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時辰不早了,您歇了吧。”


    長春宮總管太監恩和看看天色,又一次上前勸道。


    往日裏,晚上時靜妃多半留在屋裏,發發呆,看看書,最多就在門外的長廊上坐會兒。


    今兒卻一直在院子裏漫無目的的轉***,時不時站住了,盯著前麵的黑暗怔然,或者看著掛滿星鬥的天空出神。


    夜色一點一點加深,她仍然沒有進屋休息的意思。侍候的宮人已經掩著嘴,偷偷打了好幾個嗬欠。


    “這外麵更深露重的,您還當保重自己個兒的身體。老王爺前次來特地囑咐奴才,務必要注意您的飲食起居,不可大意……這會兒實是太晚了,您就歇了吧,萬一熬夜吹風傷了身子,不又得喝那些您最討厭的苦兮兮的藥湯?”


    靜妃沒有出聲。恩和偷眼打量,今夜沒有月光,她的臉隱在黑暗中,朦朦朧朧看不清表情。


    正尋思著是不是再勸幾句,小主子卻突然發話了:“恩和,你抬頭看,今兒晚上星星是不是特別多,也特別的亮?”


    恩和下意識仰頭望望,“娘娘,這會兒是月末,沒有月亮,也沒有雲彩遮掩,天上的星星可不是又多又亮麽。您要是喜歡,明兒晚上咱再來看,保證和現在這會兒一般無二,不值當為了貪看這個熬著。”


    等了一會兒,靜妃仍是沉默,不知道聽進去沒有。


    恩和不由在心裏暗忖:今兒晚上主子的反常,莫不是跟下午陳旭日來訪有關?說起來打他走了以後,自家主子照比往常,是有點不同。在床上躺到天黑,中間他偷偷進去瞧過,擔心她白日裏睡的太久,晚上反沒了睡意。卻瞧見她睜著眼睛盯著床頂發呆,並沒有睡下……隻不知道他們倆人到底說了些什麽,也沒見陳小公子呆多長時間啊。


    “今晚地天空。看上去特別像草原上地天空。”靜妃仿佛自言自語般道:“真想回去看看啊……”想去看看陽光下格桑花連成片地美麗花海。呼吸著草原上特有地氣息。重新感受馳騁天地間地自由和豪氣。“真想回到一望無際地科爾沁草原上。在這樣地星空下騎馬揚鞭……”


    她地聲音淡然而悠遠。透著一種幽幽地渴望。在夜色裏悄然響起。“潔白地羊群。成群地野馬。篝火旁載歌載舞地少年男女。架在火上地烤全羊。大口喝酒吃肉地蒙古漢子。勤勞能幹地老阿媽。熱情好客地阿叔阿伯……”


    兒時。布日固德曾經帶著她甩開侍衛。縱馬遠足。那時候多好啊。她地世界那麽那麽大。隻要馬可以跑到地地方。她都可以隨便去。渴了累了。就向經過地牧民求助。參加他們慶豐收地篝火晚會。盡情地笑啊跳啊……直到被王府派出地侍衛找到。


    恩和被她地話牽動。恍若在瞬間。草原上曾經有過地快活日子被拉到跟前。


    他也想回草原。做夢都想。想地心口窩發酸發疼。無數個夜裏。睡著後他真地又回到了草原。回到與夥伴們一起摔跤。一起去追尋野馬群地過往……


    可是醒來後。他地世界仍是被局限於這一方小小地宮殿。小地連馬都不跑不開。小地容不下一匹馬地宮殿。


    恩和深深吸口氣,壓抑住心裏的波動,“娘娘,這裏是京城,是皇宮,您是這宮殿的主人,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別再想了。”


    “為什麽不想?我人已經被禁錮在這方寸之地,連在腦子裏想想都不成了?我偏要想,我不但想,我還要、還要——”還要真的回到草原去!


    突然間,這個念頭從心底最深處,悄然萌生。


    而且一經萌生,便立刻生根發芽,成為趨之不去的執念,在靜妃心裏盤旋複盤旋,占去她全部心神。


    是的,她要回到草原上去,離開這裏,離開這座長春宮,離開皇宮,離開北京城,一路向北,回到草原上去!


    她從前也這樣想過,隻是從沒有像現在這般強烈,強烈到她自己都沒有辦法再壓抑!


    這皇宮有什麽好?這裏有什麽值得她留戀不去的人和事?當初她一腔熱誠從草原來到北京,她想去愛那個男人,去愛那個既是表哥又是皇帝的男人,她願意永遠站在他的身邊……


    看看她都得到了什麽?擅自取消的婚禮,皇帝一點也不避諱讓所有人知道他對這樁婚事有多麽不情願,直拖了八個月,才在父親多方奔走陪盡笑臉後勉強舉行。


    然後是新婚之夜無故遭棄,然後是無緣無故被冷落的漫長生活,無論她有多努力去討好,換來的卻是疏遠是避而不見,最後終於被廢掉,讓她成為大清的笑柄,成為科爾沁蒙古的恥辱,成為天下人茶餘飯後的談資,成為史書上


    白的一筆……


    你既不愛我,我也絕對不會去愛你,一個傷她至此的男人,就算他是富甲天下擁有四海的皇帝,她娜仁托婭也不稀罕!


    “恩和,你想辦法傳信給我父王,我要見他……”


    人活著總有這樣那樣的無奈,這樣那樣的不如意,便是至尊至貴如帝王,也概莫能外。


    距離順治在朝上當著眾臣的麵宣布要冊立四子隆興做太子的那天,到現在為止,時間已經過去五天了。


    順治的脾氣本來就不好,容易衝動,這幾年正式臨朝親政,乾納獨斷的皇帝生涯,讓他的壞脾氣有增無減。他的忍耐,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瀕臨暴發點。


    吏部遲遲未送上吉日之選,待一過問,便百般措詞推諉,一個個真把他當做三歲小兒糊弄了?感情這些天,還有未來的數天之中,根本就沒有吉日,根本就全是不吉的大凶之日不成?


    “吏部上上下下一眾官員,領朝廷俸祿,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依朕看,吏部尚書既無能且無才,不堪大用……”


    早朝上,順治終於按捺不住,在吏部尚書又一次推諉時,勃然大怒,當場發作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罷免了吏部數位主官。


    早已經與吏部尚書有所默契的簡親王不服,“冊立太子一事,關乎三阿哥和四阿哥兩位皇子,群臣中尚無定論。無論立嫡立賢,三阿哥都是當仁不讓,吏部尚書為慎重計,小心行事,有何不妥?”


    巽親王亦出列奏道:“太子之尊,關乎到我大清千秋萬代,理當慎之又慎。三阿哥表現如何,皇上隻須召來傅大學士,一問即知。”


    安親王嶽樂因西南軍情,出城前往八旗軍駐地,總理用兵事宜,缺席早朝。他既不在,朝中諸王公勳臣便以簡親王、巽親王為首,他二人如此發話,餘下諸臣便勿自沉吟,縱有不同意見,一時間卻無人做出頭鳥。


    順治目蘊怒火,一一掃過群臣,“諸臣以為如何?都讚同兩位親王之議?”


    一時無人應聲。


    “索尼,你怎麽說?”順治點名道。


    索尼有擁戴之功。


    皇太極死後,在三官廟中,索尼麵對多爾袞欲染指帝位,夷然不懼,大聲坦言表示除了皇太極的兒子,別人誰也別想染指皇位。在諸王大臣的推舉會上,又是他和鼇拜率先發言,擁立皇子。順治能夠繼位,他發揮了極大作用。


    多爾袞攝政時期,當初和索尼一起盟誓扶助幼主的兩黃旗大臣中,有幾位陸續靠向多爾袞,他卻始終堅持著自己的立場。在多爾袞幾次又打又拉時,絲毫不為所動,表現得忠誠而且正派。最後,多爾袞沒有辦法,找了個罪名,抄了索尼的家,把他攆回沈陽,讓他替皇太極看守、打掃陵墓去了。


    順治親政後,立即起用索尼,封一等伯爵,提拔他為內大臣兼議政大臣,主管內務府,成為大清朝皇家事務的大總管。


    現在,順治希望他能再一次成為自己的有力支持者。


    然而,這位心腹重臣的答複卻讓順治大失所望,“皇上英明,自有聖斷,奴才老邁,不敢妄自揣測,奴才唯皇上和皇太後聖意是從。”


    這場爭儲風波,不消說,明眼人自是看得出來,孝莊太後其意為何,帝後母子意見顯然是相左的。索尼如此回稟,卻是不痛不癢的廢話。


    最後是鼇拜不負重望,當廷拜倒,“皇上英明,奴才堅決讚同皇上的意見,請立四阿哥為太子。朝野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四阿哥乃天命之君,上天既有安排,四阿哥將來必能成一代仁主聖君,奴才願以皇上馬首是瞻,順應天命,以安民心。”


    鼇拜雖不是宗室貴戚,但他隸屬鑲黃旗,與正黃旗同屬於皇帝的直領旗,地位高於其他各旗旗主。他戰功顯赫,因為擁立皇子繼位,多爾當權時,多次受到申斥打壓,順治親政後受到順治一再提拔重用,所以對順治稱得上是忠心耿耿。


    此番出首,一者表示自己的立場以支持皇帝,再者,他不讚同三阿哥做太子。他在宮裏見過三阿哥,發現他是個麻子臉,自古以來,哪有麻子做皇帝的?這樣的人做皇帝,也太為皇家丟麵子了。


    既有前例在先,眾臣見過吏部尚書下場,知曉皇帝這是動了真怒,決計無論如何要冊立四阿哥。太後雖是三阿哥的堅強後盾,但有“廢後”例子在前,皇帝真要較起真來,太後未必就拗得過他。四阿哥生母是薰鄂皇貴妃,皇帝對皇貴妃寵愛如何誰人不知?當下陸陸續續就有人出列,越來越多的人跪倒禦前:“臣等願從皇上之命,請立四阿哥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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