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俊用來待客的客廳,布置的十分雅致,桌椅擺設,流行的樣式,靠牆立著竹木藤蘿配合編織的細高架子,造型古樸精巧,上麵擺著細瓷花盆,盆裏養著蘭花。


    陳旭日對蘭花不了解,想來必是十分名貴的品種。院中植繡,屋裏種蘭,樣樣布置看得出主人的巧思。早前因為種痘,他去過一些京裏有名的府第宅院,人說“物是主人形”,卻是有道理的,此間一點不顯奢華,倒很是透著幾分書香氣息。


    坐下不久,就有丫環送上茶水。


    陳旭日太陽底下走了許多工夫,早已經覺出渴來。一口氣喝下多半杯,嗓子眼才覺得舒服了,幹渴勁過後,舌根底下泛出淡淡的茶香,在口腔中彌漫,帶著沁人心脾的餘香,忍不住讚道:“好茶!”


    “嗯?”金之俊自個兒飲了口茶,微眯了眼睛,體味著悠遠的茶香,聞言詫異道:“怎麽,你懂茶?”


    “一點點,算不上懂,大概齊能分出茶好茶壞,真要我往深了說,我可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是實話。陳旭日喝過各種各樣的茶,家裏的老爺子是個好茶的,從小耳濡目染吧,就認這種飲料,及至自己踏上社會,工作上了軌道,閑暇時間也喜歡泡一壺好茶,聽著音樂,慢慢消磨一段時間,有一種“偷浮生半日閑”的悠然自在。


    長期養成的習慣,這茶水在嘴裏轉上一轉,好壞自是分的門清。這茶衝泡的火候,包括用地水質好壞,茶香發散了幾分,他都能大概品出來。


    金之俊讚賞的點點頭,“茶既能用來解渴,也能用來品賞。解渴就不提了,品茶需要定下心來,慢慢體會其中真味,急性子的人就很難做到這一點。我常給我的朋友推薦這個,希望他們平時多多品茶,一者修身,再者養性,時日久了,遇事就能穩得住架,三思而後行,不致毛毛燥燥,思慮不周。”


    他慢慢綴飲,露出幾分陶醉之意,“我老了,近年是越來越好此道了。到了我這把年紀,也該退下來,閑來無事煮茶待客,過些清靜日子。去年給皇上上了告老地折子,唉……”他搖搖頭,“皇上不但不允,倒把吏部尚書地擔子也給了我。”


    “老師年齒雖長。身體十分康健。您滿腹經綸。經驗豐富。正該給後輩多些指點。多多提攜。於國於民。都是一件幸事。”


    陳旭日坐在椅子上拱拱手。麵上十分誠懇道:“旭日有幸。蒙萬歲爺特例點為庶吉士。入庶常館以來。老師不嫌旭日頑劣愚鈍。有幸得到老師教誨。自感大有長進。旭日年幼。閱曆少。不曉事。往後少不得還要麻煩老師時時加以教誨。”


    金之俊沉思半晌。注目道:“你是個聰明孩子。聰明知禮。知道上進。我也沒幫到你什麽。不過。你既喚我一聲‘老師’。我也不能白得了這個稱呼。有些話呢。我幾番思量。覺得還是有必要同你說一說。”


    “是。老師請講。旭日洗耳恭聽。”


    金之俊把茶杯放下。臉上添了幾分鄭重。問道:“廢除圈地和投充地主意。是你首先給皇上提起地吧?”


    陳旭日小心道:“我在外麵聽了一首詩。跟萬歲爺聊天時忽然想到就說了說。您知道地。聊天時偶爾會隨便說一些話。我在宮裏算來也住了三個月啦。不能說天天有機會見駕。也算是經常可以見到皇上。每次見麵免不了說上兩句話。偶爾會說地多一點……要說給萬歲爺出主意。那真是太抬舉我了。哪裏會有這種事?且不說萬歲爺是個有主意地。我也沒那個本事呀。”


    有沒有本事,不是自個兒說了算,別人有眼睛會自己看,自己判斷。金之俊笑笑,又問:“你可知道,因為皇上這個旨意,外麵是如何議論的?你可知道,這道旨意在朝中產生了什麽樣地影響?”


    陳旭日搖頭。


    但是,他當然想像得出來,一定會有很多人反對這個旨意,這種公然掠奪他人之物為自己所有的行為,正是習慣了虜掠的滿人和當權者的最愛,老話不是說過麽,“千裏當官隻為財”。堵死了財路,已經讓人不滿了,況且聖旨又強調,今年無故圈占的熟地,著令予以返還百姓,這到嘴的食兒要吐出來,有些人不急眼才是怪事。


    “旭日,有些事,你可能看出來了,也可能看地還不是很清楚,不管你有沒有看明白,我呢都想和你好好分說分說。


    ”


    金之俊眉頭微皺,似在考慮如何措辭,半晌後才道:“當今朝廷,和前朝不一樣,跟宋朝、唐朝都有所不同。這種不同,不是說當權者不是漢人的關係,


    因為這個。本朝是八旗軍製,有滿八旗,蒙古八旗,旗。旗主地權力非常大,都是旗主貝勒各自管自己的旗務,皇上都無權幹涉他們……”


    簡單點來說,現在地朝廷不是皇權至上,八旗分立製度下,皇帝自領上三旗,其它各旗都由親王、貝勒等親信大臣統帥,每旗幾乎都是一個**小王國,皇帝的政令,對各位旗主地約束力有時候真是很少。順治有心學明朝,把權力歸攏到自己手裏,剝奪八旗旗主的權勢,加強皇權的影響力,但是,他在這一點做的並不好,準確點說,做的糟透了。


    “要問這圈地該不該刻除,投充該不該禁止?該,當然該禁止和廢除,皇上從朝廷今後的長治久安的出發點考慮,他的旨意沒有錯。”


    金之俊先肯定了這一點,接著口風一轉:“但是,這中間牽扯的方方麵麵太多了,頭一個影響的就是各個旗主的既得利益,他們的利益受損失,又怎麽會約束旗下所屬聽從上令?皇上的出發點自然是好的,卻是有點操之過急了。”


    “朝中形勢非常複雜,皇上政令屢屢受挫,要改變這種局麵,遠非一時之,一定要靜下心來,好比這喝茶一般,你得慢慢品,急不來的。”


    “您的意思是,萬歲爺這次的旨意,隻怕惹出一場風波,最後還是得不到切實有效的執行?”


    陳旭日這話問出口,自己心裏也就知道答案了。


    他的確知道,順治在與滿清親貴們的鬥爭中敗下陣來,施展不了拳腳,甚至和自己的母親都無法融洽相處。在政治上,順治的招數非常幼稚,需要滿洲親貴支持時,就把漢大臣推一推,他需要抑製滿洲貴族了,又會把漢大臣拉一拉。這種急功近利的可笑做法使得滿漢大臣都被嚇得惶惶不安,不知道這位喜怒無常的皇帝明天將會怎麽做,從而使順治失去了人心。政治上的一團糟使得脾氣暴戾的順治產生了想逃避這一切的念頭,他之所以親近佛教,甚至想要遁入空門,這絕對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


    “這個我說不好,也許會有作用吧,就看能起多大作用了。唉,倘若換了……”


    金之俊及時收口,掩飾的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陳旭日猜,他剛才多半是想說:倘若換了多爾袞,情況就會不一樣了。金之俊的發跡,緣自多爾],他的許多作為,都是多爾]當朝時所為,順治親政後,就顯得謹慎多了,抱著“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心態,為人處事加了十二分小心,等閑不會出頭。


    說起來,他今天能把自己叫來,說上這些話,真的是十分難得了。


    陳旭日歎口氣,比起他的前任多爾],順治的確是非常幼稚。可是有什麽辦法呢,現實就是這麽個環境,容不得自己選擇。


    “老師,您是不是擔心,這次禁止圈地和投充的事件,會牽連到我?”


    “旭日啊,我是覺得,你現在的主要精力,最好放在讀書上,切不可結怨親貴大臣。早前那會兒,因為種痘的問題上,聽說你頂了簡親王兩句嘴?這種行為不可取。現在大環境如此,滿人勢大,漢人勢微,強如張懸錫,堂堂封疆大吏之首,結果……唉!咱們這位皇上……”論謀略,論手段,論政治智慧,太不成熟了。


    有些話,他想說,但沒辦法明說。到底是一個孩子,口風若不嚴實,漏出去,就是大禍。


    金之俊頓了頓,語重心長道:“漢人想在朝廷的中樞機構出頭,很不容易,朝廷上的話語權,決策權,十有**都掌握在滿臣手中。我是一介文臣,頂天了做個大學士,也是戰戰兢兢,皓首窮經,於國於民,做不出多少有益的事。你所處的位置非常敏感……旭日,我希望你將來是個有出息的,在那之前,說話做事,切記一定要謹慎才好。”


    陳旭日一直認真的聽,邊聽邊點頭,表示受教。最後他低頭想想,卻又展顏一笑,道:“老師,我隻相信,生也有時,死也有日,萬物生長,各有時機……”站起身,鄭重施禮拜謝:“老師的指教,旭日銘記於心!”


    ……


    陳旭日告辭後,金之俊沉思良久,突然道:“真兒,你怎麽看?”


    相鄰的隔壁屋子走出來一個抱琴的清秀女孩,十二三歲的年紀,眼波流轉中透著一股靈氣。


    她手指微動,三兩下琴弦微鳴聲在指尖回旋,偏頭微笑道:“爺爺,謹慎固然是種值得發揚的良好品德,隻要懂得拿捏分寸,少年人適時大膽些卻也無妨,暮氣太重,也未必就是好事。


    真兒看來,他不是個莽撞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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