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去爬山


    狄小毛必須預作準備了,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嘛。第二天一起床,他就給遠在國家計委當副主任的老同學孟永清掛電話,請他向新華總社講講清楚。同時向米良田打招呼,讓他把有關的帳目全部過一遍,有問題的都設法擺平。然後連著督促幾位秘書長召開會議,把胡玉山任成二處處長,並讓胡玉山趕緊去找人事廳,以極快的度了任職文件……


    等辦完這幾件事,整個炎夏過去了,秋天也很快消逝,全省上下生了多少大事。特別是那個他一輩子瞧不起的張謙之,已不可阻擋地升任省紀委書記。在省委白書記和張謙之、楊旭等的共同操作下,一張恢恢大網已經張開,他卻變成了一隻絕望的麻雀……就在那個冬日,狄小毛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對胡玉山說:


    下午準備一輛越野車,我們爬山去。


    爬山?胡玉山不解地睜大了眼。


    對於故鄉背後那一座神秘的山,狄小毛始終充滿了無限景仰。從政幾十年,天下名山走了個遍,唯有這座名不見經傳的山,總是讓他夢魂縈繞。


    在當縣委書記時,他就讓人製定了一個開計劃,要把這座古老的山推向現代生活。可是由於種種原因,這座山至今還在沉睡。他曾經請教一些地質學家,這座山海拔3ooo多米,比附近的許多名山其實更雄奇,山上更有著華北少見的萬年積雪、百丈冰窟,但沒有幾個人曾經真正地走近它。


    這幾年雖然開了一條便道,也隻是伸到半山腰的一座古廟前。據放羊的講,盛夏的時候有人曾下到百丈冰窟中,隻見裏麵千奇萬化,猶如仙境一般。可惜這會兒是寒風凜冽的隆冬,在一陣狂風之後,天地已渾成灰蒙蒙一片,年邁的趙師傅緊握方向盤,再也不向前進一步了。


    胡玉山小聲地請示:“狄省長,還是回去吧。要不先進縣城,明兒找幾個本地人再來一趟?”


    “不,不必了。”不管過了多少年,那個傍晚的情景永遠印在他的腦海裏。那一座突然閃現出來的晶瑩透亮的雪山,那樣挺拔又那樣峻峭,如橫空出世一般……


    也許這就是上天對他的某種啟示吧,他不應該再往前走了。狄小毛隻好失望地搖著頭:“看看附近有什麽廟。”


    “這地方哪裏有廟?”趙師傅說。


    “老趙呀,這你就不知道了。小時候村裏人就給我講,北魏拓拔氏時期,這裏就開始建廟了,最繁盛時有過大小寺廟3oo多座呢。後來唐武宗滅佛的時候,一場大火下來,連著燒了三個月才滅了。瞧,那不是一個小廟?走,進去看看。”


    說著話,狄小毛已率先下了車,胡玉山和趙師傅也隻好跟著他走過去。


    這小廟的確已被荒草淹沒了,隻有一座石窯還算完整,裏麵塑著一個挺奇特的神像。身穿蟒袍,頭戴王冠,一手拿長蛇,一手拿玉瓶,座下則是一頭呲牙咧嘴的猛虎……


    對於這奇特的造像,大家都不解。狄小毛在亂草堆裏翻著,也始終弄不明白,後來在褪色的壁畫上看到一漫患不清的古詩,“神功開天白,帝係出金天……唐風誰始記,魯史……”等幾個字還算清楚。他看了半天也不清楚,忽然想到,也許是李自成吧,當年李自成就是從這裏進京的。


    但他不想說什麽,李自成在曆史上就是一個有名的悲劇角色。他的像,怎麽會塑在這裏呢?


    狄小毛點了一支煙,把它供在這位騎虎將軍的坐騎前。


    從山上回城第二天,狄小毛和筱雲通了最後一個電話,特意和妻子席美麗進了一次飯店,然後不動聲色地夾著皮包去上班。


    宿舍區和辦公大樓隻有一牆之隔。上班時間剛到,人們亂哄哄的,都紛紛和他打招呼,有的還恭敬地伸出手來。可是不知怎麽搞的,看著這一張張似熟非熟的麵孔,他都感到那裏麵誰知道隱蔽著什麽樣的心思,也許都在暗暗地幸災樂禍吧。


    他匆匆地爬上三樓,就直奔白書記的辦公室。


    白書記高大魁梧,容光煥,似乎正坐在辦公桌後等他。一見他的麵,老頭子站起來,熱烈地和他握手,又立刻拉著他坐到沙上。


    看這樣子,也沒有什麽異常嘛。狄小毛於是開門見山地說:“白書記,《內參》上我批了一段話,不知您同意不同意?”


    “批得好、批得好。如今的政法隊伍,的確到了非整頓不可的地步!政法各部門,是我們政權的基石呀,如果這一塊也**了,我們是無論如何無法向人民交待的。”


    白書記說得冠冕堂皇,鏗鏘有力,似乎他對麵站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千千萬萬的觀眾。狄小毛在鼻子裏冷笑一下,又非常嚴肅地說:


    “我是分管政法的,政法隊伍中出了王強這樣的敗類,我是有責任的,我請求省委給我以嚴厲的處分。”


    “好,好的。”白書記也很嚴肅:“有你這樣的態度,我就放心了。我來咱們省時間不長,許多情況還很不熟悉。你知道,作為一個班長,最重要的是帶好一班人,帶出一支好的隊伍。在這一點上,你我都應該對中央負責,我也要提請中央給我必要的處分。”


    “這……”


    他原以為白書記會安慰他幾句的,想不到竟會是這麽一個態度,這無疑是說他沒帶好隊伍,連他這一把手也連累了。看來問題還要嚴重得多。狄小毛不竟倒抽一口冷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白書記又說:“對於去年選舉的事,你有什麽要說的嗎?”


    狄小毛腦子裏嗡地一響,幾乎要暈倒,但他還是強忍著站住了,非常簡潔又沉著地說:“沒有,那是完全清楚的。”


    “那麽,對於米氏集團公司倒賣進出口批文一事,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這、這……簡直是天打五雷轟,怎麽又會冒出個米氏集團來?狄小毛心裏亂了,覺得自己在全線崩潰,洪水已沒過長堤,到處一片汪洋。但他依舊很鎮定。米良田倒賣批文,那是他的事,與我又有何幹!即使去年選舉時米良田出了點血,那也無非是一種“廣告行為”。他於是重新鎮定下來,堅定地搖了搖頭。


    白書記看著他急劇變化的表情,忽然無聲地笑了。然後又十分關切地握握他的手:“好啦,就這樣吧,我還要開個會。你知道的,有許多事,在許多情況下,我也是做不了主的。要記住,不管在什麽情況下,一要對得起黨,二要對得起人民。”


    不等他再想說什麽,白書記已拉著他的手,把狄小毛送到了辦公室門口。狄小毛這才感到今兒這機會真是太難得了,來不得半點客套,必須和白書記傾心地談一談!可是白書記已把他送到了辦公室外,他再也沒這麽好的機會了。他立刻重新拉住白書記的手,卻一下不知從何說起……白書記隻好又和他握握手,然後努力掙出手來:


    “好啦好啦,就這樣吧!記住我的話,一要注意學習,二要保重身體,我看你臉色不太好,要多休息啊。”


    “白書記,您……”


    門砰地合上了,狄小毛感到自己是一個倒空了的大口袋,一下子癱倒在地上了。


    許多年過去了,他已記不清自己究竟是如何離開那裏,又如何一步步走下樓來的。等他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裏,他看到一輛警車,車頂的警報還在嗚嗚地叫。席美麗在屋裏嚎啕大哭,十八歲的兒子偉偉泥塑木雕般站在門邊,冷漠得似乎要坐化了。這時幾個幹警走出來,把他帶上了那輛車。幹警們似乎要拉他,他掙開了,依舊不緊不慢地走了進去。隻是很少坐這種車,有點不習慣,進門時碰了一下頭,一路上都有點疼。


    從此,他在一座與世隔絕的招待所裏住了好些天,每天麵對著一個又一個十分刁鑽、尖刻的審問者。


    但他沉默,始終把嘴唇閉得緊緊的。與外界的聯係已全部中斷,沉默成為他唯一的武器。好在他在這方麵有著極其驚人的克製力。弄得每一個審判者都無不駭然。一個多月之後,當他麵對那份結論文件的時候,他居然感到自己的語言功能已經退化,好半天都想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其他所有的指控其實都無足輕重,從家裏抄出的價值近百萬元的禮品和存折,成為唯一也是最要命的證據。他曾經作了許多準備,唯一沒想到的就是他們居然會抄家,搜查一個副省長的住宅,而且居然會抄出那麽多的財物來。


    說來沒有人相信,這些年來他什麽都清楚,但從來沒有計算過自己到底有多少資產,因為這一切完全交由老婆負責了,而且席美麗也特別願意承擔這一理財的重任。


    筱雲把百萬資產捐獻給了學校,而他居然為這區區百萬元從令人暈眩的高位上一頭栽下來,又回到了人生的起點上……


    看著那一份義正辭嚴、證據確鑿、不容辯駁的結論文件,他落淚了,又為自己的落淚感到憤慨。既然說不出來,就不再說了。


    “開除黨籍,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他默念著這幾個千鈞般沉重的字,一步一步回到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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