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前一夜,樺音帶著朝服來看我,他說:“你覺得這衣裳如何,好看嗎?”


    鄴城尚水德,所以朝服是純粹的玄色為底襯,上麵繡了暗紅色的龍紋,我左右看看,搖頭道:“這衣服極其周正,哪裏都好,唯獨花紋不對。”


    樺音神色凜然:“為何?”


    “你是巴蛇,滄弈才是真龍。”我如實道,“這衣服應該給滄弈穿才對,倘若你要穿,須得換一個花紋才好。”


    樺音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我以為是哪句話說錯惹他生氣了,免不得挨訓。可是他並沒有衝我發怒,他隻是很疑惑地問我:“你也覺得,我不配穿這身朝服嗎?”


    他的語氣那麽輕,仿佛一羽鴻毛落在地上,又很快吹散在風裏。


    我到底還是不懂人的情感,就像我分不清什麽是恩情,什麽是愛情。


    “不是不配,是不合適。”天地可鑒,我這兩句話實在是由心而發,並無他意。


    可是樺音的臉色卻比剛剛還難看幾百倍,他長久地凝視著我,終於長歎一口氣,無奈地說:“朝中有人諫言,說太子德不配位,要我讓賢於並南王。”


    我驚覺失言:這時候說這樣的話,不是擺明了附和那些人的心意,戳他的痛處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慌亂地解釋,“恩公,我是說……不對不對,你很配這件朝服,別信那些人的話,他們隻是見不得別人好而已。”


    “你不必解釋,”樺音將朝服輕飄飄地擲在地上,“如果連你都不敢和我說真話,那我就算當了皇帝也沒意思。”


    “那你就當我不喜歡這個花紋,”我道,“換一個其他的好不好?”


    所以樺音登基當日,朝服上繡的是赤色的雲紋。雲上無龍,唯有清風而已。


    我與一幹宮娥站在殿外,目睹他一步一步登上高台,一步一步走上帝王寶座。樺音忽地回過身,他在無言中睥睨天下,眼中藏著萬物蒼生,而我隻默默注視著他,眼中唯有他一人。


    我心中並不甜蜜,不知為何,隱隱竟有些苦澀。


    “你不會是因為想當皇後,所以才這樣不惜一切來到樺音身邊吧?”滄弈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後,說這話時,目光並不落在我身上。


    他穿著玄色衣裳,亦繡著赤色雲紋,和樺音的朝服相差無二,竟有了些喧賓奪主的意味。


    “樺音是我恩公,我愛他,這與他是不是皇帝沒有關係。”我急匆匆道,隨即逃也似的離開。


    樺音那樣防著滄弈,他不喜歡我與滄弈獨處,我絕不能做和樺音心意相違的事。我把滄弈對我的情當作負擔,我想我也不是什麽好人。


    “你在這兒?”一個倩影突然攔住我的去路,是纖月耀武揚威地站在我麵前,她“嗬”了一聲,“這麽失落,看來是美夢落空了吧?”


    “什麽美夢?”我不解。


    “樺音哥哥要為先皇守喪,他娶不了你,難道不是美夢落空?”纖月冷笑。


    我看著她張牙舞爪的樣子便覺得煩,就朗聲回敬道:“這是你的美夢,與我無關。”


    “誰的美夢都無所謂,總之樺音哥哥是不會娶你的。”纖月得意揚揚道。


    我不以為然,恩公早說過要娶我做妻子,便又道:“樺音是一國之君,豈容你揣測聖心?”


    “這還需要我揣測?”纖月好像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皇帝?哈,你可知這宮裏真正的主人是誰?”


    她又問:“你可知皇帝是什麽?”


    我無法回答。


    “皇帝之上,是太後;皇帝左右,是群臣。”纖月故意說得很慢,每一個字我都聽得清楚,末了,她咯咯地笑,“論身份,我是皇後侄女;論家世,我是鎮國大將軍之女。你覺得,我們誰更合適做皇後?”


    “你少說這些話糊弄我,我隻信恩公的。”我道。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才是最適合做皇後的人,而你,隻不過是一個陪伴樺音哥哥的寵姬。”纖月說,“你太容易滿足了,滿足到樺音給你一個小屋子,你也覺得是最好的。他手裏握著天下,哪裏在乎一個華美的小屋子呢?不過是施舍你隻言片語的溫柔,就把你騙得神魂顛倒。”


    我無力反駁。


    其實我都懂,隻是裝傻充愣不願相信罷了。


    太後與樺音的關係那樣緊張,怎麽可能會允許他娶一個不受自己支配的女人,朝堂現在動蕩不安,那些言官怎麽會讓皇帝做出這樣糊塗的決定?利益分明擺在眼前,我卻捂著耳朵閉著眼裝作聽不見看不著。


    在人間活得這樣累,遠不如做一尾錦鯉安逸自在。


    “僅是鎮國大將軍之女便在宮中這樣威風八麵,倘若你生父鎮國大將軍來了,莫非得讓樺音把皇位讓給他坐?”


    滄弈的聲音冰冷且緩慢地從我身後傳來。


    他氣我不爭,說道:“你怎麽總受別人欺負,難道連還嘴都不會?”


    “我覺得她所言不虛。”我回過頭說,卻不想我們倆竟然離得這麽近,我隻一轉身便撞進他懷裏。


    “投懷送抱?”滄弈略一挑眉。


    “我沒有!”我直視他的眼睛,然後朝著與他相反的方向奪路而去。


    但是,為何我心裏竟然有點甜?說甜也不準確,倒不是含了糖那樣香香濃濃的甜,而是盛夏飲冰水那般甘香。


    我一定是瘋了。


    樺音找到我時,我正躲在禦花園的槐樹上曬太陽。槐花香得醉人,我迷迷糊糊地想,要是離香池旁長的不是杜鵑,而是這甜甜的槐花就好了。那我一頓一定能吃好多好多,吃得更胖更肥。


    —“這麽肥的鯉魚,不如拎出來紅燒了吧。”


    也不知為什麽,我突然就想起滄弈來。


    我被這句話嚇得一激靈,翻身從樹梢上骨碌下來,就在我以為要摔個狗吃屎的時候,沒想到卻安安穩穩落在樺音的懷裏。


    “怎麽在這兒睡覺,為什麽不去我宮裏?”他問。


    我說:“我不喜歡那個華麗的小屋子,這裏天大地大,比那個小屋子睡著舒服。”


    樺音啞然失笑,又問我:“天大地大,就算沒有我,你也住得舒服嗎?”


    我很嚴肅地思考半天:想我當神仙當得好好的,為了恩公來到這個天大地大的凡界,如果為了天大地大把他丟下,那不正是凡人所說的舍本逐末,買櫝還珠?


    “不舒服。”我搖頭,“還是和恩公在一起更好。”


    “纖月對你說的話,我都知道了。”樺音勸我,“你放心,我自有辦法整治她。”


    原來他下了一道聖旨,以國喪為由,將東宮所有參選的秀女,皆充入掖庭後宮為婢,自然,纖月也在其中。


    “太後若是生氣怎麽辦?”我看著他額角尚未痊愈的傷痕,“她一定會想其他辦法反對你。”


    “素綰,你信不信我?”


    聽他這樣溫柔地叫我名字,我一下就動搖了。


    “信什麽?”


    “信我能保護你。”他信誓旦旦道,“如今我身為天子,難道連自己喜歡的人都保護不了嗎?”


    我點點頭,笑著回答他:“信,恩公說什麽我都信。”


    樺音抬頭看著那棵槐樹,終於神色淒清,與我緩緩道:“那日父皇臨走時,對我說了一句話。”


    “什麽話?”我問。


    “他說,他很愛我母妃,可是身為天子,他沒能保護好她,他很慚愧。”


    原來先帝不知道,有一隻狐妖也愛著他,而且愛了很久。我私心為那隻狐妖不值,更覺得先帝的話不可信:“怎麽可能,天子不是凡人中最厲害的人嗎,他手握大權,怎麽可能保護不了自己的愛人呢?”


    “我也不懂。”樺音與我相視一笑,“但是,我會盡我所能,護你周全。”


    那時我尚不知,原來天子也有千般萬般的不遂意,我們都太天真了,以為手握權力便可高枕無憂,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三界之中,當數凡間的權力最是吃人。


    纖月因為身份特殊,被太後討走養在自己宮中,雖然名義是宮娥,吃穿用度一點不比公主的牌麵小。有時我想想,其實也挺有趣的,我們在天界就是這樣不對付,到了凡界各居各位,仍是一樣不對付。


    最近我常常能感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比如東風吹盡,百花凋零的時候,我竟然也會看著那些落紅傷情,傷情是什麽滋味,是一種隱隱約約的疼痛,疼痛不是來自肉體,而是來自靈魂深處。


    我想,許是在人間待得久了,我也些許有了人的情感。


    樺音常常笑我,小小年紀黯然神傷。有時瑤歌來皇宮看我,帶著些時興的小物件,又或者是糖葫蘆、一口酥、炸丸子,對於滄弈,她絕口不提。唯獨有一次,我們兩個喝多了,在後山,她醉醺醺地問我:“小素綰,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


    “羨慕什麽?”我問。


    “世子有多愛你,我就有多羨慕你。”她說,“我愛了他九千八百年,他視若不見,往日是,如今是,以後更是。”


    “或許他隻是不明白你的心意,為什麽你不挑明了告訴他?”我道。


    “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傻?”她哈哈大笑,“喜不喜歡,都藏在眼睛裏,誰能看不出來?”


    她端起酒杯,微微仰頭一飲而盡,又歎息道:“我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所以他不醒也罷,大不了我陪他一起睡。可惜啊,世子也叫不醒裝睡的你。”


    她的眼淚滴在我手背上,冷得像冰。


    我從來沒見過她哭,堂堂魔界護法,天不怕地不怕,竟然為情所困,所謂百煉鋼不敵繞指柔,莫非說的是如此?


    “我是一隻不會說謊的訛獸。”她說,“我從不騙人。”


    “我知道。”我道。


    “世子很愛你,無論是渡劫前還是渡劫後,小素綰,我真的羨慕你,羨慕得要發瘋。”


    “那是嫉妒。”我滿了一杯酒給她。


    我很想告訴她,滄弈不是世子,可是我又無法開口,善意的謊言總好過生離死別的利刃,雖然傷人,卻不至於殺人。


    “我就是嫉妒能怎樣!”瑤歌的臉紅紅的,嘴噘起老高,“我就是嫉妒你,嫉妒嫉妒。”


    我抬頭看月亮,月亮又圓又亮,像懸在天邊的一盞燈。


    瑤歌“哎喲”一聲,又顛三倒四地說:“我看你臉上盡是凶煞之色,莫非中了桃花劫?”


    “你喝多了吧?”我把她晃蕩到一邊。


    “我喝多了也能算得準!”瑤歌指著我眉間,滿身酒氣道,“小素綰,你的劫難要來了,還不快點躲起來渡劫?”


    “桃花劫是什麽劫,莫非能要了我的命去?”我知道她在說胡話,便不再計較。


    瑤歌卻突然正色道:“會死,當然會死。”


    她接著說:“這劫來源於你摯愛之人。”


    摯愛之人?樺音?


    “樺音還能殺了我嗎?”我不去理她這些混賬話,自顧自地倒在地上閉目養神。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兩年有餘,我兩年多未曾見滄弈,竟依稀有些遺忘他的模樣。


    秋風漸起,已是中秋。


    在宮裏的日子很累,我盡可能避著太後,避著纖月,唯恐做錯事落下把柄,拖累恩公為了我與她們周旋。有時遠遠瞧見太後的步輦,我會低下頭躲開,不去招惹。


    可這畢竟不是萬全之策,終於,某次我像往常一樣要低下頭逃走時,步輦上的太後叫住了我。


    太後穿著豔麗的翟衣,比我初次見她時更顯雍容,那翟衣的領口袖口處都繡了金絲鳳羽,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豔光四射。她微微眯眼,眸子便成了細細兩條線,仿佛想了很久,終於慵懶道:“哀家見過你。”


    這兩年來,我一直躲在樺音宮中很少走動,她如何識得我呢?


    “你是樺音身邊的素綰,是也不是?”她問我。


    我點頭:“正是。”


    “難怪樺音鐵了心不娶纖月,原來有這麽一個可人兒。”她嘴角微微上揚,仿佛是笑了,隻是陽光晃眼我看得不甚清楚。


    須臾,聽她又問道:“你可曉得,前朝有一位儷妃?”


    “奴婢不知。”我如實回答。


    “也對,”她說,“一個死人罷了,知不知道又如何。”


    我後脊梁骨直冒冷風,又不敢逃走,四肢早就嚇得僵直了。


    “你與她一樣漂亮,不對,是你比她更漂亮。”她徐然揮手讓步輦落下,便居高臨下地伸出手摸我的臉,那指甲染過鮮紅的寇丹,仿佛紅玉雕成的甲片劃過我的臉,叫人感覺陰冷陰冷的。


    “真美啊,倘若哀家也這樣美就好了。”她說。


    這句話,使我第一次以一個平凡女人的角度看她。這是一個被漫長黑夜逼瘋的女人,她眼底少了淩厲和狠戾,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化不開的哀愁。


    “倘若哀家也有這麽美,或許他也會多看我幾眼。”


    她終於歎息,那歎息竟無端端讓人心碎。


    “倘若哀家沒有殺了儷妃,或許他仍舊可以與我相敬如賓。”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先皇至死也沒有看她一眼。


    由愛生恨。


    我突然想到這個詞,對於她來說,實在是最恰當不過。


    察覺到失態,太後突然就變了臉色,隨即收了手,端正身子高傲地坐在步輦上。


    “周福,”她喚了一聲旁邊伺候著的太監,明知故問道,“按律法,穢亂宮闈,當如何處置?”


    我雖然腦子不靈光,可也知穢亂宮闈是什麽意思,也知道這四個字的嚴重性,便匆匆忙忙地辯解道:“我沒有!”


    她好像沒聽見似的,全然把我視若無物,我聽周福高聲道:“回太後,穢亂宮闈者當處絞刑。”


    太監特有的聲調,尖銳的、刻薄的,好像嗓子裏藏著一把刀。


    “您是要背著皇帝處置我嗎?”我麵如死灰,質問她。


    太後終於回應我,她擺弄著勾勒在指甲上的紋飾,輕笑:“樺音在上早朝。”


    難怪,她分明是故意趁現在,趁恩公不在時來找我的麻煩。


    周福心領神會,招了兩個太監一起押著我,我聽見太後囑咐他道:“越快越好,手腳幹淨些。”


    我不能死,我想到那次擊殺狐妖時用的般若元火,便暗中在心裏喊了好幾遍“元火救我”,可是任憑我再怎麽召喚仍是無濟於事。


    直到周福將白綾纏在我脖頸上,我突然有些疑惑:難道我就這麽死了?


    可是,我沒有死。


    一柄長劍徑直穿透周福的身體,血滴飛濺在我臉上,溫熱的,有些腥。


    我看見穿著朝服、頭戴十二旒冠的樺音,他顯然是才從朝堂下來,連衣服上還滿是鑾殿上龍涎香的味道。他說過,他最討厭這個味道,每次下朝首要大事就是除去身上的這股異香。


    樺音什麽也沒說,臉色陰沉得可怕,他以眼色示意宮人帶我離開。或許因為太後在此,竟無一人敢照他命令辦事。


    “母後要做什麽?”他問。


    太後並不在意周福的生死,道:“哀家要處置一個宮娥。”


    “理由呢?”


    “穢亂宮闈,迷惑君主,和儷妃一樣該殺。”她故意與樺音對視,故意加重了“儷妃”二字。


    果然如我所料,儷妃正是樺音的母妃。


    樺音的手緊緊攥成拳,我看到他的身體在抖,就像一個不知如何維護母親的孩子,那麽弱小,那麽無力。


    “夠了。”他說,“我母親是否真的穢亂宮闈,是否真的迷惑君主,您應該比誰都清楚。”


    太後緊抿嘴唇,一言不發。


    “皇帝的孝心與仁慈,都是有底線的。”樺音垂眸而立,仿佛變了一個人,“所以,請母後自重。”


    我看著樺音的背影,卻疑惑著:明明那麽風輕雲淡的一個人,為什麽總要讓他承受這麽多不該承受的東西?


    “走。”他將手伸向我,堅定地在太後麵前伸出手。


    我將手放在他掌心,卻察覺到他掌心沁出的汗珠。我有些疑惑地看著他,到底什麽都沒有說。


    我們越走越遠,樺音的臉色也從陰戾變成蒼白,終於,他站定身子,輕聲道一句:“好險。”


    “是好險。”我故意說得很輕鬆,生怕他為此多心。


    “我從來沒有這麽害怕過。”樺音轉身抱住我,恨不得把我揉進他身體裏似的。


    我愣了半天,這才想起抱著他回應他。他說:“我真怕沒來得及回來,我真怕你落得和我母妃一樣的下場。”


    這樣的他,好像一個孩子。


    “剛在早朝時,有宮娥偷偷來報信,說是太後為難你。”他道,“可惜不知道那個宮娥叫什麽,她麵生得很,我從未見過。”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宮娥是瑤歌易容而成,也是那時我才知曉,原來我與太後對峙的那日,滄弈一直在不遠處注視著一切。


    —“你怎麽總受人欺負,連還嘴的能耐都沒有。”


    樺音登基那日,他是這麽說的。


    然後樺音吻了我,便如蜻蜓點水一般,我的臉也騰地燒出兩團緋紅。


    “我會為母妃報仇,也會風風光光地娶你做我的皇後。”他說。


    我信,凡是樺音說的,我都信。


    “明晚便是中秋宮宴,可有準備什麽衣服飾品?”樺音又問。


    這兩年來,因為國喪,宮中已經許久沒準備這樣的宴會了。我搖頭道:“我不過是一個小丫鬟,穿得再華貴又如何,隻不過是徒增口舌罷了。”


    “距離國喪兩年有餘,今日朝中已經有人上奏,希望著手準備選秀一事。”樺音說。


    “明晚,我要借著宮宴昭告天下。”他看著我的眼睛,墨色的瞳孔倒映出我的臉,“我要讓宮中的人都知道,我的皇後隻能是你。”


    他說得那樣懇切,全不像是假話。我想也是,恩公待我千般萬般好,怎麽可能說混賬話誆我呢?


    “你可願意嫁給我?”他問。


    願意,願意極了。我為了這句話,從天界到魔界,再從魔界到人間,盼啊盼,終於盼來恩公說,他要娶我。


    “自然願意。”我道。


    樺音親自與我去尚衣局,精挑細選,最終定下一件正紅色的留仙裙。


    侍候我更衣的宮娥嘴甜得很,大多誇我與裙子極襯,唯有樺音故意刁難我道:“你可知,這裙子為何叫留仙裙?”


    “仙乎仙乎,去故而就新,寧忘懷乎。”我搖頭晃腦讀給他聽,隱隱約約記得這句話還是在滄弈給我的那幾本書裏看到的,我當日隻匆匆瀏覽一遍,卻不求甚解。


    “這句話來自於前朝寵妃趙飛燕。”樺音道,“趙飛燕最喜裙裝,某日她穿著裙裝為皇帝起舞,突然間狂風大作,飛燕便隨風化為神仙,歸於九重天上。皇帝匆忙拉住她的裙角,卻隻是無能為力,任她離去而已。”


    這故事倒也有趣,我聽得一知半解,追問:“既然她飛回天上,為何這種裙子還要叫‘留仙’?還不如叫‘歸仙’呢。”


    “凡人不過是給自己一個念想罷了,至於是‘留仙’還是‘歸仙’,隻是一個叫著好聽的名字而已。”樺音說。


    他玩笑道:“你不會也和趙飛燕一樣飛走做神仙吧?”


    我賣了個關子:“誰知道呢,反正我可是正八經兒的神仙,難保哪一天真的就飛走了。”


    “你若是飛走了,天上地下,我都會尋你回來。”他說。


    若是兩情歡好,再普通的句子也能讀出情話的味道。


    恰如空杯飲清水,卻能嚐出甘甜。


    一月可曾閑幾日,百年難得閏中秋。


    中秋宮宴本是歌舞升平,一團和氣,直到滄弈姍姍來遲。他手裏提著一隻鎏金的籠子,籠子裏麵是碗口那麽粗的一條黑色蟒蛇。滄弈見了樺音,既不跪也不拜,而是十分得意道:“賢侄,我今日特意捕了一條龍送與你。”


    “這是蛇,王叔弄錯了吧?”樺音神色微變。


    “賢侄,世上可沒有這麽大的蛇,這是真龍離水,故才暫時化作蟒蛇。”滄弈句句暗含深意,“倘若有一日來了洪水,蟒蛇便會重新化作真龍。”


    “不如請百官做個見證吧?”滄弈隨手一指身邊的幹瘦老頭,“左丞相,您來瞧瞧,這是真龍,還是蟒蛇?”


    那幹瘦的老頭顫顫巍巍站起身,遲疑片刻,終於看著樺音道:“回皇上,回王爺,依老臣拙見,這應當是蟒蛇才對。”


    滄弈“哦”了一聲,語調上揚,頗有深意。


    我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便有一支羽箭破空而來,力道之大,竟然穿透了左丞的顱骨。殿上的女眷紛紛尖叫離席,唯有樺音攥著我的手,安然不動。


    “他是故意的。”樺音斟了一杯酒,小聲道,“為了演給我看。”


    這羽箭,這力道,恐怕隻有瑤歌可以做到。我沒想到滄弈會在大殿之上公然動手,他這是瘋了嗎?


    “放肆!”太後怒喝一聲,“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女眷便坐回原處,隻是一個個嚇得腿軟,抖得像篩糠一樣。


    “皇宮戒備森嚴,竟然也有刺客?”滄弈瞥一眼身邊的隨從,冷言冷語,“還不快去抓刺客,一個個傻站著,莫非要等刺客傷了我賢侄的性命才出手?”


    “他們去抓刺客,咱們再說些家常話。”滄弈不慌不忙,又好整以暇地問,“驃騎將軍,你看這東西,是蟒蛇,還是真龍?”


    驃騎將軍臉色灰白,張開嘴半天,愣是一句話沒說出來。


    “夠了!”我忍無可忍,終於站起身,從樺音旁邊走到滄弈麵前,對著他一字一頓道,“蛇就是蛇,就算被大水淹了千年百年,頂多隻會變成蟒蛇精,根本變不成真龍!”


    滄弈的表情很奇怪,但不是慍怒,他長久地凝視著我,終於朗聲大笑,道:“滿朝文武,竟然隻有一個小丫頭敢說真話,難道你們這些朝臣不汗顏慚愧嗎?”


    什麽意思?


    不僅我愣了,百官也愣了,就連高位上的樺音與太後都愣住了,那種茫然絕不像是裝出來的。


    “這是左丞相張晉十餘年來貪汙藏穢,買官賣官之罪證。”滄弈將一本賬簿丟在地上,衝著左丞的屍體道,“種種罪行相加,賜他一死已是便宜了他。”


    滄弈說:“這才是我送給皇上的禮物。”


    樺音這般圓滑,自然裝作滴水不漏,便斟滿一杯酒親自呈給滄弈,強顏歡笑道:“如此,有勞王叔了。”


    “這天下是我們家的,自然要盡心竭力,輔佐我賢侄千秋萬世,一統江山。”滄弈接過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明明人人都在笑,卻如同臉上掛著畫皮,將“虛假”兩個字擺在明麵上。


    我看不透他們之間的算計,今天這一場突發事件已經惹得我頭昏腦漲,索性與樺音道:“我想出去吹吹風,馬上就回來。”


    “更深露重,小心著涼。”樺音點頭,示意應允。


    隨後纖月當著一眾女眷的麵獻舞,太後欽賜她一柄玉如意,一時間倒有了風頭無兩的意味。我無暇多看,也懶得浪費時間,便頂著微風走出宮殿。天黑得仿佛打翻了硯台,這是一個沒有星星的夜,唯有月光依舊,我想也是:倘若中秋無月,未免太掃興了些。


    左丞暴斃,我心驚肉跳,說不害怕是假的。我突然很想家,我的家在天界離香池,那裏有紅得熱烈的杜鵑花,有柳笙在我旁邊講天庭的奇聞異事,白日裏池水暖洋洋的,我從不用揣摩別人說什麽做什麽,渴了喝水,餓了吃花瓣,一切都是那麽輕鬆快樂。


    可是突然有一天,什麽都變了。我結識滄弈,來到人間,明明成了一個凡人卻沒有凡人的真情實感,事到如此,錯錯錯,早知道這樣,不如不讓滄弈留下我這些記憶,隻做一個凡人最好不過。


    我正仰頭望著月亮出神,便有人為我披上大氅,滄弈的聲音一如往日那般踏實、沉穩,他道:“想什麽呢,這麽認真?”


    “想家。”我道,“不是安和侯府,我真正的家在天上。”


    “你想做皇帝?”頓了頓,我問他。說這話時我緊緊盯著他的眸子,生怕他說出什麽誆我。


    滄弈“嗯”了一聲,誠實地告訴我:“想,很想,在他還是太子時就想。”


    他說:“我不會騙你。”


    “怎麽當?殺了樺音?”我輕嗬,“你若是敢動恩公,我一定先殺了你。”


    滄弈將一朵虞美人送給我,就像會法術似的,他伸向我的那隻手,手腕上尚有一道清晰的紅印,十分顯眼。


    “這花隻與你相配,”滄弈不去回答我,而是轉移話題,“我試過讓很多女人戴這朵花,隻有在你頭上最漂亮。”


    我沒接。


    “你為何躲著我?防著我?我可曾嚇到你了?”滄弈略有疑惑,問道。


    我隻能搖頭:“未曾。”


    我說:“我不喜歡你,我喜歡恩公,你若是殺了他做皇帝,我一定會在那之前殺了你。我不會讓你妨礙恩公渡劫,若真有一日兵戎相對,回到天界後我會親自向你賠罪。”


    滄弈聽不懂我在說什麽,但是他聽得很認真,他將虞美人戴在我發間,道:“你喜歡樺音,不妨礙我愛你。”


    他說:“有時我甚至覺得我像一條龍,那你一定是我丟失的逆鱗。”


    這次輪到我無言。


    我並非石胎木人,我有心有肺,知道什麽是好什麽是壞,怎麽會看不透滄弈對我的綿綿情意?


    瑤歌說得對,人啊,怎麽可能察覺不到別人對自己的喜歡,隻是有人習慣了裝聾作啞,有人充耳不聞,有人故意裝睡罷了。偏又有這麽一群傻子,就算陪著裝睡的人做做夢也是好的,也讓他們樂得甘之若飴。


    被愛的人從來高傲。


    高傲無罪,可恥的是堂而皇之,自以為然,貪得無厭。


    隻要染上愛情,誰都可以是惡人。


    “我要回去了。”我將大氅脫下來還給他,明明不回應還貪得無厭享受滄弈的好,我做不到,我也不想做惡人。


    “我喜歡樺音,我心裏唯有他一人。”已經走出很遠了,我忽而又回過頭,大聲告訴他,“所以別再喜歡我了,換一個可以給你回應的人吧。”


    但我沒想到,滄弈會當著所有人的麵告訴樺音,他要我。


    觥籌交錯間,就在樺音抓著我的手,就在他即將站起身宣布我與他的婚約的時候,滄弈突然離席道:“我有一事懇求皇上,望陛下恩準。”


    “王叔客氣了,隻要是侄子力所能及之事,自然全部應允。”樺音說。


    “我想要一個婢女。”滄弈麵色如常。


    我能感覺到,樺音攥著我的手越來越用力,他勉強笑著問:“誰?”


    “素綰。”


    滄弈到底還是說出我的名字。


    “我可以給你十位掖庭中的美女。”樺音像是與他談條件一般,“隻要王叔喜歡,一百個也可以。”


    “我隻要一個,你身邊的那個。”滄弈不為所動。


    絲竹聲停了,跳舞的宮娥也默默退下,太後微微咳嗽一聲:“一個宮娥而已,哀家足以給皇帝做主。”


    所有人都在看著樺音,如果他不答應,明日朝堂上便會飛來雪花一樣數不清的奏折,便要坐實了我穢亂宮闈狐媚惑主的罵名。


    他一人孤軍奮戰已經很累了,我不願做他的負擔。


    我鬆開他的手,一步一步走到太後麵前,我說:“能得並南王垂愛,素綰三生有幸。”


    “能去並南王府,我十分願意。”我轉過身,當著所有人,唯獨不敢看樺音的眼睛,“懇請王爺再寬限我一日時間,我在宮中尚有摯友,希望能與他好好分別。”


    “那便明日辰時吧,”滄弈說,“明日辰時,我會親自來接你。”


    樺音沒說話,他隻是飲酒,直喝得兩頰通紅,眼中卻沒有醉意。


    宮宴終於散場,我目送著諸臣離開,隨後是滄弈,是宮中的女眷,是太後,終於,偌大的宮殿隻剩我們兩人。


    “夜深了,”我說,“恩公,咱們走吧。”


    樺音不為所動。


    我上前奪下他的酒杯,這才聽樺音仿佛是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他說:“孤要殺了他。”


    他突然揮袖拂去桌上的杯盞,瓷器玉盤劈裏啪啦碎成一片。


    他道:“為什麽要和我搶,天下他要搶,連你他也要搶。明明我才是皇帝,明明我才是皇帝!”


    他扶額,終於啞然失笑:“到底要我怎麽做?”他抬眸看我,眼中黯淡無光,“素綰,我不能保護你了,你說我是不是這世上最沒用的皇帝?”


    我突然明白了先帝的痛苦,身為皇帝,卻要受到來自四麵八方的牽製。高處不勝寒,榮光背後僅剩下苟且。


    “換我保護你吧。”我說,“我可以做你的眼睛,成為你在並南王府的眼睛。”


    “我不希望你和滄弈任何一個受傷,但是如果一定要做出抉擇,我會維護你。”我從背後抱住他,把頭靠在他身上,“恩公,這次換我保護你。”


    明明我們倆一樣弱小,我有什麽資格躲在樺音的羽翼下?更何況我欠著他還不清的恩情。


    “我會娶你,我的皇後隻能是你。”樺音道。


    我們靠在一起,相擁取暖,我仍舊不知何為情愛。


    “倘若回了天界,你一定要記得我。”我抱緊樺音,“人間的苦很快就會結束,可是天界的清冷,還有千百萬年等著我們。”


    “恩公,我好想家,我們什麽時候可以回家?”我喃喃自語,並不在意他是否聽得見,“我想飛霄宮,想離香池,想柳笙,想杜鵑花……”


    在凡間,我學會如何做人,學會審時度勢,唯獨丟了快樂。


    第二日辰時,我孤身一人來到東華門,果然見到滄弈在等我,他今日換了絳色繡金絲祥雲的衣裳,在陽光下那樣耀眼。


    “阿綰。”他粲然一笑,叫人移不開目光,“你果然來了,真好。”


    “走吧。”我艱難地擠出一個笑來。


    滄弈挑開轎簾,邀我進去。


    坐進馬車的刹那,鬼使神差地,我突然回頭看了一眼,東華門的城牆高而厚重,我看見樺音站在城樓上靜靜地俯視著我,許久許久,他終於變成一個小小的黑色影子,消散在我的視線中。


    “瑤歌很想你,她做了不少菜等你回去。”滄弈與我道。


    然後他說:“昨日安和侯府遞了訃告,令堂已經駕鶴西去了。”


    我說:“嗯,我知道了。”


    “我怕你太傷心,所以昨夜沒有告知你。”他說。


    怪不得,昨天我看到百官來齊,卻唯獨不見安和侯。


    娘,這好像是一個很模糊的詞,雖然十幾年來我無數次叫過,但更多的時候,我都是不添任何感情地稱呼她為“夫人”。我想起很小的時候趴在房頂,她關切地喊我下來,她說危險的時候,聲音也總是輕輕的,絕沒有嗬斥的意思。


    我想起兩年前的上元節,她說為我選一個夫婿,她說滄弈是個極好的人,教我“寧做大家妻,不做皇家妾”。


    我的眼淚開始往外湧,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可是我明明不想哭的,好像這個身體不受控製地有了自己的情感。滄弈嚇壞了,他說:“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我想回一趟侯府,看看夫人。”我說。


    “好,”滄弈對車夫說,“先去安和侯府。”


    原來不知不覺間,我也有了人的情感,神仙長樂少悲戚,而我,終於也飽嚐了凡人的哀苦。


    馬車來到安和侯府門前,我挑開轎簾看了一眼,隻見門前明晃晃兩個白燈籠十分刺眼,侯府肅殺淒清,全不似往日那般車水馬龍的熱鬧。


    樹欲靜而風不止,我不是一個好神仙,也不是一個好凡人,我甚至不是一個好女兒。


    “走吧。”我擦擦眼淚,“還是別回去了。”


    滄弈也不爭論,他吩咐車夫回王府,而後輕聲與我道:“生老病死,不過是輪回了下一世。”


    我突然很悲戚:凡人有很多世,一世便可愛一人,而神仙死後魂魄歸於天地,留下的人還能愛誰?


    “我初次見你的時候,你將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滄弈說,“兩年多未見,怎麽連笑都不會了?”


    是啊,我在皇宮裏住了這麽久,每天像做賊一樣,縱使笑也隻敢對著樺音,更多的時候我連笑都笑不出來,我們沒日沒夜躲著太後的算計,躲著朝臣的攻擊,哪還有時間笑?


    “快滿三年了。”我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


    滄弈點頭:“樺音登基時因為國喪三年不娶,力排眾議,如今也到了該選妃的時候了。”


    明知道滄弈是故意說這樣的話斷我念想,我索性不再搭腔。


    樺音說娶我,既然是他承諾過的,那他就一定會做到。


    我信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世枕上霜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我見青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我見青山並收藏一世枕上霜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