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蓮花燈亮起來了,事務所迎來了第二十七號客人。


    “咚咚咚”,像是金屬鈍器撞擊在門上的聲音,這位客人禮貌地敲了三下門。


    “請進。”我說。


    客人沒有回話,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腳步聲像西部牛仔穿的帶著刺釘的那種長筒馬靴,每一步都帶著金屬片之間摩擦的後綴聲,有些沉重,有些緩慢。


    “大人。”低沉的男性聲音夾雜一股陳年煙草的氣味。


    客人彈了一下寬邊牛仔帽,嘴裏叼著一根雪茄,大絡腮胡,一雙憂鬱的眼睛藏在了帽簷之下。


    “可否借個火?”客人夾著雪茄,遞到我麵前。


    “不好意思,這裏不能抽煙。”我回答道。


    客人有些掃興地把雪茄收進牛皮背心的胸前口袋裏。這件牛皮背心沾滿了機油的汙漬,邊緣處已經被磨的發亮。


    “請問我該如何稱呼你?”


    “約克。像紐約客那樣,隻是沒有紐(york.likenewyorkbuti’mnothingnew.)。”


    我在宣紙上寫下“約克”:“好,約克,請問你今日找我是為了何事?”


    約克左手抓了抓自己的絡腮胡,重重歎了口氣:“能幫我寫封信嗎?”


    “為何需要寫信?”


    “若是不能抽煙,喝酒也行。”


    “不喝酒說不出來?”我問。


    “煙和酒,你總得給我個東西讓我打開話匣子。”


    約克粗大的雙手合在一起摩擦,看起來有些緊張。他的指甲縫裏也全是像機油那樣的黑色髒汙。


    “行。”我轉身取了一隻陶碗,斟上了雲酒給他。


    “大人不跟著一起喝點?”


    “今日就不了。”


    約克喝了一口,被嗆的連連咳嗽:“這地獄的酒,太衝了。要是有肯塔基產的波旁威士忌就好了。”


    “隻有這種酒,地獄裏沒有costco,和人間比不了,湊活喝吧。”


    約克看著陶碗中剩下的半碗雲酒,猶豫了一下,還是一仰頭,幹盡了。他又是猛咳嗽了一陣,臉頰漲的通紅,咳出了眼淚。大概咳了足足有一分鍾的時間,才可算是消停下來。


    “夠了嗎?”我問。


    “夠了……咳咳……夠,”約克深深吸了一口氣,穩定了一下自己正處於亢奮狀態的氣管,“執筆大人……我剛來地獄不久……”


    “你是怎麽來的?從哪裏來的?”


    約克轉過身望向窗外不遠處的自殺崖,側麵對著我。我這才發現他的腦袋後麵空了一塊,像是後半部分的頭骨帶著一大半的大腦不翼而飛。


    約克盯著自殺崖看了一會兒,轉回身,低頭看著空空的陶碗:“如果我知道地獄裏連波旁威士忌都沒有,我大概是不會把獵槍塞進自己嘴巴裏的。”


    “那你為什麽要拜托我寫信呢?”


    “我走的太急了,連遺書都沒寫,”約克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如果還有機會,我想讓我哥哥知道,讓我母親知道……我有多愛他們……我真的好想好想我哥和我媽媽。這個決定,真是太蠢了……太自私了。”


    “你當初為什麽自殺?”我問。


    “我失業了。那是兩年前,新冠剛剛開始的時候……我哥哥失業了,我母親也失業了。我的前女友要和我分手,之前我們已經打算結婚了……但她說,新冠會改變整個世界,之後都會不一樣了,她不想把餘生都放在一個家庭裏麵。她是某天晚上走的,留了一個便簽,說她去意大利了,她一直都很想去意大利……”


    “然後呢?”


    “我們家裏的經濟很快就要撐不住了。我每天隻能吃麥片,然後就是喝酒,抽煙……喝了很多很多酒……我不想醒過來,我不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該死的新冠,我的人生都因此而改變了。我本來應該已經結婚了,也許有了一條狗,我和我的妻子會非常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然而現在……現在我什麽都沒了。我在地獄裏,我他媽的在地獄裏,和一個來自中國的神職人員做心理谘詢,這感覺真是他媽的糟透了。”


    “讓我來理解一下,所以你是因為失業和分手,所以開槍自殺的?”


    “很多原因……很多原因執筆大人……這些隻是最後一根稻草而已。”


    “所以到底是什麽原因呢?”


    約克扶起帽簷,抬眼看了我一下,歪嘴笑了下:“請允許我實話實說,執筆大人,若是我所有的心理醫生都有你這樣的好耐心,我大概還能活的久一些。”


    “哦,謝謝。”


    “真的不能抽雪茄?”


    “不能。”


    約克歎了口氣,換了條腿搭在膝蓋上:“我大學的時候就病了,雙向情感障礙(bipr),這是醫生告訴我的。我自己倒是覺得自己沒病,隻是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


    “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會怎麽樣?”


    “會很悲傷,很悲傷,悲傷到嘔吐,想要殺死自己。我有無數次想要殺死自己。但有時又會很亢奮,感覺自己什麽都能做!無所不能!沒有中間地帶,執筆大人,你能想象嗎?我的一生,如果沒有酒精和藥物,就隻能在極度悲傷和極度亢奮中反複橫跳。很累,我真的很累。”


    約克突然咧嘴一笑:“你知道我自殺的那天,發生了什麽嗎?”


    “發生了什麽?”


    “我剛和我哥哥大吵了一架,他罵我是個無藥可救的失敗者,我推了他一把,他摔在地上,崴了腳。我對他吼道,這輩子我都再也不想見到你了!然後我就去櫃子裏找我的波旁威士忌。你猜怎麽著?”


    “酒沒了。”我說。


    約克笑了,繼續說:“對,酒沒了。我的威士忌是和我的獵槍放在一起的。你說,我都打開櫃子的門了,總得拿一樣東西吧。”


    “然後你就開槍殺了自己?”


    “如果我這可悲的一生讓我學到點什麽的話,那就是,一個清醒的人是絕對不會衝自己摳動扳機的。”


    “所以你做了什麽?”


    “我拿著我的獵槍,開了五個小時的車,到了兩百公裏以外的城鎮,搶劫了那裏的一個賣酒的商鋪。店主……是個黑人老太太。我當時很害怕,很害怕。其實我不想要櫃台裏的錢,我隻想要店裏的酒,但我不知道為什麽……我衝她舉起了槍,她抬起雙手,盯著我……上帝啊,我至今無法忘記她的眼睛……她的眼神裏沒有害怕,一點都沒有。”


    約克頓了頓,他的呼吸在顫抖,但他還是繼續說了下去:“她的眼中隻有鄙夷,是那種能把你的尊嚴徹底踩踏在腳下,磨碎,磨成粉末的那種鄙夷。‘不要那麽看著我!’我衝她喊。可是沒有用,沒有用,她根本就不怕我。我開槍了……”


    “她死了?”


    “我……我不知道。我開著車一路跑,腦子裏一片空白,我什麽都不知道了……等我平複下來的時候,已經不知道在哪裏了……是的,我不知道我在哪裏了。天黑了。路邊是大片大片的玉米田地,空氣還是熟悉的路易斯安那的味道……副駕上放著我剛剛搶來的兩瓶酒,兩瓶加起來不過四十刀的伏特加,是用那個老太太的生命換來的……”


    “然後呢?”


    “我好難受,好難受,隻想把自己喝死,喝到死為止。我灌了半瓶伏特加,真難喝,胃裏燒的難受。我很快就神智不清了。我打開車的後座,躺了進去,看到獵槍還放在副駕駛上。我把槍摸了過來,伸進自己的嘴裏。遠處好像隱隱約約傳來了警笛的聲音……我開槍了。”


    “你殺死了自己,之後發生了什麽?”


    “等我再睜眼的時候,我正在往下墜落。我的胃裏還帶著伏特加的灼燒感,加上失重感,我在下落的時候就吐了出來,嘔吐物又飛到了我自己的身上。我還在想著要怎麽把嘔吐物清理幹淨的時候,就已經摔在了那個懸崖上。懸崖下麵是紅色的海。我不知道我在哪裏,身邊的一起落下來的人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有的在笑,有的在哭,很嚇人。旁邊一個長著牛頭人身的魔鬼和我說……歡迎來到地獄。”


    “你後悔自己殺了人嗎?”


    “我殺死的不是她!不是那個人!是她的眼神!我的上帝啊,如果把我放在同樣的狀況裏一萬次,我可能都會做同樣的決定。我受不了那樣的眼神!”


    “所以你不後悔。”


    “我不知道我後不後悔……我很想家,想回去。”


    “你接下來打算回人間去嗎?”


    “我不知道,我聽別的鬼說,如果回到人間去就要重新開始了。我不會記得之前的家人。那我回去也沒什麽意義。”


    “不回去的話,就是繼續呆在地獄裏。”


    “呆在地獄裏的話,至少我能擁有和哥哥,和母親,曾經我們所有人在一起的回憶,不是嗎?”


    “嗯,那麽好,”我放下青玉筆,“今天時間已經差不多了。”


    “可是……你還沒有幫我寫信呢。”約克說。


    “我沒有答應要幫你寫信。”


    “執筆的工作不就是運輸文字嗎?信件本身就是運輸文字,不是嗎?這是你的工作。”約克一激動,脖子紅了。


    “一,不是所有的文字都需要我來運輸。二,既然是我的工作,運輸和記錄的文字內容也當由我來抉擇。三,遺書本就是你自己應該寫的東西,並且是生前就應當寫好留給活人的信件。你已經錯過了生前的時機,沒有任何人可以為你代勞此事了。”


    “可是……可是……”


    我已起身準備送客:“時間差不多了,請吧。”


    約克站了起來,有些失落:“我覺得我什麽都沒得到。”


    “你想得到的東西,不在我這裏。”


    “那在哪裏?”


    “你在地獄裏轉轉,看看能不能找得到。”我回答。


    約克走向門口,一句話都沒有說,關上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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