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第一隻信鴿飛來以後,關素衣幾乎每天都能收到忽納爾的尺素,有時候甚至一日幾封,不是情詩就是告白,還有些生活中的瑣碎片段。她很少回信,被纏得狠了才會寫上一句兩句,且都是明明白白的拒絕,但那人仿佛看不懂,略消沉一天,隔日如故。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這日,白鴿又送來一封情信,關素衣一字一句念誦,冷笑道,“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分明剛才還讓李姐姐把我邀出去,躲在角落看了半個多時辰。”


    “夫人您也發現了?”金子替自家陛下感到丟臉。那做賊一樣的動作竟讓夫人看去,待夫人得知他身份,還不一世英名掃地?


    “九尺高的人杵在那兒,除非瞎子才看不見。”關素衣抖了抖紙條,歎道,“罷了,隻要不讓我為難,且隨他去吧。你看他這筆字兒,倒是大有長進。”


    “是,寫得越來越像夫人的字跡了,忽納爾大人倒是挺好學的。”金子笑著點頭,伸手接了情信,藏入暗匣裏。不知不覺幾個月過去,暗匣早已裝滿大大小小的紙條,怕是再過不久便得換個大點的箱子。


    明蘭憂慮道,“小姐,您還是把這些東西燒掉吧,免得被人發現,說您,說您……”她臉頰通紅地垂頭,似是羞於啟齒。


    關素衣經曆過上輩子的誣陷,自然明白其中厲害,但隻要一想起忽納爾總是蕩著濃濃愛意的眼眸,和那一句“此生此世非卿不娶”,她就無論如何也硬不下心腸。活了兩輩子,這是她得到的第一句告白,第一個不舍,也是第一次守護。如果可能,她真的想將它好好地,妥帖地珍藏,而不是一把火燒成灰燼。


    她再如何剛強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難道就不允許她心中有一處柔軟而又溫暖的所在?難道就不允許她偶爾疲憊的時候,有一份想起來就能綻開微笑的美好記憶?


    上輩子太苦,這一世她想品嚐一點點甘甜,如此而已。


    見小姐不知怎地,忽然陷入迷茫,眼角還隱有淚光閃動,明蘭立刻慌了神,擺手道,“哎呀,是奴婢多嘴,暗匣藏得好好的,哪裏會讓人發現。金子姐姐別愣著了,趕緊把它收起來吧,日後這書房咱們得看好,不讓旁人隨意進來。”


    金子忙把匣子收起來,見夫人心情還是不好,轉移話題道,“夫人,您聽說了嗎?葉家人除了葉繁和宮裏的葉采女,其餘全死光啦!”曾經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葉蓁,早就一貶再貶,成了最低賤的采女,連個稍微得臉的宮女太監都不如。


    “嗯?怎麽回事兒?”關素衣果然回神,擰眉追問。


    “也不知他家得罪了誰,竟放毒蛇把幸存之人全咬死了!”


    “全被毒蛇咬死?據我所知,葉家餘下那些人雖說都判了流放,卻不在一個地方,邊境各處都有,這裏三兩個那裏三兩個,想把人找全一個個殺死可不容易。”


    “是啊,所以前後幾乎耗費了五六個月時間。第一個葉家人被咬死的時候,當地衙役還以為是意外,隨便用草席裹了埋掉,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直到全死光了才有官員覺出蹊蹺,派人去查,如今已上報朝廷,怕是會大力搜檢一番。”


    “五六個月時間全都花在找人、殺人上,如此循環往複,若是沒有深仇大恨,誰願意耗費這等心力?葉家得罪的這人不簡單啊!”關素衣沉吟道。


    可不是嘛!從手法上看,正是當年追殺陛下那人!金子眸光閃爍,暗暗咬牙。


    思忖間,外麵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隨後便是一陣鬧鬧哄哄。明蘭走到外麵打探,一會兒功夫便回來了,不屑道,“原是葉姨娘聽說家人俱亡的消息悲痛欲絕,無論如何也要去邊關祭拜,目下正跪在正院求老夫人開恩,放她出行。”


    金子冷笑道,“當初葉家人流放出京的時候怎不見她悲痛欲絕,現在倒嚎起來了,怕是想讓老爺陪她一塊兒去吧,就算去不了,也得讓老爺看看她的孝心,好生安慰一番。”


    “安慰著安慰著,就可以滾到一處了。”說起旁人,明蘭一點兒也不覺得羞恥,豎起兩根大拇指互相碰了碰,笑容猥瑣。


    關素衣擰了擰她臉頰,歎道,“弟妹已經七個多月了,身子越發沉重,總讓她這樣吵鬧可不行。走,過去看看。”


    一行人還未走到正院,哭嚎聲就已止息,關素衣入了內堂,卻見趙純熙和木沐正陪著阮氏,老夫人頭疼,已回房歇了。


    阮氏似乎很高興,招手道,“熙兒越來越能幹了,三兩句話就攆走了葉姨娘,叫我和婆母得了清靜。她還給我帶了福記的酸棗糕,大嫂快過來嚐嚐。”


    阮氏之前害喜害得厲害,什麽都吃不下,就好福記的酸棗糕,關素衣哪能與她分這口吃食,忙笑著推掉,而後抱起木沐,捏了捏他鼻尖。幾人坐下慢慢聊天,大約一刻鍾後,阮氏忽然抱著肚子呻吟起來,襦裙飛快打濕,染上的卻並非羊水,而是鮮血。


    “快去叫穩婆和太醫!太醫若是來得慢就去街上找幾個大夫。快快快!”旁人還處於驚駭之中,關素衣已迅速回神,一麵指派下仆各處行事,一麵讓趙純熙把木沐帶出去,轉而命令道,“金子你精通醫術,先替弟妹看看。”


    金子不敢耽誤,一把將百十斤重的孕婦抱起來,穩穩當當送入內室。不過須臾,闔府上下便聞風而動,卻又絲毫不亂,穩婆和大夫先後找來,太醫果然有事在身,慢了一步,從早晨折騰到子夜,卻還是一籌莫展。


    產房裏,阮氏尖叫哭喊的聲音慢慢降下去,太醫隔窗問道,“不行了,保大還是保小?”


    不等趙陸離和老夫人反應,關素衣已斬釘截鐵地道,“保大!”誰也看不見她的指甲已摳入掌心,汩汩流血。


    已命懸一線的阮氏忽然痛哭起來。作為當事人,她的感覺比太醫還清晰,保大已無可能,不如用自己的命換孩子一條生路。她拚盡最後一口氣,大聲喊道,“嫂子,得您今日一句‘保大’,我便是入了地府,轉世投胎,也絕不會忘了您的恩情。但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羊水未破,血已流盡,斷然救不回來了!我最後求您一次,救我的孩子,一定要救我的孩子!來生我願替您當牛做馬!”


    關素衣淚如泉湧,嗓音狠戾,“莫說這些渾話!保全了自己,將來想生多少孩子沒有?太醫,別聽她的,趕緊救人!”


    “哦哦哦,微臣這就施針!”太醫連忙回神,抽出銀針讓金子紮穴。


    阮氏還不死心,啞聲呐喊,“我真的不行了,嫂子您就答應我吧!隻要是您答應的,斷沒有做不到的。嫂子,我現在誰也不信,連我自己都不信,隻信您一個……”


    然而話未說完,一股鮮血就狂湧而出,終於耗盡她最後一絲生命。她雙眼暴凸,表情不甘,仿佛死不瞑目。


    察覺屋裏忽然沒了動靜,關素衣渾身冰涼,滿心惶然。命運難道真是不可違抗的嗎?她費盡心機保全阮氏,卻還是留不住她?


    房門悄無聲息地打開,滿身是血的金子、太醫、穩婆從裏麵走出來,哀痛道,“二夫人走了,孩子,孩子也沒保住。”


    老夫人瞬間軟倒下去,趙陸離連忙攙扶,淚珠滾滾而落。幾個孩子被鎖在正房,並未得到消息,也不知如何恐懼焦慮。關素衣卻隻是愣了愣,然後義無反顧地踏進產房。


    濃鬱的血腥味幾乎能把人熏暈,阮氏就躺在被血浸透的床褥上,眼珠死死盯著門口,似乎有無數呐喊,無數祈求,無數渴盼,卻再也不能訴諸於口。


    “救我的孩子,一定要救我的孩子!”她臨死最後一句呼喚總在關素衣耳畔響起,令她心如刀絞,痛不可遏。她跪倒在床邊,顫手抹下阮氏的眼瞼,卻接連三次未能如願,隻好去整理遺容,擦洗遺體,讓阮氏走得幹幹淨淨、體體麵麵。


    “夫人,這些活兒還是交給奴婢來幹吧。此處血腥氣太濃,怕會衝撞了您,快回去好生洗洗,稍作休息,等這裏忙完了奴婢再去叫您。接下來還有喪事要辦,您一定得補足精神,免得撐不下去。”雖然知道夫人膽魄過人,重情重義,絕不會在意產房的血汙與死氣,金子卻不得不規勸。


    若夫人因此染了病,陛下怕是會比她本人更難受。


    關素衣手掌覆在阮氏鼓脹的肚皮上,感覺底下有什麽東西踢蹬了一腳,表情先是詫異,繼而沉思,最後轉為決絕。她直勾勾地朝金子看去,雙目像燃燒著兩團烈火,能把人灼傷。


    “你懂武藝,且擅醫術,對吧?”她沙啞的嗓音裏暗藏著一浪高過一浪的驚濤。


    “是的,夫人您想做什麽?”金子心髒狂跳了一瞬。


    “找一把刀來,我要剖腹取子!”她一字一句緩緩開口,亮如寒星的眼眸告訴旁人,她沒瘋,反倒前所未有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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