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你大仇得報,心願已了,貧道亦不能容你滯留凡世間,奉勸一句,盡早下幽冥去吧。”


    徐源長看向那座被紅柳覆蓋的矮山,朗聲說道,


    普通鬼物皆有地盤,等閑不會跑出去害人,流竄亂走的那是邪靈惡鬼。


    若將鬼物盤踞之地一把火燒掉,失去地利,解決起來將容易許多。


    林子裏再次傳出女子的鬼叫聲:“還有一事,紅柳村必須遣人抬禮,上我娘家告罪還我清白,我便消散天地,走一趟幽冥……前些日子我求告無門,進紅柳村祖墳福地,與那香火家神好生說過幾場,我不懼魂飛魄散,哪怕拚得一個同歸於盡,言語如有得罪之處,還請勿怪。”


    白發老者氣得胡須倒豎,用拐杖指向林子,喝道:“柳二牛家事,你敢鬧得祖宗不寧,你……”


    可以想見,那冤魂女鬼口中的“好生說過幾場”,是何等凶險場麵。


    差點壞了柳家好不容易蘊養的香火家神,真是該死!


    柳氏族長擔心惡了女鬼,與家神拚命同歸於盡,忙道:“應該,應該,柳胡氏,你且安心去,我這就遣人前去胡家村,賠禮謝罪,還你清白名聲,再將伱屍骨撈出水潭,另覓地方風光大葬。”


    若是外邪入侵,家神可以躲起來,根本找不到蹤跡,示警之後,自有族人尋求高人去解決外邪。


    那女人到底還是算半個自家鬼,所謂家鬼難防,躲無可躲。


    這一場禍端,必須化解幹淨,不留首尾。


    相比祖墳福地安寧,區區麵子又算得了什麽?


    “既然族長您講理,我今夜三更便與眾姐妹同去幽冥,也不用大費周章撈出屍骨,一把火將這片林子燒了幹淨,再將水潭填平,以絕後患。”


    女鬼聲音轉而平和,很替村裏考慮。


    “多謝道長主持公道,無以為報,胡三娘給您磕頭了。”


    林子裏果真傳出“砰砰砰”的磕頭聲響。


    徐源長神情悲憐,歎了口氣,道:“安心去吧,晚上我替你們做法相送,塵歸塵,土歸土,過往相忘入幽冥。”


    有淒婉小曲歌謠聲,飄蕩在林子裏。


    漸漸細下去,嫋嫋無聲。


    將供桌連同物品重新整頓,徐源長再燃了四支香,禱告之後插入香爐。


    再看那香霧筆直,祭品以極快速度失去光澤。


    徐源長拱手一禮,返身對等著的眾人道:“回吧,晚上再來。”


    走出一截距離,柳氏族長低聲問道:“徐道長,請教一個問題,青石鎮潑皮何大壯,該當如何處置?”


    柳二牛被女鬼拖進水潭,死無對證。


    青石鎮可不是紅柳村這一畝三分地,若將事情鬧大,家醜外揚反而不妥。


    徐源長掃一眼附近幾位老者,道:“胡三娘既然沒有額外要求,此事她自會去解決,你們靜觀其變吧。”


    那位神秘存在願意幫胡三娘等冤魂出頭,對付香火家神,搞出如此大事來。


    他猜測今晚三更之前,必見分曉,那潑皮是在劫難逃。


    而最狠的一招,是主動要求事後將山頭上下的紅柳林子,放一把火燒得精光。


    那裏麵可能有殘留的氣息,自會毀得一幹二淨,不留下任何把柄。


    “那就好,那就好。”


    柳氏族長徹底放心,叫來幾個機靈穩重族人,囑咐一番話語,令他們趕緊去準備厚禮、賠償銀子事宜,等會趕緊前去胡家村。


    回到村子,徐源長繼續住在那處院子。


    回頭看一眼院牆外的紅柳樹,那裏有枝葉晃動,窺探他的存在渺渺無蹤。


    人世間鬼怪妖精無數,各有各的道,他沒興趣與對方糾纏結交。


    善惡一念間,他不想自找麻煩。


    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對方不是人。


    悠然喝茶看書,清靜曆練心境,他有本事自持,不招惹麻煩也不怕麻煩,為道士者,膽氣需壯,行事需謹慎。


    夜幕降臨,倦鳥歸巢。


    青石鎮街道上路人行色匆匆,點點燈火漸起。


    許多店鋪開始上門板打烊,唯獨東西街頭兩家賭鋪燈火通明,大呼小叫吆喝聲傳出老遠。


    一個穿著短褂左臉頰有顆大黑痣的潑皮壯漢,接連輸了十把牌九,滿臉油光,氣惱地一扔手中骨牌,拍桌而起,罵罵咧咧:“老子今天手氣忒壞,出去放泡水,都特麽不準走啊,等著老子轉手氣大殺四方。”


    “快去,快去,休得囉嗦。”


    “等會把你那髒爪子,洗幹淨點,別沾了騷氣。”


    其他人賭興正隆,紛紛笑罵。


    有人起身去別的桌子旁觀賭局,有人喝點茶水,相互吹噓戰績。


    這一等就是許久,外麵已然天色黑暗。


    等得不耐的賭客罵道:“何二那小子,該不會是掉進茅坑裏爬不出來,去得也忒他娘的久。”


    “哈哈,那小子每次輸點錢就拍桌打椅發脾氣,屁事一堆,嘿,小二,你去茅廁催一下那小子,別叫他偷偷溜跑了,害爺們寡等。”


    很快,從後院傳來尖叫聲。


    “不好了,何……何大壯栽進茅坑裏,淹……淹死了!”


    整個賭鋪頓時一片嘩然紛亂,全部跑出去看稀奇。


    茅坑裏淹死人,太忒娘的稀罕。


    賭鋪掌櫃欲哭無淚。


    留在鎮上等消息的兩個紅柳村人,聽到如此驚人消息,特意跑去看了一眼,真慘,那潑皮渾身臭氣熏天,麵目汙穢,肚皮鼓鼓滾圓,死得不能再死。


    邪性,真是邪性。


    兩人頭皮發麻,忙跑去柳家在鎮上的鋪子,牽了兩匹驢子,往村子裏緊趕。


    徐源長得到消息不算晚,他神情沒甚兩樣,就著燈火繼續翻閱書籍。


    盤踞紅柳林子的存在行事被他料中。


    柳氏族長和幾位族老,其中就有臉色還稍有些憔悴的柳二爺,在另外一處豪華大院子的涼亭內喝茶閑聊,聽得管家帶著兩個滿頭大汗的漢子跑進來報信,幾人仔細追問細節。


    臨末了,柳氏族長問道:“徐道長今日可曾離開過院子?”


    管家低聲道:“不曾離開,一直都在。”


    “下去吧。”


    柳氏族長揮手,等幾人出去,道:“今夜子時,我們全部過去送一送柳胡氏,唉,柳二牛造孽啊,還剩下個孩子,孤苦無依。”


    渾然沒提,當初柳二牛半身血糊邋遢,半夜血淚控訴自家婆娘偷人,傷風敗俗,有左鄰右舍作證,他沒有多加審問柳胡氏一句,便斷了沉潭私刑之事。


    另外幾位紛紛表示,多燒點紙錢,雲雲。


    午夜,紅柳村西南的紅柳林子附近,點亮了兩排白燈籠,照耀得通明。


    徐源長在林子邊點香做法,念誦“往生經”超度,有年約十一二歲孩子披麻戴孝,跪地不停往火盆裏燒紙錢,哭得稀裏嘩啦,用袖子不停擦拭眼睛。


    胡三娘的娘家來了十多人,眼睛發紅,盯著林子上空。


    突然起風了。


    吹得燈籠亂晃,光影飄拽,整個林子樹動枝搖,發出嗚嗚似哭之聲。


    風吹到人身上,陰寒冰冷,一下子便讓看熱鬧的村人男女老少起一身雞皮疙瘩,所有嘈雜頓止,道士做超度的念經聲清晰依舊。


    “快看……矮山頂上,來了。”


    “真來了。”


    男女老少間起了一陣紛亂。


    矮山頂上出現隱約的幽綠光亮,有數道幽影緩緩浮現,半透明狀茫然飄蕩。


    其中一個身影稍顯清晰,朝著念經的道士方向下跪行大禮。


    女鬼已經不能人言。


    道士抱拳鄭重還禮,念經聲不停。


    幽影慢慢潰散,點點亮光如螢蟲,消失在上空。


    天地間,隻留下一個孩子撕心裂肺哭喊:


    “娘啊……娘……你不要丟下拿兒,不要丟下我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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