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家五兄弟,在江湖中鮮有聲望,還時負惡名,但因少跟中原武林往來,多不被重待,識之者也在少數。幹戎久曆江湖,也隻知雷天其人而已。


    八月十九之會,雖稱盛事,卻難讓幹戎有興致,一聽幾人是為此事而來,也不見疑,打發幾人走了。倒是楊青羽聽者有心,此次下山首要重責是為重接扶風劍,另一番打算,便是要交結各路英雄豪傑,以增其識,廣其聞。


    隻有不足一月之期,楊青羽接劍事還無著落,算著時間稍緊,忙催促幹戎快馬進京。


    春闈尚早,柳奉年獨留青州,還要盤桓些時日。臨別前,與楊青羽相約中第後,同回紹興老家敬拜高堂。


    楊青羽、幹戎二人快馬進了京城,繁華過處,楊青羽看迷了眼。尋張天工事大,楊青羽也不敢耽擱。隻是偌大的京城,二人人事不諳,兜轉了幾日,人也無從找起。


    張天工號稱“天下第一鑄師”,所製機巧,直欲奪天工之造化。但其人脾性古怪,生人難近。據聞此人醉心於鍛造,嗜刀劍寶器如命,隻是淡泊名利,也不知隱於野,還是隱於市。


    這日,二人又一路問詢,隻聽幾人提到城中有處雕刻坊,坊主名喚周同,自稱“天下第一刻師”。


    皇城天子腳,臥虎藏龍倒也不足稱奇,隻是“天下第一”的名頭,又豈是人人都敢妄稱的。一番商量,二人決議先去會會這位刻師。


    循著路人指的方向,走過幾個街口,盡頭偏角處,果然遙遙見到一方朱紅色碩大匾額,“天下第一刻”幾個篆體字赫然刻在當中,尤為招眼。


    還在遠處,已聽到了“叮叮叮”斧鑿聲。待稍走近,見坊內碑刻石像密密林立,一方丈餘巨石矗在當中,碑首書題:宋故龍驤將軍護鎮蠻校尉寧州刺史邛都縣侯爨使君之碑。


    楊青羽跟著夾骨重雲識過一些碑文拓本,又看碑上鑿紋似是新斫,認出此碑正是《爨龍顏碑》拓本新刻。


    近旁又一碑刻,碑首雲:君諱猛龍,字神冏,南陽白水人也。正是被稱作“魏碑第一”的《張猛龍碑》。


    環視一掃,更有漢隸第一的《孔廟禮器碑》、《曹全碑》、《石門頌碑》及唐《大智禪師碑》種種,目不暇接,洋洋大觀。其他木雕、根雕、石雕等物,更是應有盡有,美輪美奐。


    楊青羽看得嘖嘖稱奇,且不論雕刻之精巧,單就書法造詣論,周同此人也絕非浪得虛名。


    《爨龍顏碑》楷隸相雜,筆力遒勁;《張猛龍碑》剛健雄俊,跌宕飄灑,被推為“開歐虞之門戶”;漢隸絕品《孔廟禮器碑》,碑文奇崛渾厚,鋒芒百端。


    碑文各有姿態,變化無著,周同佐以拓本一一摹刻,百餘碑文竟似渾然天成,即算當世大書家,也非敢輕造次。


    隻聽響動,卻未見其人。二人循聲往裏,院中空闊處,一年人拿著斧鑿,正在刻著石碑。碑文刻道:魏故南陽張府君墓誌...出自皇帝之苗裔。正是《張黑女墓誌碑》。


    此碑雖為正書,卻又迥然有異。其筆法圓潤,方正有度,兼雜剛柔,妙臻極致。令人驚歎處在於,周同隻以斧鑿暢意遊走於碑麵,略無礙滯,不加摹描,頃刻書就,一氣嗬成。


    如此藝癡,楊青羽也不敢打擾,靜靜立在一旁,足足等過半個時辰。眼見最後“追風永邁,式銘幽傳”刻完,楊青羽忍不住讚道:“好!果然不愧‘天下第一刻’。”


    周同怔怔回頭,額前、胸襟處滿是灰屑,雙手握著斧鑿,呆呆發問:“你們找誰?”


    楊青羽本以為周同有此精湛本領,該是年紀不輕。未料一見,發現他也不過三十左右年紀,許是累月累日沉醉於技藝,神情也有些遲滯。


    楊青羽欠身道:“我二人想找張天工張大師,但不知他人在何處,才冒昧前來,想向你打聽打聽。”


    周同隨口“噢”了一聲,轉身走開,一邊道:“師父他不見外人。”


    聽他稱張天工為師父,楊青羽大喜:“煩請兄台告知張前輩住處,在下有事相求。”


    周同又“噢”了一聲,邊走邊道:“師父他不見外人。”


    楊青羽看他麵無表情,隨意應答,也不知是何意,又問:“在下千裏而來,隻為求前輩為我重接斷劍,還請兄台行個方便,不吝告知前輩住處。”


    周同閣下斧鑿,盯著二人,直愣愣道:“師父他不見外人。”


    楊青羽不知他是實心不願相助的托辭,還是另有緣由。心裏納悶,哭笑不得。


    幹戎驀地開口:“去跟張老頭兒說,“扶風劍”斷了,問他接是不接?”


    周同身子一聳,神情嚴肅,驚問:“玄鐵劍?斷了?”


    楊青羽不明他二人言語間透著幾分意思,隻是接過話道:“斷了十八年,無人能接,這才來找前輩出手。”


    周同緩緩疑道:“玄鐵不會斷的,六把神兵都不可能斷,那是金玨拿玄鐵在歐冶爐裏鍛出來的,不可能,不可能。”一邊說著,一邊直搖頭。


    幹戎:“楊小子,劍給他看。”


    楊青羽這才想起斷劍正在包袱裏,忙急解開,拿劍遞給了周同。


    周同雙手接過斷劍,凝神反複端詳,半晌喃喃道:“劍長二尺二,劍柄匝紋三圍,柄末鳥篆八字‘匡扶天下,以昭風化’,是為扶風劍。”說著又看了看劍柄末端,臉色微變,又搖了搖頭,輕歎口氣:“劫數啊,劫數。”


    幹戎走近幾步,把刀舉到周同胸前,朗道:“還有這個。”


    周同看著他滿是鏽跡的刀鞘,頗有些不解,待瞟見刀柄,突地脫口道:“雷影刀?”


    幹戎哼了一聲,道:“怎麽,張老頭兒見不見啊?”


    楊青羽聽周同這一叫,也吃驚不小。天下六神兵自落入江湖,爭搶百餘年,大多早已不知去向,扶風劍若非斷作了兩截,現在落入誰手也不得而知。卻不曾想幹戎手裏拿的,竟是六神兵之一的雷影刀。


    周同遲疑片刻,沉聲道:“跟我來吧。”


    二人跟著周同出了雕刻坊,又出了街肆,又往西走了數裏,越走越僻靜,來到城郊一處垂柳林中。


    尚在遠處,就聽到傳來一陣“鐺鐺鐺”打鐵聲。


    走近一看,是一木柵宅院。推開院門,一頭發花白的老漢,穿著粗布衣服,露出兩條胳膊正埋頭掄著鐵錘砸著鐵。


    周同輕聲喚了幾聲,也不見張天工回應。


    楊青羽啞然一笑,心道:這師徒二人還真是一個樣,難怪能成天下第一號人物。


    跟周同坊中不同處在於,院子雖大,卻看不到幾件兵器,隻在院東棚架下立了一些槍、戟。


    又聽到幾聲錘打,接著一陣熱器入水的“呲”聲,張天工稍停下了。


    周同又輕聲喚道:“師父,有客人來了。”


    張天工也不理會,有些慍怒道:“不見客,回去吧。”說著又從爐裏拿出一塊燒的通紅的鐵塊,自顧錘打了起來。


    楊青羽:“晚輩的劍被折斷了,想請前輩幫忙一續。”


    張天工冷哼一聲:“既然斷了,還修他作甚,終究是廢物。”


    幹戎一聲大笑,猛地抽出刀來,向前一擲,正好落在張天工跟前:“你這老頭兒,看都沒看,怎知是廢物?”


    張天工側頭看了一眼插在地上的刀,明晃晃透著寒光,朗聲一笑:“考老子眼力呢,這把刀老子可認得!”言罷,丟下手中物事,提起了地上的雷影刀。


    張天工隻掂量了兩下,就連連慨歎:“好刀,好刀。”


    周同連忙遞上扶風劍道:“師父,這劍斷了,還能不能接?”


    張天工看了眼斷劍,表情頓顯凝重,把刀往地上一擲,接過扶風劍瞧了瞧斷麵,緩道:“當年鑄劍,鑄了三刀兩劍後,玄鐵已所剩無幾,金玨就摻了兩斤凡鐵混鑄,所以這扶風劍雖削鐵如泥,卻跟尋常刀劍一樣,易折易斷。算不上廢物,倒也差不了多少。”


    楊青羽不知扶風劍還有這等淵源,隻是此劍意義非凡,又豈是尋常刀劍堪比。正想開口求張天工相助,幹戎啐道:“這要是廢物,你那堆破銅爛鐵算個啥?”


    張天工斜眼瞪了瞪幹戎,唾道:“老子話沒說完,你嚷什麽?這麽多年不見了,老子倒要看看你的刀法長進了幾分。”


    說完把刀提起,丟還給了幹戎,自己去牆角拿了一把闊刀,道:“三十招之內,你要勝了,老子就接劍。”


    幹戎笑道:“老頭兒,十年前是我大意,輸給了你的“裂空刀”,今天我也讓你長長見識。”


    楊青羽聽到幹戎所言,才知當日為何他會提及張天工此人不易對付,要一道跟來。


    二十餘年前,“裂空刀法”名噪一時。當年天下第三人李繞禪曾言,能在“縛龍纏”下走過十招者,張天工當算一個。足見其刀法不弱。


    張天工把嘴一癟,頗有些不屑,腳下注力,竄出幾步後一掠而起,猛地劈向幹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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