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並南王府門前停下,滄弈先我一步下轎,朝我伸出手:“我們到家了。”


    “這是你家。”我道。


    我又不需要他扶,便自己跳下馬車。


    滄弈愣了愣,橫在半空的手有些尷尬,他訕訕收了手,與我一前一後進入王府。


    瑤歌從正堂撲出來,往我身上一靠,嬉笑道:“小素綰,多日不見,近來過得如何?”


    “你昨天難道不在宮裏嗎?”我故意問她,神色也是冷淡疏離的。


    瑤歌當然清楚我的意思,支支吾吾半天,道:“我那不是為了辦別的事嘛……”


    “我給你準備了飯菜,你肚子餓不餓?”她拉著我的手往花廳走,一邊走一邊與我講最近的瑣事,絮絮叨叨半天。


    我隻是默默聽著,一言不發。過了許久,瑤歌終於察覺到我的安靜,問道:“小素綰,你怎麽了?”


    “我剛回了一趟安和侯府,心情不太好。”我如實回答她。


    “因為夫人?”瑤歌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眨,“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她隻不過去渡下一世輪回了,有什麽可傷心的呢?”


    “這就是我們與凡人不同的地方。”我用手指著她心口,“即使知道她是去輪回,凡人這裏也會痛。”


    “那我死了,你這裏會疼嗎?”瑤歌眼珠一轉,反問我。


    “應該會吧。”我思考良久,“這大千世界,我也隻有你一個朋友了。”


    “朋友啊……”瑤歌默默重複了一遍,嘿嘿笑著,“我倒沒有很多朋友,千年前有一個,不過後來死掉了。”


    我咋舌,還是第一次見有人把死亡說得這麽輕鬆。


    “她死時叫我不要傷心,我當然聽她的話。”瑤歌歎了口氣,“從此以後我就沒什麽朋友了。”


    無悲無傷,便是長生又如何。


    我很可憐瑤歌。


    不多時,滄弈便來到花廳,問瑤歌是否將我的住所準備妥當。


    “那是自然,我特意把小素綰安排在別院,圖著清淨些。”瑤歌得意揚揚著,又好像想起什麽似的,對我道,“你缺什麽用什麽,直接找我就好,千萬別自己亂走。”


    “為什麽?”我不解。


    “你別管這些,”瑤歌道,“總之別亂走就是了,要是覺得無聊就來找我,想上街也可以來找我。”


    我哼哼哈哈點頭,既然她不願多說,那我自然也不多問。在宮中這麽久,我早養成這樣的習慣。


    “左丞的事情還有許多需要我料理。”滄弈對瑤歌道,“今日就不用等我用晚飯了,你和阿綰先吃,知道嗎?”


    他叫我阿綰的時候,語氣總是特別溫柔,連眸子裏都含著情。


    如果他不想著謀反,不想著傷害恩公,至少我們還可以做朋友的。


    “帶我去別院吧。”我對瑤歌道,“今天坐了一上午的馬車,我有些累。”


    “好!”瑤歌對我笑,那雙極美的眼睛眯成兩條線,“晚上想吃什麽,我現在就吩咐下人去準備。”


    我道:“清淡點就好,其餘的隨你安排。”


    瑤歌引我進別院,這裏雖然略為偏僻,但勝在清幽雅致,有花有樹,有假山流水,叫人看了就心生歡喜。


    “我猜你一定喜歡這個地方。”瑤歌把小屋的門推開。正所謂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瑤歌已經把一切布置妥當。


    “你先休息,覺得無趣就來叫我。”瑤歌指著書桌旁的一架書,“或者看書也成,這都是我挑來給你解悶的書,有《淮南子》,還有《山海經》,都是我向那些凡人打聽來的,你看著玩便好。”


    我看著瑤歌嘰嘰喳喳的模樣,笑著道:“你現在與我初見你時一點都不一樣,終於變得渾身都是煙火氣了。”


    “沾些煙火氣也挺好的啊。”瑤歌說,“我以前在魔界的時候,日日板著臉,誰見我都怕。”


    她繼續道:“其實也不是我想板著臉,我一個護法嘻嘻哈哈太不像樣子了。但現在是在人間,誰也不認得我,自然就無所顧忌。”


    她到了凡間變得更快樂,為何我卻隻學會傷心?我有些頭疼。最近奇怪的問題越來越多了,大多是我解釋不清的問題,又不能求教別人,隻有自己揣在心裏慢慢地品。


    “得了。”瑤歌擺擺手,“我不在這兒擾你清閑了,你快些休息吧。”


    她走了,別院裏終於隻剩我一個。


    我將屋裏的東西照自己心思排放整齊,突然見到一隻通體雪白的鴿子,撲棱著翅膀往我的別院裏飛來。


    鴿子停在我門前,任憑我怎麽趕也趕不走,我終於看清,原來它的爪上綁著一張字條。


    我將字條取下來展開,映入眼簾的是樺音熟悉的字跡,唯有寥寥一句: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我想起樺音許久以前對我說過,他養了一隻極其聰慧的信鴿,想來便是它了。


    四下尋摸一番,我終於找到一隻鳥籠,放飛了裏麵的畫眉鳥,將那隻通體雪白的鴿子放進去。


    我不舍得讓它飛回去,倘若它飛走,我與恩公的聯係又要斷了。我下定決心,除非是一定要告訴恩公的事,否則絕不會讓這隻鴿子隨意飛回去。


    我想起瑤歌說的“不能在府中亂走”,心下蹊蹺得很:莫非是並南王府藏著滄弈圖謀造反的證據?


    想到這兒,我更覺得自己有必要在並南王府細細查探一番,若是找到什麽有用的東西,也可以助恩公一臂之力。


    但我沒想到並南王府竟然這麽大,剛一進後園,我隻看見成片的翠竹交相遮掩,之後我又左轉轉右轉轉,終於不負眾望地迷路了。


    我等了半天,終於看到有灑掃的婢女經過,剛要開口問路,誰知她們見了我紛紛咬耳朵道:“這不是王爺帶回來的那個宮娥嗎?”


    “聽說這女人在宮裏就變著法地迷惑皇上,來了咱們王府,還不知要惹出多大的亂子。”


    “可不,也就是咱們王妃心眼實,對她如此好。”


    我愣了愣,將問路的話咽回肚子裏。


    我自詡問心無愧,流言蜚語一概不懼怕,可是沒想到這些帶著刀子的話暴露在我麵前的時候,我還是怯懦了。


    在世人眼中,我是狐媚子,是一個令皇帝三年不娶的妖女,穢亂宮闈,迷惑君主。比起真相,這些話更能成為他人茶餘飯後的談資,所以也更讓人覺得可信。


    天界亦如此,凡界亦如此,何其荒謬可笑。


    我不知用了多久才走出後園,隻記得剛一進正堂,便看見兩張草席卷著不知什麽東西,上麵沾了髒兮兮的血,已經有些發黑了。我上去踹了兩腳,一個渾身是傷、血肉模糊的人從裏麵滾了出來,她還沒死透,甚至伸出兩隻手抓住我的裙角,她說:“救我……”


    我嚇得癱坐在地,依稀辨認出,這是今日在後園罵我狐媚惑主的婢女之一。


    “這是滄弈的意思。”瑤歌把我扶起來,“他剛剛回來取折子,正碰見這兩個不知死活的東西講你壞話,便一並亂棍打死了。”


    我胃裏一陣陣惡心,喉嚨裏直泛酸水,直到我看見裙角還沾著那個婢女的血,終於受不住,“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瑤歌趕緊招呼人將那兩個婢女扔出去,關切地問我:“要不你還是歇歇吧。”


    “我沒胃口,晚飯就不必叫我了。”我掙脫她的攙扶,撐著牆獨自走回別院,進屋時餘光瞥到桌上的銅鏡,這才看到自己慘白如鬼的一張臉。


    這樣的手段,與他叫我阿綰時全然不同,我很害怕,僅是說錯一句話便落得如此下場,更何況他的政敵樺音?


    我蹲在地上,將頭埋在臂彎裏,意識到自己在抖。我仿佛看見那草席裏是恩公,他絕不會抓著我的衣角讓我救他。


    我害怕。


    天漸漸黑了,我聽到淅淅瀝瀝的雨聲,以及天邊偶爾劃過的閃電與雷鳴,我不敢抬頭,隻要抬頭就會看到那個被亂棍打死的婢女,暴雨敲擊著青石板,仿佛是嘈雜的腳步聲,我不敢想了……


    “吱呀”一聲,門被人推開了,我在臂彎中睜開眼,隻見雷電在地上投射出一個巨大的黑影。


    一盞溫柔的燭光在我身邊點燃,是滄弈舉著燭台半跪在我麵前,他說:“阿綰,我想著你會害怕,所以提前回來了。”


    滄弈見我一言不發,追問道:“你在為那兩個婢女生我的氣?”


    “你為我泄憤,我沒資格生氣。”


    我說:“我是害怕。”


    “怕我嗎?”


    我沒肯定,也沒否認。餘光瞥到那隻鳥籠,鴿子歪著頭注視我們倆,眼睛亮晶晶的。


    但我沒想到事情遠沒有結束,第二日吃早飯的時候,有一個穿青衫的幹瘦男子突然衝進來,手持長劍橫在自己脖頸上,信誓旦旦地和滄弈說道:“臣聽聞王爺將這妖女帶回王府,今日以死請柬,請王爺誅殺此女,切莫影響王爺籌謀的大業!”


    瑤歌小聲與我耳語:“我叫你不要亂走,就是怕撞見他們。”


    “他們?”我左右看了看,唯獨隻見那青衫男子一個人,便好奇地問,“誰是……他們?”


    “這是滄弈豢養的幕僚。”瑤歌說。


    我點點頭,再不多言語。


    滄弈用湯匙舀了一口肉粥,嚐過後眉頭一皺。


    “鹹了。”他麵無表情,仿佛沒看到那個以死相逼的謀士。


    我跟著嚐了一口,明明味道不鹹不淡正好,怎麽突然說鹹了呢,滄弈的口味竟然這麽刁鑽?


    瑤歌趕緊道:“那明天我讓他們做得清淡些。”


    “我不是說粥,”滄弈把碗筷往前一推,將目光移到那青衫男子身上,“我是說人。”


    哦,我這才了然,原來他說這人太閑了。


    “那以你所見,當如何?”滄弈問他。


    青衫男子放下劍,說道:“這女人和皇帝糾葛不清,難保不是皇宮派來的奸細,不如快刀斬亂麻,殺了她。”


    “嗬!”滄弈站起身,抬腳踹飛那柄劍,我見他自腰間抽出明晃晃的佩劍,手起刀落,將那青衫男子抹了脖子。


    甚至連呻吟都沒有,那青衫男子軟綿綿地倒在地上,好像一個布袋子似的。


    我低下頭不敢看。


    “將他丟在亂葬崗,以儆效尤。”滄弈細細拭去劍鋒上的血跡,若無其事地對下麵吩咐道。


    瑤歌大睜著眼,顯然沒想到滄弈會殺了謀士,她終於忍無可忍,猛地站起來道:“殺了兩個婢女還則罷了,如今又親手殺了謀士,世子是瘋了不成?”


    “造謠生事,不殺難道留著?”滄弈用目光掃視在屋裏伺候的婢女,“你們也看到了,若有造謠生事者,婢女也罷,謀士也罷,都是死。”


    我從心底為那個幕僚感到可悲,其實他什麽也沒說錯,我來到並南王府的確是為了做樺音的耳目,每一樁每一件都被他猜著了。他隻是沒猜到,滄弈對我的信任和喜歡,遠遠大於對他的需要。


    “殺了一個他倒無所謂,那府中其他的謀士呢?”我從未見瑤歌這樣厲聲厲色,“過不上一天,鄴城就會傳出並南王為了女人殺死謀士,到時候誰還願意來為世子做事?”


    “並南王府不缺一個謀士。”滄弈冷哼一聲,“同樣,並南王府也不缺一個王妃。”


    瑤歌如遭雷擊,臉色登時變作灰白,我見她搖搖晃晃險些摔倒,剛想起身扶著她,卻被滄弈拽著胳膊拉起來,道:“隨我出去。”


    外麵的婢女見了我和滄弈在一起,嚇得連頭都不敢抬,有幾個甚至在瑟瑟縮縮地發抖,顯然是平日沒少說我的壞話。


    “你不必為那個謀士自責。”滄弈道,“他是樺音的人。樺音在我身邊安插了那麽多眼線,隻有他活得最長。今日故意用這樣的方式向我證明他的真心,倒不如我直接成全了他。”


    我不語。


    “阿綰,有時我真不知道如何愛你。”滄弈誠懇道,“或者,你來做我的王妃,如何?”


    “我不要。”這三個字,我說得幹脆利落,沒有半點遲疑。


    滄弈“嗯”了一聲,顯然已經猜到這個答案,所以並不是很失落。


    我見門口停著馬車,便問道:“你要帶我去哪兒?”


    “去看我的兵。”滄弈說,“那地方風景不錯,順便與你散散心。”


    我早就猜到,他既然豢養著謀士,自然手下有不少死士。其實我不懂,為什麽他要帶我去看這些,他難道對我就沒有半分起疑嗎?


    但是,我沒有拒絕,我樂意為恩公摸清滄弈的底細。


    馬車出了鄴城,向一處偏僻的山澗行去。我一路盯著窗外,試圖記住這條路,以便回去時更好地給恩公通風報信。


    “這是什麽地方?”我問他。


    滄弈往窗外瞟了一眼:“這是翠嶺山。”


    翠嶺啊,我忍不住多瞟了幾眼。記得那日去魔界取檮杌之眼時,我與滄弈從翠嶺山上飛過,那時我在雲上,見眾生皆是微渺,如今我行至翠嶺山腳下,才知道這山如此高大。


    山路陡峭,馬車顛簸不穩,滄弈便默默用手擋著我頭上的木製棱角,生怕我磕到碰到。


    “往日我一向是騎馬過來,”他說,“今天帶著你,本想著用馬車方便些,現在看來反而沒有騎馬靈活。”


    他衝我笑,全然沒有早上麵對謀士時的狠戾。我想我是應該厭惡他的,可是這樣的他讓我討厭不起來。


    “你上次說,你的家在天上?”滄弈故意逗我說話,“你可願給我講講天上的故事?”


    已經許久沒有人和我說天界了,樺音一直以為我這是無稽之談,我也鮮和他說天界的往事。如今滄弈主動提起這些,我自然樂意接話,我說:“天上哪裏都好,尤其是天河,你還說那裏美得蝕骨銷魂,讓我少去看。”


    “我?”滄弈滿是笑意,“原來我也是天上的人。”


    “是啊,你是天上的滄弈仙君,住在樞雲宮裏,我曆劫之前一直住在你宮裏。”


    “那我在天上時是什麽樣子的?”滄弈又道,“是插科打諢,還是冷若冰霜,還是別的什麽樣子?”


    我仔細想了想,回答道:“大約是幾者兼有吧,平日裏有一點凶,但是刀子嘴豆腐心,從來沒罰過我。對了,你還有一個仙娥叫采星,還有,你經常幫紅鸞司的仙女姐姐寫婚書。”


    我在他手心寫道:長發綰君心,幸勿相忘矣。


    我說:“喏,就是這兩句。”


    “寫婚書啊,”滄弈想了想,然後直視我的眸子問,“我可曾給你寫過?”


    心跳恍然漏了一拍。


    我趕緊正襟危坐,搖頭:“沒,沒有寫過。”


    “那就奇怪了。”滄弈道,“倘若我們在天界相識,想必那時我就已經十分喜歡你,怎麽可能沒給你寫過?”


    “沒有,沒有。”我慌張地擺擺手,“你在天界從未動過情愛的心思,從來都沒有!”


    “那就壞了。”滄弈看著我,輕笑道,“如今動了情,怕是以後都忘不了了。”


    馬車突然在此時停下,我聽見車夫在外麵說:“殿下,咱們到了。”


    我沒敢看滄弈的眼睛,搶先一步跳下馬車。迎麵是一個穿月白色衣裳的少年,約莫比樺音略小兩歲,五官清秀得很,他見了我先是一怔,然後朗聲道:“末將欒令,不知這位姑娘是……”


    滄弈跟著出來,回答道:“她是我朋友,叫素綰。”


    “正是,正是!”我點頭答應。


    我見到一座巨大的山門,上麵鐫刻著“乘月山莊”四個大字。


    “今日來得晚了,”滄弈與欒令說,“回去時不用備馬車,你去營房牽幾匹好馬。”


    “素綰姑娘可會騎馬?”欒令注意到一旁的我,問道。


    我吭哧半天:“不會。”


    “追風生的那匹小馬駒呢,如今也能跑了吧?”滄弈問道。他似乎對這裏的一切十分熟稔,甚至一匹馬都了如指掌。


    欒令“哎”了一聲:“我把那匹小馬駒給素綰姑娘備下。”


    “那我和你一起去看馬駒吧。”我當然不傻,跟著滄弈礙手礙腳的,倒不如找個機會自己摸索地形,於是便自告奮勇跟欒令去馬廄。


    滄弈什麽都由著我,便囑咐欒令照顧好我雲雲,隨後獨自進了乘月山莊正堂。


    “我還是第一次見殿下帶女子來乘月山莊呢。”欒令道,“依在下看,素綰姑娘不是殿下的一般朋友吧?”


    “那你還真猜錯了,”我說,“就是一般朋友。”


    欒令笑而不語。


    “你好像很敬重滄弈?”我問他。


    欒令的表情便嚴肅起來:“那是自然,殿下於我有救命之恩,我必當十分敬重。”


    “救命之恩?”我不解。


    欒令冷嗬一聲:“當朝皇帝殺我欒家一百七十餘口,唯獨活下我一個,所幸殿下救我於水火,讓我有報仇的機會。”


    當朝皇帝?我不可思議地問:“你是說樺音?”


    欒令點頭,目光中滿是仇恨。他說:“僅僅因為我爹不願成為他的黨羽,他便想方設法肅清朝堂,那年我妹妹還不到五歲,便慘死在他的屠刀下。”


    他口中的那個,是我完全不認識的樺音。


    “你會不會弄錯了?”我試探地問。


    “樺音的模樣,我這輩子都不會忘。”他說,“我母親跪在地上懇求他放過欒家,可是……”


    欒令長長地歎了口氣,說:“是殿下把我從死人堆裏撿出來的,他告訴我,活著,就會有希望。”


    “所以你留在乘月山莊,是為了報仇?”我又問。


    “我每晚都能夢到我母親,夢到我妹妹,”欒令終於點點頭,眼中寫滿堅定,“我等這天已經等了三年,欒家一百七十口人不能白死。”


    我沒有資格勸他。


    說話間,我們已經來到馬廄前,欒令指著裏麵一匹純黑色的小馬駒,對我說:“這是乘月山莊最好的馬駒,它的母親是西域正統的汗血馬,整個鄴城也不見得找出一匹。”


    欒令把馬駒牽到我麵前,我見那小馬溫馴地低著頭,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通體烏黑,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微藍的光澤。


    “它母親叫追風?”我問欒令。


    欒令點點頭。


    “那它有名字嗎?”我又問。


    “它太小了,所以沒人惦記著起名字。”欒令回答。


    “哦,”我眼珠一轉,“既然沒有名字,那我給它起一個吧。”


    欒令笑道:“姑娘若是願意,自然可以。”


    “你看你,又肥又胖,黝黑黝黑的,黑得都能發藍光了。”我拍拍小馬駒的後背,“那你就叫藍胖胖好不好?”


    欒令可能萬萬沒想到,我居然會起出這麽沒文化的名字,便略有些遲疑地問我:“姑娘確定要叫‘藍胖胖’?”


    我“啊”了一聲:“又藍又胖,剛剛好配它。”


    “什麽藍胖胖,真是胡鬧。”滄弈在我身後道。


    我嚇了一跳,心想這滄弈怎麽走路連個聲兒也沒有,又聽滄弈道:“從今日起,這馬駒叫懷碧。”


    “懷碧?”我吐了吐舌頭,趴在馬駒耳邊小聲親昵道,“這名真難聽,還是藍胖胖好。”


    “君子無罪,懷璧其罪。”欒令苦澀一笑,“殿下此言另有深意。”


    滄弈也沒說什麽,隻道一句:“你沒忘就好。”


    欒令重重點頭:“欒令不敢忘。”


    “阿綰好像從未騎過馬,”滄弈挑眉看我,“不如騎著馬駒與我在乘月山莊逛逛?”


    “樂意奉陪。”我道。


    欒令騎上馬為我示意,對我道:“素綰姑娘一定要踩穩馬鐙,拽緊韁繩,切莫不可大意。”


    藍胖胖也就一人高,騎在它身上並不是難事,我耀武揚威地對滄弈道:“你看,我這麽聰明,說學會就能學會。”


    因為在馬車上與他說了天界的事,再加上剛剛聽了欒令講給我的故事,我莫名對他有了一絲好感。


    “走吧。”滄弈拽了拽韁繩,馬兒便溫馴地往前走。


    我亦學著他拽了拽韁繩,說:“藍胖胖,你可千萬不能給我丟人,追上滄弈,快點。”


    藍胖胖好像能聽懂我說話似的,緊跟著追上滄弈。


    “乘月山莊還真是一處風水寶地,”我與他道,“這山莊,你修了多久了?”


    “前前後後,有十年了吧。”滄弈說。他的目光看著遠方,我順著他的方向看去,隻見連綿不絕的群山。


    “十年啊,”我“嘖”了一聲,“也就是說,你還在戍邊時,就已經著手修建乘月山莊了?”


    原來他十年前就含著這樣的狼子野心?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滄弈突然笑了,輕聲說:“我曾想著,與相愛的人久居乘月山莊,再不理這凡塵世事的。”末了,他微微地歎,“隻是我那時並不知道,凡人是敵不過宿命的。”


    欒令遠遠地跟在我們後麵,保持著一個相對較遠的距離,並不上前。


    “你為何那麽喜歡樺音?”滄弈回頭問我。


    我想了想:“大約是在天界欠了他一片鱗的恩情,所以心心念念,成了執念。”


    “哦,”滄弈啞然失笑,“倘若那片鱗是我的就好了。”


    他說:“我也不知為什麽,就像著了魔似的。三年前在靈隱寺第一次看見你,我便覺得似曾相識,好像命格裏注定了一樣。”


    “我很後悔,那日在茶樓帶你湊熱鬧。”滄弈好像是在回憶那個對弈的午後,“這三年裏我常常想,如果那天你沒見到樺音,是不是就會愛上我。”


    我心頭一陣刺痛,隨即湧上一種複雜的情感,這種滋味難以言表,它有點苦,有點難受,卻找不到一個源頭。


    後來我才知道,這便是傷情。


    欒令在後麵突然大喝一聲:“什麽人?”


    滄弈勒馬停住,我見山上躥下來七八個神秘人,都穿著寶藍色衣裳,戴著鐵麵具看不清模樣。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滄弈滾鞍下馬,一並將我從馬上拽下來,道:“你先躲起來,刀劍無眼,我怕傷了你。”


    欒令自腰間抽出燕字雙刀,與那群藍衣人廝打在一起,滄弈無稱手的兵器,索性劈手折斷一截樹枝為劍,他們倆這才勉強與那些藍衣人打成平手。


    正在這時,一支銀鏢突然徑直朝我飛來,我嚇得愣在原地,索性閉著眼睛等那支鏢打在我身上,沒想到半天也沒覺出疼,再睜眼一看,滄弈正捂著肩膀擋在我麵前,那支銀鏢死死釘在他用手捂住的地方。


    那群藍衣人見滄弈受傷,紛紛作鳥獸散。欒令要去追,卻被滄弈製止,終於默默地退回來。


    “滄弈……”


    我上前想要將那飛鏢拔下來,沒想到滄弈搖搖頭,嗬斥我:“住手。”


    “可有受傷?”他問我。


    “沒有,我什麽事都沒有。”我道,“我幫你把那鏢拔出來,你忍著點疼。”


    “叫你別動就別動。”滄弈對欒令道,“帶我回莊子,在大夫來之前,你們倆誰也不許碰這銀鏢。”


    他說:“這鏢上有毒。”


    的確,我見那銀色的鏢身上淬滿了寶藍色的毒藥。


    “可是,”我咽了口唾沫,嚇得一個勁發抖,隻不停地說,“滄弈,你千萬不能死,你千萬不能死……”


    欒令對我道:“素綰姑娘,我去莊子叫馬車過來,你與殿下在這裏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好,你快去,快!”我恨不得手腳並用把他推上馬,回頭看時,滄弈已經靠著岩壁勉強支撐。


    “你千萬不能有事啊。”我扶滄弈坐下,眼睛莫名有些發酸,我想起在魔界擊殺檮杌時,他那麽堅定地把我護在身後,在天界時,不顧一切救我出天牢……


    我說:“一次是在天界,一次是在魔界,這次又在人間,你就這麽喜歡讓我欠著你嗎?”


    “閉嘴。”滄弈閉上眼睛不看我,“真吵。”


    看看,平日的溫柔果然是裝的,都說將死之人其言也善,他的本性果然是喜歡罵我。


    “我就吵。”我說,“我不能欠著你了,我隻有一條命,還給恩公都不夠,還要拆出一半給你。”


    滄弈艱難地牽出一絲笑來:“怎麽,心疼我了?”


    “這不是心疼,”我抹抹快要溢出眼眶的眼淚,“這是愧疚。”


    欒令終於帶著馬車回來了,我看著他把滄弈扶上車裏,我問:“大夫找好了嗎?”


    “欒令辦事,請姑娘放心。”他說。


    滄弈咳出一口血來,而後用手背拭去嘴角的血跡,他斜靠在我肩上微微闔目,問欒令:“可查出是誰?”


    “他們來自明衣樓,是皇帝的人。”欒令一字一頓道。


    “樺音?”我搖頭,為樺音辯駁,“不可能,恩公沒這麽大的能耐,肯定是你們搞錯了。”


    “恩公?”欒令的表情立刻五味雜陳,他警覺地問我,“你到底是什麽人,你和皇帝是什麽關係?”


    滄弈輕輕道:“欒令,不許難為她。”


    欒令便不再追問,隻是對我的態度冷漠了許多,他說:“你可真是天真,你以為那皇位隨隨便便就坐上去嗎?”


    他又問我:“你可知道‘明衣樓’?”


    我搖頭。


    “就像殿下的乘月山莊一樣,明衣樓便是樺音豢養死士的地方。”欒令說,“你剛才見到的那些,正是樺音一手調教出的殺手。”


    我腦子嗡嗡的,一時間分不清真假,為什麽欒令口中的樺音與我平日裏見到的他一點都不一樣?我的恩公,溫潤如玉、幹淨純粹,可是在欒令眼中,卻是天下第一十惡不赦、殺人如麻的惡人。


    這是我認識的樺音嗎?


    “這是早禾花之毒。”


    我見大夫用刀小心翼翼地剜出那支飛鏢,旋即丟在一旁的銅盆裏。那銀鏢落入水中,登時,盆裏的水便化作烏色。


    滄弈躺在榻上緊閉雙眼,額頭盡是細細密密的汗珠,任憑我怎麽叫他都不回應。而我又不敢打擾大夫為他解毒,隻能站在一旁幹著急。


    “我已經為殿下煎好解藥,稍後請姑娘侍候殿下服藥即可。”大夫終於回頭看我,略一沉吟,“但是……”


    “但是什麽?”我問。


    “但是,服了解藥也不過是暫解燃眉之急。”大夫歎息,“毒入腠理,尚可醫治,如今殿下傷及心脈,恐是神農再世也無藥可醫。”


    我腳下一軟:“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大夫道:“最多五日,倘若殿下能撐過五日,我便另有醫治的法子。”


    “五日,”我低下頭喃喃自語,“好,五日就五日。”


    我說:“欒令,你把解藥拿來,先讓滄弈喝下解藥。”


    欒令帶著大夫離開,屋子裏隻剩下我和滄弈。須臾,欒令將解藥拿給我,道:“素綰姑娘,我信得過你,明衣樓的事情待我解決,你千萬照顧好殿下。”


    “我知道。”我接過解藥,這才發現手已經抖得不成樣子。


    我吹涼解藥,用湯匙喂給滄弈,可是他嘴唇緊抿,湯匙裏的藥全都順著嘴角流到衣服上。我用袖子為他拭去嘴角的藥,想了半天,終於決心狠狠喝下一大口湯藥,嘴對嘴將藥喂給他。


    這法子果然有用,我也不顧什麽男女有別之大防,將一碗湯藥喂他喝下。


    我說:“滄弈,你可千萬不能死,你若是死了就白白渡劫了,我總不能輪回一世再來找你吧?”


    我說:“你為何總是這樣,我倒寧願今天中毒的是我。”


    我說:“我明明很討厭你,可是你這樣躺在我麵前,我隻覺得心疼。”


    他的手冰涼涼的,一點溫度都沒有,我害怕得很,隻能攥著他的手不敢放開,試圖把自己的體溫渡給滄弈一些。


    欒令將那支飛鏢洗淨,我不知道他是出於什麽心思,他說:“你可以好好看看這支飛鏢,這就是你那個恩公的手段。”


    他說:“素綰姑娘,我相信你不是像皇帝那麽冷血狡詐的人。”


    末了,他用這句話作結:“你一定是被他騙了。”


    那夜,乘月山莊下了好大一場雨,我在屋裏坐不住,便躲在簷下看雨。欒令的話好像一劑毒藥,使我回憶起這麽久我與樺音所經曆的一切,在我麵前他總是那樣仁慈、溫柔,我從未想過,或許,他隻是不願讓我見到那份狠戾而已。


    我好像從未真正認識過他。


    我摩挲著那支飛鏢,上麵鐫刻著一個“明”字,我想起欒令問我,他說:“你可知道明衣樓?”


    豈不知,我不了解的何止是一個明衣樓……


    或許我真的不懂樺音,或許我也真的不懂滄弈。


    我念起滄弈一次又一次救我於水火,而我卻對這一切置若罔聞,可惜我欠著恩公一片鱗,一鱗之恩,便是數不清道不明的恩情,我怎能棄恩公於不顧?


    “素綰姑娘,”欒令不知何時在我身後,“看你愁眉緊鎖,是在為世子憂心?”


    “不僅為滄弈,還有另外一件事。”我道。


    我問他:“欒令,你說,恩情與愛情,是不是一種情?”


    “當然不是。”欒令好像聽到一個笑話,他反問我,“殿下在死人堆裏救我一條命,救命之恩,是不是恩情?”


    我點頭:“那自然是。”


    “我要是說,我因此愛上了殿下,你覺得如何?”欒令道。


    “男子愛男子?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我道。


    “問題的關鍵,並不在我們都是男子上。”欒令道,“我隻是想告訴你,恩情是不同於愛情的。”


    “那什麽是愛情呢?”我又問。


    “大抵是你想到他便覺得開心,又時常在夢中見到他,看不慣他與別人恩恩愛愛,”欒令頓了頓,加重語氣,“最重要的,你要能覺出他在心裏,與別人的不同。”


    我想到樺音便覺得開心,總能在夢中看見樺音對我笑,看不慣樺音與纖月走近,前三條每一條都符合欒令所說的,唯獨最後一個,我說不準。


    在我心裏,樺音與別人一樣嗎?


    說是一樣的,好像因為叫了一聲恩公又有什麽不同,但說是不一樣的,好像他和瑤歌比起來也無甚不同,頂多就是因為我與他的恩情而顯得更重要些。


    “殿下似乎很喜歡你。”他說。


    “我知道。”


    這是我度過的最漫長的一個夜,暴雨下了半宿,絲毫沒有停的意思。欒令怕我著涼,便命人準備了一個小火爐在屋中籠火。外麵雨聲淅淅瀝瀝,爐裏的火燒得嗶嗶啵啵直響,我打了幾個哈欠,又不敢睡,隻能強撐著困意為自己倒了杯茶。


    “阿綰……”我突然聽滄弈小聲喚我。


    我連忙一口答應下來,跑到他身邊才知道,原來並不是他醒了,許是隨口說一句夢話而已。


    然而下一刻我便覺出,我在滄弈心中竟如此重要,原來,我是能在他夢裏出現的人。


    他說:“阿綰莫怕,有我在。”


    我“撲哧”一聲笑了,如今他身負重傷如何保護我?可是笑過之後就覺得心疼,原來即使他身負重傷,仍會想著保護我。


    “滄弈……”我輕聲喚他,隨後用手絹擦去他頭上的汗。


    嘴唇翕動,良久,我說:“你要好好活著。”


    我還是不能給他任何承諾,我對不起他給我的愛。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滄弈不僅未見好轉,反而日漸壞下去,終於連我喚他也聽不見了。我陷入一種極大的恐慌中,我怕五日時間一到,滄弈便永遠醒不來了。


    瑤歌就是這時來到乘月山莊,她屏退眾人,與我道:“為何沒人想著把滄弈的事情告訴我?”


    她說:“世子不是不能醒,隻是沉浸在一個清明夢中,他不願醒。”


    “不願醒也要醒!”我道,“可有什麽解救的辦法?”


    “須得我進入他夢中,破壞這場清明夢。”瑤歌說。


    “我也要進清明夢。”我對瑤歌說,“此事因我而起,如果滄弈死了,那我就是背上了天大的責任。況且我聽到他叫我的名字,一定有另外一個我在他夢中。”


    瑤歌麵露難色:“你是凡人之軀,強行進入清明夢,隻怕會折損壽元。”


    “我又不在乎這凡人的一世,況且……”要說出的話在舌尖上打了個轉,又咽回肚子裏。


    “那好。”瑤歌點頭,隨即掐了個訣。


    我隻覺得四周天旋地轉,再一回過神,我們已不在乘月山莊中,而是在一處尋常的農家小院裏。


    我看見滄弈穿著粗布衣裳在院子裏劈柴,柴劈盡了,他擦擦汗朝屋裏喊道:“娘子,為夫今日打了不少鮮魚,勞煩娘子下廚,做一回糖醋魚吧。”


    “好好好,你說吃什麽就吃什麽。”


    我聽了那女人的聲音,隻覺得熟悉無比,再抬頭一看更覺得震驚:這分明就是我自己!


    原來是因為我在他夢中,所以他才不願離開這個清明夢?


    瑤歌看了我一眼,終究是歎了口氣,什麽都沒說。


    清明夢中的三年前,樺音登基稱帝,滄弈舍棄一切,與“我”假死逃出鄴城,來到這處世外桃源定居。如今他褪去錦衣華服,眼中唯有喜樂,我看著他吻“我”的額頭,甜蜜道:“不知我哪世修的福分,能娶回阿綰這樣的娘子。”


    我忍不住大聲喊:“滄弈,那是假的,你快點醒來,別被她騙了。”


    可是滄弈什麽也聽不到,我衝上前想把他們拉開,沒想到雙手卻從滄弈的身體中穿透。瑤歌對我道:“別做無用功了,你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他看不見你,你也摸不到他。”


    “那怎麽辦?”我問。


    瑤歌檀口輕啟,隻說了一個字:“等。”


    在這清明夢中,我等了許多日,也看了許多日,我看到滄弈為她畫眉,眉眼間盡是專注。


    就算知道那是假的,我心裏還是泛上一股異樣的感覺。


    我終於等到這個機會,等到夢中的某日,滄弈外出,我對瑤歌說:“既然滄弈是因為‘我’不願意離開,不如就殺了這個‘我’,他的夢斷了,自然就醒了。”


    “當真?”瑤歌掐了個訣,卻半天下不去手,“若是殺了這個素綰,世子會傷心的。”


    “傷心總比丟了命好。”我道。


    瑤歌在手中化出弓箭,將羽箭對準那個素綰。羽箭甚至沒有紮在她身上,那夢中人便化成一片青煙消散了。


    “這下滄弈一定很快就醒了。”我說,“咱們等他醒來,就可以出去了吧?”


    瑤歌點點頭,並未作答。


    滄弈歸來時便察覺不對,前前後後找遍了小院,獨不見素綰的影子。


    起初他認定“我”隻是走了,便天南海北地去尋。我眼睜睜看著他醉酒,看著他四處找“素綰”,他走了很多地方,鬧市、山穀、皇宮,有時醉得甚,便倒在路上沉沉睡去,口中仍然喚著我的名字。


    “錯了,錯了。”我說,“這是個清明夢,夢中人都死了,為何你還不醒?”


    可是滄弈聽不見,我眼睜睜看著他找“素綰”,終於一日比一日憔悴。我與他就這樣在夢中過了一年,第二年上元佳節,他去了靈隱寺,在那蓮花的鈴鐸前長久地矗立著。那日未曾下雨,有煙花滿城,秦淮河上蓮花燈四處漂,他買了一盞,提筆寫的仍是“素綰”。


    “你別找了,那是假的。”我在他身邊道。


    滄弈瘦了許多,我想伸手摸摸他的臉,可是肌膚相觸時,仍是混沌破碎求不得。


    又有一次,我與他路過柳巷青樓,眾多煙花女子中,他突然摸出袖中最後一錠銀子,扔給樓上的其中一位。


    我聽旁邊的老鴇說:“素綰,還不謝謝這位爺。”


    叫素綰的女子盈盈下拜,卻隻得滄弈一句:“我花這些銀子,是為了讓你改個名。”


    我跟著滄弈走了很久,見了世人的生死七苦,卻渡不得滄弈一人。


    終於找到不能再找,我想,這下他總該相信“我”已經死了吧?我想,再等不久,我們就能從清明夢中出來了。


    我慢慢地等,等了許多年,他全然沒有醒來的意思,更多的時候,他靜靜坐在窗沿上,對著“素綰”曾經梳妝的地方發呆,陽光照在他身上,卻融不化他眼神中盡數的哀傷。


    我見他寫了許多信,最後選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燒淨,他很安靜地看著那些紙灰,看它們如同巨大的黑色蝴蝶在半空中飛舞,偶爾有未燒盡的紙灰,被風吹到我腳邊,我拾起來看,上麵寫的是:吾妻素綰親啟。


    世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他明明已經看透了七苦,為何在夢中不願走?


    我想,我可以等,等到夢中的滄弈死去,我們就能走了。


    這樣渾渾噩噩地生活,終於在第七年的上元節,滄弈再次來到靈隱寺,他一路上咳了許多血,那天鄴城終於下雨,鈴鐸叮當作響,一如我們初見時一般,我見到一位須發盡白的老僧對他道:“先生愚鈍。”


    老僧喝道:“陽壽已盡,為何不願死?”他伸手敲了一下鈴鐸,滄弈便如同失了魂似的倒在地上。


    “世間極苦,唯情字而已。”老僧長歎一口氣,轉身離開。


    一滴淚順著我的臉頰滑落,滴在地上,很快消失在雨水中。


    他死了,我卻仍在清明夢中。


    我跟著滄弈來到黃泉,他走得極慢、極慢,偶爾回過頭,終於很失望地轉身。我一路跟在他身後,我說:“滄弈,你回頭看看我,你別再等了,我一直都在。”


    我說:“我是素綰,你愛的隻不過是一個幻影。”


    我說:“你看看我,我一直都在你麵前。”


    滄弈終於停下腳步,他伸出手摸我的臉,我眼睜睜地看著他的手從我身上穿過,旋即見他悵然一笑。


    “阿綰,我是不是瘋了?我常常覺得你在我身邊,我卻看不見你,摸不著你。”


    我說:“我在,我一直都在,這七年來每一個日日夜夜,我都在。”


    我聽他自言自語:“我知道這是一個夢,隻不過心中一直不舍。”


    他說:“隻有在這場夢裏,我才能這樣肆無忌憚、不顧一切地愛你。”


    他終於走到奈何的盡頭,我看著他飲下孟婆湯,隱隱約約,我仿佛見到千裏虞美人花連綿不絕,匯成我眼前一片血紅。


    寒露驚蟄,晨霧天河。


    這場做不完的清明夢,終於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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