總算恢複了些精神,好奇地打量著眼前這陣仗:“我再辛苦也有限,隻是這還沒進臘月呢,怎麽就辦起年貨來?”


    這話才說出來,廳裏頓時就笑倒了一大片,尤其是梅姨娘,丹鳳眼簡直要眯成了一條線。陸太太樂嗬嗬地吩咐黎婉:“回頭讓廚房燉個天麻豬腦,好好給阿囡補一補。年輕輕的姑娘,倒比我這老太太還愛忘事。”


    其實,剛說完陸明夷就想起來了,這八成是在給陸佳人挑嫁妝。隻是她最近心裏存的事太多,難免反應就有些遲鈍。


    “好哇,你們合起夥來欺負我,我不幹了……”


    說罷就要起身回房,黎婉忙扯住她:“你看這丫頭,還惱了。行了行了,我來給四小姐賠個罪罷!一塊來參謀參謀,給三小姐陪送些什麽才好!滿府裏誰不知道,就數咱們四小姐眼光高。”


    半推半就地被推到女眷中間,陸太太把銀盤中挑好的首飾指給她看。一條赤金八寶項圈,一對金絲絞成的耳環,一對米珠鑲珊瑚喜字耳環,還有一整套銀鑲土耳其玉的飾品。


    陸明夷匆匆瞥了眼,嫁妝裏陳列的首飾主要是討個喜氣,也說不上好不好,便隨口讚了兩聲。


    二姨太又跟獻寶似地拿了個紅色小絨盒呈上:“太太,您看這個鑽戒怎麽樣?品記新進的貨幾乎挑了個遍,就這隻還算像樣。”


    陸太太戴起老花鏡,把那個戒指取出來放在燈下瞧。那鑽石約有小指甲蓋那麽大,周邊鑲著一圈碎鑽,攏成一朵太陽花的樣子。“樣子還算時髦,要多少錢?”


    二姨太趕緊喜滋滋地答道:“才六百塊,那姓史的大班說了,這叫什麽新克丁,比老法子亮出好幾倍呢!”


    她每回都要把史派克當作是姓史,也沒人與她掰扯。然而梅姨娘是看不慣她得意的,操著一口糯糯的嗓子道:“這些舶來品啊,比前些年足翻了好幾倍,越發廉價了,說不準到開年又要跌呢!”


    盼了大半生,終於盼到風光嫁女的二姨太哪裏忍得下這口氣,當場反唇相譏道:“明年跌了正好再買一隻,我們陸家嫁女兒可不差這點錢,哪像些小門小戶,一條紅被麵也當成寶!”


    眼看這兩人一吵起來就沒完,陸太太也不得不發話了:“幾個丫頭的嫁妝,我和老爺早就商議過,這一碗水是要端平的,每人五千塊,是願意買房子置地或是衣裳首飾都隨個人的心願。二姨太,你有空時不妨也問問三丫頭,看她自己是個什麽打算。”


    一聽說有五千,二姨太頭一個就樂得合不攏嘴。四小姐是太太嫡出,自然有私房貼補。她卻沒什麽可給女兒的,隻能指望著公中。雖說陸太太是講究體麵的人,但差不多的人家裏也不是沒有花個幾百就把女兒打發出門的先例,就是一文不花,直接賣給男方的也不少。


    “是,等三小姐能起床,我一定讓她親自來謝老爺太太的恩典!”


    這一句話就算定了陸佳人的前程,陸明夷不禁有些歎息。她太清楚這個三姐的脾氣了,若由她做主,就算手頭沒有一個現錢,也得把首飾匣子堆滿了再說。


    既然說定了,仆婦們就先把剩下的珠寶等打包交由洋行帶回。都是老主顧,有專人□□,一絲也不用操心。衣裳布料卻由陸太太發話,留了三件法蘭絨下來,分別給了黎婉、陸宜人和陸明夷。


    “才做了新衣服的,怎麽又買料子?”放在以前,陸明夷是不會問這句話的。衣服自然要四季常新才好,落了水之後就跟女人過了三十,縱然容顏不改卻總帶著黃臉婆的暮氣。


    陸太太卻隻是慈愛地笑著:“戇小囡,你表姐下個禮拜從巴黎回來。舅舅和舅媽要開個茶話會來替她接風,一應器皿陳設都是西式的,還有外國人參加。你們穿長衫去不相宜,叫裁縫趕一趕,用法蘭絨做三條西式的裙子,你們姑嫂一道去!”


    黎婉和陸宜人都隻是乖乖點頭,陸明夷卻在心中發出一聲感慨,原來是蘇伶要回來了!


    陸太太的娘家是江南詩禮望族,從來都是以讀書為要。傳到陸明夷的舅舅這裏,越發開明起來,不僅主張男女平等,還率先把獨生女兒給送出國去了。


    在這樣環境下教養出來的蘇伶,驕傲而自信,渾身充滿了光彩,與又嬌氣又懶散的陸明夷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陸老爺就很是欣賞這個內侄女,經常對自家的女孩子們耳提麵命,讓她們多像蘇表姐學習。隻可惜他越是如此,陸家小姐們對於這個表姐就越沒好感,到最後幾乎是不相來往了。


    這回的接風宴,陸太太就擔心女兒使小性子不去,所以先做件衣裳塞住她的口。然而神仙也有料得不準的時候,陸明夷極爽快地一口答應了下來。


    為什麽不答應呢?這位多才多藝卻命運坎坷的表姐,在陸明夷落魄的那些年一直都是她的精神偶像。


    在年少時,陸明夷一直都很討厭蘇伶。討厭她有事沒事賣弄學識,討厭她昂著頭走路的樣子;討厭她明明不如自己漂亮卻總是成為人群的焦點。直到女神走下神壇,這種厭惡和嫉妒開始轉為欽佩。


    就在陸家倒黴之後不久,蘇家也遭遇了厄運。先是蘇伶的堂兄交友不慎,被誘去賭博,以致欠下巨額債務。集合幾房之力,才終於勉強償清。


    沒曾想,那位勢力極大的損友又看上了蘇伶,提出以一萬元為聘禮想娶回去做姨太太。以蘇伶剛強的性格,自然是不肯。於是對方惱羞成怒,竟然雇了幾個小混混玷汙了她,還拍下了照片刊登在報上。


    舅舅被氣得中了風,舅媽也險些哭瞎了眼睛,陸明夷一度以為蘇伶會去尋死。然而她隻是洗幹淨臉,頂著流言蜚語繼續上班。


    學校開除了她的職務,她就去做私人教師,私人教師做不成,她就寫字作畫去店鋪寄賣。每回小報又翻出那些香豔的舊聞來,她都要搬一次家。最艱難時,她幾乎是在靠一己之力,與整個社會抗爭。


    然而蘇伶也是幸運的,在這樣看不到出口的絕境中,她最終遇上了自己的愛人,一位出色的律師。後來在他的鼓勵下,她搜集證據向那個主使者提出了控訴。這場官司震驚了半個上海,不論法官還是記者,都為這個美麗而堅強的女性折服。


    而那個傳奇女子,此時還隻是個剛歸國的姑娘。她的皮膚被法國南部太陽曬得微黑,泛出健康的光澤,抓著明夷的手親熱地說:“幾年不見,我都等了你們半天了!”


    陸明夷微微怔了一下,在她的記憶中蘇伶一直是蒼白的,挺直的背脊,倔強的下頜……隨後她眨了眨眼,讓那個哀傷的形象在眼前散去,誠摯地叫了一聲:“伶表姐!”


    蘇伶也愣了一下,大約是記憶中這個小表妹有過從未如此善意的表示。隨後笑得更歡快起來,又向黎婉和陸宜人打招呼道:“表嫂,宜人妹妹,今天人多,招待不周的地方還請多擔待。”


    “都說外國不講究客套,你這一出洋反倒更有禮了。”黎婉抿著嘴笑道:“有什麽事你盡管去忙,我們是自家人,還能坐了冷板凳不成?”


    今天的蘇家真可說是香風滿室,冠蓋雲集了。本來這樣西式的聚會,也不需要多大的排場。隻在草地上擺開桌椅,讓來賓可以自由欣賞花園美景是最好的。但如今正值冬季,未免凍壞了來赴會的女士。


    還是黎婉幫著舅舅出了個主意,蘇太太向來愛花,在院子裏搭了一個極大的玻璃棚溫室。如果收拾一番用來宴客,肯定又新奇又有趣味。


    一試之下,果然大獲成功。看著那些西服筆挺的少年,戴著寬簷帽的妙齡女子,或拿著司康餅,或端著紅茶,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處聊天。黎婉也感覺仿佛回到了求學的年代,心情都輕鬆了起來,再一轉頭看見兩個小姑子,就有些歎息。


    “你們兩個怎麽盡跟著我在這傻坐?這樣的場合,正適合年輕人交朋友,你們也該跟人多攀談攀談才好!”


    這話對於陸宜人簡直是白搭,她雖說也穿著新衣,戴著珍珠項圈,有模有樣地來赴宴。但一有陌生人與她搭話,她就跟受了驚的兔子似的,恨不得躲到地板下才好。


    而陸明夷又是另一種光景,明明極好看的一個小姑娘,那雙眼總是似笑非笑,倒像是把這些繁華都看透了,鬧得大好青年都踟躕不前。


    “你們看看蘇伶,跟人談笑風聲的,多麽落落大方。你倆雖沒留過洋,但陸家也是文明家庭,自小供你們念書。就把這裏當作學堂,與男同學說上幾句話,又有什麽可為難的。”


    她就知道這事沒這麽簡單!陸明眼看大嫂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隻是挑了挑眉毛,戲謔道:“嫂嫂,舅舅這次的茶會你是出了不少力的,早就知道內情吧!依我看,這不像接風宴,倒像是鴻門宴,紅娘的那個紅……”


    否則區區一個茶會,陸太太才不會那麽鄭重其事,又是做衣裳又是把黎婉推出頭,明擺著想推銷自家的兩個滯銷貨。隻是做得也太明顯了些,陸明夷有些無聊地想著。


    被鬼靈精的小姑子眼睛一掃,黎婉頓時有些噎住了,肩膀也塌了下來:“我們辛辛苦苦是為了誰?還不是想你們有個好歸宿麽!眼看著佳人都快嫁了,你們這一前一後都沒著落,你說母親著不著急?”


    陸宜人半垂下了頭,期期艾艾地道:“大嫂,自古婚姻大事當聽父母之命……”


    要不是場合不對,黎婉簡直恨不得把這個丫頭的腦袋給搖一搖,看能不能清醒些:“你說得不錯,婚姻大事當然要聽父母的。可父母也得有個參考,每回一問你想找個什麽樣的,你就搖頭。非再找個王公子,你才心甘嗎?”


    這話說得重了,把陸宜人嚇了一跳,小臉一下變得慘白。看著她那可憐樣,黎婉實在無法,又轉向陸明夷:“你呢,也準備聽父母之命不成?”


    “如今都什麽年月了,講求社交公開,男女可以自由戀愛,我自然要找個稱心如意的。”聽了這前半句,黎婉臉上的喜色還沒升起來呢,就聽陸明夷慢悠悠地又補了半句:“不過我現在還不急,過兩年再說罷!”


    你不急,婆婆急啊!黎婉真是想對天長歎了。按照常理,陸明夷這個年紀確實不急著嫁,壞就壞在了與莫家的婚約上。


    陸太太是多要麵子的一個人,說定的女婿半路飛了,就算是他人品不好,也是給女兒抹了黑。所以,她迫切地要替女兒找個強十倍的姻緣來洗刷恥辱。誰知道這小姑奶奶不配合,真是徒喚奈何。


    黎婉定了定神,正準備拿出當年大學辯論賽時好口才,來給這兩個小姑洗洗腦。卻被陸明夷搶白道:“大嫂,你也不必苦勸。論起來,你與媽的心是再好不過了。隻不過萬事都要講求一個緣分,急不來的。何況三姐訂婚才沒幾天,我們姐妹就在這裏忙著交際,不是要讓人笑話我們陸家的姑娘嫁不出去麽。”


    黎婉是奉了婆婆的旨意而來,此時細一想卻也是這麽個道理。陸明夷見一擊奏效,趕緊趁勝追擊:“而且我近來與宴會有些犯衝,一遇上人多的場合就要出些事似的,為免攪了表姐的好日子,還是……”


    也不知是陸明夷的嘴太過靈驗,還是她當真與宴會犯衝,話還沒說完就聽一聲尖叫聲突起,劃破了原本怡然自得的氣氛。


    陸明夷的反應極快,略瞥了一眼就往聲音的來源跑了過去。黎婉眼看她像條魚似地從人潮中穿行,急得跺了跺腳,趕緊拉上陸宜人一塊。


    事出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陸明夷一下就鎖定了事故中心的一男兩女。尷尬得直搓手的男人她不認得,另兩個女人卻都是熟人,被茶潑了滿頭的是蘇伶。另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是紅薔的鄰居,亦是堂子裏的紅姑娘,叫雲蘭。


    這三人互為犄角,恰站成了一個三足鼎立的位置,再無知的人也能大致猜出來這是場由感情引發的糾紛。


    眼看大家圍成一團,像看西洋鏡似的。男人先有些受不住,動手去拉雲蘭,邊拉邊嚷道:“你以為這裏是什麽地界,能容得你撒野,還不快走……”


    雲蘭卻發揮了一個紅姑娘應有的水準,任他怎麽拉扯,旁人怎麽指指點點,她自巍然不動:“好端端的,你拉我做什麽?我不過是聽說你正追求蘇小姐,特意來給姐姐敬杯茶,以後過了門也好叫主母看顧我些。這也做錯了嗎?你平時吃我的,穿我的,這種正經場合倒把我撇在一邊,你讓大家來評評這個理……”


    原來是表姐的追求者惹來的官司,陸明夷心道,真是飛來橫禍。隻見蘇伶雖然慘遭池魚之殃,卻並不慌亂,隻是從手袋裏掏出方帕子略擦拭了一下麵孔,轉而對那男子:“密司脫唐,今日這個情形,我是不方便留你了,請你帶你的女朋友離開我家。”


    “密斯蘇,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男人仍然徒勞地想解釋,但看著蘇伶那張凜然不可侵犯的臉,最終泄了氣。“今天給密斯蘇添麻煩了,改日我再來登門謝罪!”


    “謝罪就不必了,我蘇家的門,也不是什麽不三不四的人都能登的。”不知何時,蘇太太也趕來了,一看見女兒狼狽的樣子大為心疼,說話便有些不客氣。


    那雲蘭見自己的男人挨了欺負,當即也不依了:“喲……以為自己是名門大戶呢,其實暗地裏不定做著什麽勾當……”


    唐姓男子終究還是要臉的,見周圍的人都露出鄙視的模樣,也顧不得那許多。忙用手捂了雲蘭的嘴,胡亂鞠了幾個躬後倉皇而退。


    搗亂的人走了,場麵卻還是一團糟,虧得蘇伶鎮定自若,又向周圍行了個禮:“今天請大家來原是敘敘許久不見的情誼,未料出了這麽個插曲。請容我先退席幾分鍾,大家就當作是個助興的節目,一笑了之吧!”


    自來國人對於陰私之事最感興趣,若是當事人大方起來,她們倒又不提了。眼下就是這麽一個情況,因蘇伶混不在意,大家也就真當是個小醜表演,繼續吃吃笑笑。


    而陸明夷悄悄上前握了她的手道:“表姐,我幫你回房梳洗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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