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胎生個丫頭,叫什麽名?


    丫頭咱家也一樣疼啊,就叫小疼吧。


    二胎又生個丫頭,叫什麽名?


    哎呦,怎麽又是個丫頭?這也該改改樣了。就叫小改吧。


    三胎還是個丫頭,叫什麽名?


    一拉溜兒三個丫頭,誰還有心思給她起名字!一家人順口就喊她“小三”了,那“三”字,還帶著些明顯的卷舌音——小三兒。


    八十年代初的農村人家,從來也沒誰覺著這名字有啥問題。上小學報名,老師對著姚小三的名字皺了皺眉頭,便隨手給改成了“姚三三”。想來那個民辦老師大約是讀過沈從文的吧。


    姚三三此刻躺在木床上,雙手緊摳著床邊的木框,努力忍受著身體的每一次撕裂。這是她的第三胎了,怎麽還這樣不順!


    姚三三是家裏做主嫁到宋家的,家人幾番勸說壓服下,她自己也是同意了的,沒旁的原因,宋家兒子人湊合,給的彩禮也夠多,那筆彩禮湊夠了姚家蓋房子的錢。


    可是姚三三跟她媽一樣,命不好,頭兩胎都是閨女,這一胎,婆家早早托關係做了b超,確定是個男孩。按著公婆跟男人的意思,若還是個女孩,應該就不必出生了吧!


    因為是超生,姚三三擔驚受怕的,躲躲藏藏熬過了十月懷胎,到臨產了,也不敢去醫院生,因為檢查了是個男孩,男人還是比較重視的,便私下裏找了個會接生的小診所女醫生,悄悄在家裏生。


    “不行啊,她這胎位不正啊,產檢早沒發現嗎?”


    “哎呦,他嫂子,你看這整天躲計劃,哪敢去做什麽產檢啊!咱莊戶人,哪用做那多花錢費事的產檢。”


    “孩子就是不往下來,卡住了,你看這老些血,再這樣下去大人小孩都保不住啊!”


    “那……那怎麽弄?要不,送去鄉裏醫院吧!”


    “這個樣子,你送去鄉醫院人家也不敢收,這得去縣醫院,可這也來不及呀,不用到半路,恐怕就不行了,我看……隻能先顧一個了。”


    姚三三無力地閉著雙眼,聽著耳邊的聲音,醫生,她男人,婆婆,不停地在她床前嘈嘈著。


    “先保大人吧,反正往後還能生不是?”女醫生的聲音。


    “保孩子。”婆婆的聲音,“兒子,你可別犯糊塗,這都查過了的,是個男孩,這可是咱宋家的一條根呢!”


    姚三三慢慢地昏迷,她終於聽到自家男人的聲音清晰傳來:


    “保孩子!”


    命啊……姚三三蠟黃的臉上浮起一絲悲涼的笑意,撒開雙手,漸漸墜入了無邊的黑暗中。


    ******************


    姚三三是被一陣壓抑的哭聲驚醒的,她慢慢睜開眼,四周黑漆漆的,天還沒亮呢,那個嗚咽的女人,聲音十分熟悉,努力地壓抑著,似乎不敢放開聲來。


    “我的兒啊,我的兒子哎……”


    一個男聲在旁邊小聲勸著:“別哭了,你小點聲,叫人聽見了不好。”


    “我的好兒啊,你睜開眼看媽一眼啊……”


    “行了行了,他沒了,往後咱再生,你別哭了行不行?還嫌不夠丟人的?”


    姚三三努力睜大眼睛,感覺到自己正躺在床上,她動了動,立刻便覺得胯骨和肩膀一陣生疼,她放棄了想要坐起來的想法,幹脆放鬆身體躺好,耳邊聽到不遠處的女人依舊哀哀地哭著,男人漸漸勸得不耐煩了,罵道:


    “哭,哭,光有本事哭,有本事你把兒子給我保住啊!”


    這兩個聲音,姚三三聽了千萬遍了,卻又比平常聽到的年輕許多,她心中疑惑著,黑暗中卻根本看不到任何東西。她又試著抬了抬腿,這回碰到了另一個溫熱的身體。那身體被她的腳一碰,便翻了個身,悄悄爬過來,湊到她耳邊悄悄地問了一句:


    “三三,你摔得還疼嗎?”


    那聲音很好聽,溫溫軟軟的,同樣熟悉的很,卻同樣年輕的很,一下子不敢確定是誰了。姚三三不由得問:


    “我?摔疼了?”


    那人伸出一隻手,摸著她的額頭,說:“可別是嚇著了。你忘了?你昨晚上跟爸媽回來時,爸騎車子摔了,你跟媽都摔得不輕。咱媽……肚裏小弟沒保住。”


    姚三三伸手摸了下那人的臉,溫熱而光滑,姚三三說:“你把燈開開。”


    屋裏忽然亮起了昏黃的燈光,姚三三的目光首先看到房梁上吊著的一個白熾燈泡,光線並不亮,但也夠看清楚整間屋子了。這是一間土坯房,有個小小的窗戶,卻被木板釘死了。


    姚三三的目光緊跟著落在正跟自己對著的那張臉上,果然是大姐,十分年輕的大姐。


    姚三三忽地坐起來,不顧身上的疼,死盯著大姐姚小疼看,光潔的臉,烏黑的頭發,她跟大姐同在床的這一頭,而床那頭,看得到另一個女孩正在安靜地睡覺,真睡假睡姚三三不知道,但她知道,那肯定是她二姐姚小改。


    姚三三愣了半天,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看向外屋。裏屋跟外屋,就隻有一個窄窄的小門洞,沒裝門板,掛著半舊的深紅色碎花布簾子。


    那麽外屋正在哭的,肯定就是她媽張洪菊了。姚三三心裏一激動,便想要下床出去看看,姚小疼一把拉住她,小聲說:“你幹啥?出去惹爸生氣。”


    說著姚小疼拉了下床頭係著的一根細繩子,啪嗒一聲,屋裏回複了黑暗。姚小疼縮進被窩裏躺下,伸手推推姚三三。


    “快躺回去,涼著了感冒。”


    姚三三慢慢躺回被窩,肩膀和胯骨的疼痛,提醒她這不是做夢。姚三三睜著一雙眼睛,盯著空洞的黑暗,漸漸想起了一些久遠的事情。是有那麽一回,她媽懷孕六個多月小產沒保住,聽說是個男孩。


    想起來了。當時她媽躲計劃生育,白天便東家躲西家藏,躲在熟人親戚家裏,晚上有時人家不願留宿,再悄悄摸回來。那天白天,她本來被她媽帶著去放哨零使喚的,晚上他爸姚連發接她們回來,瘦小的她坐車子前大梁,她媽坐後座,依稀的月光下明明走得好好的,自行車不知怎麽的,忽然就在村中大路上平地摔倒了。


    姚三三想起來了,那時候,她十二歲,還在上小學五年級。


    她媽小產之後不久,她爸就帶著她媽去了外地,背井離鄉也要生下個兒子來。而姚三三,上完了五年級便沒能再上初中,姚連發把家裏的幾畝地留給了她們姐妹三個。當時大姐十六,二姐十五。


    幸好是他爸騎車帶著摔的,要是她媽自己摔倒沒保住男胎……姚三三歎口氣。她們家不是姐妹三個,是姐妹四個。沒有幾個人知道,她家還有個四妹,姚小四從一生下來,就藏在幾十裏外她姥娘家喂養。


    姚連發,那是不生兒子誓不罷休的!然而姚三三卻清楚知道,她們家,也就她們四個閨女了,壓根就不會再有老五來。


    張洪菊哀哀的哭聲一直到天色微明才止住了,抹著眼淚慢慢地走進裏屋,脫了鞋,也沒脫衣裳,便在靠南牆的那張木床上躺下了。


    “睡死了嗎都?還不趕緊給我起來,我養你這些吃物有什麽用!”


    姚連發一挑布簾子,二話沒說就罵了起來。心情不好,拿孩子撒氣,這在姚家也算是家常便飯了。


    “爸,這就起。”姚小疼應了一聲,床那頭姚小改也坐了起來,一邊穿衣裳,一邊說:“爸,這就起來了。”


    姚連發也沒搭理她兩個,忽然就把火氣轉到了姚三三身上:“三三,你趕緊下學算了,你媽這個熊樣子,你回來伺候你媽。今天再去跟老師說一聲,叫他給發個小學畢業證,橫豎你也五年級了,不給畢業證,我這幾年花錢,不是都白花了?”


    姚連發叫罵完了,緊接著外屋的兩扇木門咣當了一聲,應該是出去了吧!


    姚小疼從床上爬起來,靸拉著鞋來到張洪菊床前,問:“媽,你怎麽樣?喝不喝水?”


    張洪菊緩慢地搖搖頭,沒說話。


    姚三三下了床,她揉揉還在疼的胯骨,活動了一下肩膀,確定應該是骨頭沒傷著,就打開門出去了。她們家沒有院牆,這些年,姚連發的心思都用在躲計劃、生兒子上頭了,家裏窮得叮當響,兩間土坯房外頭,是一片敞亮的空地,靠西側有一個木頭柱子搭起來的草棚子,這便是她家用來做飯燒鍋的地方。


    微微的晨光中,姚三三刷幹淨小的那口鍋,添了一瓢水,點上火燒起來,農村最不缺的就是柴草,她家燒的都是姐妹三個撿來的柴禾,不過這一鍋用不了多少火,姚三三就沒去引著樹枝,扯了些麥草來燒,很快那一瓢水就燒開了,姚三三去屋裏找了一圈,從牆根的瓦罐裏找到幾個雞蛋,便拿了五個,打在鍋裏,小小火燒著做荷包蛋。


    大姐姚小疼緊跟著她出來了,見她去刷小鍋,姚小疼便把鄰邊的大鐵鍋刷幹淨,添上水,洗了一勺子米進去,自己蹲在旁邊燒起來。


    姚三三燒好了荷包蛋,去屋裏翻找了一會,隻找到一小包胡椒粒子,家裏根本就沒有糖,白糖紅糖都沒有,姚三三拿擀麵杖把胡椒粒子壓碎了,找了個最大的白瓷碗,把五個荷包蛋和胡椒一塊放進去,又盛了兩勺子水,端去給張洪菊。


    “媽,你起來喝口水。”


    張洪菊臉朝裏,擺擺手,有氣無力地說:“不想喝。”


    “媽,我給你弄了點胡椒和雞蛋,你身體要緊,還是先起來喝一口吧。”


    當地女人坐月子,就是靠吃雞蛋、紅糖、胡椒這些東西。張洪菊聽了,等了一會子,才慢慢從床上坐起來,接過姚三三手中的大碗,噓著喝了一口。


    張洪菊喝了兩口水,就把碗遞給了姚三三,歎了一口氣說:“三三,你這學,也該上到頭了,你爸既然說了,你就別上了吧,咱家就這個條件,你一個小丫頭,橫豎上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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