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終於相遇以前,我們都是孤獨地生活著。有時一個人看雲,有時一個人看樹,有時唱歌。也許時間漫長得你以為那場命中注定的相遇再也不會發生。


    [楔子?姚姚的秘密]


    風安堂出事那天,姚姚剛好開車路過那裏。


    雖然她清楚這場變故的源頭,但是,恰好看見這一幕,仍然有些震懾迷茫。


    和封信做了幾年麵子夫妻,她就算與他回歸陌路,但多少知道,封信把他的職業尊嚴看得很重要。


    她並不能確信這個方法能擊垮他,但和以前的每一次針對他的小伎倆一樣,她隻是不甘。


    不甘他就這麽從她的生命中走掉,不甘她的每一個夜晚,心都像空了的城池,徒有晚風經過,冷冷地響。


    她想,她身為封太太的那幾年,雖然也不快樂,也不曾被愛,但至少回憶起來,比現在溫暖。


    因為知道無論怎樣做,在合約期內,那個有信義的男人會守在門外不離開。


    但他也夠無情,時間一到,說走就走,於是現在,連這一點兒虛假的安慰都不再有了。


    她其實清楚她是從小被嬌縱慣了的女孩兒,掌握重權的父親視她如珠如寶,幾乎到了寵溺境地。


    所以在遇見小圈圈的爸爸以前,她的人生幾乎不曾嚐過輸。


    沒有人教她該怎麽麵對輸。


    離開圈圈爸爸時,她還能裝作強硬的灑脫,是的,是她先不要他的。


    但是,封信是她的再次劫數,簽下離婚協議書的那一刻,她突然不想再裝了。


    就像兒時她永遠是小夥伴中的公主,她想要的玩具,都要拿到,一群人玩遊戲,她必須是製訂規則的那一個。


    她才不管是用什麽方法。


    她知道很多人因此討厭她,但那又怎樣,至少她次次如願以償。


    隻是有一點兒意外的是,那個香港商人彥景城,竟然下手如此迅速。


    身為某金融機構的年輕掌權派,她免不了要經常和各類企業高管打交道,各種複雜利益糾纏,各種人際輕重判斷,從小跟著父親浸淫官場的她深諳技巧,絕對是新生代實力選手。


    彥氏集團在c城開展各種投資項目已有二十多年,和政府的關係亦盤根錯節,非同一般。近年來,董事長彥景儒退居二線,他的弟弟彥景城代替他打理重要事務,沒少往c城跑動。而她則在半年前與他相熟。


    那個看似儒雅的男人,不是普通人,這是她對他的印象。


    可是有一日,他竟麵帶失落地提及他在c城的一個投資計劃停滯良久無法推動,原因是一塊關鍵的地皮原本以為誌在必得,結果竟怎麽也搞不定。


    她稍一詢問,就意識到他說的地皮竟然是封家的醫館風安堂。


    當了封家幾年掛名媳婦,封老爺子那點兒倔強和理想,她也知道一二。


    封信是個極其孝順的人,且對名利之事看得淡漠,不見得會被金錢打動。


    風安堂那個地段現在寸土寸金,如果能夠開發為其他的商用建築,確實值得投資商們大費一番周章努力。


    她猜想近年來打過這塊地皮主意的,肯定不止彥氏企業。


    隻是封老爺子雖然出身民間,卻是享受國務院津貼的國寶級中醫專家,身後更有大批指定由他保養身體的高級政要,封信也是後起之秀,這幾年代爺爺出診賺得不少人氣名聲,這祖孫倆看似普通,卻絕非強權能動的人物。


    因此,被釘子生生碰回去的估計也不少。


    隻是這彥景城,倒也夠執拗。


    她心念微微一轉,腦裏有什麽念頭一閃而過。


    她假裝端起茶杯飲下一口熱茶,卻感覺自己皮膚有點兒異樣發涼。


    她聽到自己對彥景城說:“其實開醫館的,都是靠口碑,這家醫館這麽難動,大概就是名聲太好了吧。”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麽會說出這麽幾句話來,但對方立時目光一閃。


    像他們這樣的人精,哪裏需要把話說明。


    然後,就是她碰巧路過時看到的那一幕發生。


    隔著一條街,她看不清楚,但知道是有人鬧事,也聽得到有人在扯開嗓子哭。


    還真像那麽回事。


    她心裏微微冷笑。


    她不知道封信遇上這樣的事會是什麽反應。她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能從中得到什麽好處。她隻是,討厭他在她麵前永遠的平靜。


    她不能平靜,他憑什麽。


    就在她準備搖上車窗離開時,一輛熟悉的銀灰色轎車突然開進了鬧事現場。


    是他來了嗎?


    她的心裏突突跳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車。


    直到那車停下,門打開。


    一個個子很高的黃頭發男人從那輛車裏鑽了出來。


    竟然不是封信。


    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樣,定在了那一頭金發下那張恍若隔世的麵孔上。


    玩世不恭的笑容,吊兒郎當的氣質,仿佛對整個世界都滿不在乎的臉。五年了,他竟然一點兒都沒有變化。


    她全身冰涼,咬緊牙關,控製著身體的微微顫抖,幾次想要按下降車窗的按鍵,居然都失手滑開。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一個男人,能讓她比見到封信更加失常,那麽,就是這個人。


    封信於她,是一場綿延的大雨,她深深淋透,從身到心感到寂寞荒涼;


    而這個人於她,是一柄帶血的劍,她從一個驕傲天真的少女,變成一個失心婦人,就是從他對她的一劍揮來開始的。


    他是絕不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個地點的人。


    慕成東。


    6.時間魔法的快樂與悲傷


    “董大成?沒有這個人。”


    “對,這裏是清水村,但沒有聽過這家人。”


    “我在這裏住了一輩子,這裏沒有哪家人我不認得的,肯定沒有。”


    “死掉的小孩子?呸呸呸,走開走開,大過年的不要這麽晦氣!”


    原本還算語氣和善的鄉親臉色大變,氣呼呼地一把把我推了出去,我絆在門檻上,差點兒重重摔倒。


    我垂頭喪氣。


    我已經不甘心地問遍了整個清水村,村裏人已經從開始的好奇變成厭惡。


    他們眾口一詞根本沒有叫董大成的人和他的一家。


    而清水村,這是若素給我的那對在風安堂鬧事的夫妻的地址。


    我拿到地址那天已經是大年初二,雖然過著年,但我卻不敢多耽誤一秒,立刻瞞著父母和封信聯係了一輛出租車,初三一大早就送我下鄉。


    這個時間找到一輛車願意出城極不容易,雖然出了高價,但司機師傅仍然一路板著臉,想來是他並不想接這單,卻有不得不接的理由,所以心有怨氣。


    我賠著小心,用手機幫忙導航,開了三個多小時,吃了不少苦頭,終於找到了若素說的村莊。


    可是未曾想,卻完全打聽不到任何線索。


    是若素給的地址出了錯,還是另有隱情?我不得而知。


    我茫然地在村裏晃過來晃過去,不甘心地想再問問人。不知不覺中,時間流逝不少。


    等我終於承認失敗,又沿原路好不容易深一腳淺一腳回到下車的地方時,竟然發現車不見了。


    這個小村的位置距離大路遙遠,出租車在很遠的地方就無法尋路,因此我隻能下車沿田間小道步行前往,和司機約好了在路邊等我。


    但現在已經完全沒有了車和人的蹤影。


    我嚇出了一身冷汗,急忙撥打司機電話,卻顯示關機。


    之前來的時候,因為司機不情不願,我為了安撫他,提前支付了車費。卻沒想到,他會直接丟下我走掉。


    這裏離c城有三個小時車程,這條路雖然可勉強開進小車,但距離國道還有遙遠的距離。現在已經是下午四點,如果司機不良心發現回來接我,我今天可能就要被困在這個小村裏了。


    這時,我才發現,胃裏空空如也,從早上出發到現在,竟然完全忘記了要吃飯這件事。


    難怪本來就不開心的司機會丟下我幹脆走掉。


    更糟糕的是,因為一路開著導航幫助司機尋路,我的手機電量已經不足10%。


    我的心突突亂跳,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想辦法。


    就在這時,手機振動,一條短信傳來:姐,你回來了沒有?


    是若素。


    我想了想,再看看逐漸暗下去的天色,一咬牙回撥電話。


    冬天的夜來得特別早,才下午五點多,天色就已經如同淡墨。比起城市裏夜上七彩燈火的掩飾,鄉村裏的暗來得更加純粹。


    我就著漸漸昏黃的光線,深一腳淺一腳在田間小徑上行走,想要在天黑前趕到國道旁。


    唯一知道我去向的若素,此刻應該已經要何歡驅車前來接我。雖然充滿了內疚、挫敗與懊惱,但我也知道此刻隻身在外,若出現什麽意外,才更不可原諒和交代。


    大約半小時後,我終於走到了國道邊,說是國道,但其實是一條省內新開的的線路,還很少有車經過。


    我暗算著何歡過來的時間,可能還要兩個多小時。


    這時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我找了一個不顯眼的角落坐下來,深吸一口氣,鎮定下來,想著其他的事轉移注意力。


    時間是世界上最固執的魔法師,它不會因為快樂或悲傷而產生半分動搖,它不停歇地旋轉前進。


    自從風安堂出事以來,日子終究是一天描紅,一天吐綠,各有各的精彩無奈。


    這些天,雖然是過著傳統的農曆年,但我並沒有感覺到太多的年味。


    若素仍是娘家婆家兩邊跑,但肚子大了也不好太頻繁。


    何歡過著年也電話不斷,他放心不下風安堂的事,因為涉及敏感的醫患糾紛,很難簡單地立案問責,但何歡亦感到此事並不簡單,決意追查下去。


    彥一真的住到封信家去了,不知道彥景城怎麽會同意。我去看過兩次,每次都覺得特別尷尬,不知道大過年的這倆男人怎麽相處,但他倆偏偏誰也沒有提出抱怨。


    尤其不知道封信用了什麽方法,性格乖張一般人根本無法靠近和溝通的彥一,竟然在按時服用封信的中藥,接受他的針炙治療。


    原來開始封信說彥景城曾經拜托過他的事,就是治療彥一的抑鬱症以及隨之引發的一係列身體症狀。


    他們表麵平靜,我也就幹脆當起了縮頭烏龜。


    而七春終於在大年二十九敲開了她媽的大門,獻上昂貴包包後保住了自己珍貴的膝蓋。


    我則在要若素側麵打聽到了鬧事夫妻的地址後,想要與他們正麵聊聊,而隻身來到了清水村。


    一時疏忽,把自己陷入困境。


    周圍的田野已經響起了細細碎碎的蟲鳴,遠處的小山丘中還有著不知名的怪聲傳來,偶爾一輛大貨車怒吼著圓瞪雙目經過,轉眼又恢複了讓人膽戰的靜。


    比起餓,冷更讓人難受。


    我一邊想著那些細碎的事分散注意力,一邊仍然不能避免地覺察到身體的僵硬。夜裏開始起風,遠處似乎還有雷聲滾過。


    這時,我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因為擔心電量耗盡失去聯係,我開始已經囑咐何歡到了附近再打我電話,而其他人的來電我一律按掉不接,但是這個來電卻顯示是封信。


    我垂著頭按下按聽鍵。


    其實我還沒有想好該對他撒謊還是掩飾,但他的名字,閃爍在亮起來的小小屏幕上,對我仿佛有著致命的誘惑。


    他是我任何時候都拒絕不了的糖。


    “安之。”我還沒開口,就聽見他叫我的名字。


    他的聲音平穩溫和,仿佛我就站在他的麵前,而他的懲罰隻是輕輕敲了一下我的頭。


    “是不是很冷?再堅持一下,我過來接你。”


    兩個多小時以後,我坐在封信的車裏,感謝老天一直在打雷卻未曾降雨,因此我沒有變成更慘的模樣。


    車裏的暖氣開得很足,我慢慢感覺到暖和起來。


    沒有比這更令人沮喪的事了,我想幫助他,最後卻成了拖油瓶。


    他連續開了幾小時的車來接我,而我卻連一句抱歉也沒有勇氣說。


    此刻回程的路已經是披星戴月,我已經過了勁感覺不出餓意,但算算他出發的時間,應該沒有來得及吃晚飯,現在再直接開回去我更會恨死我自己。


    我打起精神觀察路邊,大概半小時後我們出了國道,我看見前方有一片燈火,我小聲對封信說:“封信……我好餓,我們到前麵吃點兒東西好不好……”


    他不出我所料地“嗯”了一聲,聲音仍然淡淡的。


    前方果然有幾家小飯店,但時間較晚,隻有一家還亮著招牌。


    封信把車停好。


    我挪動著酸痛的雙腿剛爬下來,突然感覺身邊微光一暗,他已近到身旁,長臂一伸,摟住了我的肩膀,朝亮著燈的那家小飯店走去。


    我立刻感覺到他與平日裏不同的動作和力度。


    他並不開心。


    我縮在他的懷裏順從地跟著走。


    擺放著幾張折疊小木桌和條凳的簡陋飯店中央,生著一盆大大的炭火。一根根黑色的木炭把自己燃成通紅的模樣,不僅溫暖著人的身體,看一眼也似乎能溫暖人的心。


    此刻店裏沒有一個客人,我們一進屋,就有個人從櫃台後麵緩緩站了起來。


    我突然間感覺到封信片刻的遲疑和停頓。


    我抬起頭來的時候,看見的竟是一張驚愕的熟悉的臉。


    在這國道附近開小店的,多半都是附近的農民,因此店裏的環境都樸實簡陋。


    但她站在那裏,卻如同一朵耀眼的白蓮,怯怯地撥開了清水,將周圍的一切變成無足輕重的背景。


    她竟然是我高中時的好友唐嫣嫣。


    7.一隻膽怯蘑菇與一朵嫵媚白蓮


    “原來這裏是你爺爺奶奶家……可是你才結婚第一年,就不回婆家過年嗎?”我和唐嫣嫣拉著家常緩解尷尬。


    “我是爺爺奶奶帶大的,奶奶過年前中風了,我得過來照顧她,順便幫他們看一下店。”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一邊回答我,一邊不停地瞄著在炭盆邊烤著手的封信。


    除了進店時幾乎難以覺察的小小的一刻遲疑和驚訝,封信幾乎再也沒有過表情變化。


    如往日一般,他隻安靜地坐在那裏,似乎並沒有在聽我們的談話,他的目光怔怔地落在那一團燃燒的紅色上,偶爾爆起的一點兒火花,如流星般閃過他的麵龐,令他看上去如俊美的神子。


    “那個……嗯……他是封信。”原本有些扭捏,不知道怎麽開口和唐嫣嫣介紹的我,看到封信的樣子,心裏油然而生一種安心的力量,嘴裏的句子已經脫口而出。


    他是……封信。


    我的封信。


    “我知道。”出乎我意料,唐嫣嫣笑了起來。她離開我,款步走到了封信麵前。


    “封學長,又見麵了。”她在他麵前蹲下,柔聲喚道。


    明明是冷得要命的天氣,唐嫣嫣卻穿著一襲淡青色的長裙,披著雪白的狐毛外衣,在髒汙的小飯店裏,她毫不在意地蹲在封信麵前,柔軟的裙擺在地上蜿蜒,黑直的長發從仰起的臉兩側如水般流向身後,微微的火光映著她白瓷般的肌膚,如夢如幻。


    那一刻,我恍惚地覺得,她若是再赤足,纖細的腳踝上金鈴微響,那她就是故事裏走出來的完美的女妖,我亦心動,何況書生。


    當年在學校初見時,我就覺得唐嫣嫣是個美人,而多年後,她的美麗,更因了歲月的沉浮而多了深深淺淺充滿誘惑和迷幻的色彩。


    我心裏一緊,不知是因了她的話語和舉止,還是因了她的驚人嫵媚。


    而我,我裹著厚重的黑色羽絨服的樣子……唉。


    我下意識地看向封信。


    封信也有些奇怪。


    他看人一向表情含笑,雖然客氣,但讀得出溫柔,但他此刻看向唐嫣嫣的表情,卻是連我也能察覺的嚴肅和疏離。


    “你好。”他輕輕點了一下頭。


    “我最近一直想去看你,可奶奶病了,一直脫不開身。你最近可好嗎?”唐嫣嫣手背交疊在膝頭,尖尖的小下巴擱在上麵,眼睛亮閃閃的。


    似是無心的天真。


    “唐嫣嫣?”我傻乎乎地叫了她一聲,不知道她這是唱的哪一出。


    她輕輕地“啊”了一聲,緩緩站起身來,仿佛大夢初醒般,察覺了我的存在,扭過頭朝我輕撫額角。


    “對了,安之,忘記和你說了,我上個月陪我嫂子到風安堂看病,才發現封醫生原來是我們以前的學長。我現在也是學長的病人呢,你知道的,我一向身體弱。”


    她朝我眨一下眼睛,語聲帶嬌地說:“你們等會兒哦,我進去看看菜炒好了沒……”


    她帶著幽香飄開,隻留下我和封信。


    封信抬眼靜靜地看著我。


    我努力地想做出什麽事都沒有的表情,但卻分明感覺到自己身體異常的僵硬。


    我應該微笑的,像個乖巧的姑娘。


    可是,我快要哭出來了呢。


    青蔥往事如河麵放下的萬千燈盞,輕輕搖晃,飄向歲月之深。


    那一年,剛進高中的我是一隻膽怯又卑微的蘑菇,隻敢縮在角落。


    可蘑菇也有蘑菇的世界。


    俠女一樣的七春是我最好的朋友,全校最閃亮的男生封信是我暗戀的人,而唐嫣嫣,是我在給學校畫牆畫時,意外結識的全年級最漂亮的女生。


    我曾經那麽愛他們三個,甚至分不出誰多誰少。


    可一場意外的漫畫本丟失事件,讓我和唐嫣嫣的高中友情走到盡頭,也就是那場驚嚇裏,我們得知了彼此的秘密——我們竟然共同喜歡著封信。


    少女的心情是那麽脆弱,我們因此而形同陌路。


    多年後重逢,這段少女心事被唐嫣嫣輕鬆調侃,我以為閱盡千帆的她早已放下。


    即使是後來知道我和封信成了戀人,她也並未多發一言。


    然而,這個夜晚的離奇相遇,莫名滋生的某些秘密感,卻讓我仿佛瞬間回到了多年前的學校操場。


    我一直記得多年前的那一個夜晚,唐嫣嫣因為畫牆畫從梯子上跌落,封信背著她去醫務室,我慌慌張張地走在他們的後麵。


    那時,封信不知道我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


    於他而言,我們隻是兩個陌生的學妹。


    而於我們,他卻是各自心裏最動人的浪花。


    那天的月亮多麽圓,我心愛的英俊男生背著那個美麗的女生,情景像漫畫一樣動人。


    而我不敢說,我多麽想哭。


    那時我多希望,摔傷的那個人是我。


    我不知道,為什麽會在這時想起那麽多亂七八糟的往事與片斷。


    我甚至沒有覺察到,自己正呆呆地看著封信。


    我的雙腳,不知道該前進,還是該後退。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勉強在嘴角拉出了一個傻傻的弧度:“封信……你餓不餓?”


    話剛出口,就看到封信一直盯著我的安靜目光,驀然凝結成冰。


    我不知道他怎麽了。


    我下意識地想躲開他的淩厲目光。


    我承認其實我很膽怯,或許因為,我並沒有真正地了解過他。


    我篤信著這片海的藍,卻不知道海有多深。


    我空有一身殉葬之勇,卻沒有探寶之慧。


    封信突然站起身來,一伸手,用從未有過的粗暴動作把我拉近他的身邊。


    他用的力氣異常大,雖然將我拉得很近,但卻並未伸手擁抱我。然而這樣近的距離,尤其加上他胸口有些不正常的急促起伏,卻讓我驚駭得顫抖起來。


    我小小地驚叫了一聲:“封信!”


    他沒有理會我語氣裏的哀求。


    “你是不是想問,我和你的朋友之間,為什麽好像很熟?”


    雖然不敢抬頭,但我聽得出,他的語氣,卻是我從未聽過的冰涼。


    我一動也不敢動,隻下意識地猛搖頭。


    “你是不是想問,為什麽你打電話給你妹妹,要何歡來接你,來的卻是我?”


    “封信……”我更努力地搖頭。


    “你是不是想問,外界傳聞的關於我前妻和我孩子的真相?


    “你是不是想問,我們能在一起走多久?”


    ……


    他深深地看著我的眼睛,不顧我的眼淚噴湧而出的狼狽。


    “可是,程安之,為什麽,一直以來,你一句都不問出口?”


    隨著最後一個尾音滑落,他輕輕地放鬆了手指。


    但是,前麵的激烈都不算什麽了。


    那最後一句裏,滿滿的疲憊與失望,像利劍一樣,直直地捅進了我的心髒,令我幾乎崩潰地尖叫起來。


    他說得,那麽無情,那麽平淡,像無關的人,在宣判他人死刑。


    “你一直告訴我,你用了八年的時間愛著我,但其實你最信任的人,卻從來不是我。”


    他任我的手從他的掌心離開。


    火盆裏的炭火依然奮不顧身地燃燒著,卻再也不能讓我感覺一絲溫暖。


    我以為,我是用了世界上最偉大的方式愛著他的。


    封信,我以為的。


    我愛他愛得可以放下自己所有的疑問與尊嚴,不問過去,不求答案。


    隻要他回過頭,永遠都能看到,我安靜地在他的身後,他能安心,我就滿足。


    我以為,這是我能給他的,最好的愛。


    但是,我何曾真正地追問過自己,我這樣的卑微,這樣的沉默,真的是為了他嗎?


    不,我其實是害怕。


    我害怕我的任何一點兒乖巧、不懂事、不大氣、不善良,都會讓我失去他。


    即使他此刻就站在我咫尺之遠的地方,即使我能感知他的體溫,親吻他的嘴唇,擁抱他的身體——但他於我,又何曾是真正的親密愛人。


    他在我心裏,始終是我年少時,那幅精致到在深夜思之也會落淚的畫。


    我做的一切,不是為了愛他,是為了,不失去他。


    突然間,他把這答案,無情地祭在我的麵前。


    看似平靜,卻殘忍得仿若挖心。


    後來,我們並沒有吃唐嫣嫣奶奶家小飯店的飯菜,在她出來前,封信就拉著我上車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我已無力去思考封信在想什麽。


    我充滿了自責、憤怒、狼狽、傷心,以及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我一直無聲地哭著,頭一次沒有試圖去揣摩封信的感受。


    我想現在更應該審視的,是我自己。


    而一直到我下車,封信也再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


    8.那有什麽用!還是要死的!


    大年初八,是個喜慶的日子。


    為了在新一年奪個好彩頭,無論是日新月異的網絡貴族,還是傳統的小店小鋪,大多會在這一天恢複工作。


    而這也是每一年風安堂年後開張的日子。


    那一次莽撞尋人失敗後,我和封信的關係就起了微妙的變化。


    我們仍然每天聯係著,但彼此語氣都變得小心。


    好幾次,我都想要不管不顧地衝破這僵局,但隻要想到可能會回到那些即使思念刻骨也隻能看天看雲的日子,我就失去了所有勇氣。


    在和封信的故事裏,我的屬性大概連蘑菇也不是,是縮頭烏龜。


    就這樣,到了初八。


    早上九點,風安堂的醫生護士們在前坪一起點燃了第一掛鞭炮。


    c城不禁煙花,因為年前的事,醫生們準備了比往年更足量的鞭炮,放在一個巨大的鐵皮桶裏點燃,一串串轟然的爆響聲久久不斷,爽快的炸散曾經的低落與不快。


    我和七春都趕來捧場,很多風安堂的老病人也趕過來圍觀。


    中國人講究吉利,一般過新年時不看病,即使有痛也忍著,省得開年就看病,一年都不淨。


    但風安堂開門,卻來了不少人,除了名聲,大概還有著感情支持的成份。


    封信穿著便服,一直站在前坪含笑指揮,今天基本沒有問診需求,大家都是前來捧場,恰逢天氣晴好,撥雲見日,大家也就站在前坪相互寒喧。


    但是何歡卻一直嚴肅地繃著臉,似乎在警惕什麽。


    十點整,何歡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一夥人突然從街角出現,浩浩蕩蕩地徑直衝進了醫館。


    一大幫青年男性中依稀有幾個是上次的熟麵孔,中間圍著的,竟然還是我遍尋不獲的失女的董大成夫婦。


    這一次他們不哭不鬧,往每個診室門口蹲兩三人,而董大成夫婦就直接坐在了門檻上。


    誰都看出來了,這是不讓風安堂正常營業。


    何歡眉頭緊鎖。


    這是他之前最擔心的情況。


    對方恐怕也經過了研究,這一次改變了策略,他們一個個和老僧入定一樣坐在醫館裏,無聲地散播著不實的誹謗。


    這樣詭異的情形,隻要堅持一段時間,被影響的人自然會越來越多,在醫館上班的醫生護士心理上也會崩潰。


    因為他們不砸不搶,不哭不鬧,警察也拿他們沒多少辦法,隻能規勸。


    而法律層麵的事故鑒定,則還需要漫長的等待。


    圍觀的人群議論紛紛,和上一次不同的是,這一次支持醫館的聲音明顯増多。


    或許過於明顯的訓練有素,其實反而成了別有用心者的敗筆。


    我趁人群議論紛紛的時候,徑直走到董大成夫婦麵前。


    他們倆仍然穿著那身破舊的衣裳,過了一個年,臉色也並未顯得多半點兒豐潤,每一條過早滋長的皺紋裏,都填滿了辛勤勞動者的悲苦和心酸。


    他們深深地垂著頭,誰也不看,眼觀鼻,鼻觀心。


    我蹲下來,問他們:“你們還記得我嗎?”


    董大成下意識地抬了一下頭,而他的妻子則毫無反應。


    我看到他混濁的眼神微微閃動了一下,但飛快地歸於麻木。


    他再次低下了頭,這一次任我說什麽也不再動彈。


    我試圖喚起他們對那一夜的記憶,我說我就是那天晚上你們來求助時和封醫生一起接待過你們的人,那時孩子已經陷入昏迷,你們說醫院已經回天乏術,讓你們出院,甚至因為已經沒有錢了,連最後讓孩子緩解一些痛苦的針藥也無法承擔。你們求封醫生發發慈悲,救救孩子,封醫生答應你們盡力一試,也向你們說明了病到這個地步已經希望渺茫,但至少努力讓孩子不那麽痛苦,你們當時千恩萬謝領走了藥,你們都忘記了嗎?


    我說我也是生過重病的人,我知道病到連醫生都拒絕醫治的那種絕望,這世上或許有很多的病痛還不是人力所能治愈,但是如果連願意努力的醫生都沒有了,那對病人來說才是最殘酷的,我不相信你們這樣鬧事是你們的真心,不管有什麽原因,這樣對曾經對你們伸出援手的醫生都是不公平的,孩子也會難過的。


    我不停地說啊說啊,像是害怕他們突然又消失不見,急著想把心裏想說的話全部說出來。


    以至於後來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


    我一直想找到他們,是因為我是那天晚上接診的見證人,我抱過那個孩子,我接觸過這對夫婦,我相信他們不是這樣是非不明的人。


    有人說過,假若所有的事情真相都要取決於人的良知與勇氣,那其實是一種天真和單純。


    我偏偏隻擁有這一點或許無用的天真和單純。


    我感到我說到孩子的時候,董大成的身體似乎輕微地顫抖了一下,但是他一直紋絲不動的妻子突然猛地掐了他的手背一下。


    這個小小的動搖和角力,讓我看到了一線希望。


    但是之後任我再怎麽說,他們都不再有動靜。


    我無奈地抬頭看向封信的方向,卻突然發現,不知何時,他來到了我的身邊。


    但他的臉色並不是憤怒,也不是傷心,而是微微地皺著眉,似乎在思考什麽。


    出事以後,我從未與他正麵談起過這件事,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我驀然間想起那天他對我的質問,為什麽我什麽都不問,卻以為都了解。


    我黯然地低下頭,聽見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一驚,發現他已和我一樣蹲下身來,在對董大成夫婦說話。


    他說:“那晚我給你們開了十二副藥,要你們十二天後再帶孩子來找我,你們沒有來。我一直想問你們,你們後來為何沒來複診?孩子服藥後是什麽反應?”


    他的聲音輕而穩,像山間溪泉流過的水,幹淨凜洌,讓我的皮膚漫過一陣無聲的戰栗。


    他今天穿著一身銀灰的毛呢大衣,並不是醫生的白衣,但沒有人能夠懷疑,他是一個最優秀的醫者。


    難得一見的冬日暖陽照在他瘦削但寬闊的背上,他的側顏安詳溫和,那些字句,隻像是他任何一次普通的問診,心懷慈悲,細致溫柔,而周遭的惡意都不在他的眼中。


    聽到封信的聲音,董大成終於再次有了反應,他明顯比他的妻子更易激動,他甚至蠕動著幹涸脫皮的嘴唇,脫口喚了一聲:“封醫生……”


    那聲音裏,決不是問責,而是感激與愧疚。


    但他的妻子打斷了他。


    那個女人用方言嘶啞地嚷出來:“吃了你的藥就死了!你的藥吃死了人!”


    她的聲音特別大,帶著凶狠的發泄,人群的目光迅速被吸引過來,原本蹲在診室裏的幾個男人也迅速圍攏過來。


    我剛想安撫她的情緒,卻見封信緩緩地搖了一下頭。


    他說:“不可能的。那孩子如果按時服藥,應該會舒服一點兒,至少你們一家四口還能一起過個團圓年。”


    他的聲音不大,就如同他平時說話的語氣,平靜卻有著篤定的力量。清楚直接,剛好夠近處的人聽到。


    而神奇的是,這幾句話,竟讓女人的嘶吼像斷了線的風箏,戛然而止。


    她愣愣地看著封信的臉。


    董大成卻再也按捺不住,一把甩開了他妻子的手,這個或許老實了一輩子的男人眼含熱淚,朝妻子喊道:“他說……他說大娃可以過年的!”


    他妻子回過神來,朝他尖叫道:“那有什麽用!還是要死的!”


    ……


    這幾句短暫而快速的話語,並不足以讓所有人聽清,但是我卻字字入耳。


    我也愣住了。


    封信,他到底知道多少呢?他說到一家四口,他似乎對這個陷害他的家庭並不是一無所知,他了解到了什麽呢?


    我突然想到一句話。


    真正的慈悲,是來自於擁有力量後的寬容。


    封信,或許早就知道了真相。


    混亂中,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覺,仿佛是從身邊,又像是從很遠的天空,傳來了一聲悠悠的歎息。


    那歎息,飽含著對人世的悲傷、混沌、困苦、邪惡、迷茫的了悟。


    就在這時,原本都呆站在前坪的風安堂的醫生們,突然喧嘩起來。


    一個白須飄飄,宛若仙人的老者,在人群自動分開的通道中,大步向我們走來。


    他麵容慈祥,卻充滿不容詆毀的威嚴;


    他年逾古稀,卻有著鎮住全場的正氣與自信。


    他竟是風安堂的創始人,封信的爺爺,名動全國的中醫老泰鬥,封柏南。


    他看也沒有看封信一眼,走到前坪正中停下腳步,風安堂的醫生們都已經圍了上去,有幾個年紀大的醫生甚至看得出肩膀都有些顫抖。


    封老爺子大手一揮,聲若洪鍾。


    “把我的桌子抬出來,今天風安堂封柏南,就在這大門口,當街給大夥兒免費看診!”


    9.你是不是朱雪莉的孩子?!


    後來的很多天,談到封老爺子那天的氣勢和壯舉,我們一幹小輩都隻能用獻上膝蓋來表達內心洶湧的敬意。


    封老爺子的一把白胡子絕對不是白長的,近年來他已經鮮少坐診,但各種懸壺濟世起死回生的玄奇傳說卻在民間越傳越遠,加上著書立作,媒體追捧,儼然已經有了當代活神仙的江湖地位。


    他一身浩然正氣地往那兒一坐,雙目炯炯,不怒自威,如畫中老仙,仿佛自帶追光燈般,現場瞬間換了天地。


    平日裏找黃牛黨高價求號也難得一見的封柏南老神仙當街免費看診!


    這消息轟然間以洪水之勢猛衝出去,不到半小時,風安堂門口排隊的人流長龍已經蜿蜒消失在另一條街角,根本看不到尾巴。


    哪裏還有人管什麽初八不看病的禁忌,哪裏還有人理會診室裏坐著的那些人,人總有三病兩痛小疑心,這樣大好機會,簡直是不可錯過的緣分,就是一身肌肉的虎虎大漢也忍不住想排個隊來摸一把脈。


    最後險些造成交通問題。


    不多久,積極的本地電視台和晨報的記者趕來了幾撥人,一時間這盛況竟成了隔日媒體頭條,封老爺子菩薩心腸熱心公益的偉岸形象再上層樓。


    至於那些鬧事的人,竟不知何時,消失不見了。


    一場讓我們束手無策的危機,就這樣被封老爺子輕易化解。


    第二天,當年被封老爺子治過大病的某位“vip粉絲”看到了報紙頭條,立刻嗅出異常氣息,親自關心詢問。


    了解了內情後,一個電話過去,原本對這起醫患糾紛處理得磨磨蹭蹭的司法係統工作人員,轉眼把深入調查提上了最快程序。


    何歡那邊的工作立刻大有進展,很快查出了董大成夫婦是受人指使的,原本孩子吃了封信開的藥後症狀已有所緩解,在他們被人挑唆停藥後一周過世了。


    用官方的話來說,接下來就是此案在進一步審理中。


    風安堂也很快恢複了往日繁榮,過完年,仿佛春天如期到來了。


    但封老爺子對於封信這次的表現很不滿意,這件事本來封信想瞞著封老爺子處理好,怕他年紀大了受刺激,沒想到最後封老爺子還是知道了。


    封老爺子說,那天他要是不及時趕到,穩住場麵,他幾十年的心血風安堂就要毀在封信這個敗家孫子手裏。


    雖然是氣話,但也可見埋怨心情。


    我自問雖然最近有點兒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但給封老爺子順順毛還是長項,於是隔日就狗腿地上門去。


    到了封家的別墅,遠遠地就聽得院內熱鬧非凡。


    隱隱聽得人語聲中摻著“師父”“師叔”等各種稱謂,青瓦搭簷的院牆上方斜斜伸出一抹青鬆,蒼翠桀驁,空氣裏有沉香點燃的氣味,幾疑人是不是穿越了。


    我暗想來得不是時候,正打算離開,院門突然開了,封家的金毛老狗郭靖嗷嗷叫著衝了出來,差點兒一頭撞我腿上,後麵跟著個拉著狗繩子的大男人,一頭金燦燦的亂草搭配一身純黑色的中山裝,竟是慕成東。


    他看到我就咧嘴大笑起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招了招手。


    慕成東我前後隻見過兩次,這是第三次,但他給我留下的印象卻非常獨特深刻。


    他的發色和打扮按正常審美來說應該是非常非主流的,但出現在他的臉上身上,卻隻感覺像動漫裏的人物一樣,有一種奇異的二次元的閃亮感。


    略顯誇張的衣飾外表下,他長了一張非常清秀的少年臉,皮膚白晳幹淨,眼瞳黑亮似孩童,大笑起來時有一種整個世界都被快樂潑灑的感染力,而不笑的時候,卻又隱隱看得出眼角的初生細紋。


    有時覺得像張白紙,有時覺得故事深藏。


    他看到了我,立刻把郭靖的狗繩往邊上的香樟樹上一拴,利索地推開院門咋咋呼呼地招呼我進去,完全不顧我擺手打眼色。


    “師哥!我師嫂來了!”他扯開嗓門,一下子蓋過了屋裏各種人聲。


    我大窘。


    二樓一扇窗子隨即從裏推開,露出封信清瘦的身影來,我還沒來得及揮爪,就聽到封老爺子的大嗓門也響了起來。


    “程丫頭,你還知道來給我老頭子拜晚年?”


    紅光滿麵的老人親自迎出門來,我嚇得像小叭狗一樣屁顛顛地衝上前去,叫一聲“封爺爺”。


    後麵有三五個不認識的中年男女,熱熱鬧鬧地跟在封老爺子身後,好奇地朝我笑。


    封老爺子回過身轟他們:“回去了回去了,改天再來。”


    然後,封老爺子拉起我的手就往屋裏走,一邊像對小孩子一樣隨手把那幾個人扒拉開:“都是我徒子徒孫來拜年。”


    我脖子一伸一縮地朝那幾個人點頭示意,覺得自己挺窘的。


    看他們一個個都氣度不凡,應該是事業有成的人,但對封老爺子的態度卻和對家長一樣,親熱而乖巧。


    對於我這個年輕人橫空插入,他們也露出一臉不以為意心照不宣的笑。


    那些笑容暖暖的,化解了我踏入封家的某種不安。


    他們一邊告別一邊離開,慕成東在門口送他們,封信也已經從二樓下來,到門口送客。


    封老爺子卻不管不顧,拉著我就興致勃勃地去看一件他過年期間在鄉下收來的玉石擺件。


    身為一個半吊子古董玩家,封老爺子對這點兒物什的狂熱簡直和年輕人沉迷網絡似的不可自拔。


    我一邊陪封老爺子嘮古玩,一邊偷偷聽著門口的動靜。


    不一會兒,我聽到封信和慕成東開門進來的聲音。


    門扇開合間,帶來清冷的風,風裏夾雜著門廊外的清淡花香,似乎是早春的桃花,又似乎是晚發的梅花。


    我在這隱隱的花香裏有些失神,一顆心懸了起來,忽上忽下的。


    因為風安堂出事,還有我和封信自那次偶遇唐嫣嫣後,都不曾再有機會對我們的感情問題進一步探討,對我這個不夠勇敢的人來說,倒是一個逃避的機會。


    但眼下終於雲開霧散,那個夜晚他對我的質問就重新浮了出來。


    他是我一生中最初的心動,最醉的沉淪,在高中校園裏第一次見到,我便對他癡戀至今。


    在漫長的八年裏,我追著心底的那一點兒倔強,似乎有些偏執地不言放棄。


    但真的有一天,我如愛麗絲夢遊仙境般實現了自己最初的願望,卻因為誠惶誠恐患得患失,而迷失了方向。


    這次過來,除了給封老爺子拜晚年加順毛,其實也知道不能再逃避我和封信產生的隔閡,必須要麵對了。


    突然,郭靖在院子裏大聲叫喚了起來,似乎十分歡喜。


    慕成東的嗓門也驀地提高了八個分貝。


    “漂亮小弟你來了啊!哈哈哈!”


    然後就是封信低低地說了一句什麽,似乎是阻止了慕成東的調侃。


    郭靖汪汪汪地大叫伴著一聲關門聲,院子裏安靜了不少,似乎是慕成東牽著狗出去遛彎了。


    我心裏動了動,站起身來,顧不得興致勃勃的封老爺子,腳步不受控地朝院子方向挪動。


    隻走幾步,就看見了麵對麵站在院子裏的兩個人。


    披著一件藏藍色毛呢西裝外套的是封信,他對麵戴著黑色絨線帽的黑衣少年竟然是彥一。


    雖然拗不過彥一,最終讓他留在了c城,但彥景城到底放心不下,初五就匆匆趕回,把彥一接回了酒店。


    說起這件奇事,七春曾經數次在電話裏笑得直喊肚子疼,封信和彥一這兩個原本素不相識的男人,竟然相伴而居過了一個春節。


    這簡直是無法想象的詭異。


    我深愛著封信,而彥一又曾對我告白,因此在這混亂的邂逅裏,我再次縮起了我的頭。


    說來也怪,彥一近來也很少和我聯係,偶爾來找我,更多是沉默地坐坐。


    隻是我從他一如既往的沉默裏,竟看出了一點兒克製而理性的味道來。


    自從彥一成了封信的病人,我就一直堅信,封信一定會讓他好轉。


    我甚至懊悔自己沒有早一點兒想到可以帶彥一來見封信。


    直到得知彥景城曾經拜托封信醫治彥一後,我才如夢初醒地上網搜索。


    結果驚訝地發現,封家爺孫竟然在中醫治療抑鬱疾症方麵頗有權威,似乎從封老爺子行醫開始,就致力於研究這一塊兒,並取得了開創性的進展,現在這研究到了封信手裏,也難怪彥景城會慕名而來。


    這種後知後覺的內疚使我對封信的治療更加期待。


    我的目光落在彥一的臉上。


    這還是自初五彥景城領走彥一後,我第一次看到他,但不知為什麽,今天的彥一,看起來有些令人不安。


    黑色的絨線帽遮住了他的眉毛,隻露出了細長的眼睛。


    他的雙手橫抱在胸前,粗看像是囂張,但熟悉他的我卻感覺得到,那是他感到緊張和恐慌。


    他用嬰兒一樣的古怪姿勢擁著自己,微微抬頭看著封信的側影顯得僵硬,我剛想走前一步,又猶豫偷聽人家談話是不是不禮貌。


    就在這猶豫的一刻,我清楚地聽到彥一異常大聲地說:“他們都說不認識朱雪莉,不認識我!每個人都說我記錯了!他們都把我當瘋子!”


    他平時不是說話大聲的人,甚至不仔細聽,他的低微語聲經常會飄散在風裏。但這幾句,他卻幾乎是喊了出來。


    沒頭沒尾,我的背上卻生生沁出一層涼汗。


    我知道,隻要涉及彥一的生母朱雪莉,他的情緒就非常不穩定,甚至他的病根也完全在此。


    彥一固執地留在c城,並不是完全因為我在這裏,更因為這裏是他從小生活的地方,有著他和朱雪莉相依為命多年的記憶。


    他懷疑他的母親拋棄他的真相,他懷疑他的生父是殺母凶手,他懷疑他的小叔和他的母親有某種曖昧關係。這些懷疑,讓他的世界,就像一池混濁而黑暗的水,包裹著他的心,讓他的天再也不能亮起來。


    他曾對我提過他這次一定要尋找出母親過世的真相,但後來不曾再提。


    我以為他已經放棄了,但不曾想他卻已經開始獨自出門尋找當年認識朱雪莉的人。


    而在他病情最嚴重的時候,他是絕對無法單獨出門的人。


    我再顧不得其他,上前叫了一聲:“彥一!”


    就在這時,另一個聲音卻在我身後同時洪亮地響了起來。


    “封信!朋友來了怎麽不把人帶進來?”


    我一聽是封老爺子跟著我出來了,連忙回頭。


    因為封信少年輟學,很長的時間沉浸在雙胞胎妹妹封尋意外事故的悲痛裏,為了懲罰自己,他和過去所有的朋友都斷了聯係,一度走上了另一條與同齡人不一樣的路。


    在那場變故裏,他幾乎失去了所有的朋友,這讓封老爺子擔心不已。


    雖然封信現在已經恢複了正常生活,但對於有年輕朋友來訪,封老爺子還是顯出了異常的熱情。


    封信聞聲抬頭叫了一聲爺爺,而彥一也恰在此刻轉過臉來。


    彥一轉頭的動作顯得有些生硬和神經質,我的心再次一沉。


    我還想著怎麽和封老爺子介紹,卻聽得封老爺子發出“咦”的一聲,似乎相當驚訝。


    此刻,彥一的臉看向我的方向,薄白的天光斜斜地打在他的臉上,他的皮膚看上去有些慘白,烏黑的眼瞳直直地看著我們的方向。


    他的容顏原本就有著遺傳自他生母朱雪莉的妖孽般的美貌,再加上有些病態的神情,第一眼見到的人都難免遭遇巨大的衝擊。


    但封老爺子見多識廣,又豈是普通人能比。


    他這一聲,分明滿含著驚訝、疑問、意外,甚至……還有著幾分歡喜。


    未等我們問,他已大踏步向前,越過我來到了彥一麵前,大手一伸,一把抓住了彥一的胳膊。


    “你!是不是朱雪莉的孩子?!你是不是叫朱一強?!”


    那一刻,小小的院落裏,封老爺子一臉興奮,封信一臉茫然,我和彥一,卻如遭雷擊。


    尤其是彥一,我甚至感覺到他的血液在他的血管裏迅速結冰的聲音。


    我嚇得肝膽俱裂,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朱一強,正是彥一離開c城前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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