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吃飯的時候一直沉默著,馬每文大約受不了這死一般的寂靜,他去客廳打開了音響,蕭邦的鋼琴曲帶著股清涼之氣,像泉水一樣汩汩流來。馬每文回到餐桌時,陳青已經開始收拾碗筷了。馬每文對妻子說,你的手指受傷了,還是我來吧。陳青說,我可以戴橡皮手套。馬每文說,萬一手套破了,會感染的,還是我來吧。


    陳青就轉身回她的臥室了。她躺在床上,聽著鋼琴曲中摻雜的一縷縷馬每文沖洗碗筷的水流聲,心中充滿了柔情和傷感。她多麽希望第二天早晨起來,丈夫的床頭櫃上沒有新加的旅行票據啊,那樣一切都可以慢慢地回到從前。


    第二天早晨,陳青起來的時候,馬每文已經出門了。她走進他的臥室,迎候她的是床頭櫃上兩張疊壓在舊機票上的由寒市到北戴河的往返火車票。這兩張剛剛用過的車票就像兩條沉重的鋼軌,壓過她的心頭,讓她透不過氣來。北戴河有海,那也是濕潤之地啊。陳青仿佛聽到了海風中馬每文快意的呼喊,在這呼喊聲中,一定有一個女人溫柔的潮汐聲與此相和著。


    陳青搖晃著走出丈夫的臥室,好像剛從停屍房看完親人的遺體似的,徹骨悲涼。她回到臥室躺了片刻,然後起來換上一條藏青色的長褲,一件寶石藍色的低胸收腰的紗綢短衫,將頭髮高高綰起,換上半高跟皮鞋,像很多單身的上班族一樣,下樓後在早點鋪買了兩根油條,一紙杯新鮮豆漿,邊走邊吃。


    如果說街巷在夜半時分是一條條飢腸轆轆的腸子的話,那麽在上班的高峰期時,這一條條腸子就飽脹起來了。腸子裏擁塞的是大大小小的汽車、摩托車、自行車和絡繹不絕的趕路人。車輛排放的尾氣和一些店鋪潑出的隔夜的髒水,為這些腸子注入了氣體和汁液,使它勃勃躍動。陳青明白,這些腸子裏的東西,早晚有一天會變成垃圾,她不過是垃圾中的一分子。


    陳青昂首挺胸地走進報社大門,她那飽滿的精神狀態讓人以為她中了彩或是升了職。她在工作檯前低聲哼著歌,把老於提上來的兩篇關係稿,一併簽發了。當她起身把稿子越過隔板遞給老於時,發現他正弓著背,埋頭攖攖蘞蕕刈鱟攀裁礎! 《寒市早報》位於報業集團的三層,大約有八百平方米,分為兩個區域。一側為普通記者的工作區,一側為領導的工作區。領導們在南側單獨辟出幾間屋子,每間二十多平方米,桌子寬大,桌前配的是米色的皮轉椅,牆角還放著長沙發,既可接待客人,又可供午休。普通記者的工作區占地大,大約有近百個工作檯,用白色的密度板隔開。每個空間大約四平方米,放著一張灰色的電腦桌和一把黑色的椅子。記者們把這些連綴在一起的同一格式的工作檯,賦予了各種稱謂。有人說它是營房,有人說它是羊圈,更有甚者,說它是殯儀館存放骨灰盒的格子間。由於它們在外觀上長得一模一樣,常有記者鑽錯了地方,所以每個平台的入口處的隔板上鑲嵌著所屬記者的名字。為了便於部門的區分,在某些平台上又豎起一截鐵桿,上麵橫著黃銅的牌子,標著“新聞部”“文體部”等字樣,看上去好像出殯隊伍中舉起的招魂牌。雖然這樣的工作環境不可能有太多的私人生活,但記者們還是喜歡在工作間隙,隔著隔板開著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但最近兩年,四隻攝像探頭的出現,使報社的氣氛變得沉寂了。


    新聞部的一位攝影記者,有一架昂貴的索尼相機,三年前的冬天,突然遺失了。當時他去了餐廳,把相機放在電腦桌旁,午飯歸來,它不翼而飛。之後不久,廣告部的杜小麗丟了一條搭在椅子上的銀狐圍巾。報業集團的正門和三樓《寒市早報》的大門,均有門衛把持,沒有胸卡是進不來的。所以接案後趕來的派出所的民警,分析《寒市早報》是出了家賊。雖然報社聘用了一名保安巡視,但丟東西的事情還是屢屢發生,鬧得人心惶惶,人們即使去洗手間,也要隨時隨地提著包。轉年春節過後,四隻攝像探頭就上了《寒市早報》的牆角。它們像四隻突然出現的猛虎,在嚇跑了“第三隻手”的同時,也嚇跑了大家的率性和快樂。想到自己的一切都處於監控之中,人們坐在工作檯前不敢打盹,不敢大笑,不敢隨意臧否時事,亦不敢哭泣。有人說,報社領導這是借失竊案,故意安上攝像探頭來監視他們的工作狀態。更有甚者,說領導是故意安排了幾個心腹,自盜財物,以便有充足的理由實施監視員工的計劃。從此後,偌大的工作場即使人影憧憧,也聽不到多少聲音,工作效率空前提高了,可人的精神卻處於緊張、焦慮的狀態。人們習慣了用伊妹兒和手機簡訊無聲地傳達信息、交流情感所以一些人若做點私活兒,已經習慣了深深地埋下頭,這樣攝像探頭隻能探測個背影。


    陳青將簽發的稿子遞給老於時,他正守著一堆花花綠綠的紙幣一五一十地數著。這些麵額伍元、貳元、壹元不等的小額紙幣,是他平素積攢下來的。他剛剛做了爺爺,孫子百天在即,他想買個電動玩具熊送給他做禮物。由於這個月幾個老同學先後做了爺爺奶奶,隨了幾百元的賀禮,再加上老婆患了急性胃腸炎住院一周,他手頭吃緊,所以把鎖在電腦桌抽屜裏的零散紙幣悉數拿出,小心翼翼地數著。誰知正數在興頭上,被陳青遞過來的稿子給攪擾了。不過這是一種快樂的攪擾,老於起身探過頭小聲對陳青說,謝謝啊。然後問她,你懷孕了?言下之意,陳青有了“喜事”才會如此發“慈悲”。陳青笑笑,說,我一肚子的“菜瓜飯”,如今的嬌兒哪喜歡在這兒投胎?


    黃昏了。陳青下班後沒有像以往一樣去菜市場,為著家中的晚餐而做採購。她去了小明月西餐酒吧,叫了一小瓶紅酒,點了份蔬菜沙拉和一塊黑胡椒牛排,在昏暗迷離的燈影和如山風一樣嗚鳴響的薩克斯樂曲的陪伴下,吃起了晚餐。她吃得耐心、細緻而徹底。兩小時後,瓶中滴酒未存,盤中也是空空蕩蕩,就連沙拉中的奶油汁液,她也用麵包片舔舐幹淨。吃喝完畢,天已黑盡了,酒吧裏的人越來越多。陳青買單後起身離開。她打了一輛的士,徑直回家。當她掏出鑰匙打開家門時,看見了從餐廳漫溢過來的辱色的燈影。她換上拖鞋,搖晃著朝那裏走去的時候,看見馬每文枯坐在餐桌前,麵色鐵青。


    你知道嗎?馬每文顫著聲說,我等你回來做晚餐,已經三個小時了!他攥起拳頭,狠狠地擂著餐桌,發泄著憤怒。


    陳青用輕快的語氣說,我以為你去濕潤的地方吃晚餐去了。說完,她就回臥室了。她聽見背後傳來一陣劈啪的脆響,是瓷器破碎的聲音,馬每文一定是把餐桌上她最鍾愛的一把台灣產的青瓷茶壺給摔了。陳青頭暈腦脹地躺在床上的時候,對自己說:我也要去第三地,我要為它做晚餐!


    寒市的暑氣就像漲潮的海水一樣,洶湧喧囂了一陣,漸漸回落了。


    陳青奔赴她虛擬的第三地時,是一個涼慡的日子,她的目的地是北京。在交通工具的選擇上,陳青頗費躊躇。馬每文去大連,乘的是飛機,她當然不甘其後,理所當然地訂下了機票。待到快要取票的時候,她忽然想到,如果往返均乘飛機,很有點抄襲的嫌疑,於是就採用陸空交錯的旅行方案。在去的時候乘飛機還是火車上,她也是費盡心機,最後決定,回來時坐火車,去時乘飛機。飛機是速度的象徵,這樣馬每文能想見她奔赴第三地時的迫切心情。而回來坐火車,等於是躺在鋪位上傾聽火車與鋼軌合奏的一首長長的慢拍子抒情曲,馬每文一定能聯想到情人間短暫的周末狂歡後,在分別時需要用一段漫長的旅程去回味那種幸福。


    副刊部是報社中出差最少的部門。偶爾出去,也都是短差,所以陳青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去北京了。她有兩位大學同學在京工作,一個在出版社,一個在電視台。彼此間來往極少,不過在春節時在電話中互相拜個年而已。她並沒有見同學的打算,但是在候機時,還是分別給他們打了電話。在電視台工作的男同學的手機被告知是空號,看來號碼已更改了。在出版社工作的女同學倒是聯絡上了,她大呼小叫地說她很想念陳青,希望她以後來京就住她家,好好敘敘。陳青說,那好啊,幾小時後我就可以敲你的家門了,我正準備登機去北京。她其實隻想開個玩笑,如果同學執意讓她去,她就撒謊說她在京隻是轉機,她要去桂林。誰知同學的語氣立刻就變了,她先是“哎呀”叫了一聲,然後說,真不巧,我今晚也要出差,到西安為一部書稿的事情,那邊的作者都聯繫好了,不能推遲了,太遺憾了!陳青連忙說,你忙你的,沒關係,我在京辦點私事,隻住一夜,也沒時間看望你的。她們初始的談話是熱情萬丈的,而結束時卻冰冷、尷尬。陳青掛斷電話後,把這位同學的電話號碼從手機中刪除,關了機,上飛機了。


    北京的空氣比寒市要沉悶多了。雖然天是晴的,但卻不是那種一碧如洗的晴朗,而是烏蒙蒙的晴朗。那是下午的時光,陳青搭乘巴士進城後,又上了一輛的士。司機問她去哪裏?她說,去菜市場。司機問,哪裏的菜市場?陳青說,郊區的吧。司機欣喜地問,東郊還是西郊?陳青說,東郊吧,找一個有賣活的鯽魚和新鮮蔬菜的菜市場。司機說,您放心吧,東郊的小南裏菜市場很大,那裏的菜都是當天上的,倍兒新鮮!陳青問,住在那一帶的都是什麽人啊?司機說,修鞋的、賣糧的、剃頭的、當保姆的、當工人的,都是像我這樣靠出力氣吃飯的人!


    陳青想來的就是這樣的地方。她要給一個男人做一頓晚餐。


    所有城市的城郊都逃不過“髒”和“亂”這兩個字。車一進東郊,高樓少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老式的矮層紅磚樓房。這類樓房的小陽台簡直就是一座座懸空的垃圾場,那上麵擁堵著形形色色的東西:廢舊桌椅、紙箱、殘破的燈籠、報廢的家用電器、褪了色的塑料盆以及晾曬著的披頭散髮的拖把、濕漉漉的衣物和過冬的幹菜,可以想見居室主人生活的拮據和艱辛。街巷中的廢紙、爛菜葉、飲料瓶、菸蒂、痰跡隨處可見,蒼蠅橫飛。陳青剛一下車,就在菜市場的入口處被一口飛來的痰擊中,幸而它落到了鞋麵上,而這雙米色的平底羊皮鞋細膩而光滑,痰在上麵等於盪了一個鞦韆,跳到地上了。


    陳青買了六條巴掌大的活鯽魚,由賣魚人當場宰殺了,放在塑膠袋中。此外她還買了豆腐、蘆筍、香菇、油菜、蔥薑蒜以及一條裏脊肉。買完東西,她來到菜市場的出口,卸下背上的旅行包,從中取出一張紙牌。那是一張對摺著的淡綠色的布紋銅版紙,上麵用黑體隸書寫著這樣一行字:免費為你做一頓晚餐。隸書本來就給人端莊、樸拙的感覺,再加上這字的內容是溫暖可人的,所以它一被亮出來,就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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