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晨八點,蘇雨眠出了門。


    近一個月內,能迫使她這麽早出門,隻有兩個原因:工作和易聊。今天兩者都占據了。


    今天書法專題紀錄片要錄製易聊的部分,管導演點名讓蘇雨眠跟組。盡管心裏有一萬個不樂意,她還是出門了。


    作為二十一世紀新女性,在喜歡的人和睡懶覺之間,當然要選擇睡懶覺。


    在跟林銘銘一番蕩氣回腸地吐槽過後,林銘銘十分納悶地問:“那你為什麽還要早起出門呢?在家睡著不就行了?”


    蘇雨眠沉默了一會兒,說:“因為不去就會扣工資,讓我臣服的是金錢。”


    臣服於金錢的蘇雨眠女士在九點前趕到了b大美院。第二次來這裏,她輕車熟路地找到了易聊上課的教室。


    攝製組已經在裏麵架好了機位。紀錄片的第一原則是真實,為了能夠真實反應易聊為書法領域澆灌小花朵的無私精神,國視特地跟b大打了招呼,攝製組可以進教室全程跟拍。


    學校也已經跟學生提醒過了,是正常上課,不要對鏡頭太好奇,更不要對著鏡頭搔首弄姿。b大的學生素質很高,沒有人多看鏡頭。盡管是早課,課前半個小時學生就陸陸續續到了教室,各自鋪好宣紙、筆墨,井然有序。


    易聊也已經到了,在講台上做課前準備。他還是穿得很休閑,不同於其他傳統文化老教授喜歡穿唐裝褂袍,他對於國學的理解是刻進骨子裏,不流於外在和形式的。


    蘇雨眠溜進教室,跑到最後一排,在攝影機之間找了個空地兒站著。她跟管導打完招呼,抬眼看向講台。


    易聊也正好看了過來。


    上次見麵是在蘇雨眠躲進女廁隔間那天,她狀態極差,沒有跟他打招呼,躲他像躲個仇人。這中間幾日,易聊有打電話發信息過來,她也因為不知如何解釋而不接不回。


    今天兩人見麵,著實有些尷尬。


    蘇雨眠心虛地摸摸耳垂,討好似的衝他笑了笑。


    易聊低下頭來,拿起手機按了一會兒,然後放下手機又看著她。


    蘇雨眠的手機“叮”一聲提示:下課別走。


    這話說得……跟下了課要到天台上打一場似的。


    蘇雨眠終於明白易聊似笑非笑的神色裏蘊含的潛台詞:你給小易爺我等著!


    臨上課前十分鍾,有個男生匆匆跑進教室,徑直溜向倒數第三排座位。他剛把書包放下,就看到了蘇雨眠,大聲地打了個招呼:“師母好!”


    他的聲音如雷貫耳,全班同學聞聲,詫異地回頭看過來。


    蘇雨眠差點一個趔趄,掃了一圈發現這排隻有她一個女性。她指著自己的鼻子,探尋地問:“同學,你在叫我嗎?”


    “對啊!沒想到又見到師母了,師母長得真好看,跟小仙女似的。”


    蘇雨眠茫然地看著男生,忽然覺得這個男生有點眼熟,她回憶了一下,這不就是上次她來b大時在易聊辦公室裏見到的那個男生嗎?!


    旁邊的同學拽了拽男生的衣角,問:“什麽情況?”


    男生說:“就我之前說的,被易老師請進辦公室的那位美女。”


    他話音剛落,全班人的眼睛裏都閃爍出八卦的光芒。


    連管導都放下機子好奇地看了過來。


    蘇雨眠嘴角直抽:“同學,你誤會了,我不是你師母。”


    “啊?”男生一拍腦瓜,懊惱道,“真的嗎?我怎麽感覺就是……我的第六感一向很準啊。”


    蘇雨眠客套地說:“我叫蘇雨眠,是創藝的詞作人,負責這次紀錄片的文案部分,今天拍攝還請各位同學多多配合。”


    “你叫蘇雨眠?”男生的眼睛一下子又瞪大了。


    教室裏其他同學插話:“是‘畫船聽雨眠’的雨眠嗎?”


    蘇雨眠點點頭,班上立刻一片嘩然。


    “哇!”


    “我就說吧……”


    “易老師還沒追到人家吧。”


    議論聲此起彼伏,聽不清楚。蘇雨眠還一頭霧水的時候,易聊拍了拍桌子,下巴收緊,嘴角一壓,麵不改色地說:“你們很閑?”


    教室裏瞬間安靜下來。


    “清前書法家資曆全部抄一遍?”


    學生頓時蔫了。最後進來的學生趕緊擺好筆墨,降低存在感,免得成為易老師“撒火”的對象。


    九點整,易聊轉了轉手腕上的珠子,渾身散發出不容置疑的氣場:“開始上課。”


    這是蘇雨眠第一次聽他講課。


    易聊聲音輕柔低沉,但又有著年輕人的清澈感。他似乎不怕學生走神,語音語調從不抑揚頓挫,總是娓娓道來。這堂課有關國學和美學的結合,哪怕內容有些佶屈聱牙,他都不急不緩,好像在說一則故事。聽上去像是湖裏一輪月,想掬一把,卻撈不起來,隻能看月影顫顫地變碎,又圓滿地聚在一起。


    為了給學生思考緩衝的餘地,他每段話說完都會頓一下,最後一個音節低沉而緩慢地消散在空氣裏。


    蘇雨眠飛快地記著筆記,以完善紀錄片的旁白部分。很久沒回課堂,這種純粹的感覺讓她懷念。


    她的腦子裏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如果七年前,易聊是她的班主任,很多事一定不會發生。


    可惜他不是,他隻是將她推入旋渦的唯一原因。


    蘇雨眠想到了四個字:紅顏禍水。


    她手下用了力,充滿怨氣地在筆記本上寫下“易聊就是個禍水!!”然後怎麽看怎麽別扭,就把“禍水”兩個字塗掉,在下麵寫上“王八蛋”,這才心滿意足地長舒一口氣。


    易聊這堂課的前半部分是理論知識,後半部分是練習。他一邊講解一邊在紙上寫字,再用投影儀放出他筆尖的峰回路轉。


    他今天寫的是楷書,因為學生現在都要從楷書開始打基礎。楷書橫平豎直,端端正正,最能體現揮毫人的風骨。


    他手腕輕輕一轉,濃墨迤邐地寫下《贈範曄詩》的首句“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


    教室前方的機位將他寫字時的神情、動作全部錄了下來。


    管導演很滿意今天的拍攝成果。下課後,他提出想加錄一段易聊單人的發言部分。


    易聊就年輕人學習書法這件事談了一點自己的看法。這麽多年來,他都在不遺餘力地參與書法宣傳事業,不喜歡商業消費的他卻樂意用自己的名氣,甚至是顏值,來帶動年輕一代了解書法、學習書法。


    易聊說:“這是一門國學,它值得被更好地傳承下去。”


    蘇雨眠隱約能夠理解國視要拍這部紀錄片的意義了,即便紀錄片的觀眾不多,“書法”也值得被永久地記錄。作為一門傳承千年的國粹,其中很多道理和講究不是她這樣的門外漢能這麽快摸清的,但她知道,易聊和他的同好們在做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拍攝結束後,易聊送蘇雨眠回家。走到美院門口,恰巧跟剛才教室裏的那撥學生撞上了。


    喊她“師母”的男孩就站在最前頭,露出意料之中的神色:“我剛剛說什麽來著?不是師母就是準師母。”


    蘇雨眠有點窘迫,指尖扯了扯裙擺。


    易聊麵無表情地看著男生:“李明宇,是不是想去我辦公室喝茶了?”


    “別別別,童言無忌,易老師放我一馬。”男孩縮著脖子,求饒似的衝蘇雨眠眨眨眼,“美女姐姐,易老師平時也這麽嚴厲的嗎?”


    蘇雨眠看了一眼麵無表情的易聊,認真地說:“嚴厲啊,他當然嚴厲,不僅嚴厲,標準還很高。他平時布置的作業應該不好做吧?偏偏你們說好話、求情都沒用,他這個人油鹽不進,還不解風情。”


    李明宇像發現了知音,瘋狂點頭。


    易聊腳步頓了一下,皺眉反問:“不解風情?”


    蘇雨眠愣了愣:“難道不是嗎?”


    李明宇等人在一旁哄笑起來。


    易聊瞪了他們一眼,黑著臉推蘇雨眠上車。幾個男生還在後麵不怕死地起哄:“易老師,加油!”


    易聊:……


    蘇雨眠心情很爽,易聊的臉卻越來越黑,道:“你身體好了?”


    “啊?什麽?”


    “上次見你,你好像是不舒服,我也沒來得及問你。”


    蘇雨眠立刻反應過來,脫口道:“啊……對,我當時痛經。”


    “真的?”


    “千真萬確。”


    易聊回頭看了她一眼:“現在好了?”


    “廢話……痛這麽多天,會死人的好嗎……”


    蘇雨眠神色很鎮定,一點也不像在撒謊。


    易聊陷入沉思中。薑文玉後來打的那通電話,讓他輾轉反側了好幾天。


    薑文玉隻說有人散播謠言影響到了a組某位同事工作,卻沒提具體影響到誰,但他結合那天的境遇,直覺告訴他,那人就是蘇雨眠。


    可是,蘇雨眠現在卻告訴他,她當時隻是痛經?


    易聊眸子裏陰晴不定,車停在紅燈下,從後座椅上拿來一條毛毯:“披著,別著涼了。”順手還打開了暖氣。


    毛毯是珊瑚絨的,暖氣也直吹著自己,蘇雨眠尷尬地把自己裹進毯子裏,哪裏包得不嚴實易聊還會指責她。


    事實上,沒幾分鍾,並不在生理期的蘇雨眠就焐出了一身汗,不太舒服地在毯子裏扭來扭去,卻啥也不能說。


    “還冷嗎?”易聊問。


    “不冷不冷,非常……暖和。”何止暖和。


    “杯子裏有熱水,你要是不介意的話,可以喝。”


    “……不用了,我真的不冷了。”


    蘇雨眠快哭了,她現在深刻地意識到了撒謊是要付出代價的。


    大概是察覺到了她的不樂意,易聊終於沒再說話。兩個人各懷心思,一路十分默契地沉默著。


    直到進了小區,蘇雨眠總算鬆了一口氣,從毯子裏鑽了出來。


    易聊說:“我上次跟你提到同學聚會的事,還記得嗎?”


    蘇雨眠愣了一下:“b中的同學會?”


    “嗯。據說操場翻新了,一起回去看看吧。”


    蘇雨眠剛想幹脆地拒絕掉,卻對上易聊堅定的眼睛,她心軟地歎了一口氣:“大哥,你為啥這麽執著於要帶我一起去呢?”


    “高中聚會不是嗎?”易聊語氣理所當然,好像隻是在談論天氣,“你不去,我也沒有回去的意義了。”


    蘇雨眠怔住了,她含糊不清地說了句“再說吧”,然後逃似的奔下車。


    她走的速度太快,易聊回過神時,發現她落了一本筆記本在副駕駛座上。他伸頭喊了一句:“等等,你的本……”但車門外已經看不見她的身影了。


    “……生理期還跑得這麽快。”易聊無奈,隻能先把本子收進自己的包裏。紙張忽閃間,他看到了自己名字。


    雖然沒看過什麽言情劇,但女孩子把喜歡的人的名字寫在本子裏,似乎是常有的事?


    易聊抿了抿唇,眸光閃爍,糾結了三秒,決定“冒犯”一下蘇雨眠的筆記本。


    剛翻開,一句話赫然映入易聊的眼簾:易聊就是個王八蛋!!


    “王八蛋”上麵還塗了兩個黑球球。


    易聊:???


    說好的言情劇呢?


    ***


    入秋以後,b市終於下了一場雨。明明是早晨,烏雲卻黑壓壓地逼仄在頭頂,雨水嘩啦啦地下。


    蘇雨眠躺在被窩裏,順手轉了一條貓咪的微博,並敲上一句話:日常雲吸貓!!!


    在蘇雨眠看來,這種天氣最適合縮在被窩裏虛度光陰,哪兒也不去,什麽也不幹,一會兒午飯也別叫外賣了,省得外賣小哥雨天路滑不便騎車。她下點掛麵,打兩個雞蛋,調點紫菜、蝦皮、醬油、醋、胡椒、味精,配上一勺老幹媽,妥妥的家常掛麵。


    隻要一看到窗戶上像瀑布一樣流下來的水,蘇雨眠便覺得,雨天能宅在家裏聽聽歌、吸吸貓,真是太幸福了。


    她剛這樣幸福了十分鍾,手機響了。


    手機屏幕上“湯霖”的名字忽閃忽閃,蘇雨眠頓時有不好的預感。


    湯霖的聲音很急:“蘇雨眠,你現在在哪兒?”


    “湯老師,早上好。我現在在家啊。”


    “快點來公司!”


    ……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蘇雨眠不情願地看著窗戶外麵的雨水:“不是吧?現在?”


    “周總找你!”


    “什麽?”蘇雨眠猛然從被窩裏彈起來,“周總?找我?等等,不是,大boss找我幹嗎?”


    “我也不清楚。”湯霖有些急躁,聲音卻放低了,“我還想問你了,你做了什麽得罪周總的事嗎?早上他把我和薑老師都叫過來,問了半天關於你的事。他的表情很不輕鬆,把我們嚇了一跳。”


    蘇雨眠無心戀床,急匆匆起來套衣服,一邊繼續跟湯霖說話:“周總具體問了什麽?”


    “問我們知不知道你最近在幹什麽,還問了你的健康狀況。”


    “他問這些幹什麽?”蘇雨眠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我也不知道啊!現在他就說要找你,要親自問問你。”


    “我現在打車去公司。”


    蘇雨眠抓起傘衝出家門,雨勢大得這把小破傘根本壓不住。她有些著急,也沒穿厚一點的外套,現在身上淋了雨,凍得瑟瑟發抖。


    她好不容易搭到車,無心跟司機嘮嗑,心裏全想著公司的事。


    周boss一般不找她這樣的基層職工談事兒,如果找了,談的那就是大事。


    到底發生了什麽?


    雨天路堵,蘇雨眠在路上耽擱了比平時更長的時間。到了創藝大樓,她直奔文創部,先跟湯霖、薑文玉會合。


    湯霖看到她,使勁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姑奶奶你可算來了,急死我了。”


    蘇雨眠趕緊豎起雙手:“湯老師,我真的沒犯事,我最近很老實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們都很相信你。”


    薑文玉嚴肅地推了推眼鏡,說:“會不會你犯了事,但自己壓根兒沒意識到?”


    蘇雨眠反思了一下,道:“我是這樣沒有自知之明的人嗎?”


    薑文玉點點頭:“你是。”


    ……


    湯霖額頭上冒汗,趕緊出來打圓場:“薑老師,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喀,蘇雨眠,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蘇雨眠手指攥著外套邊兒,吞了吞口水。


    湯老師說:“周總今天的表情確實不太對,這種情緒我隻在周茜兮女神被黑粉圍攻的時候見過。不過你放心,我們會盡量罩著你。”


    蘇雨眠如臨大敵地點點頭,轉身去往總裁辦。


    她前腳剛進辦公室,薑文玉就迅速跟了上去,悄悄貼在總裁辦門口,豎起耳朵,神色緊張地偷聽。


    湯霖扶額:“你不是挺關心她的嗎?剛剛幹嗎還說她?”


    “你不懂。”薑文玉白了她一眼,“我如果表現得跟你一樣,她隻會更緊張。”


    “……算了,搞不懂你們女人的相處模式。”湯霖索性也把耳朵貼在門上。


    幸好總裁辦是單獨的一層,走廊上的人不是很多。此刻,a組的兩個組長像八爪魚一樣趴在總裁辦公室門上,喜聞樂見。


    辦公室裏,氣氛卻截然相反。


    蘇雨眠乖巧地坐在沙發上。上回和她一起坐在這裏的還是易聊,這次就隻有易聊的舅舅。仔細看看,周博的眉眼跟周茜兮確實有些類似,而易聊又繼承了周茜兮的神顏,這一家人的基因優秀得有點過分。


    蘇雨眠一邊腦子裏天馬行空,一邊不安地挪了挪屁股,讓自己坐得更乖巧些。


    “蘇雨眠,你好。”周博終於從文件裏抬起頭,和善地衝她打了個招呼。


    “你好,周總。”


    “真的很抱歉,大雨天還把你叫過來。”


    “沒事沒事!”


    總裁一上來就道歉是什麽節奏?!蘇雨眠心裏敲小鼓。


    周博說:“最近工作順心嗎?有沒有遇到什麽困難?”


    “啊?挺好的,挺順心的,沒什麽問題。”


    “沒事,如果有困難可以直說,創藝是你強大的靠山,大家一起解決。”


    蘇雨眠有點暈:“謝謝周總。”


    “工作多嗎?累嗎?”


    “還好,還好。”


    “如果覺得工作任務繁重,也可以溝通解決的。”


    “唔……”


    蘇雨眠不知道該怎麽接,對話進入到尷尬期。周博似乎也不太自在,笑出一口大白牙,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溫柔友善:“那……身體狀況呢?”


    蘇雨眠眨了眨眼,腦子裏飛速閃過所有可能,最後很老實地說:“沒啥問題,就剛剛過來淋了雨,有點冷。”


    “哦……”周博若有所思。


    蘇雨眠實在憋不住了,說:“周總,您想說什麽就直說吧,要批評我也給我來個痛快。”


    周博尷尬地笑了兩聲。


    作為創藝的總裁,他叱吒娛樂圈幾十年,很少遇到讓他覺得這麽棘手的問題,一方麵是為了照顧她的情緒,不想處理得太直接;另一方麵,這姑娘跟他寶貝外甥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出於私心,他也不想做絕。


    周博歎了一口氣,沉下聲音,道:“我跟你說實話吧,小蘇,有人說見到你出入心理診所了。”


    蘇雨眠腦子裏“轟”地一下,說不清是憤怒還是恥辱的情緒,瞬間爆了出來。


    她勉強提一下嘴角,問:“是沈聰嗎?”


    “別管是誰了,同事肯定也是出於好心,才會告訴我的,畢竟公司之前對你的關懷可能不太夠。”


    蘇雨眠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周博,讓周博想好的一長串的台詞有些亂:“……公司擔心工作會對你造成壓力,想幫你疏導一下,畢竟,健康這才是最要緊的。”


    “也就是說……”蘇雨眠聲音沙啞,“公司害怕我會影響工作,要我停職?”


    周博趕緊擺手:“沒那麽嚴重,就是想了解一下你目前的狀況,再看看公司有什麽能為你做的。工作那邊實在不行……就先給你放假。”


    “所以,還是要停職。”


    “……也不算是停職,就是想減輕一下你的負擔。”


    “為什麽呢?”


    這個問題把周博問蒙了:“什麽為什麽?”


    “公司怕我哪天撐不住了,跳樓自殺,然後就讓公司蒙羞了是嗎?”


    周博眉毛擰成“川”字,這個姑娘外表柔柔弱弱,今天卻總是把話說得一針見血。


    他們高層確實有這樣的擔心。從公司管理者的角度來說,他的擔心無可厚非。


    “謝謝周總一番好意了。”蘇雨眠從沙發上站起來,深吸一口氣,俯視著周博的眼睛,“周總,您為什麽不先問問,我到底有沒有生病?”


    周博愣住了。


    “您作為創藝的大boss,就是聽別人這麽一說,難道就直接斷定我有病?”


    “不是……你不是拿著病曆報告出來……”


    蘇雨眠臉上掩飾不住失望,一字一句地說:“我拿著病曆報告,就代表我有病?”


    周博很不擅長處理這類問題,最開始叫來湯霖和薑文玉,也是希望能從他們那裏入手。沒想到那兩人非常護犢子,怎麽問都說這孩子各種好,各種誇。他歎了一口氣,拿出談判的架勢:“小蘇,你別急,坐下來慢慢說。”


    蘇雨眠冷冷地看著周博。在她眼中,周博的臉和b中班主任的臉慢慢重疊在了一起。她自嘲地勾起嘴角,道:“公司想怎麽處置我這個患有‘心理疾病’的殘障人士呢?開除?停職?還是我自己走?”


    蘇雨眠話音剛落,總裁辦的門就被撞開了。冷風猛地灌了進來,讓辦公室裏僵持不下的兩個人清醒了一點。


    易聊沉著臉站在門口,薄唇輕抿,烏黑的瞳仁裏深不見底。


    湯霖和薑文玉站在易聊身後,急急地探頭望進來。


    周博有些尷尬:“易聊,你怎麽來了?”


    “舅舅,公司裏最近有些風言風語,既然舅舅來不及管,那就我來代勞吧。”


    “什麽風言風語?”


    易聊看了蘇雨眠一眼,話鋒一轉,道:“你們聊完了?聊完了我就帶蘇雨眠吃飯去,她應該早飯都沒吃。”


    說著,易聊直接邁進來,拉著蘇雨眠的手就往外走。


    蘇雨眠完全蒙了,剛才拔劍張弩的氣氛忽然被打破,現在的微妙發展,她有點反應不過來。


    周博沉聲道:“站住,我們還沒聊完。”


    易聊緩緩轉過身,下顎收緊,語氣極淡地道:“舅舅,有件事我想跟您說明一下。”


    周博抬頭看著他。


    易聊指著發蒙的蘇雨眠:“我的本職就是個寫字的,如果她不在,我可能不想出現在任何人的鏡頭前。”


    周博聲音變了:“你這小子……你要退出紀錄片?”


    易聊不置可否,語氣卻十分肯定地道:“我跟蘇雨眠認識很多年了,如果舅舅你相信我,就把這件事交給我來處理,我保證不會影響公司任何項目的進展。”


    周博疑惑地看著他倆:“你是懷疑,小蘇被人誹謗了?”


    “不是懷疑。”易聊握緊蘇雨眠的手,眸光如炬,“是肯定。”


    他說完這句話,雨好像就停了。


    蘇雨眠抬頭看向他,依稀看到了光。


    雨還在下,易聊開車送蘇雨眠回家,一路上都沒有說話。


    蘇雨眠想感謝他,可是每次偏過頭,都看到他整個人仿佛都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低氣壓,想說的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直至到了家門口,蘇雨眠才小聲匆忙地說了句:“謝謝。”然後拉開車門準備下車。


    易聊沒說話,卻突然拉住她的手腕,就被他直接拉回了座位上。


    “蘇雨眠。”易聊忽然開口,聲音又低又啞,“有什麽需要我做的嗎?”


    對上他漆黑幽深的眸子,蘇雨眠歎了一口氣,將自己曾經輕微患病到治愈的過程和盤托出。唯獨沒有提及患病的原因,隻說是學業的壓力。


    易聊聽完以後長久沉默,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他錯過的事情真的太多了。


    蘇雨眠將他的神情盡收眼底,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輕鬆地說:“我早就已經痊愈了,這就跟感冒好了一樣,你別想那麽多。你舅……周總也沒錯,他有自己的立場,我其實特別理解他。”


    “好,那我就……放心了。”易聊咬了咬牙,關心的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


    易聊無法對著一個已經治愈的人再施以關心,那就好比是把對方又擺到了患病者的角度。


    “不管怎麽樣,”他說,“以後有事先來找我,我幫你撐腰。”


    蘇雨眠笑道:“好,謝謝你啦。”


    “不客氣,你回去好好休息。”


    托易聊的福,蘇雨眠休息得很好。第二天一大早,她是被房東打來的電話吵醒。


    她的房租是年付的,付完錢,一年也用不著跟房東聯係。房東偶爾打來電話,也無非就是傳達一下物業最近的安排。


    所以蘇雨眠也沒在意聽,電話放在耳朵邊。在房東說話的時候,她又睡了個囫圇覺,迷迷糊糊間依稀聽到“兒子”“結婚”之類的字眼。


    她一邊打嗬欠一邊說了聲“恭喜”,然後就把電話掛了,隨即又進入夢鄉。


    整個晚上,易聊的側顏在夢裏徘徊不去,緊握的手的觸覺也延伸到了夢裏,蘇雨眠不記得自己多久沒做過美夢了,於是今天幹脆一覺睡到快中午,但還是不願意睜開眼。


    起來的時候,她覺得小腹一陣痛,用腳指頭想也知道是“大姨媽”來造訪了。家裏囤的衛生巾不太夠用,她收拾了一下就出門買東西。


    昨天的一場大雨好似把b市洗刷了一遍,今天空氣格外清新,哪怕是蘇雨眠這種骨灰級宅女,看著藍天白雲也覺得心情很好。


    大超市在兩公裏之外,來回一趟不是很方便,蘇雨眠幹脆一次性買夠幾個月的衛生巾,順便囤了點菜。她一邊在超市裏挑挑選選,一邊給丁肆醫生打了個電話,匯報一下昨天的狀況。


    丁醫生聽完後咂了咂嘴,得意地說:“你看,我給你病曆報告上寫的話是不是特別準。”


    “‘愛情來得太快,就像龍卷風’?”


    ……


    “對啊,我覺得我以後如果失業了,可以轉行做神婆。”


    “……丁神婆,麻煩你先幫我算算,我如果失業了該去做什麽好?”


    “你待在家裏就好,省得自己作死。”


    “我作?”蘇雨眠很不認同地皺起眉,“我這麽乖巧,哪裏作了?”


    “病曆報告是不是你自己要的?要是按照我說的不寫,是不是就沒這麽多事?”丁肆冷靜地分析,“目前看來,誹謗你的人手上唯一的把柄就是看到你帶著病曆報告而已。你隻要把我寫的‘報告’展示給他們,估計他們全都閉嘴了。”


    蘇雨眠想了想:“我覺得這方法可行。以後我們公司裏的人都知道丁肆心理谘詢診所的丁醫生喜歡在病人的報告裏寫歌詞。”


    丁肆:……


    從超市出來的時候,蘇雨眠已經提著一大兜東西,塑料袋繃得她手疼。超市旁邊有家咖啡館,她停在門口打算換一隻手。


    咖啡館裏有熟悉的麵孔,正透過玻璃窗映射進蘇雨眠眼裏。


    是易聊,還有沈聰。


    他們倆坐在一張桌子前,臉對臉。沈聰今天穿得很漂亮,長發披下來,燙了點微卷,說話間,臉上時不時露出笑容。而易聊的黑色碎發剛好擋住視線,讓蘇雨眠看不清他的神色。


    蘇雨眠站在那兒,怔怔地看了一會兒,手上的袋子好像越來越沉。


    易聊似乎感應到了窗戶外的目光,微微側頭,蘇雨眠像是犯了錯誤被發現的孩子,趕緊跑著躲開了。


    跑出咖啡館的範圍,她氣喘籲籲地坐在長椅上,捂著肚子齜牙咧嘴。


    今天小腹本來就不舒服,剛才又作死地衝刺奔跑了一路,現在痛意猛地來襲,她一步都走不動了。


    “生理痛”這種事,雖然嚴格來說隻是陣痛,但真的痛起來,還是很要人命的。有些人是體質緣故,從一開始就會痛,有些人卻是因為後天沒有調養好,受了涼之類的,一次痛後就開始次次痛。蘇雨眠就是後者,盡管每一次她都小心翼翼地避開辛辣和生冷,但生理痛還是會如約而至。


    沒幾分鍾,她已經痛得頭暈目眩,冷汗淋淋。眼前來回穿梭的人流,在她腦子裏幾乎隻是幻影。她開始下意識地在牛仔褲上擦著手心的汗,來轉移注意力。


    又一陣抽痛來襲,蘇雨眠難受地閉上眼。忽然有一隻手握住了她來回擦拭的手掌,對方的手心幹燥而溫暖。她倏地睜開眼睛,對上易聊如黑曜石一般的瞳孔。


    易聊蹲在地上,仰著頭看她:“你怎麽了?”


    “沒……沒事……”


    “這叫沒事?”易聊的手指在她掌心裏輕輕摩挲,全是汗,皺起眉道,“嘴唇都白了,哪裏不舒服?”


    “有一點肚子痛,不礙事的。”蘇雨眠氣若遊絲,卻還是盡力扯出一個“我好得很”的笑容。


    易聊抿了抿唇,目光和聲音都沉了下來:“蘇雨眠,不要對我撒謊。”


    蘇雨眠愣了一瞬,耷拉下腦袋,小聲說:“我痛經。”就像是終於拉開了閥門,心裏積壓的不痛快都衝刷了過來,她帶著哭腔、十分委屈地又補了句,“特別特別疼!”


    這下就輪到易聊愣住了,他想起什麽,欲言又止了一番,最終隻是臉色複雜說了句:“你在這兒等我,哪兒都別去,我把車開過來。”


    幾分鍾後,易聊開著車從停車場出來。他把蘇雨眠扶進車裏,拿出上次的小毯子蓋在她身上,並把暖氣開到最暖。


    蘇雨眠頭靠著窗戶,輕輕用手揉著小腹。


    易聊的餘光掃了她一眼,問:“要不要喝點熱水?”


    “不用了,我回家喝點紅糖薑茶。”蘇雨眠把小毯子裹得更緊了些,側頭時恰巧看到易聊欲說還休的目光,她問,“你想說什麽?”


    易聊直直地看著紅綠燈,掩蓋住內心的疑惑和好奇,嗓音輕淡地像是隨口一提:“蘇雨眠,你一個月來兩次?”


    蘇雨眠:……


    她該怎麽跟這位直男朋友解釋,上次說是痛經,其實是她在誆他?


    而直說“對不起,我騙了你”會不會被他扔下車?


    蘇雨眠抱著肚子內疚了一會兒,忽然想起易聊剛才好像在和沈聰喝咖啡,內疚的心情頓時沒了,反而有些擲氣,道:“不用你操心,我強壯著呢!”


    易聊瞥了一眼她的小細胳膊,悶聲笑了一下。


    到家後,蘇雨眠直接爬進被窩,把自己裹成蠶蛹。易聊也跟了進來,順手帶上門。


    蘇雨眠虛弱地瞪著他,但他無視她的目光,掃了一眼這個小單間。抱枕是立體小貓咪的,座椅上的毛毯也印著一隻臉團團的貓,拖鞋是貓咪,手機殼也是,又聯想到她的微信頭像、微博頭像以及微博裏的吸貓日常,他忍不住問:“你很喜歡貓?”


    “對呀,貓多可愛。”


    “為什麽不養一隻?”


    “我連自己都養不活……”


    易聊笑笑,脫掉外套,燒上熱水,泡了一杯紅糖薑茶放在她床頭,然後開始整理她從超市裏買回來的東西。


    食材放進冰箱,卷紙放進抽屜,桌子擦一遍……動作幹淨有序,不一會兒,整個單間都被他收拾得幹幹淨淨。


    蘇雨眠挑不出刺來,薑茶的味道氤氳在空氣裏,形成一股看不見的暖流。她往被子裏縮一縮,隻露出一雙眼睛,小聲地道:“我餓了。”聲音裏還帶著點兒祈求。


    易聊回過頭,一眼看到了某人露在被子外麵的、濕漉漉的小狗眼,心裏像被電擊過一樣酥麻:“好,我弄點吃的給你。”


    易聊擼起襯衫袖子,開始在灶台前忙活。他的手臂不粗,但骨骼分明,看著很有力量,很靠譜。蘇雨眠安心地閉上眼,因為剛才那波強烈的陣痛,她現在四肢乏力,隻想躺著休息。


    大約過了二十分鍾,隱約從空氣中傳來一陣糊味兒。


    灶台那邊傳來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蘇雨眠剛要睡著就被立刻驚醒了,她趕緊下床去廚房。


    易聊此刻正淡定地站在鍋邊,脊背挺直,氣質超脫得不像個凡人。


    蘇雨眠指著鍋裏明顯一團馬賽克,一字一句地問:“易大仙,你對我的廚房做了什麽?”


    易聊垂下手,若有所思地說:“好像糊了?”


    好像?


    蘇雨眠難以置信地看看他,又看看一片狼藉的犯罪現場。想不到寫字超好看的易男神竟然是暗黑料理界的人才?!


    她無奈地打開窗戶和抽風機,然後把還在思考自己哪裏做錯了的某位大神從灶台邊拉了出來:“放過廚房,我們還是點外賣吧。”


    易聊知道自己犯了錯,主動打開外賣軟件,飛速下單:“你再去睡會兒,飯來了我叫你。”


    蘇雨眠身心俱疲地鑽回被窩,腦子裏全是灶台淩亂的場景,她一想到那個場景就心驚肉跳:“我恐怕是睡不著了。”


    易聊坐在床邊,替她掖好被子:“那怎麽辦呢?”


    “我想看你寫字。”


    “為什麽突然想看我寫字?”


    蘇雨眠想也沒想,脫口道:“因為好看呀。”


    兩個人都愣住了。


    曖昧的氣息伴隨著這句話緩緩地升騰在小單間裏,原本燒焦的味道仿佛都變甜了。


    蘇雨眠在易聊回過神之前,迅速把頭縮進被窩裏,死死地攥住被子口,仿佛這是她的殼,外麵隻要漏進一絲氣流,她就會原形畢露。


    所以,她沒看到易聊的嘴角翹上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弧度,眼睛裏像是打碎了月光,散著星星點點的光華。


    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你家有筆和紙嗎?”


    被窩裏的人:“沒有毛筆,鋼筆和大白紙行嗎?”


    “也可以的。”


    “就在書桌上,自己拿吧。”


    易聊取了筆和紙,坐在地上,在床畔放了本厚書墊著,準備開始寫字,蘇雨眠這才小心翼翼地把眼睛從被窩裏露出來。


    寫字時的易聊很專注,筆尖抑揚頓挫,行雲流水。可能因為用的不是毛筆,跟平常微博裏的寫字視頻不一樣,現在的他近在咫尺,近得連額前有多少碎發,她都可以數得清楚。


    無論他有多少粉絲,身上聚集著多少目光,仿佛在這一刻,他是隻屬於蘇雨眠一個人的。


    蘇雨眠自私地這樣想著,在鋼筆尖摩擦紙麵的沙沙聲中,終於再次進入夢鄉。


    睡著前,易聊似乎跟她說話了,他好像在問“你猜我寫了哪首詩?”


    蘇雨眠心想:這還用問嗎,《菩薩蠻》唄。


    易聊卻說不是。


    他今天寫的是《贈範曄詩》。


    “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蘇雨眠已經睡著了,聽不見他說話,他放下筆,伸手摸著她的額發,眸光如水,而後說出後半句,“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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