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七章畫壁


    江西孟龍潭與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蘭若,殿宇禪舍,俱不甚弘敞,惟一老僧掛褡其中,見客入,肅衣出迓,導與隨喜。殿中塑誌公像,兩壁畫繪精妙,人物如生。東壁畫散huā天女,內一垂髫者,拈huā微笑,櫻chúnyù動,眼bō將流。朱注目久,不覺神搖意奪,恍然凝想,身忽飄飄,如駕雲霧,已到壁上。


    見殿閣重重,非複人世。一老僧法座上,偏袒繞視者甚眾,朱亦雜立其中。少間,似有人暗牽其裾。回顧,則垂髫兒囅然竟去。履即從之。過曲欄,入一舍,朱次且不敢前。女回首,舉手中huā,遙遙作招狀,乃趨之。舍內寂無人,遽擁之,亦不甚拒,遂與狎好。


    既而閉戶去,囑勿咳。夜乃複至。如此二日,女伴共覺之,共搜得生,戲謂女曰:“腹內郎已許大,尚發蓬蓬學處子耶?”共捧簪珥,促令上鬟。女含羞不語。一女曰:“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歡。”


    群笑而去。生視女,髻雲高簇,鬟鳳低垂,比垂髫時尤yàn絕也。四顧無人,漸入猥褻。蘭麝熏心,樂方未艾。忽聞吉莫靴鏗鏗甚厲,縲鎖鏘然,旋有紛囂騰辨之聲。女驚起,與朱竊窺,則見一金甲使者,黑麵如漆,綰鎖挈槌,眾女環繞之。


    使者曰:“全未?”答言:“已全。”使者曰:“如有藏匿下界人即共出首,勿貽伊戚。”又同聲言:“無。”使者反身鶚顧,似將搜匿。女大懼,麵如死灰,張皇謂朱曰:“可急匿榻下。”乃啟壁上扉,猝遁去。


    朱伏,不敢少息。俄聞靴聲至房內,複出。未幾煩喧漸遠,心稍安,然戶外輒有往來語論者。朱局蹐既久,覺耳際蟬鳴,目中火出,景狀殆不可忍,惟靜聽以待女歸,竟不複憶身之何自來也。時孟龍潭在殿中,轉瞬不見朱,疑以問僧。


    僧笑曰:“往聽法去矣。”問:“何處?”曰:“不遠。”少時以指彈壁而呼曰:“朱檀越,何久遊不歸?”旋見壁間畫有朱像,傾耳佇立,若有聽察。僧又呼曰:“遊侶久待矣!”遂飄忽自壁而下,灰心木立,目瞪足軟。


    孟大駭,從容問之。蓋方伏榻下,聞叩聲如雷,故出房窺聽也。共視拈huā人,螺髻翹然,不複垂髫矣。朱驚拜老僧而問其故。僧笑曰:“幻由人生,貧道何能解!”朱氣結而不揚,孟心駭歎而無主。即起,曆階而出。


    異史氏曰:“幻由人作,此言類有道者。人有yín心,是生褻境;人有褻心,是生怖境。菩薩化愚門g,千幻並作,皆人心所自動耳。老婆心切,惜不聞其言下大悟,披發入山也。”


    據《聊齋誌異》手稿本錄。


    這是畫壁的故事傳,翻譯成白話文是這樣子的:當年孟龍潭先生,與朱舉人客居京城之時,二人常相邀同遊。一日偶至一處寺院,四下甚是荒僻寥落。寺內有一老僧,見二客至,忙整衣出迎,引二人入院觀賞。此間殿宇禪舍雖不甚弘敞,卻也別致。


    殿中塑有保誌神僧像,兩壁繪畫精妙,人物如生。東壁上所畫的是散huā天女,內中有一少女,發絲輕垂,拈huā微笑,櫻chúnyù動,眼bō將流,一派仙姿靈態,直攝人心魄。


    朱生凝視許久,不覺神搖意奪,恍然失魂。霎時間隻覺身子輕飄飄似要飛起,須臾已到壁上。但見殿閣重重,已非人世。


    一老僧端坐殿上法,座下聆聽者甚眾。朱生初到,茫然雜立其間。正不知何往,忽似有人暗暗牽動其衣角。回頭一看,正是方才壁上少女,一時大喜。


    少女見其回顧,不禁側臉含羞,隨即輕笑而去。朱生會意,忙追上,一路跟隨。穿過幾道曲欄,少女走進一間huā房。朱生雖然心中早生邪念,卻不敢妄動,隻在門外踟踟躕躕不敢進前。


    少女回首含笑,輕搖指尖鮮huā,遙遙做招狀。朱生心huā怒放,趕忙跟了進去。huā房一片寂靜,除他二人別無生物。


    朱生此時已是yù火焚身,餓狼般急擁她入懷。而少女亦不甚拒。二人遂相擁直向榻上倒臥而去,卿卿**,漸忘所在。事畢,少女囑其心待在huā房,莫要出聲,隻管於此靜候便是,隨即關好門窗,獨自離去。


    移時入夜,少女又至,複與朱生共試**之sī。如此纏纏綿綿過了兩日,少女的同伴們已多有察覺,乃相約同到huā房搜尋,果然搜出一個白麵公子。朱生一臉尷尬,少女滿麵含羞。


    眾仙子打趣她道:“肚裏孩子恐怕都已不了吧,竟還要披著頭發裝處女麽?”著紛紛拿起簪環,要給她梳妝冠笄,做出嫁狀。


    少女含羞不語,一任眾女伴擺布。


    一仙子道:“姐妹們,咱們也別在這兒待得太久了,耽擱人家大事,有人要不高興的。”眾人一聽,群笑而去。


    朱生再看少女,已是髻雲高簇,鬟鳳低垂,比先前秀發垂肩之時,更是美麗動人。四顧無人,一時難耐,遂又相擁榻上,互銷香魂……


    正纏綿間,忽聞窗外皮靴踏地,鎖鏈鏗鏘。緊跟一陣紛luàn嘈雜的嗬斥、分辯聲。少女驚起,與朱生同到窗下窺視,隻見一個麵sè漆黑的金甲使者,一臉凶惡地立在那裏,一手綰鎖一手握槌,而眾仙子環繞周圍,做畏懼跟隨狀。


    使者問道:“都到齊了嗎?”


    眾仙子道:“到齊了。”


    使者又道:“如有藏匿下界之人,務必老實交代,不要自討苦吃。”


    眾仙子道:“絕無此事,使者明察。”


    使者不信,反身怒目,似將搜匿。


    少女大駭,麵如死灰,張皇間,急令朱生藏入榻下,隨後打開壁上一扇窗,倉皇逃出暫避。


    朱生躲在榻下,屏聲斂氣,未敢稍動。忽聞靴聲已至房內,所幸僅環走一圈,即複離去。未幾,煩喧漸遠,心下稍安,然戶外卻又響起二三人往來談論之聲。


    朱生驚魂難定,隻覺耳際蟬鳴,目中火出,滿心惴惴,惶遽不安,一時難受之極。但也別無他法,隻得繼續屏聲斂氣,以待少女歸來,而自身本何所從來,此時怕是早已忘至九霄雲外。


    時孟龍潭在殿中,轉瞬不見朱生蹤影,急向老僧詢問。老僧笑答:“朱施主往聽佛法去了。”


    孟生驚問:“在何處?”


    老僧繼續笑道:“不遠不遠。”


    時以指彈壁,輕呼道:“朱施主,何久遊不歸啊?”


    話音未落,朱生畫像竟倏地顯現在了壁上,且正傾耳佇立,若有聽察。老僧再叩道:“孟施主已候你多時啦!”言已,朱生忽自壁上飄下,驚魂未定,神sè張皇,心如死灰,形如槁木,目瞪足軟。


    孟生大駭,忙問其故。原來朱生伏在榻下,忽聞叩聲如雷,急忙爬出探聽,不想轉瞬複入人世。二人共視拈huā少女,竟已螺髻翹然,發絲不複披垂。朱生大驚,伏地再拜,叩請老僧告知緣故。


    老僧笑答:“幻由心生,貧道如何能解!”朱生聞言,並無所悟,隻是回想少女仙姿,猶複沾戀,然細思方才所有之事,又覺恍惚,一時滿心抑鬱。


    而孟生隻覺驚奇,滿心駭歎,卻不知是何道理。遂扶起朱生,一同出寺院而去。


    異史氏曰:“幻由心生,此言甚是高妙。——人有yín心,是生褻境;人有褻心,是生怖境。菩薩化愚門g,千幻並作,然一切幻象,實皆人心所自生,非複其他。大師苦口婆心,yù度愚頑,惜其不能聞言頓悟,真真枉費大師一片苦心啊。”


    王凡突然之間想起了這麽一個聊齋故事,莫非自己也是入畫中了,而不是所謂的做夢?


    孟龍潭和朱孝廉連袂郊遊。是次出遊,乃出自向來貪玩的朱孝廉的主意。可是,他們卻不知道,這次遊曆,不單讓他們遊遍高山低流,更讓他倆走進了另一個世界,險些沒法回到人間世。


    兩人遊興正高之際,突然刮起狂風luàn雨,二人走避,luàn跑luàn撞間,來到一荒涼寺院,寺名「蘭若」。孟龍潭見暴雨不知何時完結,便想進寺暫避,可是卻被朱孝廉叫止。孟龍潭不解,朱孝廉稱此乃凶寺,數年前全寺僧人突然消失於一夜之間,至今下落不明,猶如人間蒸發,往查的官差亦有去無回,坊間遂起傳言,寺院來了妖怪,僧侶和官差都被妖怪吃掉了,所以從那一天開始,便沒人敢再來寺院,荒涼至今。


    孟龍潭聽罷,隻是一笑置之,謂生平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罷便走進寺院。朱孝廉無奈,唯有也硬著頭皮隨之。


    果見寺院之內,到處蛛網塵封,卻唯獨有兩處地方是出奇的明亮,與整座寺院顯得格格不入,也令孟、朱二人眼前一亮,那就是置於殿堂兩側的壁畫。但見壁畫精妙非常,壁畫上的人物栩栩如生。東邊壁上畫的是天女散huā圖,一個披著長發的仙女,手拈鮮huā微笑著,眼bō流盼。西邊壁上畫的是另一仙女,正向凡間撒下甘lù,其貌溫婉,眼眸含情。兩幅畫壁,兩種情意,也分別深深的吸引住孟、朱二人。


    孟龍潭和朱孝廉都分別被壁畫上兩位栩栩如生的仙女所吸引,二人更情不自禁,目不轉睛的打量壁畫中人,正當此際,怪事發生了,當二人注視畫中天仙時,慢慢覺得周遭環境正在轉變,二人忽覺自己的身體輕飄飄的像騰雲駕霧一樣,飛到壁畫去了。隻見樓閣重迭,已不再是人間世界。二人又忽見一個和尚坐在法壇上講經法,有許多和尚在周圍站著聽講。孟龍潭和朱孝廉也hún雜在眾和尚中間站著聽講。


    忽然,二人感覺到有人暗中在扯他們的衣袖,回頭一看,竟是披發拈huā和向普世灑下楊枝甘lù的兩位仙女。兩姝自報姓名,拈huā的叫夢yàn,灑甘lù的叫夢凡,二人畢,便往前走。孟、朱二人即如著魔似的,跟了上去。


    在仙女帶領下,四人走過曲欄走廊,進入一間室,孟、朱在室外猶豫不前,兩仙女回過頭來,舉起手中鮮huā,遠遠地做出要他二人進去的手勢,二人才快步走進屋。當二人快要進入屋時,突然傳來一陣吆喝,二人便如如夢初醒般,先是腦際一陣暈眩,繼而是四周環境瞬即急變,本來是仙境一樣的亭台樓閣,變成塵封蛛網的破落古刹,而站在二人麵前的,也再不是那兩位下凡天仙,而是一名中年和尚。


    孟、朱一凜,追問和尚是人是妖,又在他們身上施了甚麽魔法,令他們如醉如癡,和尚自報姓名,法號「清水」,隻是一路化緣,途經此寺,暫且借宿數天,過後便走,並著二人速速離去,蓋因此寺妖氣衝天,再是不走,定必葬身妖腹。


    孟龍潭隻覺清水妖言huò眾,朱孝廉則寧信其有,要匆匆離去,孟龍潭唯有跟朱孝廉離去。就當二人離去後,清水也返回後堂,牆上畫壁,果然有了異狀,畫中人物,竟然動了起來,但當雷光閃過,一切又回複正常。


    孟、朱分別回家,但並不代表這事就此了結。二人回家後,竟都是不約而同,想起畫壁中的兩位天仙。


    向來冷落嬌妻,到處沾huā惹草的朱孝廉,對於那位嫵媚的天仙夢yàn,是一見難忘,她的媚態,比對眼前賢淑有餘,可風情不足的妻子素娘,真是有若雲泥,不能同日而語。再觀孟龍潭,雖然早已有了未婚妻月嬌,且也對她一心一意,隻是對方因孟龍潭家道中落,對他日趨冷淡,其父更借口要孟龍潭考得功名,才能再次與之戶對門當,把女兒許給配給他,反之,要是考不上功名,婚約就得取消。孟龍潭對此其實早已氣在心頭,隻是不想體弱多病的老父擔心,才忍著不發,並努力讀書,希望考取功名,為老父臉上貼回幾分光彩。


    皇天不負有心人,孟龍潭終於在舉試中名列前茅,可是卻被早有異心的月嬌父女得知,收買官員,把孟龍潭參予殿試的機會剝奪。此事為孟龍潭得知,要向官府和月嬌父女討回公道,但卻被對方阻止,並進一步加害,結果,老父氣憤而死。


    至此,孟龍潭對人世間的醜惡深惡yù絕,人變得頹廢。朱孝廉得知,來找孟龍潭,表麵安慰,其實是要告知孟龍潭一個秘密,那這秘密,正是「蘭若寺」那偌大的畫壁。朱孝廉稱畫壁是凡間與仙境的大門,通過畫壁,便可進入神仙世界,並能拋開一切人間苦難,快樂的活在神仙國度之中。


    兩人重臨蘭若寺,並且對著壁畫集中精神,果然立時再次進入畫壁世界之中。朱孝廉立找夢yàn,溫存快活,原來朱孝廉已進來畫壁世界多次,跟夢yàn仙子早已搭上。至於孟龍潭,則再遇夢凡,二人一見鍾情,孟對夢凡的善良,純真,及仙境其它天神仙女的彼此真心關懷,乃是於人世間沒法找到的。至此,孟龍潭開始想永遠留在畫壁內。


    直如清水和尚所言,二人根本是被妖物míhuò,元神被妖物吸進畫壁中,ròu身則倒在寺中地上。二人遭遇,被清水和尚發現,但卻yù救已遲,因為孟、朱二人已被畫壁中的妖物míhuò,要留在畫壁世界裏。


    素娘得知,千辛萬苦,求清水救其夫和孟龍潭,清水沒法推辭,唯有親身進入壁畫尋救二人。可是,清水卻因此也幾乎沒法出來。


    原來當清水進入畫壁後,心魔隨即被畫壁引發出來,隻見身處之地,並非畫中仙境,而是有如阿鼻地獄般,死傷枕藉的戰場,更有無數慘死沙場的冤魂,要向清水索命。


    原來清水本名洪刀,原是朝廷將軍,其生性惡殘,剛烈,治兵嚴厲,不論敵人下屬,老弱fù孺,都是落手從不手軟,所以向來都是所向披靡,立下不少戰功,一次偷襲敵陣,卻把自己妻子兒女都殺了,原來敵人把其一家擄來,報複洪刀殺其家人,更布局令洪刀親手殺死自己最愛的妻子和兒子。


    自此,洪刀跌到穀底,再無力領兵,成為廢人,最後,被朝廷責罰,成為眾人笑炳。洪刀開始反醒,並毅然出家,以贖往日的罪孽,師父為其取名清水,意即清洗過往罪孽,將靈魂變成如水一般的清澈。


    清水入畫,再見以前自己的殘暴行為,更見被他殺死的妻兒,令清水幾乎崩潰於畫壁世界中。清水後幾經掙紮,才恢複過來,遊走於畫壁世界,搜尋朱、孟二人。清水終找到朱孝廉,並救之,原來夢yàn是蛇妖,快將成仙,本名是夢魘。


    一天與夢凡偷下人間遊玩,被天神知道,追殺之,二妖急入蘭若寺,並走進畫壁中躲避。於是畫壁便有了靈氣,隻要誰望著畫壁,其最內心深處的歪念邪想便會出來,再而被吸進畫壁世界內,繼而被兩女殺死,成為修練的糧身。


    朱考廉知道其妻之偉大,發誓再不生邪念,之後二人再連袂找尋孟龍潭,並告知孟龍潭一切,要盡快返回人間,否則元神離開ròu身太久,ròu身便會慢慢消失,變成死人。孟龍潭初不相信,清水於是施法,讓他看到眼前的夢凡原來是隻狐妖,身處的所謂世外桃源,更充滿各式妖魔,話雖如此,孟龍潭仍不願離去,因為他覺得這裏縱是妖魔世界,但都比人世間善良,正直。可夢凡卻要孟龍潭離去,因為凡人留在畫中,最後隻會身死。


    孟龍潭無奈,唯有隨清水和朱二人離去,可是此際夢魘率眾妖魔到來,要把清水三人困在畫壁中,再慢慢吸食三人元神。三人危急之際,夢凡tǐng身而出,犧牲自己,救出三人。三人在最後一刻,逃出畫壁,孟龍潭回頭,隻見夢凡向孟龍潭揮手道別,但其肖像卻在慢慢消失,到了最後,畫壁四分五裂,孟龍潭與夢凡變成永訣。


    三人安然,清水歎道:幻由人生。人有yín心,是生褻境,人有褻心,是生怖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黑寶葫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悲痛麽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悲痛麽名並收藏黑寶葫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