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珩當天整理了自己的東西, 獨自從台院搬至察院,也並沒有人相送。


    梁珩並不感意外, 徐恪在禦史台快三十年, 走時都沒有人相送,何況他,不過在台院待了三月。


    隻是梁珩搬著東西走進察院時,在門口碰到了一個熟人。


    梁珩看到站在察院門口的段續,怔了怔。


    段續接過梁珩手裏的東西, 衝他笑了笑。


    梁珩看著段續臉上的笑意, 像是感覺到了陽春白雪,心上的寒意也驟然都散去了。


    “段大人。”梁珩微微笑了笑。


    “我帶你去侍禦史大人的房間吧。”段續道。


    梁珩點點頭, “有勞段大人。”


    想來段續是特意來這裏等他的了。梁珩看著和他差不多高的段續,感覺到人心涼的時候, 更能深刻地體會到人心暖。


    台院和察院緊挨著,中間不過隔了一個院子。


    段續帶著梁珩到了一間房前, 裏麵有五六張桌子。兩人走了進去,段續將東西放在其中一張空桌上。


    “梁大人,你先整理,我去給你倒杯茶。”


    梁珩點點頭, “多謝段大人。”


    看著段續的身影走出房去,梁珩這才打量了一眼這個新辦公房。


    其他幾張桌子都擠得滿滿當當了,想來是其他侍禦史了。


    梁珩將自己的東西取出來, 分類整理好。正收拾間, 段續就端著一杯茶進來了。


    梁珩整理著自己的東西, 段續在一旁給他說著察院的情況。


    察院一共有侍禦史六名,下麵屬吏也少,隻有令史八員,書令史十員。


    兩人聊了沒多久,另幾個侍禦史也來了,頗熱情地和梁珩打了招呼。


    察院平日的事務也很少,隻是糾察朝班,祭祀、巡查京畿諸兵。梁珩初到察院的第一天,完全沒什麽事,梁珩隻好看了一下午的書,直至散卯。


    梁珩和段續兩人並肩走出宮門時,在宮門前看到了兩個朋友。


    劉致靖和易旭正站在宮門前說著話。


    見梁珩兩人出來,劉致靖和易旭朝他迎了兩步。


    易旭笑道:“等了你好久了,一起去喝一杯,你可不能拒絕。”


    梁珩知道兩人這是要安慰自己,才說要去喝酒。


    梁珩又將段續介紹給了兩人。


    劉致靖和易旭十分客氣和段續見了禮。


    段續見兩人刻意在宮門前等梁珩,想必三人是很好的朋友了,也想到了可能是因為梁珩被貶官的事才要出去喝酒,所以即使三人盛情邀請,段續還是謝辭了。


    等段續走後,三人徑直去了黃梵名下的酒樓,就開在長安街上,如今是長安街上第二大酒樓。


    掌櫃自然識得三人。見三人來,連忙親自將三人帶到了樓上的雅間。又親自上了酒水下酒菜,這才退下去了。


    三人就坐。


    梁珩知道兩人邀自己來的目的,深深感動之餘,但也不想兩人為自己的事擔心。


    “劉兄、易兄,這杯酒,我敬你們。”梁珩給兩人斟了酒,又給自己也斟了一杯。


    劉致靖和易旭也將酒杯端了起來,三人碰了杯。


    喝了這杯,三人都停了下來,先吃點菜墊墊。


    誰都沒有提梁珩被貶官的事,直至酒過三巡,梁珩自己開始說了。


    “兩位兄弟,你們別為我擔心,我知道,這官途沒有一帆風順的,且我也並沒有想做多大的官,我隻求這官做得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做了四年官了,自認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自己本心的事。所以這次被貶官,我並不失意。”


    兩人聽梁珩這麽說,也都知道梁珩並不是在說場麵話,放下心來。因為梁珩擢升得太快了,大齊開國以來,很少有二十四五就做上從五品高官的。而梁珩的官途,一直算是順利,就在官途得意的時候,突然遭受了這當頭一棒,就怕梁珩就此一蹶不振了。


    劉致靖道:“梁兄,其實你這次貶官啊,是有點冤的。若是平時,皇上肯定會相信你,可在這當口上,你知道,因為徐大夫的致仕,讓皇上對官員有點心灰意冷了。你是深得皇上信任的,可就連你都在這會兒出了這樁事,皇上自然就十分生氣,所以你也別擔心,等皇上這股氣消了,肯定會讓你官複原職的。”


    梁珩笑了笑,“劉兄可別笑我誌短,我真的沒奢望皇上能讓我官複原職。且都是在禦史台,我感覺察院比台院,同僚之間似乎更有人情味一些。”


    劉致靖道:“這是因為察院同僚之間的競爭沒有台院大,不用彼此勾心鬥角。”劉致靖本來想說察院想要晉升太難,且一旦進了察院,沒有犯什麽過錯,基本上要在裏麵待一輩子了,所以裏麵的同僚們都是要終身相伴的,也就多了一絲溫情。但是想到梁珩如今也進了察院,便將話吞下去了。


    易旭一直沒說話,劉致靖又說到了徐恪為什麽會致仕。


    “我聽我爹說,是因為徐大夫的兒子出了事,所以徐大夫才不得不致仕。”


    劉竟年畢竟是尚書省的一把手,如今老對手左仆射也致仕回家養老去了,新上任的左仆射不敢和劉竟年剛,所以現在基本上尚書省是劉竟年一人獨大。這事情的內幕,劉竟年自然是知道的。


    梁珩一直想知道徐恪為何致仕,這會兒聽劉致靖這麽說,忙要他說個明白。


    劉致靖繼續道:“好像是徐大夫外派做縣官的兒子在任縣判了冤案,犯人已經處決了,且這犯人還極有背景,朝中大臣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把柄,這樣說不定徐大夫的兒子就會以命抵命。徐大夫為了保兒子,隻能選擇致仕了。”


    “這...”梁珩不解,這徐大夫致仕了,他兒子的事,就沒人追究了嗎?


    劉致靖仿佛知道他的疑問,繼續道:“可能是有人和徐大夫做了保證了吧,徐大夫都已經致仕了,皇上也是知道這個的,所以那些人就算想反悔動徐大夫的兒子,皇上也不會準許的。”


    梁珩半晌沒說話。他想起徐大夫臨走那天和他說的那句話。


    “我現在已經沒有資格再跟你說什麽了。”


    當時梁珩不理解為何徐大夫會這麽說,隻以為徐大夫指的是他已經致仕了,現在算是白身,不能再對官身的他說什麽了。


    現在梁珩才反應過來。


    徐恪這一生,隻怕就是這一個汙點了。為了保住兒子,不得已向權派低頭,無奈致仕。違背了他多年一直堅持的信念,也辜負了皇帝對他的信任。


    這一刻,梁珩似乎懂得了徐恪當時臉上的無奈和悲涼。


    他一生恪盡職守,隻怕從來沒有因私去公。在參議朝事時,他從來都是鐵麵無私,從來沒有為自己謀過一分利。不然憑借皇上對他的信任,徐恪不會三十年都隻是個三品的禦史大夫。


    可老來失節,將徐恪一生的貢獻全都抹殺了。不僅在旁人心裏隻會記得他這件事,隻怕連他自己,也餘生都會引以為恨了。


    一時間,三人誰都沒有說話,徐恪這件事不可謂不震撼人心。就連徐恪這樣的官,在權派的打壓下,都不得不低頭,這朝野上下,還能再有幹淨之地嗎?


    這也就能解釋得通,齊策為何在那天的朝堂之上如此大發雷霆,今天又為何會因為沈家的事,就將梁珩貶了官。也能解釋得通,為何一向對先朝元老眾臣十分寬容,甚至可以說是縱容的齊策,這些天會這麽毫不留情麵了。


    幾人直喝至深夜,梁珩席間沒喝多少,卻也已是昏昏欲醉。


    三人走出酒樓,涼風一吹,梁珩微微醒了些酒。驟然想起來還沒有派人去和沈蓁蓁打個交代,隻怕她們都急壞了。


    這麽一驚,梁珩的酒都醒了過來。


    梁珩那聲“遭”叫出了聲,劉致靖兩人連忙問這麽了。聽梁珩說出原由,兩人皆笑,“已經派人去與弟妹打過招呼了。”


    梁珩這才放下心來,酒樓掌櫃見三人都沒有人來接,又準備了馬車,送三人回去。


    雖然梁珩渾身是酒氣地回來,沈蓁蓁卻並沒有生氣。


    劉致靖和易旭都是值得交的朋友,梁珩能有這麽兩個朋友,沈蓁蓁也很為梁珩高興。


    沈蓁蓁還不知道梁珩被貶官的事,隻當三人是很久沒聚了,所以今天才在一起聚聚。


    沈蓁蓁沒有叫人,自己幫梁珩將衣裳換了,又取來濕帕,給梁珩擦著臉。


    五年過去了,梁珩還是一如初見那般溫潤模樣,歲月隻在他眉間刻下了沉穩。


    沈蓁蓁正俯著身給他擦著,梁珩一下睜開了眼,將她緊抱在了懷裏。


    沈蓁蓁沒留神,一下撞在了梁珩的胸口上。


    梁珩聽到沈蓁蓁“哎喲”了一聲,連忙微微放開了手,“撞疼了嗎?”


    沈蓁蓁輕輕拍打了一下梁珩的胸口,“都是當爹的人了,還這麽不沉穩。”


    梁珩沒有說話,隻是收緊了手臂。


    沈蓁蓁趴在梁珩胸口,感覺到梁珩情緒似乎不大對勁,輕輕問道:“怎麽了?”


    梁珩搖搖頭,又想起沈蓁蓁看不到。


    “平平安安的,就很好了。”梁珩喃喃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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