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這兩日,陳富貴按兵不動,一直在考慮著如何與大房的人攤牌。


    他心思深沉,知道大郎陳耀祖被自己這當爹的欺壓剝削了一輩子,已經被欺壓剝削成習慣了,隻要自己晾他幾日,耀祖一定會先服軟。


    陳家三房的三口一直沒回來。


    陳家的田地裏種的全是麥子、油菜和蠶豆,這幾日也不用去地裏,因此陳耀文和董氏索性以玉和要在董營開蒙讀書為由,在董氏娘家長住了下來。


    陳家大房的人則該做什麽做什麽——王氏和玉芝依舊每日賣鹵肉,陳耀祖一邊養傷一邊繼續跟著王氏和玉芝出攤,他每日賣的豬肉都由搭檔唐二寶送過來。


    這天晚上,外麵滴滴答答下著雨,又濕又寒。


    東廂房裏熱氣騰騰。


    小炭爐上的砂鍋熱氣騰騰,裏麵咕嘟著一塊塊的白豆腐,整個屋子裏彌漫著豆腐特有的香氣。


    玉芝炸了辣椒和花生米,用石臼搗碎,做了三碗蘸料送了進來。


    王氏把碗筷擺好。


    玉芝在氤氳的熱氣中伸出竹筷子,小心翼翼夾了一塊豆腐出來,放在了自己的料碗裏,蘸了些蘸料,這才把豆腐放入口中,醬料的辣香和豆腐的軟嫩在口中混合在一起,組成了極美妙的口感,又美味又暖和。


    陳耀祖見狀,也夾了一塊蘸了蘸料吃了,覺得滋味甚美,便道:“下著雨的夜裏,吃些這些,倒是熱乎!”


    他轉念就想起了正房裏寒屋冷灶的陳富貴,便有些坐不住了,不由自主道:“玉芝,我給你爺送些過去……”


    玉芝抬眼看向陳耀祖,清澈的大眼睛裏滿是認真:“爹,我爺正等著你認輸呢,你現在去了,咱們三口就輸了,你還得給我二叔一家四口做牛做馬,還得繼續挨我爺的打,我娘依舊會被我奶和我小姑姑欺負,而我一定會被賣到見不得人的地方去!”


    她早就弄清楚了陳耀祖的心思,他願意做牛做馬養活陳富貴、高氏和陳嬌娘,卻不願意做二房陳耀宗四口的奴隸。


    聽了玉芝的話,陳耀祖訕訕地又坐了回去。


    玉芝見陳耀祖神情懨懨的,便笑著安慰道:“爹,你放心,明日我爺一定會來找你的!”


    陳耀祖依舊不說話,默默地吃著東西。


    他被爹娘和家人欺負慣了,已經到了自己享福都會內心不安的地步。


    王氏擔心地看向玉芝。


    玉芝一臉篤定,微微一笑,輕輕道:“娘,你放心吧,明早就會有消息!”


    她傍晚的時候特地和王氏一起去了一趟大王莊,買回了兩隻小筍雞,已經醃上了,明日早起做成桶子雞,送給寒星做謝禮。


    後日就是當時許守備約定的三月三了,明日寒星一定會過來找她的,到時候把桶子雞送給寒星,再把事情給解決了。


    王氏心裏忐忑了好幾天了,一直不上不下的,難受得很,如今見玉芝這麽篤定,一顆心也放回了原位——她是真的相信自己閨女的能力,玉芝說能辦到,就一定能辦到!


    淩晨的時候雨停了。


    玉芝三口早早起來,忙碌著準備鹵肉,製作桶子雞。


    天亮了,玉芝才發現雨並沒有停,隻是由大雨變成了牛毛般的細雨。


    這樣小的雨自然阻攔不了陳家三口,他們還是像往常一樣出攤了。


    陳耀祖和王氏剛把攤子支好,唐二寶的二兒子唐二郎就趕著騾子送豬肉來了。


    陳耀祖正幫著唐二郎解下騾子上駝的兩扇豬,卻聽到旁邊有人咳嗽了一聲,聽著很是熟悉,卻是自家的老爹。


    陳富貴這幾日因為擔心高氏和嬌娘,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形容頗為枯幹消瘦,看得陳耀祖心裏挺難受的,他忙道:“爹,您先在椅子上坐一會兒!”


    又吩咐王氏:“玉芝她娘,你去給爹買十個鮮肉包子去!”


    王氏把手伸到陳耀祖麵前:“一個鮮肉包子五文錢,十個五十文錢!”


    陳耀祖有些尷尬,忙道:“你自己去我的錢匣子裏拿吧!”


    王氏毫不客氣地從陳耀祖賣豬肉攤子上拿過錢匣子,開始數錢。


    玉芝抿嘴直笑,走過來道:“娘,我去買吧!”


    唐二郎此時正牽著騾子,見狀便偷偷瞅了玉芝一眼,見玉芝根本沒注意到他,徑直往西去了,心裏不由一陣失落。


    玉芝知道今日不能耽誤時間,絕對不能讓陳耀祖單獨麵對陳富貴,便拎著裙裾一路狂奔過去,買了十個鮮肉包子用油紙包了,又一路狂奔而回。


    她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待她回來,陳耀祖剛卸完豬肉,正在送唐二郎離開。


    玉芝微微有些氣喘,站在陳耀祖身邊一起送唐二郎。


    陳耀祖聞到了玉芝手裏的鮮肉包子味道,心裏一動,便笑著道:“玉芝,拿兩個鮮肉包子給你唐二哥!”


    玉芝乖巧地揭開油紙包,拿了四個鮮肉包子笑眯眯遞給了唐二郎。


    唐二郎接過鮮肉包子,心髒怦怦直跳,喃喃說了聲“謝謝玉芝妹妹”,低著頭紅著臉牽著騾子離開了。


    陳富貴吃罷剩下的六個鮮肉包子,又喝了一碗大葉青茶,這才開口道:“大郎,分家是可以的,不過咱們得再商量商量!”


    陳耀祖恭恭敬敬:“爹的意思是……”


    陳富貴板著臉,一臉的怨憤之氣:“一,大房每個月交五兩銀子,每個月初一那日交銀子;二,今日就得想法子把你娘和你妹子救出來。”


    陳耀祖聽了,一下子呆在了那裏,半日方道:“爹,我一個月頂多掙三兩銀子,您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


    他以前每天晚上都去正房報賬,賣肉的賬目爹娘都清清楚楚,一個月正常是掙二兩銀子,最多也就掙三兩銀子,如何能每個月拿出五兩銀子?


    陳富貴翻了個白眼:“你娘子和你閨女不是在賣鹵肉麽!”


    陳耀祖氣得說不出話來,臉漲得通紅:難道分了家,還得讓他一家三口做牛做馬!


    玉芝見狀,便走上前,道:“爺爺,您是知道我家情況的,我爹一個月最多隻能出一兩銀子。您若是硬要為難他,那咱就不分家了。”


    陳富貴不理會玉芝,眼睛瞪著陳耀祖:“大郎,你還是不是男人了?陳家什麽時候有女子說話的分了?”


    陳耀祖低著頭沒說話。


    玉芝說的話都是他想說卻說不出來的話,他何必阻攔?


    陳富貴見一向聽話的大兒子如今變成這樣,簡直是痛心疾首,順手拿起旱煙杆子就要去抽陳耀祖。


    陳耀祖頭上還裹著藥布,見狀一動不動,抬眼看著陳富貴,眼睛已經濕潤了,滿眼都是倔強。


    陳富貴被陳耀祖的眼神給嚇到了,意識到自己這一杆打下去,大兒子以後怕是要和他離心離德了,當下便收了回來,道:“那就少一些,一個月交四兩銀子好了!”


    因為下著小雨,又不逢集,街上沒什麽人,就連賣大料的趙大嫂也沒出攤,倒是商議家務事的好時機。


    玉芝眼睛凝視著對麵浸在霧蒙蒙雨氣中的黛瓦粉牆,慢悠悠道:“啊,不知道奶奶和小姑姑如今在哪裏,今日西鄰的孫奶還問我呢,我回說我不知道,不過說不定傍晚回家我就知道了呢,孫奶再來問我,我就可以告訴她了!”


    她口中的西鄰孫奶,正是陳家西鄰的孫氏,陳嬌娘的夢中情郎孫二郎的親姑姑。


    陳富貴:“……”


    他眼中燃燒著怒火瞪著玉芝,恨不得立時三刻掐死她——耀祖和王氏一對軟蛋,究竟怎麽生出這樣一個壞透了的賤蹄子!


    玉芝雙目幽深迎著陳富貴的視線,毫不退讓。


    片刻後,陳富貴敗下陣來,眼神中滿是恨意,聲音低沉:“一個月三兩銀子,不能再少了!”


    玉芝寸步不讓:“今日午後咱們分家,爺爺您得把舅爺請過來做中人,我們這邊也請一位中人,爺爺您看怎麽樣?若是同意的話,以後我們大房每月交二兩銀子,我傍晚就去找許大人磕頭,跪下求他老人家放了奶奶和姑姑!”


    陳富貴沒想到玉芝如此精明,惡狠狠瞪了玉芝一眼,道:“好!午後你們回去吧,我現在去請你舅爺!”


    他雖然咽不下這口氣,可是老妻和嬌女還沒消息,隻得暫時妥協,先救出高氏和嬌娘再說。


    一直到陳富貴的背影消失在霧蒙蒙的雨氣中,王氏這才鬆了一口氣,拍了拍心口,心有餘悸道:“玉芝,你可真厲害,我都嚇出了一身冷汗……”


    玉芝隻覺得刺激。


    比陳富貴難對付的人前世她見得多了,怎麽可能怕陳富貴?


    她倒是覺得刺激和興奮!


    陳耀祖沒有說話。


    剛才玉芝和老爹對峙的時候,他在一邊也是嚇出了一身冷汗,此時中衣都貼在身上,黏黏膩膩又濕又冷,難受得很。


    他眼神複雜看向玉芝,心道:原來老爹也不是那麽可怕,起碼玉芝都可以戰勝他……


    玉芝忙著去看早上做好的那兩個桶子雞去了,根本沒注意到爹娘都在看她,更不知道在爹娘眼中,原本苗條單薄軟弱的她如今形象偉岸高大,已經是爹娘心中的頂梁柱了。


    這時候玉芝看見了天天在街上乞討的小乞丐阿寶,忙招手叫了阿寶過來,給了他一大塊鹵肉,悄悄交代了他幾句話。


    阿寶點了點頭,拿著鹵肉一邊吃,一邊飛快地去了。


    把兩隻桶子雞都用油紙重新包好放進籃子裏之後,玉芝忙又交代陳耀祖:“爹,今日送來的肉先給我稱出來一百二十斤,我要最好的五花肉;排骨二十斤就可以了!”


    明日就是三月三了,寒星先前來傳過話了,讓三月三那日鹵一百斤肉,而且已經交了二兩銀子的訂金,她今日下午就得開始鹵明日需要的鹵肉。


    陳耀祖答應了一聲,忙割肉稱肉去了。


    他昨日就尋人給唐二寶捎過信了,因此今日唐二寶讓兒子唐二郎送來了兩扇豬肉。


    沒過多久,寒星果真穿著油布雨衣騎著馬來了。


    玉芝正等著寒星呢,便笑盈盈道:“寒星小哥,我想著你今日會過來,提前給你預備好了桶子雞!”


    寒星微微一笑,走了過來:“明日就是三月三了,我擔心你忘記了,自然得過來提醒一下了!另外還有件別的事——”


    他的視線落在了在一邊規規矩矩立著的陳耀祖和王氏身上,含笑點了點頭,繼續道:“上次你做的桶子雞,府裏女眷都很喜歡,明日府裏女眷要待客,需要準備十隻桶子雞,不知你能否準備齊備?”


    玉芝想了想,笑眯眯道:“沒問題,你明日上午一起來拿就是!”


    談罷正事,玉芝拿出了提前備好的籃子:“這是我特地給你做的兩隻桶子雞,另外還有一包鹵肉和鹵排骨,你拿回去下酒!”


    寒星也不和玉芝客氣,順手接過籃子放在一邊,正色看向玉芝:“說吧,需要我做什麽?”


    玉芝沒想到寒星這麽好說話,當下大喜,便低低說了起來。


    寒星提起方才玉芝給他的籃子,似笑非笑道:“哦,原來是要我辦事啊!”


    玉芝雙手合十,認認真真道:“寒星小哥,求你幫幫忙,不然我就要被爺奶給賣掉了!”


    寒星似想起了什麽,垂下眼簾略一思索,道:“我答應你。”


    玉芝喜笑顏開:“多謝多謝!寒星小哥,你可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寒星似是心事重重,勉強笑了笑。


    玉芝察言觀色,試探著又問道:“你這幾日見過秀蘭沒有?”


    寒星聞言,細長的眼睛看向玉芝:“怎麽了?”


    玉芝知道寒星聰明異常,也不在寒星麵前耍心眼,老老實實道:“趙大嫂擔心秀蘭,托我問問你呢!”


    寒星冷笑一聲,道:“若真是疼愛,何必又賣了自己閨女?又不是日子過不去!”


    玉芝大眼睛清澈純淨,靜靜看著寒星,她已經意識到了,寒星心裏似乎對爹娘賣兒鬻女心有抵觸。


    寒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抿嘴一笑,道:“秀蘭在府裏還不錯,老太太很喜歡她,留在身邊侍候!”


    玉芝聽了,笑眯眯道:“小哥,你若是有機會,照拂照拂秀蘭吧!”


    寒星隨口道:“我盡力吧!”


    說罷,他把玉芝給他的油紙包都裝在了褡褳裏,掛在了馬鞍上,這才認蹬上馬。


    臨離開,寒星往後看了一眼,發現玉芝還站在攤位後目送他。


    今日天氣陰沉,下著牛毛細雨,整個西河鎮都灰蒙蒙濕漉漉的,在這樣的背景中,玉芝卻依舊甜美可愛,似一朵雪白梨花,在陰沉沉的暗淡街道上含苞待放……


    他驀地想起了自己的妹子,心裏一陣難受,轉頭一夾馬腹,打馬去了。


    許靈帶著親兵檢查了烽火口,又檢查了堡壘裏裏外外,待一切齊備,這才回了堡壘最上層他的住處。


    寒星已經備好了酒菜,見他進來,便拱手行禮道:“大人,酒菜都備好了!”


    許靈在寒星的侍候下脫去外袍洗罷手,走過去坐下,見有一盤切好的桶子雞,不由一哂:“你不會又去占人家小姑娘便宜了吧?”


    寒星笑了,端起溫好的酒給許靈斟了一盞,這才從容道:“大人,您別誤會了,這是玉芝給我的謝禮!”


    許靈聞言,挑眉看向寒星。


    寒星當下便把陳家大房要分家的事情說了。


    許靈端起酒盞抿了一口,溫熱的酒液令他四肢百骸都熱乎了起來,慢慢道:“這樣的家,這樣的親人,還是早分了好,早分早托生。”


    寒星聞言,覷了許靈一眼——他相信這是許靈的真心話,可是許靈自己也做不到啊!


    思索片刻後,寒星試探著道:“大人,陳家的玉芝說了,若是誰能幫她順利分家,助她脫離她爺奶的魔掌,她願意供應這個人一輩子吃的桶子雞、燒雞、荷葉雞、花雕雞和辣子雞!”


    許靈“撲哧”一聲笑了:“得了,這是給我下的套麽?”


    寒星微微一笑:“大人,這是因為她知道您最是公正嚴明,看不得世間的魑魅魍魎!”


    許靈沒有說話,低著頭吃著酒。


    看不得世間的魑魅魍魎?為了步步高升,他許靈也得和光同塵……


    片刻後,許靈淡淡道:“既如此,那我就跑一趟吧!”


    權當為自己積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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