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被陽間的公司派去出差,早上五點出門,晚上十一點到家,陰間的事務所就隻好休息了一天。看著後麵長長的隊伍,心裏實在有些過意不去,於是覺得今天還是接待兩位客戶來有所彌補。我做事喜歡保持著一定的慣性,若是定好了一天一位的速度,如果時間上能允許保持這樣的慣性,那麽再好不過。但這種特殊情況之下,也隻好勉強打破慣性,之後再慢慢找回來。


    我本以為自從之前狐妖搗亂被我訓斥後,排隊的人會有所減少。但未曾想,這次剛下去,就看到窗口,門口,整個事務所外,離三圈外三圈圍滿了孤魂野鬼。


    不是來排隊的,更多的是來看熱鬧的。


    大概地獄清冷,難得鬧騰一次倒也算是個不錯的娛樂節目了。我是不喜歡這份熱鬧的,被這麽多鬼看著,連鬼都很難敞露心聲了吧。


    如此想著,就給事務所換上了黑色的窗簾,把所有稀奇古怪的眼睛擋在玻璃外麵。


    紅色煤油燈亮起來了,事務所迎來了它的第四位客人。


    這次的門開的不急不緩,甚至打開前,還敲了敲門。這份難得的禮貌讓習慣了被破門而入的我甚至都有點受寵若驚。


    “打擾了,執筆大人。”一個憨厚的聲音自門口響起,“在此等候大人多時,請問現在方便進來嗎?”


    “請進吧。”我已攤開宣紙,一切準備了當。


    “大人,我身上有些髒,可能會弄髒你的地板。”門打開了一條縫,門外的客人還未現身,“我的身體也比較大,可能塞不下這個房間。”


    “不用擔心地板的事。若你能進來,就進來,若擠不進來,那我也沒辦法了。”我如實說道。


    門外的身影猶豫了一下,門又被打開了一點:“那真是不好意思打擾了。”


    一開始隻是一團稀泥從門口流了進來,泥石流那般不成形的稀泥。緊接著是成堆的爛泥,散發著某種肉體燒焦和腐爛的氣味。各種白骨和枯木爛枝掛在爛泥表麵,在空氣中隨著爛泥的移動而上下晃動著。我的心裏早有準備,說實話,自從大鱷噴了一整屋的粘液之後,我自認為不會遇到比那更糟糕的情況了。但接下來的情況,徹底,徹徹底底地超乎我的預期。


    越來越多的爛泥湧進來,越來越快,越來越猛,竟如泥石流般突然衝撞開大門,向我的木桌馳騁而來。我見勢不妙,急急撕下貼在左邊牆上的一道金符,嘴中念動咒語,一道屏障瞬間以木桌為邊界向左右展去。爛泥剛剛撞擊到屏障之上,泥浪飛濺到了屋頂。有幾滴屏障還未來得及擋住的,濺在了木桌的宣紙上,我的衣服上,身後的書架上。


    我手持金符,繼續念動咒語,死死頂住這份衝擊。大概過了幾分鍾,鋪天蓋地海嘯般的衝擊感弱了些,房間裏逐漸安靜了下來。我剛想鬆一口氣,一顆碩大的眼珠突然“砰”地一聲,撞在了屏障上,把我嚇了一跳。


    “執筆大人,實在是,不好意思。”眼珠幾乎要和我整個人一樣大,眼白布滿血絲,藍色的虹膜上夾雜著深棕色的雜質。


    “無礙無礙。”我清了清嗓子,把金符放在手邊,拉開椅子重新坐下,“今日找我,所為何事?”


    “執筆大人,你有心事?”眼珠死死盯著我,突然開始收縮。


    我渾身突然起了一陣雞皮疙瘩,那瞳孔就如黑洞般,隨時要把我吞沒。我閉上眼睛,穩定了一下心神:“凡人皆有心事,鬼也有。說吧,我該如何稱呼你呢?”


    “結彩雲。”


    “好的,結彩雲,在開始之前,說明兩條規矩:一,若是再問起我的私事,出門左轉不送。二,若是我送客之時不走,我會親自動手逐客。明白?”


    “執筆大人,請原諒我的無禮,”瞳孔稍微放鬆了些,我的眩暈感減輕了一些,“我隻是對別人的心事都很好奇罷了,絕無不尊重大人的意思。”


    “行,知道了。那麽請說吧,今日所來是為了何事?”


    “大人,我承載了太多秘密,我已經快要……接受不住了。”


    我在宣紙上寫上了“結彩雲”三字,繼續聽它說了下去。


    “我本是天庭一朵祥雲,因五顏六色,生得好看,被玉帝賜名為‘結彩雲’。我每日為天宮仙女伴舞,帶萬壽老仙遨遊天際。我與仙鶴為伴,以露水為食,過得輕鬆又自在。”


    “那後來發生了什麽?”麵前這坨爛泥堆的確很難和一朵祥雲聯係在一起。


    “可是我覺得我不快樂,我不想隻做一朵輕飄飄的雲。我每日聽天仙們暢聊三界之事,覺得他們實在是太無知了!這世上就沒有我去不到的地方,聽不到的話,我比他們知道的要多多了。憑什麽他們能做天仙,我隻能做一朵雲呢?這世道好不公平!”結彩雲有些開始激動了,瞳孔再次收縮,我的腦袋又有些發暈。


    “後來發生了什麽,為什麽你會由一朵祥雲,變為現在這副模樣?”


    “怪,就都怪,楊戩。”爛泥突然開始變硬,我能聽到爛泥與屏障的接觸處發出幹澀的摩擦聲,“都是他,他給了我一隻眼睛,讓我看到了天下人的心事,體會到了天下人的心事。好重,好重啊,這些情感都太重了。它們通過這隻眼睛進入我的體內,在我身體裏腐爛,發酵,發臭,潔白被汙染成爛泥的樣子。我快要承受不住了,執筆大人!如果不是楊戩,也許我還是一朵輕盈的雲,我還能飄在天庭,而不是掉落到如此地步!”爛泥的波動開始變得越來越大,我不得不分一部分精力來穩住這道屏障,爆炸般的聲音從爛泥深處傳來:“楊戩!我要殺了楊戩!是他毀了我的全部!是他毀了我的生活!”


    “楊戩為什麽要給你一隻眼睛?”


    結彩雲突然不說話了,它的瞳孔開始猛烈地收縮又擴展,我緊緊抓住青玉筆杆,直視看回這隻和我人一般大小的眼睛,什麽都不說,死死地盯著。耳邊有風聲在回蕩,心中有些情緒在蕩漾的邊緣,我的小腹像暈船那樣,傳來陣陣不適感。


    又是過了幾分鍾,瞳孔收縮的速度變慢了,結彩雲這才緩緩開口:“執筆大人,你也可以閱讀人心。”


    “我大概可以。”


    “你可以,我看到了你可以。”


    “好。”暈眩的感覺稍微減輕了,我深吸了一口氣,再次穩定了一下心神。


    結彩雲繼續問道:“我們都可以閱讀人心,為何我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而你,而你卻能坐在木桌之後,坦然麵對地獄眾生呢?”


    “結彩雲,規矩三,從現在開始,如果沒有我的允許,不許擅自閱讀我,不然出門左轉不送。其次,我希望你先回答我之前的那個問題。你的眼睛真的是楊戩給你的嗎?還是有別的緣由?既然你說我會閱讀人心,那麽比起我親自來讀,我更希望你能誠實地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我的暈眩感終於消失了,重新平靜了下來。


    結彩雲的表麵開始震動起來,爛泥變軟,變稀,一股又一股地衝擊在屏障上,發出夏日暴雨般的聲響:“大人,不是楊戩主動給我的……是……我拿的。我拿了楊戩的眼睛……”


    “也就是說,你偷了楊戩的第三隻眼?”


    暴雨聲變得更大了:“是……是……那日楊戩正在一口井旁打坐沉思,三眼微閉。嘯天犬並不在身邊,我路過他身旁時,想著那群無知仙人們,正在鬱悶,心有不甘。這是楊戩醒了,不知為何,他向井裏看了一眼。那口井裏的水,真平靜啊,把一切都反射出來了:楊戩雙目緊閉,但第三隻眼睜的渾圓。而我就在那時,自井水的反影而出,奪走了楊戩的第三隻眼……”


    “然後呢?楊戩什麽反應?”


    “我當時隻想著逃跑了,沒有在乎他的反應……”


    “好,接下來發生了什麽?”


    “我把楊戩的眼睛來回把玩,這可是楊戩的第三隻眼啊!據說能洞察三界中的一切,任何妖魔鬼怪在其麵前都能顯出原形,現在是我的了!我把眼睛吞入身體內部,它竟然開始迅速膨脹,我根本無法控製它成長的速度。它長得越大,我的身體越重。我已經重到承受不住了,就從天上跌入了人間……”


    “你來到人間後發生了什麽?”


    “我看到了好多……好多苦,好多恨,好多怨,好多累……我看到了父子反目成仇,兒子為了遺產謀殺父親;我看到了相愛的人為愛殺死了自己;我看到人的貪婪可以吞噬那麽多美好的情感;我看到了汙染,好多汙染,垃圾成噸入海;人們都病了,但不知道怎麽好起來……我的心好痛,執筆大人,我看到這些,心好痛。我看到什麽東西,那個東西就往我的身體裏鑽,越堆越多,越堆越多……”


    “我也看到了,但是我沒有承受。”


    “我沒得選!沒得選!這個眼睛是不受我控製的。”


    “那你把眼睛還給楊戩吧。”


    “我……我……有些害怕。”


    “偷盜本就是不對的事情,再加上你這簡直就是明搶。這與你看到的世人所造成的自己的疾苦不是一樣的嗎?你說,人的貪婪吞噬了那麽多美好的情感。你當初在天上的時候,多輕盈多自在。但你想要更多,你想要能力,想要知道這世間萬事萬物,甚至去搶奪楊戩的眼睛來滿足自己的貪欲。這與你口中的世人有何不同?事到如今,難道不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嗎?”


    “執筆大人!我錯了!救我!請救救我吧!”


    我放下筆:“我救不了你,我就是個寫字的。你自己去把眼睛還給楊戩,也許你身子也能輕了。”


    “可是……可是我見不到楊戩。”


    我打開木桌抽屜,翻出了楊戩的名片:“你若願意,我現在就叫他下來。前提是,你真的誠心願意這麽做。”


    結彩雲的瞳孔開始發抖,我坐在座位上都能聽到眼球中發出咕嚕咕嚕的水聲。我點上了一線香,又給自己倒了杯水:“給你半線香的時間,你考慮一下。”


    香灰還未落下,結彩雲已經做出了決定:“好。”


    “好,你等我一下。”


    我按照名片上的電話號碼,給楊戩打電話。電話響了三下,被接起來了。


    “執筆?地獄來的新官?”


    “是我,我這裏有個客戶,說有東西要還給你。”


    “什麽東西?”


    “你的第三隻眼還在嗎?”


    “我現在就來。”


    第一縷香灰剛落,楊戩就已經出現在事務所裏了。他身著一身金甲,金甲上纏著藍綠綢帶,這一身行頭,簡直像個巨型燈泡一樣照亮了我整個事務所。


    我衝二郎神君拱手作揖:“久聞大名。”


    楊戩看著我搖了搖手,又是很快環顧了一下我的事務所,眉頭緊鎖,眼神中流露出嫌棄:“客氣。你這裏怎麽髒成這個樣子?”


    “在地獄辦事,大概是不比天庭來的幹淨整潔。”


    “你們這些陰官,也是真的太不容易。”


    寒暄了幾句,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轉到了結彩雲身上。結彩雲一看到楊戩,抖得簡直如地震,我整個事務所都開始震動起來,身後書架上的書開始往下掉。


    “定。”楊戩默默說了一句,整個屋子安靜了下來,結彩雲也安靜了下來。


    “結彩雲,如今二郎神君已在這裏,你有什麽要說的,要辦的,都做了個了結吧。”


    “二……二郎神君……對……對不起……我……在那日,偷了你的……不,是……搶了你的……神眼。”


    “你若喜歡,也可以留著。”楊戩麵無表情地說。


    “我……我不敢……”


    “是不敢,還是不喜歡?”楊戩挑了下眉毛。


    “我不敢……也不喜歡……我想要還給你……”


    “為何不喜歡?哼,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我……我從一朵彩雲變成如今這副模樣……都是因為這……這一隻眼睛啊……我承受不住了……”


    “好,很好。現在跟著我說一遍:我願將神眼還於其原本的主人,二郎神君。”


    “我願將神眼還於其原本的主人,二郎神君……”結彩雲哆哆嗦嗦地重複了這句話。


    擋在屏障之前的眼球突然縮小,發出耀眼的光芒。原本眼球的位置出現了一個大洞,裏麵的泥漿爛汙噴湧而出,又在房間裏掀起一陣動靜。眼球很快就縮成了一枚金丹的大小,穿越木桌前的屏障,重新回到楊戩的額頭之上。金光收了回去,楊戩的第三隻眼眨了眨。


    “多謝執筆兄,此恩情楊某會記得。”


    “談不上恩情,分內之事。”


    “既然神眼已經收回,那楊某先行一步,”楊戩回頭看了看著滿屋的爛泥灘子,“執筆兄看來還有很多麻煩事需要處理,那就不打擾了。”


    “再會。”


    楊戩的身體化為一道金光,將整個事務所照的光亮。呼吸之間,他已消失。桌上的線香剛剛燃盡,我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結彩雲的身上。


    “眼睛已經還了,二郎神也沒有罰你,心願已結,還有何事嗎?”


    “執筆大人,我還是很難受……”結彩雲的身體因為沒有眼球的支撐,徹徹底底地散落在房間的每一處角落,屏障之前無一塊幹淨地方,“我……我好像碎了……我起不來了……那些情緒,那些跟著我的東西,都還在……”


    “回答你之前的那問題,你說我也能閱讀人心,為何卻能坦然麵對地獄眾生?楊戩比我能力更甚,為何能夠坦然麵對三界?”我把青玉筆的尾部在桌麵上輕輕敲了三下,“因為眾生的事不是我的事,我看見聽見,我寫下你們的故事,但是我不承擔。”


    “如何才能不承擔呢?”結彩雲問。


    “你為什麽要承擔呢?”我問結彩雲。


    “我覺得他們……世人疾苦,我想要……幫他們分擔。”


    “所以你選擇了去承擔你所看到的一切,吸收你所看到的一切。你也可以放下,不去這麽做。看到,聽到,就讓它過去吧。世人皆有業力,那是我們世人自己需要學習的地方,你這麽做,也隻不過是在做無用的插手罷了。”


    “我想要饒過自己了。”白色的氣開始從地上升騰起來,“我想要饒過自己了……”


    “我想要饒過自己了……我想要饒過自己了……我,饒過自己……了……”


    地上的泥水不斷重複著這幾句話,白氣繼續升騰著,聲音逐漸變輕,變小。泥水中的白氣散盡,聲音逐漸靜下來了。


    “你還在嗎?”我看著麵前這攤死靜的泥水,輕輕問了句。


    “執筆大人,我還在,我變回雲了。”


    我收回屏障,淌過滿地的泥水,走到事務所的門口,打開大門。一股無色無形的水氣突然自我身後湧出,衝向門外,把下一位排隊等候的客戶都衝了一個跟頭。


    “接下來打算去哪裏呢?”我問結彩雲。


    “我想繼續去人間看看,但這次,我想輕鬆地去玩。”


    “那麽再會了。”我看著麵前這片無形。


    “再會執筆大人,也許我們會在人間再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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