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美女然然


    席美麗還守著那所空蕩蕩的房子,卻已經再沒有多少眼淚。聽到車響,她走出來,一下子撲到了狄小毛懷裏。


    他甩脫了她的攙扶,獨自一個人在沙上躺下來,一連抽了十幾根大中華。


    第二天,一紙離婚協議便擺到了席美麗麵前:簽吧,這房子還歸你住,我要回老家去了。


    狄小毛沉重地說著,又凶凶地抽起煙來。


    狄小毛進城後,為自己鍍金的四年大學生活結束了。隨著隆隆的列車輾過寬闊的河北大平原,一頭紮進溝壑縱橫的大山裏,一個如歌如夢的年代結束了,他知道擺在麵前的絕不再是一條鮮花盛開的大道了。


    喇叭裏反反複複播送著陳琳的流行曲: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就這樣風雨兼程;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就這樣……


    回環婉轉的詠歎,把他當時的心緒宣泄得淋漓盡致。車廂裏擠滿了人,連廁所、走道也塞得滿滿的,卻沒有一張熟悉的麵孔。一聲離校,相處四年的同學全作鳥獸散,回到本省的隻有他一個人。但他當時毫不覺得孤單,隻想一下子撲人熱撲撲的生活,真正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來。


    筱雲要送他去車站,狄小毛堅決地拒絕了。不管怎麽說,他已是三十歲的堂堂男子漢了。三十而立,讓一個小姑娘淒淒婉婉來送他,作出許多的兒女態,那是很讓人輕看的。筱雲愈是不相信他那一套拯世濟民的理論,他就愈是要做給她看看。


    他就是要以一種極端的形式,向她,也向全班同學證明點什麽。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這是沒落文人柳永的傷感句子,而他卻寧願像辛稼軒那樣:吳鉤看了,把欄杆拍斷,無人會登臨意……他隻是鄭重地收藏好筱雲為他畫的像,頭也不回地踏上了歸程。


    薄薄的一卷行李,紙箱裏裝著全部的教材和筆記,這就是他的全部家當。說來人們都難以置信,等來到火車站,他口袋裏隻剩下三塊錢,還是好友孟永清為他買了張火車票,他才不至於拍賣了唯一值錢的一張狗皮褥子。作為恢複高考後的第一屆大學生,他們那時是非常吃香的。隻要學習成績好,再加上一點稍稍沾邊的關係,輕而易舉就可以進中南海和各大部委,要不就是各省市委政府機關,頂不濟的也進了各大專院校和郵電、銀行之類地方,連孟永清也留在了北京交通部。


    當聽說全班隻有他報了支援老區的名,又一頭紮到了偏遠而貧困的故鄉,孟永清苦苦勸了他一夜,並賭咒誓地說,為了這個一時衝動的選擇,他將來要後悔~輩子。要知道四年大學,全班學習成績數他好,又一直當著係學生會主席、支部副書記,在校期間已先後在省級報刊表了七八篇關於農村改革的論文,連省委政研室的老主任胡敬都對他大加讚賞,並力薦他到省委政研室去工作。可是他當時真的鐵了心,執意要從基層做起,就像當年報紙宣傳的許多英雄人物一樣……


    在省第四招待所住著等分配的那幾天,胡敬還專門來看過他。如果習f}時不太執拗,今天的他又會是一個什麽結局呢?命運的變幻多舛真是讓人難以逆料。


    還是從前的山,還是從前的水,連類似從前的人也似乎更多了。當他最終被分配到細腰公社當了一名秘書的時候,狄小毛現,除了昔日縣鐵廠的老領導現在又當了公社黨委書記外,故鄉幾年來沒有一點變化。盧衛東是六十年代的勞動模範,曾和李順達陳永貴一起參加過全國勞模大會。


    人長得像黑鐵塔,走起路來像一塊移動的石碑,幹起活來沒命,說起話來吆五喝六,初見麵的以為他什麽時候都在訓人。由於沾點親,又是原來的老領導,報到第一天盧衛東就說:小子,你又回來了,說明你沒忘本,這是最讓人可貴的。這就對了,不要以為自己念了幾年書,就把尾巴骨翹到天上去,誰也看不在眼裏,那是要栽大跟頭的。


    知識分子要和工人階級相結合,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不管過了多少年,**他老人家這話永遠沒錯。這第一年,我先安排你下下鄉,鍛煉鍛煉,以後的路子絕對錯不了。好吧,以後的事有老叔指點著,肯定沒錯的。狄小毛連連點頭,在盧衛東的粗聲大氣中,他的聲音簡直像女人聲。


    念了四年書,他突然現自己對早已熟慣了的這些竟然陌生起來。


    盧衛東又說:“等下鄉回來,我就提拔你當公社團委書記,一步一步地上,到將來俺娃肯定比你叔還有出息。”


    這……狄小毛依舊點頭應著,心裏卻越聽越涼了。照盧衛東這樣安排,他何年何月才能走出這重重大山呢,難道當初的選擇純粹就是一個錯誤?他的耳邊又回響起了筱雲的諄諄告誡……


    不管怎樣,邁出第一步,就不可能再收回了,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狄小毛草草地安頓個窩,就先回家了。


    為了省錢,四年大學他隻回過三次家,已經一年多沒見過父母親了。從公社借一輛破自行車,狄小毛心急如火地向家鄉杏樹灣而去。


    正是開犁下種的時節,一群一夥的男女老少圍在一塊地裏,遠遠看去很像是一群漫無目的的羊。來到當年修築的那道大壩前,狄小毛下了車子,氣喘籲籲推了好長一段路,自行車的前後輪裏都灌滿了泥,又隻好找一截樹枝刮了半天。大壩衝決了,溢洪洞還在,原來走路的地方已淤起厚厚的泥……


    這就是他們當年苦幹一冬春的“輝煌戰果”?直到看到他家那瓦楞裏長滿衰草的祖屋,坐在土坑上吃起了香噴噴的山藥蛋燴蓧麵,狄小毛起伏如潮的心才漸漸平靜下來。


    吃罷晚飯,他依俗到村裏各家去走一走。誰知剛出門,就遇到了然然。


    然然是村裏米良田家的閨女,十六七歲就離開杏樹灣進縣委招待所當了服務員。雖然從小在一起上學,一起耍,但在那個轟轟烈烈鬧革命的時代,然然家出身於破落地主,所以從來也沒有和她單獨說過幾句話。


    後來,狄小毛在縣鐵廠打臨時工,常聽廠裏的一些工人們講,縣招待所來了一名服務員,長得傾國傾城、天仙一般,公認是全縣最漂亮的一枝花。


    縣鐵廠和招待所對門,隔一條街則是火車站。一天勞累下來,又沒有什麽可娛樂的,一夥青皮後生便總是相跟著到火車站去看女人。特別是夏天,火車站進進出出的盡是外地女人,梳一個短頭,穿一身的確良,有的還挎個小黃包,那感覺的確是很帥的。


    記得當時的一個朋友叫魏寶同,喜歡謅幾旬歪詩,其中一是這樣的:日落黃昏後,大街競自由。街上多美女,不是我家妻。若問是何故,隻因是農戶。


    這歪詩不脛而走,最終很不幸地傳到了廠領導的耳朵裏,又很不幸地被某領導認為是汙蔑貧下中農,一聲令下把魏寶同批鬥了好幾天。


    後來據魏寶同講,是保衛科朱友三向領導進的言,從此他便對那個長得又瘦又小的朱友三一點好感也沒有了……可是每次往往看了一會兒,小夥子們就不由得大感慨,還是咱本地人長得好哇,這麽多天也沒見一個如“一枝花”的。於是一聲喊,就又折回來湧進了縣委招待所……


    狄小毛那時已開始讀一些比較難見的書,對他們這一套無聊做法很不以為然,所以一般是不去的。後來有人閑談中告訴他,“一枝花”就是你們杏樹灣的,他才驀然想起原來指的是然然。人說女大十八變,幾年不見,然然競出落得如此標致了?他於是抽個休息天,把一身油漬漬的衣服洗刷一遍,就溜溜達達進了招待所。


    他不知道然然的大名,隻好逢人便打聽,邊打聽邊描述,誰知許多人不是笑,就是用異樣的眼光瞟他。有說在一樓的,有說在三樓的,也有說在餐廳的,來來回回跑了好多路,最後遇到了一個老同誌。


    這位老同誌顯然是當官的,一臉嚴肅地連著追問他找她幹什麽,是什麽關係,直等他把原委解釋清楚,才搖搖頭說:“既然你們是一個村的,又是同學,我就告你個實話。自從這閨女進來,招待所的管理都弄亂了,來來去去淨是人找她,先在一樓,在總台,後來又調到三樓,還是亂得不行。要說把她打了吧,人家閨女又沒犯啥錯誤,不就是長得漂亮些嘛。後來隻好把她調到小會議室,平時不見人,專門負責給領導們倒水了。你從這裏拐個彎,在那片小樹林後麵,可以見到會議室幾個字,旁邊那個服務室就是。”


    狄小毛連忙道聲謝謝,轉身要走。這位老同誌又說:“小同誌,看你也是個誠實人,見了麵一定要勸勸她,少和社會上的人們來往,不管怎樣到頭來吃虧的總歸是女人呀!然後便歎著氣走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野媚鄉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前塵幻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前塵幻事並收藏野媚鄉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