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徹底分開,緣自徐一加的一句話。他們最開始在一起的時候,兩個人總是摟在一起,有說不完的情話。可後期在一起時,當那個節目上演完之後,兩個人就像看過了一場乏味的戲,無精打采地各自像殭屍一樣平躺著。就在那個令人壓抑的時刻,徐一加突然對陳青說,其實我覺得你可以考慮嫁給一個律師,這職業如今很吃香;或者是嫁個醫生,健康有保障。


    陳青從來沒有要求徐一加為了自己而拋妻棄子,她明白他這樣跟她說話,等於告誡她:我是不可能娶你的!陳青故作輕鬆地說,啊,比起律師和醫生,我更樂意嫁個廚子!徐一加說,貪嘴!陳青接著說,我出來時匆忙,可能忘了關電爐子,我得回去看看,不然引起火災可就麻煩了。徐一加動也沒動地說,好的,你打個車回去吧,我褲兜裏有打車的零錢。這是徐一加留給她的最後的話了。


    陳青一關上工作室的門,便淚水橫流。她明白,她再也不會進這樣的門了。


    那其實就是一扇第三地的門。


    陳青永遠不會忘記上雪花飄飄的冬夜,她沒有回宿舍,周末的夜晚,杜雅鵑一定是和男友相擁在小屋的床上。她獨自在街上走來走去,沒有可去之處了。那時她是多麽渴望擁有一個真正的家啊!那樣的家門可以在白天時大大方方地向外敞開著,門上跳躍著活潑的光影;那樣的家門還可以請親友們來談天說地,而不像第三地的門隻為兩個人而設。夜深了,雪大了。陳青站在一盞路燈下,看著雪花像飛蛾一樣,毛茸茸地撲在燈罩四周,她覺得世界是如此的寂靜和寒冷。她就這樣瑟縮著在路燈下徘徊,直至黎明。


    這個冬夜的遭遇使她感染了風寒,高燒成肺炎,病休了半個月。這期間徐一加沒有給她打一個電話,而她也不想再聽到他的聲音了。那曾在她耳邊留下的溫存的求愛聲、那曾印在她額頭的熱吻以及他們水辱交融時激盪起的動人的波濤聲,都在那個寒冷的冬夜凝固了。陳青在一種近於麻木的狀態中捱過了冬天。轉年春天,她認識了馬每文。


    馬每文那年四十歲,而她三十二歲。陳青與馬每文相識時,他的前妻已經去世六年了。那天他帶著十五歲的女兒,去醫院為她矯正牙齒,而陳青是去治療齲齒的。口腔科診室外走廊的長椅上,坐滿了候診的人。陳青正好坐在馬每文身邊。他正神色怡然地翻閱著一份《寒市早報》。一般的讀者隻喜歡瀏覽社會新聞和文體新聞,但馬每文卻把目光停留在“菜瓜飯”版麵上,這讓陳青很感動。馬每文看著看著,竟然兀自笑了起來。那天刊登了一篇詼諧的文章,題目叫《海苔窗》,說是有位畫家畫了二十多年的畫兒,其作品雖然功力深厚,但一直得不到美術界的承認。畫家鬱鬱不得誌,以酒解憂。有一日他飲酒時以海苔做下酒菜,酒至半酣,一時興起,揭起一片薄如蟬翼的海苔,對著窗外的陽光照著。結果,他發現了一個充滿生機的世界,是那種滿眼的綠:墨綠、油綠、翠綠、黃綠,它們深淺不一地錯落呈現,他在裏麵看見了山巒、湖水、飛鳥和行人的影子。畫家從中獲得靈感,把家中的牆壁打掉,安上一扇又一扇窗,把大塊小塊的海苔拚貼在窗子上,將其居室命名為“海苔舍”,一時名聲大振,追捧者趨之若鶩。《海苔窗》的故事,在藝術越來越符號化的今天,其寓意之深刻不言而喻。陳青在自然來稿中發現它後,如獲至寶,當即發排。這篇文章能引起讀者共鳴,使她很受安慰。她正想跟馬每文打個招呼的時候,他的女兒戴著銀光閃爍的牙套從裏麵出來了。那是個又高又瘦的女孩,細眉細眼,鼻子嬌俏,櫻桃小嘴,披著中分式的長髮,穿一件黑白格子相間的蝙蝠衫。她相貌上的古典與氣質上的現代讓陳青眼前一亮。馬每文抖摟著那份報紙大笑著對女兒說:宜雲,爸爸投的《海苔窗》登出來了,看看吧,你爸現在是個作家了!我怎麽跟你說的了,你爸想做的事情,沒有成不了的!


    就這樣,在候診的走廊上,陳青像一個垂釣者終於釣到了一條大魚一樣,滿懷欣喜地向馬每文伸過手去:認識一下吧,我就是“菜瓜飯”的編輯,叫陳青。馬每文怔了一下,先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然後才去握陳青伸過來的那隻手。陳青注意到,馬每文的灰色棉絨衫的胸口處濺著幾點油汙,她暗想這個需要下廚的男人也許已沒有老婆了。


    這次握手把他們的生命聯繫到了一起。交往兩次後,陳青知道了馬每文的妻子已經亡故,這使她與他的接觸更為自然了。那是一種不需掩飾的、自由自在的陽光下的交往,那種心靈的舒展感令她陶醉。那段日子中,她在徐一加的工作室感染的陰鬱之氣被一掃而空。


    他們頻繁地約會,一起下館子、看電影、郊遊、健身。馬每文那時已擁有一家為中學生提供營養午餐的盒飯廠、一個菸酒專賣的超市,而且貸了一大筆款,準備在機場路上開設塑鋼窗廠。他是市人大代表,受表彰的民營企業家,事業可謂蒸蒸日上。陳青覺得馬每文有些俗,但她想俗人能疼人就好,因為不俗之人往往疼的是自己或上帝。


    他們在相識半年後的一個冬天的日子結婚了,陳青終於從蝸居了十年之久的單身宿舍搬了出來,讓她有衝出牢籠的感覺。盡管馬每文上初三的女兒馬宜雲百般牴觸他們的婚姻,並且把自己的姓更改了,隨了亡母的姓,叫蔣宜雲了,也沒有破壞她結婚的興致。


    新婚之夜,當馬每文擁抱著她時,陳青悄聲問,你是結過婚的人,我們又交往了這麽久,怎麽沒見你對我衝動過,是我不性感嗎?馬每文說,你當然性感了,我所以忍著,就是為了等今天這個日子,這才是最莊嚴的時刻啊。陳青以為馬每文把她當做了處女,就委婉地提醒他說,你可能不知道,我在大學裏談過戀愛。她想如果馬每文追問,她會把初戀男友的事情告訴他,至於徐一加,她隻想把他遺忘,因為那段感情在她看來是罪惡的。馬每文當然明白陳青那句話的含義,他吻著她的眼睛,說,你的過去與我無關,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新娘了。陳青很感動,她正想說一句表達愛意的話,但馬每文用熱吻堵住了她的嘴。盡管她回應著他的吻,但當他真的一頭撞入她的隱秘小屋時,她卻像一個局外人一樣不安。她主動吻著丈夫,想激盪起自己的欲望,然而無濟於事。她的小屋中,似乎還有徐一加留下的裊裊炊煙。那一刻她非常恐慌,心底明白她對馬每文是不愛的。這種負罪感使她對馬每文產生了哀憐之情,她更加溫柔地待他,馬每文似乎毫無察覺,他就像一匹找到了一片青糙地的馬兒一樣,一門心思地撒著歡兒。那個夜晚,馬每文睡得很沉,陳青卻一夜無眠。她很早就起床去廚房了。那是個有雪的早晨,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翩躚飄舞的雪花,陳青想起了她與徐一加分手時,在街頭度過的那個寒冷的長夜,她在煎雞蛋時,淚水忍不住落了下來。淚水濺在油鍋上,劈啪劈啪地響,她的婚姻生活就在這樣的響聲中開始了。


    馬每文很知足地忙著生意上的事情,陳青在報社懶散地種著“菜瓜飯”。雖然蔣宜雲不斷刺激陳青,譬如她把生母的照片擺出來;譬如她不斷地挑剔陳青煎的蛋,說她要吃七分熟的,蛋黃的中心要有微微的汁液。炒菜中不能擱花椒,魚湯中不可放香菜;譬如她常當著陳青的麵,鑽入馬每文的懷中,“爸爸爸爸”地叫著撒嬌,這所有的一切,都沒有動搖陳青對馬每文的態度。在彼此的信賴中,她已經逐漸培養出了對丈夫的好感,他們的家不乏溫馨情調。每到周末,陳青會去菜市場買上馬每文最愛吃的排骨和鯽魚,把筍幹和排骨放在一起紅燒,用砂鍋慢工細火地熬鯽魚豆腐。馬每文呢,他無論多麽忙,也會開車去花店買上一束玫瑰或百合,先是把它們放在晚餐桌上,陪著他們一起吃飯。然後在入睡前,為著周末夜晚臥室中必然上演的節目,馬每文會把花挪到床頭櫃上。有一回他在激動時碰翻了花瓶,水流到床頭,一束帶刺的玫瑰劃傷了他的臉,事畢馬每文說她應該授予他一個“英雄”稱號,因為他是“帶傷作戰”,把陳青笑得難以入眠。他們夫妻間的感情,就在這柴米油鹽的浸潤和薰染中,在調侃而又透著浪漫的話語聲中,一天天地加深起來。他們已不可分離了。  陳青記得第一次跟丈夫談起第三地的話題就是在一個周末的夜晚。她說張靈又去第三地了,這次是跟一個京城的音樂人到洛陽去幽會。馬每文說,流浪的人才去第三地呢!陳青問他,你不想有第三地生活?馬每文吻了一下妻子,將手探向她的麽,輕聲說,這就是我永遠的第三地啊。陳青濕了眼睛,她對丈夫愧疚地說,我的第三地不夠好。馬每文說,我覺得它越來越好了,過去它是幹燥的塔裏木盆地,現在可是海風濕潤的大連港的碼頭啊!陳青捏著丈夫的鼻子說:好啊,你一定在大連有過風流艷史,一想美事就想到了那裏!以後我不準你去那兒!馬每文笑著說,好,一言為定,哪怕大連港的碼頭擺著一摞金磚,上麵刻著我馬每文的名字,我也不動心!


    他們分居了,但未分餐。


    馬每文雖然不在家吃早飯了,但他晚餐時會準時回來。他還像過去一樣風風火火地走進屋子,隻是見到陳青時會愣一下,好像見到了陌生人似的。他坐在餐桌前也不像過去那麽談笑風生了,他吃東西很矜持,夾菜時小心翼翼的,喝湯也不敢弄出響聲了。他們也談話,話語的內容多是媒體報導的近期發生的國內外的災難性新聞:礦難、水災、山體滑坡、地震、龍捲風或是由宗教信仰不同而引起的流血衝突。他們冷靜客觀地評判著這一切,如兩個訓練有素的新聞評論員。


    很奇怪,分居後,盡管陳青還像過去一樣精心地做飯,可端到桌上的晚餐連她自己吃了都會蹙眉頭。筍幹會燒老了,吃起來發柴;海米冬瓜湯滋味寡淡,雖然說調料放得一樣不差;她最為拿手的鯽魚豆腐也煲出了腥氣,大概是魚鰓忘了掏出的緣故。總之,菜的味道大不如從前,火候掌握得不對,熟的熟過了頭,生的生得發愣。而且菜的品相也變了,顏色暗淡、陳舊不說,形態一派萎靡,像被老鼠給糟蹋過了似的,筷子觸著時有碰著了垃圾的感覺。馬每文常吃得發出嘆息聲。不過飯畢,他還是像以前一樣終於職守地幫著陳青把油膩的碗筷拾進廚房,用清水沖刷了,各就各位地放在洗碗機裏。做完這一切,他就回自己的臥室了,而陳青則走向她的臥室。


    他們這套房子共有四間臥室。一間大臥室,是她和馬每文同床共眠時用的。三間小的:陳青、馬每文和蔣宜雲各一間。蔣宜雲如今是寒市有名的螞蟻裝飾有限公司最年輕的首席設計師,她在外有了自己的單元房,一年回不了幾次,她的房間多半閑著。馬每文和陳青沒有分居前,他們各自的臥室也基本空著,除非馬每文因為生意上的應酬回來得特別晚,且又沾染了一身的酒氣,他怕影響陳青休息,又怕酒氣熏著了她,才會悄悄到自己的臥室湊合一夜。不過到了天色微明時,他會像小孩子一樣赤著腳,跑進他們的臥室,鑽進陳青的被窩求溫存。陳青的臥室呢,她隻住了兩次。一次是患了重感冒,晝夜咳嗽,她怕把病菌傳染給丈夫,說要把自己給隔離起來。結果到了夜半時分,當劇咳把她折騰得一陣幹嘔時,馬每文在黑暗中光著腳啪嗒啪嗒地跑進來,說,你都把我咳嗽醒了,我可不能把你一個人放在這兒,聽到你的咳嗽我的心直哆嗦!陳青發著高燒,馬每文就像捧著一塊剛出爐的點心似的,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回大床上。還有一次,是他們婚後的第三年,曼蘇裏的娘家人在元宵節時進市裏看花燈,晚上就住在了這裏。陳黃睡在蔣宜雲的屋子裏,陳青父母主動要求睡在客廳的長沙發上。本來是讓陳墨住馬每文的屋子,張紅住陳青的,可馬每文看到陳墨扯著老婆的衣襟,一副捨不得的樣子,就讓他們睡了大床,而他們各去各的臥室。第二天早晨,陳青在廚房忙活早飯時,馬每文神秘地笑著進來了,他趴在妻子耳邊時,陳墨和你嫂子在床上可真纏綿啊,兩個人哼哼唧唧地叫了小半宿,聽得我心裏這個癢啊,直想過來找你,又怕把你弄醒了。馬每文的臥室與大臥室一壁之隔,他自然聽得真切了。陳青紅了臉,她搶白馬每文,你又不是小孩子,還做聽窗的事兒,也不嫌臊得慌!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第三地晚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遲子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遲子建並收藏第三地晚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