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天暗地之中, 穆雪發覺自己貼著一個結實而寬厚的胸膛。


    她能從那人身上聞到一股熟悉的淡淡清香,能感覺到透過薄薄衣料傳來的體溫,能聽見一聲聲清晰的心跳聲。


    千機化為黑色的鱗甲從她的身後層層覆蓋上來, 把她嚴嚴實實護在鎧甲和岑千山的胸膛之間。


    麵對險境, 穆雪習慣的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拚出一條活路。用自己的傷痕累累,換來一線生機, 自幼如此。


    從來不曾想過這個世界還有能讓她偶爾依靠的人。


    曾幾何時那個被自己護在懷中,瘦骨嶙峋的少年, 可以反過來這樣用胸膛和手臂護著她,彼此為了對方遮風擋雨。


    他們飛速下落,掉進了一個詭異的異度空間。


    那裏沒有山石泥土, 隻有茫茫一片蒼穹,星雲縹緲, 大小不一的星體懸浮其中。


    在這個詭異的空間裏刮著強大的颶風, 那些隨時可以撕裂一切的空間裂縫,像一張張裂開的大嘴,猝不及防地四處出現。


    穆雪感到有一股溫熱的液體,滴落在自己臉龐上。


    那是血, 岑千山的血。


    “放開我,你受傷了,我要自己戰鬥。”穆雪推那個胸膛。


    那人什麽也不說,一隻手臂出力,把她更用力地向著懷裏按了按, 另一手抽出了雪亮的長刀。


    寒霜出鞘,劈開那一道道驟風亂流。岑千山的身後出現隱隱約約的空間虛影,空間內的麵目猙獰的魔神輪番出現, 勉強護住他們從那些恐怖的黑色裂縫周圍險險穿行而過。


    即便如此,他的身軀還是漸漸被血染紅,就連全力護持的千機都在一次次的衝擊下開始崩裂,不少的碎片從它的身上不斷剝離,遺落在茫茫不分上下的空間內。


    它也因此變得越來越薄,很多時候,無法完全擋住那些強大的攻擊。


    “金丹期就達到修羅境,算是難得了。一天之間竟然出現這麽多有意思的人類,真得是很有趣呢。”


    那星鬥滿布的蒼穹之上,一顆黑色的星體上站立著一個巨大的神像,那神像手膊金環,雙目蒼白,帶著古神的威壓居高臨下從天際俯視。


    “我要留下的隻是你懷中之人。”帶著磁性的柔美嗓音從天空傳來,“念你修行不易,鬆開她,放你離去。”


    岑千山不說話,回答她的是劈空而來的刀影。


    “米粒之光,也敢與吾相爭?你可不要後悔。”天空中傳來一聲淡的話語,那巨大的神像虛影漸漸消失在蒼幕之上。


    百年之前,我眼睜睜地看著你們這些神靈,降下九霄天雷,把我最珍貴的東西化為灰燼,卻無能為力。


    如今,能這樣把她抱在懷中,護著她,就算是我死,也算是了卻我當年心願。


    岑千山伸手抹掉臉上遮擋視線的血液,不搭理來至空中神靈的話語,也不顧懷中穆雪的抗議,白刃含光,孤身血戰。


    “讓我出去,岑千山!”穆雪大聲喊話。


    戰況之艱險慘烈,她的元神看得一清二楚。千機的鐵甲被不斷剝落。它全麵地收縮了防禦範圍,隻堪堪護住自己一人,而從岑千山胸膛流下的溫熱血液,幾乎浸濕了自己的頭發。


    “你放開我,以你金丹期的修為,自己一個人才有可能逃得出去。”穆雪心中焦急,盡量解釋,“我不會有事的,你放心。岑千山,我一定還會出現在你的麵前,一定還會再來找你。你明不明白?放手,你放開我。”


    在這一刻,穆雪多想告訴岑千山,自己就是他掛心多年的師父。


    他不用這樣拚死血戰。築基期的自己雖然在這樣的風暴中難以存活,但即便死了,也還能再次轉生,二人還有再見的機會。


    隻恨她不能述之於口,這話一旦說出來,言禁失效,無限化身轉輪秘法也就沒有效用了。


    岑千山一言不發,固執地護著她。寒刀浴血,孤身戰神域。


    也不知道這樣過去了多久,他們終於脫離了那個詭異的異度空間,掉落在了實地上。


    千機從穆雪身上脫落,收縮成了半個殘缺不全的小傀儡,鐵皮的嘴張合幾下,發不出任何聲音。


    穆雪紅著眼眶看著千機,紅著眼眶看著眼前鮮血淋漓的人,那人用浸透了血液的手指虛扶了一下她的輪廓,上下仔細打量,露出欣慰的笑,“好,好,你沒有事,這一次總算沒……事。”


    話不曾說完,人已經耗盡靈力倒在她肩頭。


    穆雪接住他,偏過頭去抹了一把眼裏的淚,不忍心看他那樣傷痕累累的後背。


    她讓岑千山枕在自己腿上,為他處理傷勢,包紮好傷口。


    昏迷中的他依舊皺緊著雙眉,穆雪看了許久,伸手輕輕撫平了他的眉頭,摸了摸他柔軟的發頭。


    他是不是猜到了什麽?但他竟然忍著什麽也沒問。


    想到剛剛在地麵上,他那樣熱烈而直白地述說著情思。想到掉落深淵時,他那樣不管不顧地抱著自己。


    穆雪心中又酸又澀。忍不住低頭抵住他的腦袋,悄悄擁抱了他一下。


    她不知道在那一刻,岑千山垂在身邊的手掌一下握緊了,那手指深深地嵌入肌膚中。


    她們所在之處,似乎是一條長長的隧道。隧道曲折幽深,不知通往何處。黑暗無光的地底十分潮濕,石壁四處響著滴答滴答的滴水聲。


    穆雪從儲物袋裏取一盞琉璃燈,亮起了一圈暖黃色的光。


    在燈光的照耀下可以看見石壁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著雕刻精美的石像,石像有凡人,有妖獸,有魔神。有些麵目猙獰,有些慈眉善目。在光影的晃動下,神秘而古樸,宛若有靈。


    穆雪站起身,想要向前走去。一隻手伸過來拉住了她。


    “別走。”那個剛剛蘇醒的人,聲音啞得不行,微弱的燈光打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他看上去麵色蒼白,雙唇毫無血色。


    “你醒啦?”穆雪彎下腰看他,溫言道,“沒事,我隻是想去前麵看看,不會丟下你的。”


    “你會,”那個受了傷的男人眼波氤氳,倒映著燈火,一字一句地說,“你們都會,你們一個個都把我隨便的丟了。”


    或許受傷的人特別敏感,穆雪隻好召喚出映天雲,讓岑千山躺在上麵,飄在自己的身側,和自己並排向前慢慢走去。


    燈影搖晃,在石壁上那些姿態各異的石像上拉住變幻搖曳的陰影,仿佛讓他們在下一刻就要活過來一般。石窟裏嘀嗒嘀嗒的水滴聲,伴隨著腳步聲不斷響起。


    “我才五歲的時候,我爹娘就不要我了,把我賣……賣了兩顆低階靈石。”


    躺在映天雲上的岑千山看著頭頂後移動的石壁,一路走一路慢慢說話,像是和穆雪在說,又像是自言自語。空闊無人的長長隧道裏,響著他虛弱的聲音。


    “沒多久,買了我的那個禽獸死了。他的妻子把我賣了,這一次賣進了奴隸場。在那裏,我每天都會挨揍,每天等著各種客人對我動手動腳,挑挑揀揀。他們說,我隻是一個玩物,一個商品,根本不是人。”


    “好一點的話我會被賣給一個世家子弟,成為她們的玩具。不好的話就賣進暗無天日的礦穴裏,勞作至死。”


    “所以剛剛到師尊身邊的那幾年,我小心翼翼,費盡心思地討好她。但每一次隻要她帶我出門,我都心驚膽戰,害怕她是不是要把我帶出去丟掉。”


    穆雪看著躺在映天雲上的岑小山,突然回想起往事。


    如今躺在雲上的岑千山,顯得這樣高大,肩膀寬厚,雙腿修長,腰肢緊實。那時候的他還是個瘦得不行的小男孩。


    那一天自己帶著他出門采購,走到貨街街口的時候,那個男孩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比此刻還要蒼白。


    他突然就死死抓住牆壁,不再肯移動腳步。


    “怎麽了,快一點。”不明所以的穆雪回頭催促。


    那瘦骨嶙峋的少年沉默了許久,低下了頭,“我,是我做錯了什麽嗎?”


    “你在說什麽?我要來不及了,你如果實在不肯進來,就在這裏等我好了。”


    穆雪不明白他為什麽鬧情緒,隻得自己一個人走進了那個交易各種商品,包括人口買賣的貨街。


    等她參加完冗長的拍賣會,再出來的時候,蹲在牆角一步也沒有移動的小徒弟飛奔到她的身邊。紅著眼眶,頂著一頭一肩的雪,哆哆嗦嗦朝她伸出手。


    穆雪握住了他的小手,那手又冰又涼,一手心的冷汗,不停地打著顫。


    “這是怎麽了?小山很冷嗎?這就帶你回家去了。”


    “帶我,回家嗎?”


    “是啊,買了好多東西,還給你買了好吃的。晚上我們燉牛骨湯喝。”


    “師尊……”小小少年昂頭看她。


    “怎麽了?”


    “師尊是不會丟下小山的,對不對。”


    “當然,我們小山這麽能幹,怎麽舍得把你丟了。”


    ……


    原來那時候,他怕得是這個。穆雪懊惱自己的粗心,竟然帶他去曾經售賣他的奴隸市場,還一點都沒有注意到他的心情。


    “師尊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對我好的人。我一度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被拋棄,”岑千山閉上了眼。“可是她最終,還是把我一個人丟下了。”


    穆雪伸出手,握住了如今那修長而有力的手掌,握緊了,輕輕捏了捏,“你受傷了,好好睡一會吧。別怕,我不會鬆手了。”


    她牽著那朵雲,牽著躺在雲上的人,一點點向前走去。


    於是那個人就睡在雲朵般的夢境中,慢慢閉上眼,陷入了安心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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