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生從炕上吃力地坐起來,他頭暈眼花的,隻覺得從窗外撲進來的陽光帶著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他不由嘟囔一句:“我怎麽把天給睡成這種色了?”他試圖穿鞋下地弄點吃的,可渾身酸痛得每動一下都仿佛在抽他的筋,陳生看著胳膊上那些紫蝴蝶一樣的斑痕,不明白這是怎麽了。正在糊塗間,李三章給他送來幾個熱乎乎的玉米菜糰子。陳生坐在原處一口氣吃下三個,吃得想喝水,李三章連忙給他舀來一瓢涼水。水剛落肚,鎮長就帶著文書來了。鎮長的狗被喝令留在院子裏,他知道陳生不喜歡它。


    鎮長先是看了看那些草編的東西,然後“嘖嘖”地說:“編得還真像!”鎮長說:“陳生,你還記得昨晚的事麽?把經過講給我聽聽,要實實在在地講。”陳生木然地問:“昨晚我怎麽了?”“付大頭那孩子讓你給扔進河裏淹死了。”鎮長說,“天亮時在下遊的砬子口找到的。”陳生急了:“付大頭死了?”“你把他投進河裏,他還有個活麽?”鎮長說,“付玉成一家哭得死去活來,怪可憐的。你說說看,你不是故意把他扔進河裏的吧?”陳生努力回憶昨晚發生的事情,可他什麽也想不起來,他不由抱著腦袋嗚嗚哭了:“我不記得去河邊了,也不記得抱付大頭出去了。我喜歡那孩子,他見了我就愛笑。他還喜歡沖我‘哇哇’地叫,他和我連心,我不記得了……我怎麽去了河邊,我就是扔,也該扔自己,不該扔付大頭……”鎮長嘆口氣,隻能帶著文書走出屋子。到了院子,狗親昵地上來叼他的褲腳,鎮長心煩意亂地將它一腳踢開,說:“滾!陳生都這樣了,你還有心情跟我賤?”狗“嗷———”地叫了一聲,夾著尾巴跑了。它跑出院子又停下來回頭看看主人,看到的仍是滿麵愁雲,於是就識趣地接著向前跑。想想若是主人氣不順,它回到家裏也不會有好臉色看,於是那狗就到付玉成家瞧熱鬧去了。付家還從來沒有聚過這麽多的人。


    陳生漸漸又能下地了。他也能在正午時垂著倭瓜似的扁圓的頭,坐在木墩前用青草編東西了。青草在他的膝上燈影般跳躍著,仿佛要給他黯淡的生活投上一縷亮色。陳生精神不如以往,編著編著就要打盹。他也曾兩次朝付玉成家走去,才走到門口,便想起付大頭已經死了,於是就垂著頭傷感地往回返。路上碰見有人“陳生、陳生”地叫他時,他也不答應了。他低著頭走路,背駝得像一張弓。有一回他撞在別人家的豬圈上,把額頭磕出血了。


    陳生隻有到了晚上躺在炕上時,才覺得心情舒暢些。他會和楊秀在黑暗中說說話,向她報告今年地裏莊稼的長勢。什麽土豆個個圓鼓鼓的,可是白菜老是招蟲子;向日葵的籽癟的多,當初沒有選好種子;茄子已經老了,它的肉發柴,怎麽也燉不好。有時他也跟楊秀說說月光:“瘦成那個樣子,月亮沒吃飽飯,它散出的光沒力氣了。”楊秀什麽態度,隻有天知道了。陳生把該編的東西都編完之後,覺得給楊秀做手術的時機已經到了。陳生選擇了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進城了。他要去醫院的手術室看看那些器械都是什麽模樣,他回來後好照著原樣用青草編上一套。


    陳生到了城裏後是下午的時光,他買了個麵包吃下,沒有找旅館,先奔醫院而去。他進了醫院後向兩個穿白大褂的人打聽,最後總算找到了手術室的位置。陳生見手術室門外有個護士模樣的姑娘守在那,就問:“裏麵動手術?”姑娘點點頭,說:“你是病人家屬?”陳生忽然笑了起來,他並不回答姑娘的問話,而是一頭衝進手術室。他那古怪的笑聲跟進了手術室,主刀醫生正欲給一個病人做闌尾切除手術,陳生那駭人的笑聲使他的手術刀一抖,那道剛剛劃開、恰到好處的口子就意外被拉長了幾厘米。


    大約是晚炊時分吧,鎮政府辦公室的電話像發情的母豬一樣叫了起來。是城裏醫院的保安打來的,說他們抓到了一位精神失常的人,他自稱陳生,說是老婆病得不輕,要動個大手術,他來看看手術用的家把什(陳生語)。保安說醫院出於人道主義精神的考慮,怕陳生上街發生意外,就把他留在了醫院,希望鎮裏盡快派人來接陳生。


    鎮長聽文書傳達電話內容時,正在王來喜家看馬。很多人都聚在他家。那馬淚流不止,他們正到處找陳生來殺馬。


    鎮長對王來喜說:“你進城接陳生吧,回來時直接把他帶到你們家,把馬先殺了再說。”王來喜就回頭對自己的女人說:“把我過年穿的衣裳找出來,我這就進城。”女人一撇嘴說:“誰看你呀?就這麽去吧!”王來喜又問鎮長:“進城的路費鎮裏給我合銷嗎?”鎮長說:“合銷,快去吧。”王來喜對眾人說:“明天你們就能吃馬肉了,大家放心,我不會把它賣得太貴。不過也不能太便宜了,它隻是淌淚,內髒沒毛病,肉肯定還新鮮著呢。”王來喜走後,眾人便散了各自回家。他們想想第二天可以買馬肉吃,便有些喜氣洋洋的。不過他們不相信馬肉很新鮮,因為它畢竟是匹老馬了,那肉肯定很難煮。於是很多人家都提前在灶台前堆起了高高的柴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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