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東鴻遣人把想回家的五個孩子扶出,安排人手把他們送回去,再調換五個人回來。


    這點子事實在當不得一個難字。一來一往雖費些周折,他隻打包票說肯定會在當天解決,最遲會在入夜前把這事做得妥當。


    他自去辦事不提。屋裏,陳旭日坐下來,自報家門,說自己是給吳增把脈的大夫之子。在他有意引導下,兩個人說了好一會兒話。


    吳增比陳旭日年長兩歲,祖父前朝時中過舉,在吳增的父親這輩也算是讀了一肚子詩書。


    如今這世道,底層老百姓討生活頗為艱難。吳父身無長才,偶爾替人寫寫家書,或是畫幾筆簡單的山水魚鳥的紙畫,賺些微利養家糊口。他於書畫一道上既沒有天賦,又抹不開麵漫天吹噓侃價,就尋不來肯掏錢的大主顧光顧,日子過的甚是艱難。


    吳增從小跟著父親識文斷字。因家中隻得了這一根獨苗,吳父沒有讀書人的才氣,倒把那迂腐的清酸氣學了個十足。便是日子再難,也不肯把兒子送去富貴人家做小廝,隻留在家幫著給自己打打下手。


    這次打短工的機會,還是吳增自己的主意,態度堅決的要求參加。吳父拗不過兒子,尋思著隻是旬日時間,讓他有些曆練不是壞事。十二歲的少年郎,說話間就該說親了,老籠在跟前不是過處,以後要頂起門戶過日子的。


    貧家兒女,俱是打小幫襯著家裏做些營生,不是帶扯弟妹、做些針鑿活計,便是打掃洗涮、跑前跑後隻不得閑兒。沒有閑暇也挪不出閑錢來用做讀書學字上。


    這批人共三十個少年男女中,些許認得幾個大字的,統共也找不出三五人。吳增學問卻是遠遠在其餘人之上,單是說話看事,頭腦清楚口齒便利上,就不是別人能比的。


    陳旭日喜歡有主見的少年。


    除去那些一生為了溫飽和生存而苦苦掙紮的人外,他以為快意人生是第一等的活法。興之所至,追風攬月,泛舟大海,足跡遍及五湖四海,不因世俗種種而人為桎梏自己的性子。其次便是有主意、勇於堅持自己的主意,並且遇事能冷靜分析後做出自己的判斷、不吝於冒點風險的人。這樣的人往往能執著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雖不免起起落落人生多波折,但大抵比普通人活的精彩。最次的便是唯唯喏喏,一味以世俗禮法嚴格要求自己,務必不能行差止錯以授人口實的活法。世事往往是想求全而不得全,最後不過落得一個身心疲憊罷了。


    然而人在世間行走,常常伴隨諸多牽掛,便是他自己,也沒辦法肆意去追求真正想要的生活。早在水上被追回京師的那一天,陳旭日就推翻了自己原先對未來的規劃。


    新的打算到現在也沒有成形,隻心裏模模糊糊有那麽一些想法,距離最後成形,還有賴於他對周邊大環境和複雜的人與事進一點明晰。


    陳旭日不著急,十歲的年紀,他手裏握有足夠充裕的時間去完善自己對未來的打算。


    雖然眼下還不能最終確定自己要做些什麽,想做些什麽,和能做些什麽。但是,他的確有心,在或許並不久遠的未來,去做些什麽。


    俗語說獨木不成林、“一個好漢十個幫”。或許因為自己現下隻是一個孩子,陳旭日非常注意留心與自己年齡相仿佛的少年。他希望能有機會認識一些人品不錯、頭腦冷靜值得栽培的少年。這既是快速適應環境融入社會的好方法,也可以結為良伴將來幫著自己做事。


    對他來說,出身是最不需要計較的東西。莫欺少年窮!現在和以後,因為環境關係,他勢必有機會接觸到更多有著顯赫出身的青少年,所以這話既是自勉也適合用來勉勵他人。比如吳增。


    深宮的日子,不知何時才是盡頭。順治允他每月可以回家住一個晚上。


    區區一天一宿能抵什麽用?根本就沒有時間去結識陌生人,更談不上考察啦。


    是以這會兒,陳旭日心下一動,有了一個想法。“可以麻煩你一件事嗎?”


    吳增很感激他說情,沒讓自己跟那五個人一道被送走。留下他得麻煩大夫給開藥、煎藥,實比不上幹脆調換一個人來的輕省。因此不加猶豫點頭道:“隻要我能做到的,一定盡力而為!”


    陳旭日指指外麵,道:“你們一起處了幾天,互相之間能說得上話。我想請你幫我跟外麵那些人轉達我的善意,這次需要大家做的事很簡單,絕對不會給大家造成任何麻煩,更不存在危險……請你讓他們停止那些荒唐的猜測。”


    陳旭日終於拿定主意,不打算再往後推遲時間,決定就在明天給這些人種牛痘。


    也沒什麽提前的準備工作要做,他看過牛群的出痘情況,明天收集痘液不成問題。


    外麵涼風習習,陽光正好。陳旭日趴在窗口處看了半天,覺得這樣的天悶在屋子裏,放著屋外的好風景不聞不問,實在是一種奢侈的浪費。


    謝絕徐東鴻的陪伴,夥同小德子出門散步。


    小德子今年剛滿十五歲,兒時淨身入宮後就一直在禁宮裏生活。現在還是沾了陳旭日的光,頭一次走出重重宮房圍繞的紫禁城。


    廣袤的天地,對少年人有著天然的巨大吸引力。


    揀著地勢平坦的路線信步而行,為著安全,著意避開草深林茂之處。


    遠方傳來馬匹的嘶叫聲。


    小德子指著前方道:“在這裏騎馬縱馬馳騁一定特別痛快!”


    “是啊!可是——我不會騎馬。”說到這個,陳旭日倒是想起件事——回北京的路上,費揚古說過要教他騎馬呢。


    一時間他簡直懊惱的想歎氣了。


    真真氣煞人也,剛剛回京就得奉命進宮,這往後每月隻一天的出宮假日,哪裏得暇去費揚古那裏學騎馬?眼前空放著大好機會不得用,生生錯過馭風的快意,真是讓人扼腕呀!


    小德子趕緊轉開話茬,“咱出宮一晃就三天了,也不知道四阿哥會不會想您。小阿哥跟您可真是特別的投緣,就喜歡被您抱著,兩人親的連知書姐都吃味了。說自己細心小意照顧了小半年,還不及和您相處幾天的工夫。”


    說起小嬰兒隆興,陳旭日腦中立刻想到他笑嘻嘻的小模樣。


    這孩子之所以喜歡親近自己,可能也得益於自己抱著他時,嘴裏哼的那些個好聽的曲調吧?他未必聽得懂,卻一定很給麵子乖乖的聽,一邊用小手握住自己的手指。小孩子體溫偏高,手掌心裏潮膩膩的,那種細嫩柔滑的觸感連最好的絲綢都比不過。


    說起來真是不應該,陳旭日對自己幼弟的印象,竟還不及這位小皇子來的深刻。“聽她打趣呢。四阿哥還小,等咱這次回宮,他還能不能記得我都是問題……”


    兩個人邊走邊說話。過了一會兒,陳旭日把話題引到自己感興趣的方向,“小德子,你在宮中年頭久,熟悉後宮情況,有什麽可以教我的?趁著這會兒有時間,好好同我嘮嘮,哪位娘娘什麽性子說說清楚,省得我什麽都不知道,莫名其妙就在宮裏得罪人。”


    這卻沒什麽犯忌諱的,這些日子混的熟了,小德子愈發覺得自個兒身邊這位小爺,日後定是了不得的大人物。這時候送些人情,絕對沒有壞處。


    遂一一仔細道來:“這宮裏邊,太後是第一個要小心伺候的。太後之下,就是皇後和皇貴妃,這兩位都是好性子,宮裏邊的人有個小錯,但凡不是多要緊的錯處,都不會受到處罰。要說起來……”


    他往左右看看,放低了聲音道:“這宮裏邊的娘娘,其實分三大類,蒙古、滿人、漢人。第一類的娘娘和太後都沾些親戚關係,來自科爾沁草原,位份最尊。不過,皇上從來不親近她們,除了皇貴妃,皇上最常親近的還是漢人娘娘……蒙古的那幾位娘娘,除了淑惠妃,都不大會說漢語;佟妃娘娘常往各處走動,在宮裏邊撞見的機會多些;庶妃巴氏跟皇上的時間最長,是大阿哥和三公主的生母,這倆孩子都沒站下……最應該注意的還不是這幾位,去年秋裏,四阿哥出生時,有一位娘娘晉升為長春宮主位,而且皇上頒旨,恢複了她的‘中宮箋表’……”


    第一卷 眼花繚亂的世界--第二卷 禁宮水深 第十九章 雛鳳(一)


    日頭偏西時,一輛馬車駛了進來。


    從車上跳下來五個少年,三女兩男。


    彼時陳旭日正與小德子站在不遠處。陳旭日注意到幾個少年男女正小心的左顧右盼,而其中個子最矮的一個小身影,向前兩步,凝神看向遠方。


    隔的稍遠,卻看不清她表情究竟如何。淩風而立的小身影,渾不象旁邊人的畏畏縮縮,竟似流露出一股從容的優雅。然後空置下來的馬車掉頭駛離,兩個軍士說了些什麽,幾個孩子便隨他們步行往前邊去。


    小德子笑道:“阿彌佗佛,佛祖保佑,這可算是換了新人回來,誤不了明天的事了。”他忽然咦了一聲,目注另一邊道:“那是徐大人?他親自出迎,有貴客光臨不成?”


    陳旭日跟著望過去。他們站的位置卻高,角度合適,恰好看到那邊擺出的迎客場麵。徐東鴻的個子高壯,打扮與他人稍有不同,倒是可以輕易認得出來。接連數騎飛馳而來,他快步親自迎上去。看不清來者何人,隻從服飾打扮上看,當不是獵狩場的兵士之流。


    倦鳥歸巢,成群結隊掠過天邊。


    他稍一思索,回頭道:“時候不早了,咱們也回去罷。”


    屋裏,陳浩正負手站在窗邊,見到二人進來,嘴唇動了動,像是有話要說的樣子。小德子最是知機,機伶笑道:“小人一時貪看風景,累的小公子走了遠路,都這會兒了,早前吃的那點東西怕都消化了。咱家這就去尋些吃的來。”


    陳旭日請父親坐好,自己隔著桌子坐到對過,“爹,您用過晚飯沒?呆會兒陪著兒子一道吃點?”


    陳浩搖頭,也不知是沒用過飯還是不想再吃,隻盯著兒子問:“你這一下午都在外麵溜達?”


    “左右也沒什麽事,瞧著外麵陽光真好,就有點坐不住。兒子總困在城裏,難得看到這種水繞青山,草地綿延的風光。爹,您也別總困在屋裏,和同僚出去散散心多好。”


    “你這孩子心真寬。”陳浩皺眉道:“上午你宣布明兒就給那些人種疫苗。消息傳的快,跟長翅膀似的,下半晌接連來了一些人,都說要來親眼見識見識。你倒坐得住,什麽準備工作都不做,這種時候還有心情出門看風景。”


    “這樣啊,”看來剛剛徐東鴻是在迎客。“他們也忒心急啦,眼巴巴的跑來外宿一晚。用不著這麽急,明兒早點過來一樣誤不了事。”


    陳浩不曉得如何提點兒子才好。這會兒在跟前處了幾天,看他處處表現,有時覺得他極懂事,有時又還像個孩子一樣單純。明天,明天就得見真章了,這種時候兒子還有心思出去玩,都快把他給急死了。


    忍不住低聲道:“不是囑咐過你,如今環境不比從前,務必要謹言慎行,無事就在屋裏看看書。你現在才十歲,往後日子長著呢,爹娘不在跟前,讀書學字萬不可扔下,總須自己多點克製。”


    陳旭日正容頜首道:“是,謹遵父親教晦。”


    陳浩猶豫一下,越發壓低了聲音道:“明天的事,都準備好了?凡事多留點心,防人之心不可少,須防著有人趁機搗亂才好。”


    “兒子領的這差事,真正說起來,對每個人都有好處,應該不會有人在這事上與兒子糾結使絆。退一步講,既便真的有人下黑手,也找不著下手處。”


    牛群麽,痘已出齊,總不能下藥讓它們一夕斃命吧?除此外,肚泄受傷都礙不了事。那幾十個少年男女,根本不值得對他們下手,便是這批人沒了,一聲令下,隨時都可以另外征集數批人過來。


    陳浩緩緩點頭,“你明天到底打算怎麽做?事到如今,連我還要瞞著?”


    陳旭日正要說話,陳浩忽然做個噤聲的手勢。


    一陣腳步聲傳來,小德子走進來,身後跟著三兩個端菜的人。


    等他們退下後,陳旭日拉開袖口,給父親看自己左上臂一個比黃豆粒稍大的疤痕。


    陳浩端詳一會兒,“這是什麽?以前好像沒有這個。”


    陳旭日放下袖子,“這就是種了疫苗的證據。爹,我現在就有了預防天花的能力啦。”


    “不是說要經過測試嗎?你、你怎麽敢先給自己動手,什麽時候的事?”陳浩嚇了一跳,又氣又急。


    “所以我說您用不著擔心,我心裏有數……”


    第二天一早,所有人在一個空地上集合。


    這裏原是一個小型的練兵場,中央有搭起的台子,原是方便皇帝或是將領們講話用。


    這時候,台子上臨時安排了數張椅子。


    為了防止錯過陳旭日的動作,一些明裏暗裏一直在關注他的親貴勳臣,或者派了身邊得用的人,或者親自提前一晚上過來。


    陸續有人落座,彼此間熱絡的打著招呼,卻不約而同支起耳朵,隨時關注下麵的動靜。


    三十個少年男女也已經到場,男女分開,又各自分成兩排,按著由矮到高的次序依次站好。


    吳增不負所望,經過他的安撫,這些人眼睛裏雖然還殘存著些許忐忑,相比於昨天的恐懼,卻是輕鬆多了。


    隨行的四位太醫和徐東鴻等亦已到場,在一側站立相陪。


    台上,簡親王濟度看看左右,有些不滿的對坐在旁邊的安親五嶽樂埋怨道:“咱們這位陳公子架子太大了吧?怎麽著,讓咱大家夥都在這兒等他一人算怎麽回事。”


    三月底,承澤裕親王碩塞的遺孀納喇氏生日,經皇貴妃求情,順治答應讓其恩養在承乾宮的女兒回府為母親慶生。承乾宮恩養了三位公主,除了這一位,還有安親王嶽樂的第二女,簡親王濟度的第二女,卻不好厚此薄彼,索性一視同仁,準許三位小姑娘各自回府小住。


    昨兒中午接到南苑狩獵場的信兒,簡親王濟度以送女兒回宮為名,求見順治,以替皇上在場監看的名義,討得今日免朝的特許。順治又著令安親王嶽樂一並到場,防著意外發生。


    這時見簡親王挑理,嶽樂搖頭道:“你這就錯怪陳公子了,他在準備要用的物事。稍候片刻,應該就來了。”


    須臾,陳旭日和小德子匆匆趕來。


    濟度見這兩人兩手空空,挑眉道:“陳公子準備了半天,到底準備了什麽東西?這時候就別藏著掖著啦,快拿出來給大夥開眼是正經。”


    陳旭日給兩位親王見禮,嶽樂緩聲道:“我和簡親王奉皇命,來看看你所謂的疫苗是怎麽種的。正事要緊,不須顧慮我們。”


    陳旭日告聲罪,往前兩步走,從袖口摸出一個小瓷瓶,衝著台下的人朗聲道:“接下來,我要在儲位胳膊上做點小動作……有句話我先聲明,這件事絕對不會給各位帶來任何危險。”


    說是如此說,對於未知的事物,人們總是先天抱有幾分畏懼。況且,如果真這麽簡單,為何要花錢找他們來,又是吃又是穿供養著,最後還有銀錢拿,世界上有這麽便宜的好事?如此,當陳旭日走近時,前麵幾個人不約而同縮了縮身體,並刻意躲避著陳旭日的眼睛。


    吳增的位置稍微偏後,看到這樣,剛想站出來有所表示,最右邊的小姑娘突然出聲道:“我先來吧。”


    小德子原本準備了一把剪刀,卻是防著女孩子不肯把胳膊露於人前,到時候在在衣袖處剪個小口用的。


    這小姑娘看著個子最矮,行事卻利落。她拒絕剪衣袖,自己個兒把左袖口向上一擼。


    陳旭日有些意外的打量她,並不是他昨日見到的那十五位女孩子中的任一個,想必是昨個兒傍晚新調換來的。


    初升的朝陽映照下,她臉上全無半點懼意,反而淡淡一笑,大而有神的眼睛裏,漾著早晨金色的陽光,閃閃生輝。


    台上,嶽樂驚噫了一聲,不自覺站起身。濟度偏頭問:“怎麽啦?”


    嶽樂定了下神,搖搖頭,重新坐下道:“好勇敢的小姑娘,比那些男孩兒強。”


    小瓷瓶裏裝著的自然是剛收集來的牛痘的痘液,因為沒有注射器,陳旭日采用了最原始的劃痕法。


    從那個小姑娘開始,他一個一個來,三十個人,要不了多長時間就結束了。


    等他收手回到台上,濟度奇怪道:“這就完啦?”


    “是,這就結束了。接下來兩三天,因為各人體質不同,有些人可能會出現一些發燒發熱情況,不礙事的。”


    徐東鴻已經著令屬下把剛接受疫苗種植的人領回他們居住的地方,然後一並走過來聽他講解。


    嶽樂要過小瓷瓶,拔開塞子聞了聞,“這是什麽東西?就這麽一劃一點就能預防天花?”


    陳旭日自信道:“能不能預防,咱們不防做個實驗。十天後,不妨把天花病人身上的毒液再種到他們身上,到時候大家就明白了。”


    濟度打鼻子裏哼了一聲道:“你倒不著急,讓咱們再等十天。現在京城近郊已經有人見喜了,十天?再十天城裏都是人人自危,你卻生的好性子,穩坐釣魚台。”


    第一卷 眼花繚亂的世界--第二卷 禁宮水深 第二十章 雛鳳(二)


    下午一點左右,南苑狩獵場進城報信的侍衛快馬趕回宮,一刻沒敢耽擱,一溜小跑直奔乾清宮去了。


    吳良輔新得恩典,解除了禁足令,又回到禦前聽用。這會兒子正是進晚膳時辰,膳桌上已經擺好了幾十個琺琅質、銀質和瓷質的盤、碟、碗。


    順治入座後,擺膳太監把一道一道的菜盤菜碗的銀蓋打開,吳良輔侍立一旁,隻待他用眼瞧哪道菜,就得趕緊把它往皇上跟前挪。


    菜還未入口,門外當值的太監垂手進來。


    皇帝進膳時,常有大臣遞牌子求見。然而這內侍卻是空手,吳良輔低聲喝斥道:“不知道規矩啦?”


    內侍附耳與他低語幾句。吳良輔揮手讓他退下,自個兒回到順治身邊,低身稟道:“回皇上,南苑來信兒了,正在門外候見。”


    順治喜動顏色,他一直在等這個消息,當下急聲道:“快,快傳他進來。”


    仔仔細細問明白事情經過後,順治在地下來回踱步。眉頭微微斂起,似乎正在為某件事傷神,一時拿不定主意的樣子。


    “皇上,陳公子那邊進展順利,這是好事,您應該高興。這會兒還當先用膳,前朝多少事等著……”


    順治站住腳,“宣內大臣——”他刹住話腳,想了想,改了主意,“算了,朕再想想。把菜都轍下去吧,分送到各宮……對了,承乾宮皇貴妃那兒多送兩道,朕過去吃。”


    吳良輔察顏觀色,知道這位爺定是有事急著與承乾宮的主子商量。立刻躬身道:“是,奴才遵旨。”親自過去挑了幾道菜留送承乾宮,剩下的依上命著內侍給各宮的主子們送去。


    董鄂妃得了信兒,另外準備了幾道葷素搭配得宜的菜色,加上養心殿送過來的,卻也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隻不是用的長形膳桌,挑了四方形黃花梨木的小型膳桌。


    順治大步走進來,摒退一邊侍候的人,連吳良輔都一道遣了出去。


    “也沒事先打招呼,這會兒過來,沒擾了你吃飯吧?”


    “沒有。晌午和三位小公主一起用過點心,現在還不大覺得餓,原打算晚點再吃。”


    “沒擾了你就好。”順治看看桌上菜色,點頭道:“嗯,還是這裏吃飯舒心。禦膳房來來回回那些菜,料用足了,也夠用心,我吃著就覺得沒滋味。真是怪了,按說好師傅都在禦膳房呀,可我偏偏愛吃你這兒的菜。還是你會調教人。”


    董鄂妃在他的堅持下,坐到下首相陪,聞言淺笑道:“這卻怪不到禦廚頭上,給皇上做菜有許多的規矩和講究,不能由著他們自己發揮。我口味清淡,這邊的小廚房隻須按我的口味做菜,這菜色菜品當然不一樣。”


    “咱倆人口味能吃到一塊去。唉,要不是礙著那些個讓人頭疼的規矩,我真想每天都過來吃。”


    順治喜歡來承乾宮用餐,董鄂妃手藝好心思巧肯用心是一個原因,還因為這邊清淨,很少送膳牌請求引見奏事的攪擾,也沒有川流不息的大小太監來上菜、布菜、進試毒銀牌、嚐膳等等繁瑣的用膳手續。就兩個人圍桌用餐,氣氛和諧,讓順治頗有種平民小夫妻居家過日子的感覺。


    董鄂妃瞧見順治揀著一盤脆綠的青菜連挾了幾筷子,又吃了好幾口金銀白的素炒三絲,便把一盤欒色魚往前挪了挪,一邊舀湯一邊道:“光吃青菜,下半晌怕盯不下來……要是嫌肉油膩,吃這個罷。這是遠道送來的河鮮,我新琢磨了個法子做的,嚐嚐看味道如何?今兒褒的大骨白湯真好,加了東北野山菌慢火煨了幾個小時,最是香醇。”


    順治幾口扒完老米飯,捧著湯碗慢慢啜飲,讚道:“這比老鴨湯好喝多了。吳良輔有眼色,曉得你這邊有好湯,倒沒把那盅老鴨湯送來。”


    “前朝事多,你整日操心勞神,老鴨搭配其它中藥補藥一起褒湯,有固本培元養胃強身的功效。”董鄂妃笑道:“隻不過老鴨湯秋冬時喝最好。淑敏、玉茗她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太醫囑咐過,多喝些骨頭湯對身體好。這幾天我就吩咐小廚房,變著法兒褒骨頭湯。”


    “哦,原來我今兒這口福還是沾了小公主們的光啦?”


    “瞧你,這也值當的拿來說嘴。說到好吃的,這些日子,皇後學著做了幾道地道的草原美食,太後吃了讚不絕口。你要得暇不妨過去坐坐,陪皇後吃頓飯說說話也好……”


    想到那個整天隻會低眉順眼唯唯稱是的女人,順治皺了皺眉,“我那麽像貪嘴的孩子嗎?”


    他吃飽了,董鄂妃也放下筷子,眼睛從他微擰的眉間滑過,溫聲道:“皇上在為什麽事心煩嗎?可是陳旭日那邊的事情有什麽變化?”


    順治歎息道:“算是吧。”


    “昨兒個就說起這事,估摸著時間,這會兒該有準信兒傳進宮裏了。”董鄂妃仔細打量他神色,“怎麽,不順利?”


    順治搖頭,“倒不是因為這個。事情辦的順利,他自己信心十足。如今隻等十天後當眾做實驗,證明那些人都將有預防天花的本事。”


    董鄂妃笑道:“咱們不妨等他十天,原本就應著一個月之內拿出個章程。那病正經是個頑症,難得他有擔當把問題攬過去,替皇上分憂。如今說的這樣有把握,可不就是件大喜事麽?”


    “十天後,草原上科爾沁部卓禮克圖親王就要進京了。蒙古那邊天花鬧的正凶,他們偏偏挑了這個時候進京……”


    因為懼怕天花傳染,順治從親政第八個年頭起,竟然連續六年沒有接見前來朝見的蒙古王公。這問題董鄂妃不好多說,想了想,道:“現成的法子已經有了,倘若真的管用,此番倒也不致於讓親王他們空跑一趟。”


    順治低聲道:“我現在正琢磨這個事。你還不知道吧?效區已經發現有人見喜了,京裏零星上報的也有,這兩天開始多了起來,而且見喜的多半是幼齡的孩子。隆興年齡小,陳旭日又不在他身邊,我這心裏正擔心呢。十天的時間,說長倒不長,這當口卻真耽擱不起。”


    董鄂妃心裏立刻慌張起來,隻勉強壓抑住,沒露在麵上。“陛下,這可怎麽好,隆興這般大小的孩子最容易招病,他平時傷風感冒發作的就比別的孩子頻繁……”


    宮裏阿哥公主好幾人都見過喜,得逃大難的就隻有三阿哥玄燁一個。她定了定神,急忙道:“那、皇上趕緊下旨調陳旭日回宮行嗎?不是說他的差事暫時告一段落,如今就等著十天後再做一次實驗確定效果?有他在隆興身邊,咱們平時再多加點小心,先度過眼前的這些日子要緊。”


    “頭前派去南苑的侍衛回報,陳旭日不但給別人種了疫苗,而且當著安親王和簡親王的麵,用同樣的手法給陳浩種了疫苗。可見他先前說的是真的:這法子縱是不管用,也不會給人帶來危險。不然他也不敢給自己的父親用上。”


    順治右手緊握成拳,重重一擊左掌,像是突然拿定了某個主意,“十天後的實驗照常進行,我現在就下旨召他進宮,一方麵守著隆興,一方麵——”他咬咬牙道:“給宮裏人種疫苗!”


    第一卷 眼花繚亂的世界--第二卷 禁宮水深 第二十一章 雛鳳(三)


    陳旭日當晚接到順治著令他第二天起程回宮的旨意。


    “十天後的實驗關乎這次預防天花的法子能否奏效,有多高的成功率,這可比今天的事重要多了。”


    回到屋裏,陳旭日情緒有些低落,對陳浩說道:“也不過是十天光景,皇上容我在這邊度過又能怎的?我還打算再過兩天,請哪位公公往上遞個話,看能不能挪出兩天回家小住,現在可就甭想了。”


    陳浩曉得宮裏不是好耍的地兒,兒子剛滿十歲,正是最活潑好動的時候。過年那會兒說話間就隱隱透露出日後行遍天下的意思,要他斂了性子,悶在後宮,的確憋氣的很。


    可皇命難違,自己也沒得法子。瞧他現在悶悶的沒了精氣神,雖然是真心疼,亦隻能違心勸道:“來日方長,不必爭這一時半會兒的。家裏一切都好。廚房的事有郭嫂子忙活,你管家爺爺回了南邊,那新來的馮慶是個踏實人,裏裏外外做的也不差。你娘騰出身子專心帶你二弟,還有桐月搭手,累不著。新月如今出息了,不但讀書看字沒有問題,日常開銷的帳目做的真叫一個齊整,你娘有她幫襯著,可是省了不少心……”


    絮絮叨叨說了半天,最後笑道:“咱家裏邊除了你,就屬新月變化最大。你娘開玩笑,說咱家這就要出個女秀才來了。新月隻說是你指教的好,哪,將來你二弟啟蒙,你這個做兄長的可得幫著指點指點才好。”


    陳旭日隻是笑。他不認為這個建議有多大的可行性,卻不是他不樂意,到底是與現下這具身體有血緣之親的一母同胞,血濃於水,天生就比旁人多幾分親近。隻不過——


    想起“母親”,陳旭日暗暗搖頭。不知道是不滿他年後的自作主張呢,還是家裏又添了新生兒分散了她母性的關注,總之,母子間互動多了幾分客套。


    在陳旭日來說,倒不是有心不去親近。怎麽說呢,心理上,要他把一個比自己還小的女人稱做母親,凡事畢恭畢敬,著實有些難為。他本來也不是那種八麵玲瓏圓滑周到、能不露痕跡討好別人的性子,況且如今就算有心彌補,兩下裏住著,也沒那個條件。


    提到家裏人,他想到眼下要緊的一樁事:“爹,聽說京城附近有人見喜?天花流傳的速度太快,這可不是小事。明天您務必抽個空兒回家,把疫苗給家裏人種上……”


    他這邊要回宮,那些個上午被他種了牛痘的人,仍舊要在這邊呆上一些日子,包括吳增。


    將入夜時,陳旭日抽了個空找吳增說話。


    他暫時還沒想到吳增將來能幫自己做些什麽,先前聽父親說新月學字做帳什麽的不但小有所成,而且甚有興趣,心裏倒是模模糊糊有個閃念。現在熟悉熟悉不是壞事。


    兩個人在星空下信步而行,陳旭日問他:“今天大家的情緒怎麽樣?”


    “還不錯。特別是看到你當眾給陳太醫種疫苗,大家的心就完全放到肚子裏了。”


    路過一叢灌木時,吳增揪了一根帶葉的軟嫩細枝在手上纏著玩,“現在大家最關心的是接下來還要做些什麽,什麽時候可以回家。”


    “應該還會呆上二十天左右罷,前後加起來肯定不會超過一個月。”十天後為了向世人證明牛痘的確管事,他要給這些人接種天花病毒。天花病毒大約有十天左右的潛伏期,到日子經過證明,他們就可以回家了。


    “這二十來天,我們什麽也不用做?”


    陳旭日笑道:“怎麽,閑下來不做活,大家不習慣?”


    “有點。咱們這些人從小手腳勤快慣了,這樣吃飽了隻管坐著發呆的生活,過個一兩天都覺得稀罕,久了真是渾身不舒坦,嗬嗬,簡直是天生的勞碌命。而且你也看到了,光是閑著已經無聊的很了,又沒有什麽活動空間。總不能日裏夜裏都困在房間裏,就去院子裏吹吹風說說話……院子裏圍了一圈柵欄當院牆,視野是開闊了,可那幾個站崗的軍爺讓人沒辦法放鬆。”


    吳增猶豫片刻,低聲道:“那十五個姐妹還都沒有嫁人,一個個大多到了要許人的年紀,收拾利索了,湊一塊還挺乍眼的。你是沒瞧見,那些個站崗的軍爺眼睛隻管往人家小姑娘身上瞅,這些個姐妹都是苦出身,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要不是家裏等錢用,也不會在這兒相聚。”頓了頓,又道:“下晌,有人告訴我說聽到一個絡腮胡子的軍爺指著一個姐妹對旁邊的人說,等這事完結,他就去那個姐妹家下聘,抬舉她當妾……”


    “什麽?”陳旭日攏緊了眉頭。


    這邊畢竟是皇家禦用的狩獵場,當值的人肯定不允許這幾十個男女沒了管束亂闖亂走,派人守著也算無可厚非。


    現在是男女授受不親的時代,這麽多未婚的少年男女有了接觸的機會,往好了說,到日子還家,指不定會成就幾對有緣人,往壞了想,也說不定會給某些人惹來些無妄之災。就好比現在吳增提的這茬,說起來卻要怪他想事不夠周全,當初隻盤算利用種痘的機會做點好事,未料想實際操作中竟有這檔子麻煩事。


    這邊的兵士,基本上都是在旗的。不是滿蒙八旗,也必然掛在漢軍旗下。一個個自命不凡,本就覺得比漢人高一等,哪裏會把這些來自貧家的漢人少年放在眼裏。若真要瞧上了哪個女孩,過後用下齷齪手段,實在太有可能了。


    一時間,雖然想清楚了,陳旭日也無良策可行。“你私下裏讓女孩子們自己當心些,至少有一點我可以保證,在你們留在這裏的日子,人身安全上不會有問題。離開這裏以後……”


    他想了想,此事因他而起,不管他最初的本意如何,此事到底因他而起,真要撒手不管,似乎也有點說不過去。嫁進旗人家做妾,至少在陳旭日看來絕對不是女孩子的好歸宿。但願那個人不是一時心血來潮,如果不是——“離開這裏之後,我再想想辦法吧。”


    送吳增回去,就看見小德子正隔著柵欄和一個小姑娘說話。


    走的近了,認出來,正是上午第一個站出來的那一位。


    “我叫紫蔻。”


    小姑娘倒是極大方的主動介紹自己的名字。月色映照下,那種落落大方的坦誠平靜,引得陳旭日一再打量。“你、好像比屋裏的哥哥姐姐們年紀都小?”


    “我是昨天傍晚新來的,十多位姐姐都認識了。最小的一個姐姐十一歲,比我還大一歲。”


    第一卷 眼花繚亂的世界--第二卷 禁宮水深 第二十二章 雛鳳(四)


    又回到皇宮了。


    遠遠的看到那高高的城牆,尤其是進了大門,一股窒息感油然而生。


    陳旭日覺得自己像被判了刑的犯人,剛剛放風歸來。


    “多看看別人是怎麽做的,凡事要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去做,力求做的幹淨漂亮。態度擺正一點,謙恭一點……”


    分手前,陳浩照例給了一通囑咐。


    陳旭日頻頻點頭。


    如果把進宮當成一項工作看,又有報酬拿,倒不是不可以。


    陳旭日抱怨的是,這工作假日太少了,好吧,假日少暫且忍耐,最考驗他耐性的是,這工作竟是二十四小時工作製。而且環境要求他必須要時時小心處處謹慎,否則會有性命之尤。


    想不幹都不成,整個一強迫性中獎!


    進了承乾宮,給董鄂妃見禮,就見她旁邊站著三位小姑娘,一身正經的皇族打扮。


    溫言慰問了他出宮辦差的辛苦,然後董鄂妃招手示意三個小姑娘站近,指著個子最高的一個道:“她叫英秀,承澤裕親王家的二女兒。”又指著旁邊兩個身高相仿佛的介紹道:“這個叫玉茗,父親你認識的,安親王嶽樂;這個最小的名字叫淑敏,淑敏是簡親王的閨女……”


    宮裏有規矩,不允許親生母子同居一宮。這是吸取曆朝曆代母以子貴或子以母貴,因而結黨亂政、母族勢大幹政的曆史教訓,而采取了這種違逆骨肉之情的宮規。


    但是,卻允許宮妃在自己宮中養育其他宮妃所生的皇子皇女、甚至親王的子女。當然,這是對宮妃的特殊寵幸,不是人人都有資格的。


    承乾宮裏,董鄂妃一宮主位外,沒有別的妃嬪、福晉和格格,就是因為這邊住了三位小公主。


    聯姻這種方式,從古至今一直是皇家籠絡地方和外族的一種手段。滿清入關前就立誌於把這種方式發揚光大,遠的且不說了,眼前如順治帝娶蒙古後妃,宗室女撫蒙古,建寧公主下嫁吳三桂之子吳應熊,等等,俱屬此類。


    順治這一輩的姐妹俱已出嫁,女兒年紀尚小,又折了老大和老三。從宗族裏挑了三位女孩入宮撫養,既是一種恩寵,也是為了長遠打算。將來這三位小姑娘都是要以皇族公主的身份出嫁,以另一種方式為皇家做貢獻的。


    英秀生於順治五年,十一歲了,她的父親是順治同父異母的哥哥,行五,承澤裕親王碩塞,已經過世。玉銘生於順治九年,七歲了,是安親王嶽樂的第二女(奇*書*網.整*理*提*供)。淑敏生於順治十年,年紀最小,今年隻有六歲,祖父是鄭親王濟爾哈朗第二子簡親王濟度。


    這些陳旭日早就從知書嘴裏聽到過。他並且還知道,三個小姑娘中,日後一個嫁了平南王尚可喜的兒子,一個嫁了靖南王耿仲明的兒子,另一個沒有印象,大概是依例撫蒙古嫁到草原上了。


    英秀年紀最大,照著當下滿人家女兒十二歲就可以出嫁的習俗看,十一歲的女兒家,已經稱得上是待嫁少女。滿人雖不像漢人一樣嚴守男女大防,入關後,尤其是順治推崇漢學,許多規矩還是要守的。俟董鄂妃給雙方做了介紹後,僅矜持的點頭致意,並不走近,嘴裏淡淡的回了個好。


    三姐妹中,她長相最普通。大骨架,麵如滿月,眼睛細長,不過是中人之姿,勝在一股恬靜不張揚的端莊氣質。


    氣質這東西最騙不了人,身居高位養尊處優,的確會培養出一股區別於普通人的氣質。至於那些生於貧家,整日裏為了生活忙忙碌碌的人,根本就談不上氣質不氣質,最多博一個小家碧玉的讚譽。


    可是——


    不知為什麽,這一刻陳旭日突然想起了昨晚說了會兒話的、名字叫做紫蔻的小姑娘。


    論出身自然是天差地別,際遇遠遠不能相提並論。但如果她倆人站一起,單以予人的感覺而言——紫蔻隻怕還在她之上!


    可見,天地鍾靈秀,並不是隻有富貴逼人才能造就女兒家的風采。


    “皇額娘,這就是皇阿瑪誇了好幾回的人呀?”


    隻有六歲的淑敏,眼睛中流露出好奇,然而並不上前來。


    回宮前父親專門囑咐過她,說她是鄭親王的嫡親孫女,身份尊貴,用不著對一個無功無名無份的漢家孩子假以顏色。“咱們家的地位是祖上真刀實槍、幾十年嘔心瀝血換來的,沒有一點虛的假的。他不過運氣好,給四皇子治了回病,以為自己從此就攀上了高枝?上不得馬射不得箭,好閨女,對他用不著太客氣,千萬別讓他小瞧了你……”


    想起父親的話,淑敏偏頭看了看姐姐,眼睛彎了彎,拍手笑道:“這位小哥哥安好。聽說您醫術高明?這可太好了,以後淑敏和姐姐生病了,您可得多費心哦,不要給我們開那些苦死人的藥吃……”


    陳旭日搖搖頭,拱手道:“好叫公主失望了,我不是醫生,您瞅瞅,我哪裏像是醫術高明的樣子了?生病當然要給專門的醫生看,太醫都是最好的醫生,良藥苦口,您應該相信他們的醫術。當然,能不生病最好,不生病就不用吃藥了。”


    玉茗性子最活潑,也不怕生,走上前來,繞著陳旭日轉了一圈,福了福身子,脆聲笑道:“玉茗見過均衡哥哥。早就聽皇額娘說,我們宮裏邊要來一位大哥哥,今天終於見到啦。這次回家阿瑪考我背書,”她嘴角翹了翹,做出懊惱的樣子,“我都沒有背好……大哥哥懂得多,以後有時間指點指點我好不好?要不,你幹脆做我的老師好啦,”


    陳旭日喜歡她這種鄰家小妹妹似的開朗性格,聽到她口口聲聲稱呼“大哥哥”,忍不住拿眼睛去看董鄂妃。


    董鄂妃點了點頭,“無妨。玉茗這孩子一向調皮,太後就喜歡她這模樣,說是年紀還小,不消用那些個規矩太過束縛她。”不知道安親王是怎麽跟女兒說的,這孩子昨天就巴著皇上,問以後可不可以跟新來的大哥哥請教學問。皇上向來對他胸中所知好奇,第一次出手救了他們的兒子,第二次拿出了預防天花的法子,那麽他必然還從天神那裏得到了別的指點。讓玉茗多跟他請教斷然不是壞事,指不定哪天就真能挖出什麽有用的東西來。


    陳旭日笑著低頭衝她搖搖手指:“指點可不敢當。依我現在的水平,想好為人師,就隻能是誤人子弟了。如果害得小公主下次背書背不出來,安親王會怪我的。”


    “才不會!我阿瑪說‘學習沒有年長年幼,也沒有誰先誰後,能夠到達一定程度者為成,少學淺學為小成,多學深學者為大成,成學問者為集大成。’玉茗相信,大哥哥一定是個好老師……”


    第一卷 眼花繚亂的世界--第二卷 禁宮水深 第二十三章 結怨簡親王(一)


    乾清宮,養心殿。


    陳旭日上陳預防天花的法子時,與順治的商議結果是:先給一批人種上牛痘疫苗,十天後,待疫苗在他們體內發生作用,再為他們種上天花病毒,以此來確定這種方法確實管用,之後再由順治這邊通令全國,在全國範圍內推廣。


    這其中,用天花病毒來檢驗這個辦法管用與否是至關重要、絕不可少的一道手續。


    因為天花潮來得急,漸呈席卷京城之勢,順治等不及十天後用天花病毒檢驗牛痘疫苗,而且天花病毒的潛伏期又是十來天,換句話說,他至少要等上二十天才可以。


    順治一邊召回陳旭日,一邊尋人商量,預備先在宮裏推廣疫苗,以應對眼下的天花流毒。


    東暖閣裏,候著四位王公大臣。


    親臨南苑狩獵場的安親王嶽樂和簡親王濟度都來了,陳旭日當眾種疫苗,他們倆個從頭到尾親眼得見,是一定要到場的。一位是赫舍裏索尼,三朝舊臣,累進一等伯世襲,擢內大臣,兼議政大臣、總管內務府。還有一位蘇克薩哈,侍衛內大臣,加太子太保。


    聽到皇帝說出自己的打算,四位大臣一時間都沒有作聲。


    順治等了一會兒,皺眉道:“今兒召你們來,既是告訴你們朕的打算,也想聽聽你們的意見。這會兒一個兩個都成了掩嘴葫蘆,那麽朕是不是可以認為你們這都是默認的意思?”


    索尼略做思索,拱手道:“這牛痘疫苗麽,安親王和簡親王親眼見過,最有發言權。兩位王爺不妨說說自己的意見,我等也有個參考。”


    “我和安親王親眼見過,這不假,統共看到了什麽,回來跟你們一五一十都說的清楚,並無遺漏。”


    簡親王濟度回了索尼的話,又向順治回道:“牛痘疫苗能預防天花,從頭到尾就是陳旭日一個人說的,究竟有沒有成效,誰都不知道。昨兒從狩獵場回來,奴才立即去太醫院找了幾個人詳細問過,太醫們都說,牛痘能預防天花,從來就沒有人聽說過,按著醫理來推論,不應該存在這種現象。這牛痘說白了,是牛生的一種疾病,把牛生的病往人身上接種,還說這麽做能預防天花,這不是開玩笑嗎?皇上、太後和宮裏各位娘娘是金貴之體,萬萬不能冒這種險。”


    安親王嶽樂道:“簡親王多慮了,天生萬物,而萬物相生相克,所以說天花絕對不是無敵的,隻是到現在為止,人們還沒有找到對付它的法子。陳旭日既然敢獻上這個方法,肯定有他的道理。”


    “安親王是認為陳旭日的法子管用了?牛患了牛痘,主人都要想盡辦法讓它痊愈,如今卻好,換成想辦法讓人來生以前隻有牛才會生的病……這對人的身體有什麽好處,現在大家沒看著,可既然是疾病,就一定對人的身體有壞處。”


    “至少目前為止,看不出在人的身體上接種一點牛痘會有什麽危害,在南苑時,隨行的幾位太醫是太醫院最好的醫生,他們證明,那麽一丁點牛痘,不會給人帶來關乎生命的危險。何況這個預防天花的法子,是陳旭日得自天授,事急從權,相對於染上天花的顧慮來說,先接種牛痘,也未嚐不可。”


    濟度打鼻子裏哼出一聲,正待再辯,順治擺手道:“行了,你們的意思朕聽明白了。索尼,你怎麽看?”


    “既是得自天授,想必應該有一定的道理。”索尼不慌不忙躬身道:“隻是奴才以為,這事急不得,皇上不妨緩上一緩。總須等到南苑那些人證明這牛痘確實對人體沒什麽危害,而且確實能夠預防天花再行推廣接種為好。”


    頓了頓,又道:“昨兒聽了簡親王的話,奴才也使人找了京城數位頗有些名氣的醫生來問。他們無一例外,都表示牛痘預防天花確實沒聽說過,不過,其中有一個人交代,他聽說南邊有些地方流行種‘人痘’。就是利用天花患者痘痂製備的幹粉,引起正常人輕度感染,以後就終生不用懼怕得天花了。他同時還說,這種方法有相當的危險性,不是人人都有好運氣,有些人會引起嚴重的反應,真的感染上天花去世。奴才自己想了一宿,這牛痘的預防法子,或者跟這人痘的法子有異曲同工之妙,說不定還真能管事。皇上,種人痘很危險,就是由那最高明最有經驗的醫生來接種,感染天花的危險性也不小,由此推之,這種牛痘,未必就沒有危險,何況效果如何,眼下還不好說,皇上切不可操之過急。”


    順治默然半晌,目注另一個始終不曾開口的人道:“蘇克薩哈,你的意思呢?”


    蘇克薩哈屬正白旗,原本依附多爾袞。多爾袞死後,順治親政,朝局劇變,他出來告發說多爾袞有謀逆之心,且殯殮服色違製等,引發朝野清算多爾袞,因此受到順治重用。


    但是,由於蘇克薩哈是從多爾袞那邊分化出來的,索尼、鼇拜等兩黃旗大臣都瞧不起他,他也就越發謹慎,凡事常揣磨上意行事。這時見問,方躬身答道:“奴才以為,索大人言之在理。不過,皇上您對這些一定知之甚詳,想的比咱們這些人還要周全。之所以無視這些顧慮,要先行在宮裏推廣牛痘疫苗,無非是焦心眼下天花大肆流行,就如安親王所言,事急從權耳……”


    濟度聽他說了半天,沒說到點子上,不耐煩道:“蘇克薩哈,皇上問你話呢,你兜來兜去淨賺***了,麻利點兒說明白自己怎麽個想法就好。”


    “皇上,奴才的意思,這牛痘方子是陳旭日所獻,您不妨召他來問問清楚。如果確實對人體沒有什麽大的傷害,絕對不會像索大人說的‘人痘’那樣危險,眼下倒是可以考慮……”


    嶽樂讚同道:“是了,皇上,您應該把陳旭日叫來問問,畢竟這事,他比咱們要清楚的多。”


    濟度肅容道:“奴才反對!這是關乎安全的大事,陳旭日不過一個十歲的小孩子,他摻合進來不合適。宮裏邊是何等重要的地方?這麽多人的性命安全,交給一個小孩子做決定,豈不是太過荒唐?皇上和太後乃萬金之體,一舉一動關乎國體,萬不可由著小孩子兒戲……”


    陳旭日被傳到東暖閣之前,屋裏的幾個人分成不同的意見:濟度堅決反對;索尼不讚同現在種痘,堅持要等到二十天以後看過實際效果再說;嶽樂認為兩害相較取其輕,可以一試;蘇克薩哈搖擺不定。


    第一卷 眼花繚亂的世界--第二卷 禁宮水深 第二十四章 結怨簡親王(二)


    陳旭日在紫禁城住過些日子,不能說適應了這裏的生活,起碼那一排排一棟棟大殿再不能使他心生敬畏。順治、孝莊等凡人需仰望的人於他來說,從古人變成今人,除了穿的華麗點莊重點排場大一點煩瑣一點,也並不覺得有什麽別的不同,在他隱而不喧的內心深處,絲毫不覺得他們有什麽比自己高一等和值得炫耀的地方。


    皇帝尚且如此,其餘親貴大臣麵前,禮數周全外,畢恭畢敬是談不上的。


    濟度就見不得他這份不卑不亢,仿佛他和自己這些人可以平等對話的樣子,就連居功至偉的範文程、洪承疇等漢大臣,尚不敢這樣泰然自若。他憑的什麽?不過是湊巧救了董鄂氏的兒子,皇上推恩未免過重。財帛賞賜外,竟破例允他入宮陪王伴駕——那皇四子破例在董鄂氏身邊撫養,而承乾宮是順治最常去的地方。畢竟是個漢人,長此以往,實難說會對皇帝造成多大的不良影響。


    這些暫且可以不去考慮,眼下第一要緊的是,務必不能使皇帝意氣用事,聽一個十歲孩子的話,把牛身上的疾病主動往人身上引,嫌日子過的太舒服還不夠折騰不成?偏這皇帝性子奇怪,素來聽不進忠言,最喜親近那些個漢臣,身邊最信任的是安親王這樣傾向漢化的人,也還罷了,現在竟要聽取十歲孩子的話,傳出去,豈不是笑談?


    “陳旭日,皇上問你話,你可要思量好了再回答,狂言後果,不是你和你和你的家人能承擔得起的。”


    陳旭日躬身道:“是,謝簡親王提醒,小民一定謹記。”


    順治眼中微露不悅,卻沒有發作,向他問道:“陳旭日,眼下天花在京城又開始流傳,朕打算讓你給宮裏的人種牛痘,你可敢接旨麽?”


    陳旭日借著思量的工夫,眼角餘光不著痕跡在身畔幾個人臉上一一看過。簡親王就差把反對兩個字刻在腦門上了,索尼眉頭微攏,顯見得並不讚同。


    他心裏有數,立即道:“小民敢接旨!”


    索尼提醒他道:“你可要想清楚了,牛痘疫苗未經檢驗,後果如何,殊難預料。倘若事成,自然記你一份天大的功勞,如果出了什麽岔子……”


    “謝索大人提點,小民既接下了這趟差使,就當盡心竭力為皇上分憂,為萬民謀福,不能計較個人生死榮辱。”


    濟度打斷他的話,“哪個要計較你的生死,你區區一條小命,抵得過誰?你有幾成把握,憑的是什麽敢在禦前這般大包大攬?倘若出了亂子,便是把你,包括你的家人千刀萬剮,也不抵事。小小年紀,萬不可憑著一時頭腦發熱,衝動行事,你不知道嗎?”


    話中威脅之意,讓陳旭日聽的連連皺眉。卻仍是耐了性子回道:“牛痘絕對不會給人帶來生命危險,這點皇上和簡親王,包括諸位大人,不妨請教太醫,當知道小民所言不虛。簡親王,你來看——”


    他擼了袖子露出胳膊道:“小民年紀小,卻不是不知輕重之人。這牛痘疫苗,小民第一個為自己接種上了。好叫簡親王知道,小民的父親是醫者,從小父親教晦我說:醫者父母心。有醫無類,務必要慎重對待任何一個病人。小民幼承庭訓,不止不敢拿宮裏任何一個人的安危開玩笑,也不敢拿皇上治下的百姓的性命開玩笑。小民得天神指點,如果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都不敢用,又哪裏敢給別人用。”


    順治走近,仔細看過他胳膊上留下的痕跡,責備道:“你膽子也太大了,要知道你的命可不是你一個人的,你最重要的差使是陪伴四皇子……這次做了也就做了,念你一片誠心,朕不怪罪你,下次不可如此輕忽大意。”


    嶽樂點頭笑道:“如此宅心仁厚的孩子,怪不得竟獨得上天青眼,難得他一心為皇上辦事,真乃四阿哥之福,皇上之福,我大清之福啊。”


    “安親王休要把他捧到天上去,小心摔著了他。”濟度卻冷嗤一聲,衝順治拱手稟道:“皇上,這陳旭日果然是小孩子,他隻知道牛痘與人性命無礙,卻不曾考慮到,萬一這同種人痘一樣,有傳染性,他這一回宮,後果該是何等嚴重?此乃大不敬,理當嚴懲。皇上寬厚不加追究,還要讓這樣一個行事衝動的人給宮裏種痘,實在太過冒險了,奴才堅決反對到底!”


    陳旭日覺得自己已經夠委曲求全了,如此還要承受濟度的橫加指責,再也忍不住道:“身體發膚授之父母,小民自是知道該珍視生命。簡親王,在您眼裏,您的生命肯定比小民來的貴重,可是在小民眼裏,小民的性命比您的性命更重要。倘無把握,小民絕對不敢在自己身上種痘。”


    他、他竟敢這麽跟自己說話?當著皇帝的麵,竟然說他區區一條草命比自己來的重要,濟度簡直要出離憤怒了,“放肆!”


    陳旭日毫不回避他的眼神,抬頭道:“簡親王口口聲聲說冒險,隻不知在簡親王眼裏,得天花的危險和種疫苗相比,到底哪個更危險?陳旭日隻是一介布衣,沒有祖蔭可以依靠,一落地就有一份普通人一輩子修不來的福份,不求聞達於各位達官顯貴,也沒盼著千秋萬世留名。是,我年紀小,可我不是傻子,好比這避痘一事,皇上問計,我大可像王爺一樣,一推不理,隻說自己無有主張,我難道是吃飽撐著了,冒著開發疫苗的風險,冒著為人種疫苗的風險,拿自己和一家人的生命去開玩笑?”


    人要清楚自己的身份,識實物者才為俊傑。要知道什麽事能做,什麽事不能做,什麽話可以說,什麽話不可以說,什麽人,絕對不能夠得罪。


    凡事要忍,但一定要有個底線,否則就不是俊傑,而是懦弱,是窩囊廢了。


    他適時擺出一副受了委屈逞強倔強的樣子,最後道:“小民知道自己出言不敬,請皇上降罪!”


    順治看著濟度青白交錯的臉,心裏隻覺得一陣舒坦。這個簡親王,仗著自己鐵帽子親王的身份,慣會在朝堂上拿喬作勢,陰奉陽違,今兒活該他吃個軟釘子。


    “陳旭日,朕能理解你的心情。小孩子嘛,受了委屈,情緒一激動,搶白兩句總是難免的,簡親王大人大量,不會同你一般見識的……濟度?”


    濟度胸膛起伏幾下,勉聲道:“是,奴才遵旨。”


    “朕覺得這孩子說的在理,種痘於人沒有大礙,比起天花的威脅,這點子風險算不了什麽。這事就這麽定了,陳旭日,朕命你立即著手給宮裏人種痘。”


    “小民定當全力以赴!”


    陳旭日朗聲道,無視簡親王陰沉的臉色。


    他一向是個不信命的人,但是有的時候有些事情你真的無從選擇。他從來就沒有奢望過自己在這裏可以一帆風順,也早就料到了必然會是困難重重。


    既然沒得選,就隻有迎難而上。就算前方地雷遍地,流彈橫飛,他也必須走下去。他隻希望可能引起的後果不太要糟糕,能在他的接受範圍之內。


    第一卷 眼花繚亂的世界--第二卷 禁宮水深 第二十五章 密謀(一)


    出了東華門,濟度陰著臉從王府候著的人手裏接過韁繩,一語不發,策馬飛馳而去。身後侍候的人不敢怠慢,急忙跟上,生怕被主人拉下。


    濟度帶著一肚子怒氣回到自己府上。


    “小孩子嘛,受了委屈,情緒一激動,搶白兩句總是難免的,簡親王大人大量,不會同你一般見識的……”


    一想到順治輕描淡寫的態度,濟度氣就不打一處來。


    且不說祖上的功勞,單是自己,幾年來,他出生入死,馬不停蹄領兵出征,下江南,征四川,平定福建海寇,為大清立下多少汗馬功勞。


    如今一個黃口小兒,就敢當著他的麵,說什麽“自己一介布衣,沒有祖蔭可以依靠,一落地就有一份普通人一輩子修不來的福份……皇上問計,我大可像王爺一樣,一推不理,隻說自己無有主張……”


    這和指著他的鼻子打他的臉有什麽不一樣?豎子之言,豈不是暗示說他完全靠了祖蔭靠著投了個好胎才有了今天,治療天花,他不是沒有法子,是一推不理——


    真、真是氣死他了!


    “一個小小的漢家子,竟比我這堂堂親王的話還有份量!順治啊順治,我們一家沒日沒夜為你打天下,如今江山坐穩了,你卻翻臉無情,縱容一個小小的賤民對我冷嘲熱諷!”


    濟度越想越氣。


    自家王爺怒氣衝衝回府,顯見得心情十分糟糕,侍候的人越發加了幾分小心,一個綠衣女侍小心奉上一杯參茶。


    濟度氣的心燥口渴,拿起欲飲,卻被燙著了舌頭,這下子心頭火“呼”的一下被引燃了,連湯帶盞劈頭蓋臉摔到女侍身上,“想燙死本王嗎?該死的賤婢,憑你一個小小漢人賤婢也敢對本王無禮?連點子小事都做不好,本王府裏淨養了些吃白飯的廢物。來人,拉出去給我打,重重的打!”


    “王爺饒命,饒了奴婢這一遭,奴婢知錯,奴婢再也不敢了……”女侍被潑了一身,這季節不比冬天,隻穿了一襲單衣,身上被潑到的地方立時一片火辣辣。她顧不得燙,立即跪下哭著磕頭求饒。


    哭饒的聲音傳進濟度耳朵裏,惹的他更加心煩,“砰”的一腳揣翻了旁邊一張椅子,一迭聲喊道:“人都死幹淨了嗎?還不給本王拖出去,是不是都想吃板子?”


    聞聲進來的人再不敢怠慢,利索的把女侍腳不沾地的拖帶出去,須臾,外麵隱隱傳來尖銳淒慘的哀號聲。


    “這是怎麽了,怎麽一回來就這麽大的火氣?”


    簡親王嫡福晉博爾吉吉特氏叫來跟隨的侍從問道。


    “回福晉的話,小的也不清楚。小的們在宮門口候著……爺出來心情就不好。”


    博爾吉吉特氏擺擺手,示意他們下去。曉得了,必是在宮中同哪位大人,或是皇上政見不和嗆嗆起來了。


    另一個女侍端著杯盤正在門外躑躅,一臉的彷徨不安,惟恐自己步了上麵那位姐姐的後塵,觸了爺的楣頭。


    “給我吧。”博爾吉吉特氏伸手示意。


    女侍如蒙大赫,鬆了口氣,趕緊把參茶送到福晉手裏,行禮後以最快的速度溜了。


    博爾吉吉特氏啟蓋吹了吹參茶冒出的熱氣,又試了試溫度,遞過去道:“王爺,您這是跟誰生氣呢?今兒天氣熱,大中午的,快喝杯茶敗敗火,沒的氣壞了身子,還不是自己難過?”


    簡親王濟度共有一位嫡福晉,兩位側福晉,三位庶福晉。其中嫡福晉和兩位側福晉都姓博爾吉吉特。


    嫡福晉博爾吉吉特氏是孝莊太後的娘家人,來自科爾沁草原,多羅貝勒綽爾濟之女,和中宮孝惠皇後、淑惠妃是親生姐妹,生有一子一女,女兒撫養宮中。


    “頭前淑敏回府小住,妾身一時歡喜,盡顧著陪女兒,疏忽了府裏內務。王爺且消消氣,回頭臣妾找兩位妹妹商量,給府裏的管事們立立規矩。”


    外頭的哀號聲已經聽不見了。濟度輕哼一聲,“要緊得盯上一條:嚴禁那些個漢屬下人們頂嘴犯上,但凡犯了這一條,甭管是誰,一概亂棒打死不論!”


    博爾吉吉特氏仔細看了他一眼——這會兒臉色也不見好,顯見得頭前真是憋了一肚子火氣,氣的狠了,那奉茶的女侍卻是撞上槍口,做了一回出氣桶。


    她在肚裏尋思:“聽這意思,竟似哪個漢人惹上了王爺。他剛打宮裏出來,路上沒停,到底宮裏哪個漢人有膽子惹怒爺呢?”


    父親是孝莊太後的娘家侄子,母親是孝莊太後的親生女兒、當今皇上的同胞姐姐,而自家姐妹又是中宮皇後,博爾吉吉特氏便享有隨時入宮的特權,因而對宮裏情形較為熟悉。


    “爺是男人,宮中女眷是沒機會得罪他的。侍候的太監雖說都是漢人,也沒有人真敢給爺臉色看,就算是吳良輔,經過上月的風波,不過倚仗著皇帝的寵信揀回一條小命,剛剛取消了禁足令,絕對沒膽子撕破臉跟爺對上。還能有誰呢?”


    思量了一番,沒有頭緒。“皇上今兒召爺入宮議政,又老話重提,想立董鄂氏的兒子為太子不成?”董鄂妃進宮獨得偏寵,完全奪走了蒙古後妃的風頭,姑姑被廢作靜妃,妹妹頭前又差點被廢,博爾吉吉特氏同氣連枝,自然對這個女人痛恨非常,連帶著堅決反對立她的兒子當太子。在立儲的問題上,濟度向來是反對順治決策最厲害的人之一。


    聽到博爾吉吉特氏問到這個,濟度打了個機靈,忽然想起一個要緊的問題來。


    陳旭日憑的什麽名目進入後宮?不過是四阿哥的“守護神”。天命之子,天命的守護神——真假且不知,隻這名頭就夠唬人的。


    正月裏,陳旭日救了那繈褓中的小嬰兒一命,雖說知情的人嘖嘖稱奇,不知情的人捕風捉影越傳越邪乎,到底有個理由掰扯: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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