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漩渦,緩慢靜默,如同一場幻想電影,仙女、彩色海藻和小人魚都轉動著、轉動著,一切美麗而充滿詭異。海麵上的少年架著白帆,即將遠航,但那暗處的漩渦卻想將他拖入海底。


    [楔子?薔薇謝幕]


    薔薇過世十年後。


    江南的春天總是如水洗般濕潤,黏稠的空氣擋不住孩子們春嬉的腳步。


    一場薄薄的晨雨過後,兩個孩子一前一後奔出山間那排灰色的廟宇禪院,像靈活的鬆鼠一般,朝齊腰深的草叢裏鑽去。


    每年的這時候,山頂上豔麗的山花,老樹皮上長出的蘑菇,還有各種新鮮的野菜野果,都會成為十一歲的小姑娘封尋樂園尋寶的目標。


    她一旦確認脫離了爺爺的視線,就興奮得如同上了樹的鬆鼠,歡呼著朝山頂奔去。


    高高甩起的小馬尾像調皮的小風車。


    緊跟在她身後的,是她的雙胞胎哥哥封信。


    同樣的年紀,封信看起來卻比封尋沉穩許多。雖然急速地爬上山頂讓他俊秀的小臉微微浮上了細汗,然而他的眼神卻時刻追隨著調皮的妹妹,目光裏有著十一歲的男孩兒少見的溫和。


    “咦,這是奶奶做的魚湯裏放的香料啊,晚上和尚爺爺要做魚嗎?”玩耍了一陣後,封尋跑近哥哥,惡作劇般突然奪過他手中的一把葉子,小小的鼻尖聞到熟悉的清香。


    她細軟的發絲上沾上了一些紅色的花瓣,圓圓的眼睛笑得光彩四溢。


    “別亂說,爺爺聽到會批評你的。”封信伸手摘掉妹妹頭頂上的一片花瓣,順手輕輕敲了一下她的額頭。


    “你忘了嗎?這也是一種藥材。”


    “這也是藥材?”老天,一聽到“藥材”二字,封尋就頭皮發麻。


    “紫蘇,性辛溫。能散寒解表,行氣寬中……”小小的少年自然地背誦出醫書上的知識,聲線沉穩,像個學究。


    一側頭間,他卻看到妹妹偷偷做起的鬼臉,不禁一怔,繼而笑出聲來。


    “好了,難得出來,咱們不看藥,隻看花。”他對她討好道。


    而半山腰的禪院裏,佛堂上香煙嫋嫋,誦經陣陣,環繞著高高在上的金身法相,莊嚴祥和。


    六十五歲的老中醫師封柏南安靜地跪在蒲團上,一段長長的誦經過後,他慢慢抬起已經花白的頭,目光越過長明燈的微光,落在遠處那一堆密密麻麻的往生牌上。


    為逝去的親人,在佛前點盞明燈,是虔誠的人們常做的祈願。


    而那些已經消散在塵世的名字裏,他知道,至少有一個與他有關。那個名字,是一種美麗但帶刺的花朵。


    薔薇。


    許薔薇。


    封信和封尋的媽媽。


    曾經,他們是多麽美滿的一家人。


    變故,始於十年前。


    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兒子封華從醫院裏打來電話,一向沉穩有主見的封華,在電話裏失控地號啕,向他求救。


    他身為名中醫,那時已救人無數,聲名滿天下,但留學歸來的唯一兒子卻選擇了從商,並且生病隻去西醫院。


    還有,封華在留學期間相識相愛約定攜手一生的妻子許薔薇。


    初時,小小的分歧並不曾帶來家庭的暗湧,封信和封尋的出生,更是為所有人平添了巨大的滿足與喜悅。


    然而,在兩個孩子一歲生日後的第二天,薔薇突發急病,送入醫院,隨即陷入原因不明的深度昏迷。


    搶救到第三天,封華接到消息,薔薇生死懸於一線,醫院表示無力回天,要家屬隨時做好心理準備。


    兩個孩子不明世事,一時笑得天真一時哭得撕心裂肺,封華方寸大亂形若瘋癲。他看在眼裏,焦躁得一夜間頭發白了一半。


    關心則亂。他十餘歲隨師在鄉間行醫,這一生上至政要,下至村夫,什麽樣的生死爭奪沒見過?隻是這一局,卻是他至親。


    但,他是個醫者,華夏幾千年的醫者文化融在他的骨血裏,他的字典裏,麵對病人,沒有“放棄”。


    天亮後,他已查遍醫案,開出藥方。


    在薔薇的病床前,他曾嚴肅地問過封華,是否決定一搏。


    封華抱頭號泣,不停地哭喊“我不知道”。


    他知已無法再等,最後一次,他把了把薔薇的脈,麵色莊重地開始給她喂自己親手煎出的藥汁。


    兩小時後,薔薇自深度昏迷中蘇醒。


    然而十小時後,她再次閉上了眼睛。


    這一次,再沒醒來。


    薔薇的葬禮後,封華瘋狂地砸壞了父親醫館裏一切能砸壞的東西。


    從此後,父子倆形同宿敵。


    十年來,封柏南和老伴一起撫養著封信和封尋,每年清明前後,他會帶著他們來這間禪院住上幾天。


    這裏供著薔薇的往生牌,常年為她點著一盞燭燈。


    他帶孩子們來看媽媽,為她祈福。


    門外傳來熟悉的笑聲,他還未來得及回頭,身體就被人從後麵猛地撞了一下,腰板生疼。


    果然是小封尋。


    她眼見自己毛手毛腳撞到了爺爺,立刻嚇得一溜煙躲到了哥哥身後。


    沒過幾秒,她又偷偷伸出腦袋,繼而笑嘻嘻地黏上前去,給爺爺揉揉剛才撞到的地方。


    “一大早就溜上山玩兒了吧?”繃不住臉了,他問。


    “山上開了很多漂亮的花兒,我還給奶奶摘了好吃的蕨子……”封尋機靈得很,一見陽光就燦爛,發現爺爺沒生氣,立刻眉飛色舞地說個沒停,清脆的聲音在佛堂裏引起細小水波般的回響。


    而封信則早已拉過一個小蒲團,學著爺爺的樣子,默默跪拜起來。


    封柏南看看兩個孩子,麵上漸漸浮起舒心的笑意來。


    四月的穿堂風帶著江南山間特有的植物清香,吹過他們的身旁。


    回想起來,那一年的春光,也算和煦安寧。


    1.孟七春啊滿肚子都是膽


    冬天的街景,已不知不覺中,浮起一點點嫣紅,像害羞的姑娘,忙碌之餘,偷偷為自己染上了一點兒春色。


    明亮的櫥窗裏,高大的路燈上,綠化帶裏的植物們,私家車後窗露出的一角抱枕。


    這些地方,都一點點換上了新年的喜慶色彩。


    這一星一星的亮色為灰白的冬景增添了不少溫暖,也重新勾起了人們對春節臨近的期待。


    這天是休息日,我因為想在過年前完成原定的那部分繪本計劃,因而一早就起來繼續工作。


    雖然辭職後,我和七春一樣成了自由職業者,但是居於同一屋簷下的我們,作息卻完全不同。


    用她的話來說,隻有到夜黑風高時,她的靈感才如同尿崩。而到黎明破曉前,她就會如同吐盡絲線的春蠶,僵死在床上,直到夜幕降臨再度複活。


    而我則自認為是個俗人,沒有藝術家那凜冽的氣質。我仍然老老實實晨起而作,入夜而棲,完全保持了上班時的作息。


    對我來說,除了工作地點變成家中,其他似乎一切照舊。


    所以,當我開始坐在窗前,迎著早上八九點的陽光,在潔白的畫紙上奮筆時,披頭散發、雙目烏青的七春突然重重地把頭砸在了我的筆前。我難免因為意外而嚇得手一抽,差點兒把馬克筆捅進她的鼻孔。


    “知道什麽叫美人遲暮嗎?”她幽幽地開口道。


    我緊張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臉,不知道她在賣什麽藥。


    “七春姐,我還沒有嫁人,給我留條活路。”我哭喪著臉求饒。


    我不就是最近有點兒勞心,生出了一點兒黑眼圈嗎?也不至於就遲暮了吧。


    她緩慢地伸出一根手指,在我麵前搖了搖,那指尖上暗紫色的指甲油發出詭異的光。


    “知道什麽叫不作不死嗎?”


    我愣了一下,眨巴了一下眼睛。


    “知道什麽叫妖風四起嗎?”


    ……


    我忍無可忍地大喝一聲,拿起筆作勢要畫她的臉。


    七春終於銷魂地發出一聲嬌軟呻吟,順勢滑坐到地上,停止了胡亂用詞對我的心靈摧殘。


    “程安之啊,這一切,說的都是我們家的老太後哪……”


    一小時後,我和七春攜手站在c城某國際百貨前。


    據七春說,她早上被尿憋醒的同時,剛好看到她家老太後,也就是她媽發來的信息,頓時嚇得清醒了。


    她媽告訴她,如果過年時不帶一個最新款的某國際大牌包回來盡孝,就請在進門前獻上膝蓋,長跪別起。


    同時附上了那個包的官網圖片一張。


    於是,珍愛膝蓋的七春同學就癲狂了。


    “因為發了七次春才懷上所以取名叫七春”的七春媽我在中學時代見過幾次,這次回來後還一直沒見到。


    記憶裏,那是一個風馳電掣的女子,曾經是我們這些小純潔眼裏的傳奇,更是七春的驕傲。


    她活得充滿了力量,充滿了自我,充滿了對人生張牙舞爪絕不放棄的渴望。


    雖然人到中年時為情所傷,從此單身,但卻絲毫阻止不了她的人生一路高歌精彩每一天。


    所以,以五十“高齡”,命令女兒帶一個名牌包回來,實在不是什麽新奇事。


    七春一邊吐槽自己的老媽,一邊全力以赴地殺向某專賣店,不由得讓人覺得孝感動天。我則被命令貼身跟上,作用是替她壯膽。


    善解人意的我當然懂得,七春隻有一種情況下,會需要壯膽,而在其他的時候,她自稱滿胸腔滿肚子全是膽。


    那就是,錢不夠的時候。


    一個小五位數的新款名牌包,對她的積蓄來說,是岌岌可危的一次考驗。


    七春工作多年收入不錯,但幾乎不存錢,這大概是性格大條的七春媽沒想到的。


    所以,這時候,在她眼裏熱愛儲蓄生活簡樸的我,就成了她的速效救心丸。


    我跟七春進了那個專賣店,她立刻像兔子見到了新鮮蔬菜一樣撲了上去,在一排排精美陳列貨櫃前顫抖地伸出手做撫摩狀,緊緊跟著的帥氣導購頓時有一種臉默默綠了的感覺。


    雖然也是第一次來,但我對時尚並不太了解,也沒有這方麵需求,於是無聊地轉了幾圈,又看了看七春的架勢,猜測可能半小時內她的眼裏隻看得見那些包包們,於是決定先去其他店看看。


    受到感染,我突然也想給我媽買點兒什麽。


    這是我回到c城後將過的第一個春節,因為之前封信的事,和父母有了隔閡爭執,又不知如何修補,於是在購買年貨上很是費了些心思。


    但至今準備的,都是一些吃的用的保健的東西,並沒有想過父母也不過五十出頭,也會愛美。


    我懷著微微的內疚之心,在隔壁店麵買了一條漂亮的絲巾,剛出門,就被人猛地撞了一下,摔倒在地。


    “你怎麽走路都不抬頭呀!”一個珠光寶氣的中年婦女生氣地衝我嚷嚷。


    我坐在地上想反駁明明是你突然從拐彎處衝出來的,但抬頭看到那張囂張的臉,頓時感覺爭也無趣。


    趕過來的保安把我扶了起來。


    就在這一瞬間,我的心裏突然傳來一陣莫名的刺痛。


    伴著眼前一黑。


    像被人毫無防備地一把拉入海底,猝不及防間,周身被海水、黑暗和異樣的轟鳴包裹,傳遞來巨大的恐懼。


    幾秒後,黑霧散開,我發現自己竟然緊緊抓著身邊那個年輕的小保安的胳膊,而自己的手心滿是冷汗。


    那一刻,我的麵色和舉動一定有些異樣,以至於那個原本趾高氣揚的中年婦女都見勢不妙準備開溜。


    但我卻完全不明白剛才那感覺是什麽。


    後來很多年陸續發生了一些事,讓我漸漸發現,那並不是什麽疾病,而是在封信遇到了某些危險的時候,我的一種預感。


    但當時在商場裏,我卻隻被這種稍縱即逝的不適感嚇到。


    直到七春慘叫著從店裏奔出來撲向我,我才有了真實感。


    她完全無視周圍人的異樣目光,大聲地衝我叫喊著:“土豪安!姐姐血槽已空,快來幫我刷個零頭!”


    ……


    2.注定失敗的地方,有誰會傻傻起程


    封家的醫館“風安堂”所在的地段,現在是c城最繁華的街之一。


    各種嘈雜的聲音帶著城市特有的浮躁和喧鬧,揚起看不清的細細煙塵,緩慢飄浮在有些灰暗的冬日天幕下。


    在清一色的花壇灌木點綴的單調城市風景裏,風安堂門口的十餘株臘梅樹,和它的建築本身一樣,顯露出一種不動聲色的清傲和沉靜。


    此時,正是梅花開放的時節,黃色的薄如羽衣的小小花朵在枝頭兀自清雅,這看似纖瘦實則強大的植物,連香氣也帶著一種溫暖卻堅決的態度。


    即使在這空氣混濁的城市中心,也能未近其身,先聞其香。


    我曾聽七春八卦過,說這個地段現在房價不菲,她評價封家其實是真正的土豪。


    但其實早在二十年前,封老爺子買下這一塊地皮,初建起這座四層建築時,它的周邊,卻還是蛙聲一片的原始景象。


    那時的封老爺子,名動江南,就連一方權貴約他看病,也要排隊等候。


    凡夫俗子,都逃脫不了野心,封老爺子的野心,就是以風安堂為中心,將封氏中醫館傳承和發揚光大,開枝散葉到大江南北。


    如果不是封信的媽媽突然過世帶來巨大打擊,或許現在的封老爺子,會是更風光的景象。


    雖非本意,但已闌珊。


    隻是人最初的那點兒執念,始終如暗夜之燈,在角落裏帶來些許安慰。


    因此現在的風安堂,在周邊的商業地產已經開發得完全徹底的時候,仍然堅守著這一方淨土,大概也是源於封老爺子的這點兒舊夢吧。


    然而,此時此刻,我眼裏所見的風安堂,卻已非平日那般和煦景象。


    遠遠地,就聽見異樣的喧鬧,城市中心原本就整天被各種聲音包裹著,形成一個悶悶沉沉的殼,但風安堂門口的聲音和人群,卻仿佛成了這個殼中突然伸出的一根尖刺,在麻木中帶來一絲驚慌。


    風安堂出事了,封信出事了。


    “聽說是封醫生給人家孩子開藥,把人家孩子治死了!”


    “怎麽會這樣?!封醫生很有名啊!”


    “現在的醫生有幾個不黑心的!聽說不許人家把孩子往醫院送,非要自己開草藥,拍著胸脯說自己能治,結果……”


    “我孩子一直咳嗽,還想找號販子買個他的號試試的……”


    “封老醫生不是都給大領導看病的嗎?”


    “那孩子真可憐……”


    “這下醫館要關門了。”


    ……


    我扒開人群衝進去。


    身材頎長的男人穿著銀灰的大衣,站在清冷的台階下,彎腰對坐在地上的人說著什麽。


    坐在地上的一男一女深垂著頭,看不清麵容,手裏抱著一小團東西,仔細一看是個孩子。


    已經沒有了生命的小孩子。


    森森的冷氣從四麵八方包裹過來。


    我一步步走近他們,感覺到似乎有人在用力拉我的衣服。


    我顧不得回頭。


    “何歡。”我大聲叫那個男人的名字。


    他驀地抬起頭轉向我。


    是何歡。


    我的妹夫何歡,封信的朋友何歡。


    “你怎麽來了?”他似乎有些意外,嚴肅的臉上出現了一絲困擾的神色。


    但我的目光,卻凝在了地上坐著的那對困苦悲傷的夫妻臉上。


    我見過他們的。


    那個夜晚的片斷,如幻燈片般在我眼前播放。


    穿著髒得有些看不清顏色的舊棉衣的夫妻,抱著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兒,在醫館前苦苦哀求。


    “求求你!醫生!給孩子開點兒藥吧……”哭泣的母親抱著封信的腿,嘶啞的聲音聽起來在午夜裏令人心碎。


    “白血病……沒有錢……孩子痛……”絕望的父親捶打著自己的頭。


    “外麵冷,不如先把孩子抱進來吧!”我脫口而出。


    值班的小鬆護士焦急和反對的目光。


    哦,就是那個夜晚,我和封信去了我們初遇的中學校園,然後被緊急電話催回醫館。


    那晚分明人間寧靜,四海溫柔。


    我有些呆滯地把目光移到他們懷裏那張小小的臉上。


    那天夜裏,我還抱過她的。


    她全身滾燙,高燒不退,始終不肯睜眼,卻不時迷迷糊糊發出一兩聲小獸般的抽泣。


    但是現在,她這麽安靜,安靜得像一塊小小的白石頭。


    “是他讓我們吃他的藥,是他說不要去醫院……”坐在地上的男人似乎聽不到周圍的任何言語,也不需要與任何人交流,隻是垂著頭,機械地、高聲地重複著這一句。


    而女人抱著死去的孩子發出斷斷續續的悲鳴。


    不,不是這樣的。


    我震驚地看著他們,胸口猶如被萬千利箭穿透後又猛地被重錘擊中。


    你們為什麽要這樣說?!


    我這才看見,醫館門口的水泥地上,用紅色油漆寫的“殺人醫館”幾個大字,觸目驚心。


    而醫館大門洞開,原本整齊美觀的藥櫃藥閣,像遭遇了什麽洗劫,珍貴的藥材散落一地。


    坐診的醫生和熟悉的護士大概都躲進了裏間。


    我想張口聲辯,但卻發現周圍憤怒的聲浪越來越高,圍觀的人群已開始騷動,有些女人臉上淌著眼淚。


    我知道我這樣的聲辯出口,隻會火上燒油。


    孩子已經死去,而最後一個接診過她的醫生,無論做過什麽,都是錯。


    悲傷、震驚、慌亂、憤怒、自責……無數種情緒像被打翻了的顏料盤,嘩啦啦地混在一起,瞬間分不清楚。


    我竟然在這種時候,想起了那一天和封信一起接診了這個孩子後,晚上做的那個夢。


    那個夢裏,大海凶惡,海中有島,島上小小的孩子悲泣求救,但死亡對每一個人都露出猙獰的笑。


    沒有人能救得了她。


    注定失敗的地方,有誰會傻傻起程?


    “隻有一線希望,也會百分百付出努力去救治的醫生,才是病人最期待的吧。”那個人這樣說。


    封信,他現在在哪裏?


    圍觀的人群外圍突然傳來一陣明顯的騷動,醫館前坪本來是一些停車位,但因為站滿了人,車已無法進出,場麵混亂。


    但此刻人群卻奇跡般地分出一個缺口,露出了缺口那裏一輛銀灰色的轎車。


    我一眼看見車牌,是封信的車。


    每個人都比我更快。


    原本蹲在四周的據說是孩子親戚的十幾個彪形大漢,像得到某種暗示一樣,集體衝向了封信的車,圍觀的人群受到了感染,一下子瘋狂騷動起來,將封信的車圍了個水泄不通。


    何歡不知道何時已經站在了封信的駕駛室門口,在高聲說著什麽,就在他說話的同時,駕駛室門開了。


    一個穿著大紅色羽絨服的年輕男人,頂著一頭金黃色的亂糟糟的頭發,敏捷地一撩長腿鑽了出來。


    像個天真的小孩兒一樣,他好奇地轉動著他毛茸茸的腦袋看著四周。


    他揮手笑嘻嘻地高聲招呼道:“喲,大夥兒,在拍戲啊?”


    這人是誰?


    開著封信的車的人,竟然不是封信。


    這一變故,連何歡也愣住了。


    遠處,有警笛呼嘯而來。


    3.何歡,你知道殺人的感覺嗎?


    那一天的時間過得仿佛格外漫長。


    暮色四合的時候,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住處,手機上仍然一片空白,沒有封信的電話。


    何歡說封信一早送封老爺子回老家去了,路途不遠,本計劃今天去明天回。


    封老爺子自鄉野行醫起家,在自己的家鄉一帶有著“活神仙”的美譽,據說人氣之高不亞於明星之於追星少女。


    這些年,封老爺子雖然長居c城,但自封信的奶奶過世後,他嫌冷清,因此每年過年前後,都會回祖屋住上一個多月,和那些尚還硬朗的老夥伴一起過年,圖個熱鬧快活。


    畢竟是八十高齡的老人,封信自然要護送過去。


    他出發的時候,大概不曾想過這等變故發生。


    而現在,他是不是接到了何歡的消息,在焦急趕回的路上呢?


    我站在陽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冬天幹燥而尖銳的冷風穿過胸腔,凜冽的感覺仿佛刺入心髒。


    肚子不合時宜地咕咕叫了起來,我才發現自己已經一天沒有吃飯了。


    我今天才知道,何歡是風安堂的法律顧問,有他全麵處理這次的糾紛,應該能夠放心。


    但是,我怎能放心。


    從來沒有哪一刻,我的心裏被一種叫冤屈的情緒死死填滿。


    那種感覺,就好像被人扼住咽喉,一口氣息,呼不出來,沉不下去。


    恨不得剖開自己的胸腔,才能感受到世間尚存氧氣。


    我不是一個太過於自苦的人,我某些時候固執如牛,但多數時候隨遇而安。


    多年前初遇封信,在漫畫本事件裏,我被好友唐嫣嫣“出賣”,我會傷心,但也感到能夠不牽連他人的安心;


    多年後在早教中心遇見姚姚和小圈圈,被小圈圈當場羞辱指認為勾引她爸爸的狐狸精,我震驚難過,但相信封信,痛後得安。


    我還記得很小的時候,有一次來做客的小朋友打破了家裏的花瓶,她不敢承認,誣陷說是我做的,脾氣暴躁的媽媽不問原由對我一頓胖揍。


    過後才知道揍錯了我,媽媽內疚地問我為什麽當時不喊冤,我眨巴著眼睛說:媽媽弄錯了,但是以後會知道的呀。


    這件事被媽媽提了很多年。


    長大以後,我依然如此做人,或許是呆傻之人自有老天護佑,我一路化險,竟也一直相信童言無忌的自己是對的。


    然而,這次受冤的,是封信。


    這世間,一定會有一人,比你的生命你的尊嚴,還要重要。


    你的冤屈,你可以淡然一笑,他的冤屈,你卻如烈火煎熬。


    無論對於他人,他如何平凡普通,但對於你,他是神壇聖物,他是絕世珍寶。


    他是屬於你的星球上開出的唯一一朵玫瑰。


    如果你不曾得遇,你便不會知道。


    我甚至充滿了張皇的懊悔與自責,那天夜裏,是我主動將那奄奄一息的孩子迎入風安堂,是我開啟了這場對他而言或許將毀損清白的禍。


    那對夫妻求助時的字字句句我都記得清楚,但如今,他們說的都是假話。


    我曾經生過大病,我知道那種絕望心情,我相信人性本善,他們的感受會如我所想。


    但是,不是這樣,竟不是這樣。


    白天時,七春說我這樣想不對,她說封信既然是醫者,無論我當時在或不在,他都不會見死不救。


    她說我隻是氣話,我這樣善良,再來一次,還是會伸手。


    但她錯了。


    她不知道,關係到封信,我就是自私,我就是冷漠,我就是不要臉,我隻要他好好的。


    如果知道會給他帶來災禍,我會阻止他向那對夫妻伸出援手,哪怕會因此被唾罵歹毒。


    我終於慢慢蹲下身去,掩麵痛哭。


    七春陪我回來後,一直沉默地站在我身後,現在看我這樣,終於忍不住爆發了。


    “程安之,你能不能振作一點兒,封信還沒死呢!”


    她抓住我的手臂,把我像拖屍體一樣惡狠狠地拖回客廳,扔在沙發上。


    我任她發揮,隻顧大哭,哭得幾乎聽不清她的話。


    像在學生時代一樣,七春是個凶猛的行動派,她一邊教訓我,一邊衝進衝出。不一會兒,我捂著臉的手便被她用力地拉開,一團熱氣騰騰的毛巾被塞到了手裏。


    “有哭喪的時間,不如開動你的豬腦子想想怎麽能幫到他。”雖然用詞難聽,但總能讓人在迷茫中找到一點兒方向,這就是孟七春。


    我拿毛巾擦擦臉,帶著更咽開口道:“那對夫妻生活好像很窘迫,是不是為了訛錢?”


    “我看沒那麽簡單。”七春冷哼一聲,“我觀察過了,今天來鬧的那些人,訓練有素,看似凶惡,但其實有分寸,不像那對夫妻的鄉下親戚,也不像是單純想要賠償,倒像是故意鬧給人看想搞臭風安堂。”


    經她提醒,我頓時清醒了許多,暗罵自己果然愚蠢。


    惹得了事,收不了場,這是我最不喜歡的人之一,我怎麽自己也變成這樣的人了呢?


    我這下真的振作了起來,把臉擦幹淨開始和七春討論。


    這時,七春的手機短信鈴突然響了。


    “你什麽時候和那個黃金頭發勾搭上了,還交換了電話號碼?”一邊衝到門口穿鞋,我一邊好奇地問七春。


    剛才是那個穿著大紅羽絨服染著金色頭發開著封信的車的男人——自稱封信師弟的慕成東發來的信息,他告訴七春,封信已經趕回醫館了。


    “我男人又沒出事,我當然有空到處撩騷,不然守著你個苦瓜臉一整個白天,不得活活悶死?”她扔我一個白眼,用力甩了甩她的秀發。


    七春最近又換了新發型,剪了一個清爽的短發,染成了玫瑰色,大膽又嫵媚。


    “真的不要我陪嗎?”她確認。


    “真的不要,我是去約會見我男人,你跟著會被嫌棄。”我衝她故意做出很賤的表情擺擺手。


    進電梯的那一刻,我又返回去抱住站在門口的七春的胳膊,搖一搖,由衷地說“好愛你哦七春姐”,被她傲嬌地推開。


    然後我下樓打車。


    開車的大叔把流行的廣舞場音樂開得很大聲,理直氣壯的詞曲和錯綜複雜的人生真是相映成趣。


    我無聲地用力呼氣。


    雖然強打精神和七春開著玩笑,但越接近風安堂,我越心慌氣短。


    封信,他還好嗎?


    雖然離開不過短短的幾小時,但風安堂門口,已經換了天地。


    沒有了圍觀怒罵的人群,但也沒有了往日平靜安寧的濟世氣息,原本已經花朵盛開的臘梅樹被摧毀得枝殘葉落,早被踩踏成泥的花朵在複雜的空氣成份裏絕望地發出最後的香氣。


    木質的虛掩的大門裏透出暖色的光,我還記得那一夜陪著同事孫婷帶著她發燒的兒子小土豆深夜來此,見到這一席燈光在黑夜裏帶來的溫暖心情。


    而此刻燈光仍然是那片燈光,卻隻感覺淒涼。


    門口的大坪裏,有幾個身影在緩慢地移動,走近看,是小鬆、小岑那幾個護士,在用汽油清洗著門口地上的“殺人醫館”幾個血色大字。


    她們平日裏都是非常陽光可愛的姑娘,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們這樣低落的模樣。


    恰好這時,慕成東從門裏快步走了出來,長腿一晃伸手搶過了小鬆手裏的工具,大聲說:“說了你們不要弄了,明天一早就會有清潔公司的專業人員過來弄,快點兒回去!”


    但是小鬆不應聲,默默地又取過一組工具擦了起來。


    她們那麽用力,好像那些汙漬不是潑在地上,是潑在了她們的心裏。


    我的眼淚一下子又充滿了眼眶。


    她們無力衝上前和暴徒對抗,但她們堅守她們的信仰。


    慕成東又是撓頭又是抓耳,一抬頭看見我,正要招呼,我朝他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出聲,隨即自己走進了風安堂。


    誰不痛苦?誰不受傷?即使是這些小護士,也知道逃避沒有用,流著血淚,也要麵對。


    我又有什麽資格矯情,隻顧躺在沙發上悲傷。


    接近封信辦公室,我放輕了腳步,隱約聽到人聲。


    他的辦公室門沒有關緊,大概是慕成東剛剛從裏麵出來。


    從門縫裏,恰好能夠看到封信的側影。


    他站在桌邊,身姿俊秀挺拔,仿佛平凡日子裏的每一次相見時的模樣。


    我癡癡地看著他。


    耳朵裏依稀聽到何歡的聲音,他語速很快地向封信說明情況,有些字句不太清楚。


    我不知道該進去還是該後退,我看著他的身影,像雙腳被釘在了地上,挪不動分毫。


    好想抱抱他。


    用盡生命裏全部的力氣抱住他。


    這時,何歡的聲音停了下來,仿佛在等封信開口。


    不知過了幾秒,我聽到封信低低地說:“何歡,你知道殺人的感覺嗎?”


    他的語氣平靜,甚至有些漫不經心,似乎隻是在聊家常。


    但我能感覺屋裏的空氣和我的心一樣,瞬間凝結成冰。


    “嫂子!怎麽不進去啊!”按捺不住的慕成東終於衝了過來,一把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屋裏的兩個男人一起看向我。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封信轉過頭來的那一刹那,眼睛裏有什麽情緒在迅速退潮。


    “安之。”他溫柔地叫我。


    他是我想用生命去守護的男人,但是這世間法則讓我知曉,有些人,就算你付出生命,也遠遠不夠。


    在那樣仿佛天地傾覆的鬧劇裏,他仍然沉靜得像一棵樹,讓人心裏疼得狠狠地揪了起來。


    人們常以為靜者無情,卻不知最靜的人往往最痛。


    他的表情裏,沒有憤怒,隻有悲傷。


    4.我盼你看到明媚的光,你眼裏卻隻有冰冷恐慌


    慕成東開著封信的車把我送回到和七春同住的地方,已經是半夜。


    樓道的窗外掛著一輪昏黃的圓月,淺淺澀澀的光,顯得病懨懨。


    我怔怔地看了幾秒,垂頭喪氣地拿出鑰匙打開門。


    我原本就是動作很輕的人,這個時間,更是加了小心。


    進到客廳,也不想開燈,借著一點兒斜斜的月光,懶懶地摸進了自己的臥室。


    意外的是,七春居然睡在我的床上。


    我有些奇怪七春怎麽沒回自己房間,走近卻突然驚住了。


    不是七春,是彥一。


    自從那天當著我的麵和小叔彥景城發生激烈爭吵後,彥一已經一周沒有出現在我麵前。


    但在我陪伴他的那些日子裏,我能夠感覺到,彥景城是這個世界上真心愛著彥一的人。


    遠遠勝過他的生父。


    我相信,他們之間,隻是需要碰撞和消融的時間。


    我伸手想推醒他,但手伸到一半就縮了回來。


    我驚異於他睡得這樣熟。


    彥一的精神狀況一度脆弱到連續通宵失眠,即使靠著大劑量藥物勉強入睡,也會因為一點點響動而驀然驚醒。


    當時在彥家工作的人,被彥景城變態地要求全部穿襪子在家中行走,連拖鞋也不許穿,可見一斑。


    雖然這一次見他,他的情況似乎已經好了很多,但我對於他能夠睡得這麽沉仍感到隱隱不安。


    我又仔細看了他幾眼,伸手在他的鼻端探探,確認他的呼吸雖輕但平穩,終於放下一點兒心來。


    他長睫如瀑,側身蜷曲,不安又警惕。


    他的睡顏像來自無名星球的小王子,我連歎氣都不敢大聲。


    對於彥一,我的感情很複雜。


    在他還是那個欺負我的調皮小男孩兒朱一強的時候,我和他之間,是有著孩子間的天真愛恨的;


    但在他成為彥一後,我們再次相見,他和記憶裏朱一強的巨大反差,他的消沉乖張恐懼絕望,讓我震驚,也讓我悲傷。


    如果你見過一朵花開到最好,你又怎會忍心看它在你麵前以殘忍的方式被踐踏掉。


    正如遇見封信時的自己,心動乍起,還未仔細分辯那方向與意義,就已經全力在黑夜裏向前奔跑。


    而對那時的彥一,我隻有一個信念,我要拉住他,死死拉住他,哪怕他的世界黑暗無邊,我也不能讓他這樣沉默地被吞噬掉。


    時至今日,我滿懷內疚,不知當初這點兒私心,於他是對是錯。


    當日那樹,已經亭亭,當日那雲,流過四季,而當日那悲傷少年,眉間卻依然陰鬱。


    我盼他終有一日看見明媚的光,卻隻在他眼裏,見到冰冷恐慌。


    我太累了,知道接下來還有許多事情需要體力麵對,遂爬到七春床上迷迷糊糊臥了幾小時,似乎還未睡著,天已蒙蒙放亮。


    聽到客廳裏傳來很輕的聲響,我一個激靈睜開了眼,這也是那時看護彥一留下的後遺症,無論睡眠多少,一有狀況,就能立刻清醒精神。


    我走出去,看到彥一穿著一件薄薄的米色毛衣,坐在陽台上,窗子大開著,微光傾瀉潔淨,有薄霧無聲而緩慢地流淌,看來會是個好晴天。


    他回頭,看到我,隔著幾步遠,仿佛能感覺到他眼神一亮。


    我不出聲地拿過他手裏的玻璃杯,沒有意外果然是刺骨冰涼。


    我轉身去給他換熱水。


    “景城小叔不是說你們這周五的飛機回香港嗎?也該過年了。”拿起沙發上七春扔的一床薄毯子給他罩上,把他捂得像個嚴實的大繭,我才在他身邊坐下,開口問他。


    他看著我忙活,目光跟著我寸步不離,像個小孩兒。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在我身邊時,我們的相處模式就是這樣,我照顧他,他依賴我,然後我逃離他,他追趕。


    我突然想起他在彥景城麵前說的話:“我要她執我之手,冠我之姓!”心裏不禁一凜。


    我這是在做什麽?


    有那麽一刻,我突然對自己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厭惡感。


    “我不回去了。”像是覺察到我突然的顧慮,彥一緩緩轉過頭去,看著窗外的天空,語聲輕緩地說。


    “為什麽?”雖然知道他突然到我這兒來睡肯定有原因,但我仍然吃了一驚。


    他在c城早已沒有家,也沒有了親人,因為生病,他甚至沒有讀大學,這些年一直閑賦,在我心裏,他是完全沒有獨立生存能力的大孩子。


    “不是因為你。”似乎看穿我的顧慮,他很少有表情的麵容上,竟然閃過一絲苦澀。


    我幾疑是自己看錯。


    彥一的性格直接、尖刻,帶著不給自己退路也不給別人退路的毀滅性,但現在的他,卻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他有了對命運妥協的迂回與進退。


    “不弄清朱雪莉的死因,我就不回去。”他說。


    “彥一,你一定是想多了……”


    我知道彥一一直疑心他的母親朱雪莉在送他離開後不久即病逝另有隱情,但生活畢竟不是小說。


    為了富貴放棄了自己的孩子,卻不料命運薄涼,也未曾享受到華麗的轉折——這樣的劇情,是符合我年少時曾經有過一麵之緣的那個美得有些妖冶的朱雪莉的。


    從那個囂張搗蛋的小男孩兒朱一強,變成多年後再見麵時宛若活死人的少年彥一,歲月經年裏的變遷與反差,強烈到令我這個未曾知曉全過程的路人,也在心裏暗暗生出了對直接造成了這結果的彥一媽媽朱雪莉的複雜埋怨心情來。


    雖然常常會安慰彥一,但其實我也曾在照顧他的那些夜晚,對著漆黑無星的暗淡世界,默默地問他去了天國的母親:你為什麽拋棄他?


    用一個刻意得來的豪門私生子,換得後半生榮華,這真的是相依為命的母親給予兒子的答案嗎?


    但朱雪莉已逝,再無答案。


    漸漸地,我亦開始相信,彥一的疑心與不甘,不過是孩子對於母親的那點兒執念,要去深挖,隻能更痛。


    “我懷疑,她是被彥景儒殺死的。”他聲調平平地說出這一句,砸在我心裏,真是石破天驚。


    “你爸爸?彥一,你瘋了嗎?”我脫口而出。


    記得他的主治醫生曾經說過,如果他出現了臆症和幻覺,就是病情加重了。


    “因為,小叔……彥景城,他也愛著朱雪莉啊……”他卻並不是恍惚的樣子,隻有那個長長輕輕的尾音掃過時,有一絲不易覺察的顫抖。


    輕輕搖一下頭,少年的嘴角輕輕扯動了一下,露出了一個奇異的微笑。


    彥一很少笑,我一直希望他能多些笑容,但這個笑,卻讓人指尖發涼。


    我忽然想起了爭吵的那天,他對彥景城說的話:“為什麽你不相信我能為她做到?是因為你沒有為朱雪莉做到嗎?”


    有什麽古怪的猜想像散落的珠鏈奇詭地開始連接。


    彥一的親生父親彥景儒,一個成功的香港商人,在多年前來c城經商時遇見風情萬種的美麗女人朱雪莉,她成為有家室的他的情人。


    不知道是什麽原因,雪莉並沒有從此過上更好的生活,彥景儒也消失了。她獨自生下了朱一強,相依為命地度日。


    朱一強十二歲那年,一直未能育下子嗣的彥景儒重新找到了朱雪莉,用一筆巨款作為交換,帶走了朱一強,給他改名彥一。


    從那以後,他們母子再無聯係。


    隻聽說不久後朱雪莉病逝。


    而多年後,被嚴重的抑鬱症狀所困擾幾乎脫離了正常人生的彥一卻發現,到香港後最照顧疼愛他的小叔,彥景儒的親弟弟彥景城,與他又愛又恨的母親朱雪莉當年曾有某種暖昧關係。


    他甚至懷疑朱雪莉不是正常死亡,是自己的父親殺死了朱雪莉。


    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終於衝破了冬日薄霧,明亮如金色的蝶翼,在風裏翩躚起對新生的向往。


    彥一的話,卻令我仿佛進入了一個扭曲的世界。


    我感覺自己正站在那個世界的大門前,看不見藍天晨光,感覺不到清風花香,隻看到門裏漸漸隱沒於黑暗的他,身影無助而決絕。


    我想要再次伸手拉住他,卻害怕自己一旦跨入,也終無法回頭。


    5.“你就是封信?”彥一突兀地說。


    一陣門鈴音樂打斷了令人窒息的沉悶空氣,我站起身去開門。


    正想著這麽早會是誰來造訪,卻見原本應該整個上午雷打不醒的七春穿著露著半拉肩膀的豹紋睡衣衝在了前麵。


    我嚇了一跳,看她半睜著眼睛走路的樣子簡直疑心她在夢遊,但她竟然身手敏捷。


    我還來不及阻止她,大門已經打開了,七春睡眼惺忪地斜靠在門框上,微挑起下巴,朝門外站著的人銷魂地緩慢地勾了勾手指,還特故作地舔了舔嘴唇。


    “喲,是個帥哥……”她傻嗬嗬地笑起來,那模樣讓我直接想人間消失。


    我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抱住她的腰,也不管門外是誰,先把她往屋裏拖。


    “孟七春!你給我醒醒!”我悲憤地擰著她耳朵。


    她吃痛地“嗷”叫一聲,雙目驀地圓瞪,從我懷裏掙出來,可算是真醒了。


    “程安之,你為什麽弄醒老娘,我好不容易在夢裏遇見了一帥哥……”


    不等她說完,我就把她推進了自己的房間,砰地把門關上。


    再跑回門邊,門外的人仍然如鬆如鍾地站著,分毫未動。


    也幸好來者是個非常隱忍的人,幾乎可以說商界縱橫多年練就的麵癱楷模,但饒是如此,我仍然從他微微閃動的鏡片和默默抽搐的嘴角看出了以下內容。


    “老天啊,我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真看不出來,程安之小姐竟然在做這種營生?


    “這種生意原來已經開到了民居裏……”


    ……


    “彥先生!”我大喊一聲,打斷了他的沉思。


    其實不該意外的,他這時候才到,才是意外。


    那是彥一的小叔彥景城。


    彥一不是普通少年,他的行蹤從來都是二十四小時有人監護著,所謂徹夜不歸,不過是彥景城允許下的小放風。


    “程小姐,又見麵了。”他的尷尬不著痕跡地從眼裏掩去,仿佛什麽也沒有看見,聲音溫潤,態度謙和地伸出手來,像在鮮花紅酒滿屋的高級宴會廳裏與我相見一樣從容優雅。


    他隻對彥一失控。


    “彥一昨天晚上睡在我這裏。”我直截了當地說。


    回頭看去,不大的客廳一覽無遺,坐在陽台上的彥一,逆著光,隻餘剪影,像一幅美麗而沉默的畫卷。


    彥景城點點頭,表情微微黯然。


    他說:“昨夜我一直守在樓下車裏。”


    我仔細看他的臉,果然是麵色疲憊,眼圈發烏。c城的冬天,入夜後冰寒刺骨,即使是坐在豪華車裏,一整夜熬著也不會太舒適。


    一想他是四十來歲的人了,不禁心裏歎息。


    他對彥一,才像真正的父親。


    但他迅速換上了冷靜麵具。


    “程小姐,現在我要帶彥一回去了。”像在通知一件普通公務般,他微微提高聲調,是說給我聽,更是說給彥一聽。


    我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看到遠處的彥一身體動了動,然後站了起來。


    他一站起來,我之前裹在他身上的薄毯就自動鬆散,落在了腳邊。


    他看都沒看直接跨了過去,向著門邊走來。


    我心肝兒顫地在腦內小劇場裏大喊著“我的小祖宗啊,那是七春從印度淘來的寶貝啊”,一邊跑過去撿,一邊暗想著這叔侄倆都是演偶像劇的天然材料啊。


    撿完毯子,那門邊已是氣壓沉沉。


    “小叔,我已經是成年人。”彥一說。


    “不行。”彥景城輕輕把雙手按在彥一肩上,像足慈祥又嚴肅的長輩,“你現在的狀況不允許,我也無法和你父親交代。”


    彥一說:“不需要交代,你很清楚,他已經久不問起我。”


    彥景城像被什麽觸動,語氣裏稍稍滲入了一點兒溫柔:“等你病好了,他會開心的,你是他唯一的兒子。”


    彥一似乎想說什麽,但嘴唇又緊緊抿上。


    “這次必須跟我回去,節後我再帶你過來。”彥景城說。


    “我要在這裏過節。”彥一說,“我想陪她……陪朱雪莉過個節。”


    明明門裏門外都沒有風,四周的一切也沒有變化,但不知道為什麽,當那個名字從彥一的口裏吐出,一種空氣陡然凝固的感覺忽至,猝不及防間,讓我的皮膚起了一陣輕微的戰栗。


    我想要拔腿逃離這叔侄倆的談話禁區。


    就在這進退兩難的當口,彥景城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彥先生,令侄如果暫時留在c城,歡迎與我同住,你上次拜托我的事,我也可努力看看。”


    我驚呼出聲:“封信!!”


    彥景城側身回頭,身後那如雪鬆般傲然清峻的身影不是封信是誰?


    幾個小時不見,風安堂裏那個問著“你知道殺人的感覺嗎”的陰鬱封信,仿佛如冰雪消融般遍尋不見,又似乎隻是我的一簾幻夢。


    依然是清朗溫潤的眉眼,依然是幹淨含笑的表情,他伸出手來與彥景城緊緊相握。那一刻仿佛有光,從他的方向,緩慢而堅定地滲進我們剛才站立的地方,驅散了濃得喘不過氣來的暗。


    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嘴角在不受控製地往上揚,無論過去了多少年,隻要他出現,他就仍是那個一身白衣走過操場驚豔了我的最初的少年。


    他讓我覺得幸福,覺得心跳,覺得每一個微小的呼吸都有意義,覺得活著真好。


    愛上一個人,大概就是怕他的城市會下雨,怕他的城市下雨時他卻沒有帶傘,怕他沒有帶傘時,自己不能及時趕到把傘送去。


    可是啊,每一步患得患失的心情,每一分起起落落的煎熬,每一次相遇離別的淚水,都是甜,都是蜜。


    我一直相信世間唯有兩種感情,能給人以苦當歌的勇氣。


    一是父母對孩子,一是與他相遇。


    等我感覺封信彎起手指在我頭上輕輕一敲時,我才發現他們幾個人已經站在門口聊了起來,而我這個主人竟然一直傻呼呼地堵著門。


    我手忙腳亂地招呼他們進屋坐,彥景城卻擺擺手。


    我不知道怎麽辦了,訕訕地捏起了衣角。


    一到封信麵前,我就變弱智。


    彥景城和封信怎麽會認識?看起來他倆還挺熟。


    而一向我行我素遊離於他人世界之外的世界第一不給麵子先生彥一,竟然在封信出現後,難得的沒有甩手走開,而是一直安靜地站在那兒。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在封信臉上。


    我記得年少時的封信,看人時的目光就較同齡人成熟。


    他看人從不回避,眼神幹淨澄澈,溫柔平靜,但實則犀利,與他對視,會讓人輕易感到驚慌和崩潰的戰栗。


    後來我在香港遇到彥一。


    他在病房第一次看向我時,我發現彥一看人的時候也不回避。


    但不同的是,封信是一種篤定的自信,溫和而堅定;而彥一,是一種偏執的攻擊,尖銳而陰鬱。


    第一次被彥一那樣盯著的人,會有一點兒恐懼,他的眼瞳墨黑,仿佛沒有生氣的人偶娃娃,但卻隱隱在深處流動著某種危險而絕望的瑰麗暗影,既驚心,又驚豔。


    此刻他這樣盯著封信,卻不知道封信會作何感想。


    正在和彥景城談話的封信,果然很快感覺到了彥一的目光,他微微側頭。


    他們的目光第一次相遇。


    我心裏暗暗叫苦,不知道彥一在想什麽。


    “你好,彥一。”封信說,“我叫封信,是個醫生,彥先生給我看過你的病曆。”


    他朝彥一伸出手來。


    “封醫生是c城名中醫……”彥景城插嘴向彥一介紹道。


    “你就是封信?”彥一突兀地說,手指朝我一伸,“安之說的那個封信?”


    封信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收回手來。他這一夜肯定沒休息好,但他的眼裏仍有藍天。


    “我應該……就是那個封信。”


    我臉上騰的一下發起燒來,雖然我自問是個不多嘴的人,但此時也好想問問這詭異而混亂的組合是怎麽回事。


    “好,我去和你住。”彥一又石破天驚地丟出來一句。


    都不需要寒暄,也不必猜測理由,彥一的世界有時簡單如兒童,卻讓人不忍加害。


    封信卻一點兒都不意外的樣子,含笑點頭:“好。”


    隻丟下一臉烏黑的彥景城,仿佛變成局外人。


    他們三個最後怎麽商量的,我不得而知,因為我被徹底醒了過來以後好奇心大作的七春拖進裏屋不分時機地拷問“關於三個男人的變態關係”這種話題,好不容易脫身出來,卻看到屋裏已經沒有了那幾個人的蹤影。


    手機上有一條封信發來的短信:“不要擔心我,我是來看看你昨晚休息得如何。晚上來接你吃飯。”


    這一刻,我感覺昨天的種種,都如幻夢,消散無影,仿佛所有的擔心,都是多餘。


    封信,他是溫暖的,他是萬能的,他是我的發光少年。


    陷害與陰影,恐懼與退縮,都如浮塵,不會沾染他的心。


    我甚至懷疑昨夜聽到的那一句他對何歡說的話是我的錯覺。


    隻是後來,當我目睹封信真正的脆弱與崩塌時,我才知道,我當時的這些喜悅是多麽可笑而自私。


    它不過是我用來催眠自己的安慰劑。


    因為我害怕,所以我輕易相信了那些陽光的美好的表象,我竟然希望封信是神,刀槍不入,風雨無懼。


    我竟然沒有想過,有一種人,驕傲如他,在受傷的時候,也能強忍疼痛,不出一聲。


    他確實是我的發光少年,隻是他的發光,不過是笑著忍疼。


    而那時,我隻是歡喜地為他的狀態而安心,我著手開始實施我的小計劃。


    我打電話給妹妹若素。


    電話接通,那頭傳來身懷六甲的若素大夢初醒的呢喃聲:“老姐……你知不知道,在上午吵醒孕婦是罪惡的……”


    “我親愛的小馬車還好嗎?”我懶得接她的茬,笑眯眯地問。


    小馬車是若素和何歡給肚裏的孩子取的愛稱,來源於最近若素的胎動格外厲害,用她的話來說,簡直日夜不停地動。


    為了安撫調皮的寶寶,金牌大律師何歡不得不每晚趴在愛妻的肚皮上唱童謠:“我親愛的小馬車呀,你若是乖乖的……”


    然後,他們就共同決定給寶寶取個乳名叫小馬車了。


    我第一次聽到若素跟我說這個決定時,笑得差點兒內傷。不知道小寶寶是男是女,但總覺得他(她)長大一點兒能聽懂自己的乳名後,會為自己的天才爹媽的思維而哭的。


    果然,一提小馬車,若素就來了勁兒。


    “可不乖了!”她告狀,“昨天晚上又鬧到半夜,從東滾到西,從西滾到東……”


    她嘰嘰咕咕地分享著做母親的喜悅與埋怨。


    我陪她聊了一會兒,然後和她提起我的事。


    “你這幾天找機會問問何歡,我想拿到那對失去孩子的夫妻的地址,他參與了調解,應該能拿到。”


    那天就是若素通知我出事了,我才及時趕去,所以事情的大概她也了解。


    “姐你想幹嗎?這事有何歡封信他們自己處理,你就不要摻和了。”


    “放心啦,我見過他們,就是想和他們再見一麵聊一聊,我覺得何歡封信都不會直接告訴我的,所以拜托你啦,隻要打聽到大概住哪個鎮哪個村就行。”我說。


    她猶豫了。


    “若素……”我哀求。


    最終,她還是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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