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勝男正眼也不瞧他,卻對唐曉瀾冷冷說道:“唐大掌門,這是你的地頭,現在有人攪局,你怎麽說?咱們要不要再來比過?”


    唐曉瀾歎了口氣站起身來,緩緩說道:“厲姑娘,我承認你的武功遠勝於我,還比什麽?”聲音甚是蒼涼,在場各路英雄,人人替他難過。


    厲勝男忽地仰天大笑,說道:“唐大掌門,你不是輸給我,你是輸給了我的喬祖師,你知道麽?我是三百年前喬北溟的隔世傳人!喬祖師呀,我已遵照你的遺言,將張丹楓霍天都的傳人打敗,你心願已還,地下亦當瞑目了!”眾人這才知道,厲勝男此戰原來是為師門爭榮,是為喬北溟一雪三百年前敗給張丹楓的恥辱!


    金世遺走到了她的跟前,輕聲說道:“勝男,你現在亦已心願得償,成為你久已渴望的武林第一高手了,你還要什麽?我望你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厲勝男冷笑一聲,淡淡說道:“金世遺,我也要問你:你要什麽?”


    金世遺道:“穀之華並未得罪過你,你何苦將她弄成半死不活?”


    厲勝男板起麵孔道:“這麽說,你是來向我要解藥的是不是?”


    厲勝男是明知故問,金世遺無可奈何,隻好點點頭道:“為了這個解藥,我已經找你兩年了。”


    厲勝男道:“你要解藥麽?行呀,有例在先,你與我也比三場就是!”


    金世遺慍道:“你這是什麽話?你不看在今日的金世遺的麵上,也當看在往日的金世遺的麵上,你難道自以為武功蓋世,便完全不念往日的情分了麽?”


    金世遺不說猶好,這一說更如火上加油,但見厲勝男雙眼一翻,眼中真似要噴出火來,她瞪了金世遺一會,卻忽地縱然狂笑道:“金世遺呀金世遺,原來你也有求我的一天!你還有臉皮跟我講往日的情分?哼,哼,好在我今日的武功已遠勝於你,要不然,隻怕你一上來便要打我罵我,還會低聲下氣向我哀求麽?”


    金世遺氣得雙眼翻白,叫道:“你、你、你、你……”一口氣說了幾個“你”字,沒法說得下去。


    厲勝男冷笑道:“我怎麽?你早說過與我恩斷義絕,卻還要我念什麽情分?”其實這“恩斷義絕”四字,是厲勝男自己說的,金世遺可從沒來說過。但是金世遺現在氣怒交並,厲勝男一口反咬他,他也沒有心情反駁了。


    厲勝男又道:“不錯,你提起了往日,那時候你的確對我很好,我也在思念昔日的時光,可惜時光不會倒流,現在的金世遺已經不是過去的金世遺了。”她這幾句話用天遁傳音之術說給金世遺聽,旁人隻見她嘴唇開合,卻不知道她說的什麽?


    金世遺聽她說得甚是辛酸,忍不住也覺有些傷感,當下也用天遁傳音之術低聲說道:“過去了的已經過去,算我對不起你,咱們兩人走不到一路,這是已成定局的了!但求你賜我解藥,我一生一世都會感謝你的恩德!


    厲勝男比了三場之後,本來就已麵無血色,這時更是慘白如紙,忽地雙眼一睜,狠狠說道:“原來你對這幾顆解藥,竟是看得如此重要麽?”金世遺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激起了她的妒意,可是他心裏的說話,從來不會向厲勝男隱瞞,而且即算他不說,厲勝男也會知道他心中所想的是什麽。


    厲勝男這樣責問,金世遺隻有默然無語。厲勝男咬牙說道:“好呀,金世遺,你好!我恨不得殺了你!哼,哼,要是我不念在你往日的情分,剛才那一箭,憑著你的功力,你以為你接得了嗎?”金世遺熟悉厲勝男的脾氣,知道事有轉機,急忙說道:“多謝你手下留情。你若當真這樣恨我,我取了解藥之後,任憑你將我如何處置,要了我的性命,我也情願。”


    厲勝男冷笑道:“說來說去,萬語千言,總是不離解藥。嘿,嘿,也難怪你這樣著急。我這五毒散的毒性日益加深,現在她還隻是半死不活,再過一些時日,劇毒侵入她的髒腑骨髓,你就是把所有的天山雪蓮都摘了給她,也無濟於事。你這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兒,終須全身潰爛而亡!嘿,嘿,我為何要取你的性命?讓你瞧著她那樣死去,不更好麽?”


    金世遺知道她是在宣泄她自己心中的怨氣,但聽她說得這樣狠毒,也禁不住肌膚起粟,隻怕她積怨難消,當真說到做到。


    金世遺慘笑道:“若真是那樣,這世界上也不會再有我了。讓你一個人痛快去!嗯,勝男,就算我對不起你,那也隻是我的事情,你為何要害及無辜?”


    厲勝男道:“好呀,你既自知對不起我,就這樣空口來向我求取解藥麽?”


    金世遺怔了一怔,不知她是什麽意思,厲勝男道:“你認不認錯?”金世遺道:“當日我在嵩山上,因為一時暴躁,對你無禮,這件事我向你認錯。”心中卻在想道:“至於我歡喜穀之華,這是根本談不上什麽錯不錯的。”


    厲勝男麵色稍見緩和,“哼”了一聲道:“你今天不再倔強了吧?好,你若是有心向我認錯,當著天下英雄之麵,你自己應該知道該做些什麽!”金世遺茫然重複她的話道:“什麽?”厲勝男冷笑道:“你這樣快就忘記了嗎?”


    金世遺驀然想起,那次打了她一記耳光後,她一怒之下,與自己絕交,曾有言道:“終有一天,我要你跪著求我!”想起此話,金世遺登時心頭大震,定了眼晴,四目交投,隻覺厲勝男的目光冷酷之極,麵上木然毫無表情。


    金世遺生成傲骨,從來不肯下氣求人,當年他有生命之憂,尚不肯向唐曉瀾求取雪蓮,可見一斑。但現在是穀之華有了性命之憂,不由得他不向厲勝男屈服!


    旁人見他們兩個嘴唇開合,說話無聲,神情瞬息百變,一會兒似是在爭吵什麽,一會兒又似是蜜意輕憐,互訴衷曲。眾人看得十分納罕,都在竊竊私議。馮琳低聲對她姐姐說道:“金世遺果然不是個好東西,幸虧沁兒沒有嫁他。”江南也在低聲對他妻子說道:“瞧這模樣,倒像是小兩口子拌嘴,唉,我隻擔心金大俠給這妖女迷了!”


    金世遺卻在心裏想道:“我打了她的耳光,這本來是我的不是,兩年來我已一直為此後悔。何況現在是為了之華妹妹?”


    就在眾人竊竊私議之中,忽聽得金世遺大聲說道:“殺人不過頭點地,好,我現在向你跪下了,求你高抬貴手,賜予解藥!”


    他是遵照厲勝男的心意,當著天下英雄麵前,向厲勝男磕頭認錯!這幾句話並非用“天遁傳音”,人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江南大叫一聲,掩住了麵孔,李沁梅低下了頭,不敢觀望,心中歎道:“可憐的世遺哥哥!”


    在場的各路英雄,都感到氣憤難忍,但都是無可奈何!頓時間,人人都似受了催眠,個個低下了頭,不忍見金世遺受辱。


    金世遺虎目含淚,身軀一矮。雙膝彎下,厲勝男不待他跪倒地上,忽地衣袖一卷,登時將金世遺扶了起來,笑道:“你的大禮我心領了,男兒膝下有黃金,我不願你受天下英雄恥笑。”衣袖一鬆,金世遺站直了身子,隻見厲勝男也正在襝衽向他還了一禮。金世遺顧不得羞慚,連忙問道:“現在你可以將解藥給我了吧?”


    厲勝男冷冷說道:“你向我賠了大禮,咱們之間的梁子已解,我不會向你再報當年那一掌之辱。但亦不過僅僅如此而已,卻與解藥何關?”這幾句話淡淡道來,登時把金世遺嚇得呆了!


    厲勝男“噗嗤”一笑,忽地轉過一副口吻,柔聲說道:“瞧你急成這個樣子!當真是把這幾顆解藥看得比命根子更重要麽?本來我可以給你,隻是卻有一樣為難!”


    金世遺怔了一怔,連忙問道:“有何為難之事?”厲勝男道:“你忘了我們厲家的規矩麽?”頓了一頓,重新用“天遁傳音”之術說道:“當年你與我到了火山島,我大伯父為什麽要殺你,你還記得麽?我們厲家決不容許外人得知我家的秘密,更決不容許外人分享我家的東西。為此,他當時幾乎就要把你殺了,至於後來何以饒你,這原故你自己應該明白。”


    這番話話中有話,金世遺當然明白。要知以厲家和喬家的關係,凡是屬於喬北溟的武功典籍,厲家是早已把它當成自己的東西了。那本百毒真經,最初雖然是屬於七陰教主的,但後來給喬北溟搶去,傳之厲家,所以厲家當然更有理由把它當作自己的家傳秘典。現在自己雖然是僅僅向她求取解藥,但這已涉及了百毒真經的不傳之秘,按照厲家的家規,就不能拿給外人,除非是他家裏的人,親自拿解藥去救。


    金世遺做夢也不會想到厲勝男竟會搬出這一條古老的家規!當年厲勝男的伯父不殺他,那是因為厲勝男認他做丈夫;現在厲勝男搬出這條家規,那隻能有一個用意,——那就是要金世遺認她做妻子,她才肯交出解藥!


    這刹那間金世遺呆若木雞,心中亂成一片!厲勝男雙眼朝天,似是自言自語地冷冷說道:“我自小就不信命運,我想要的東西一定要拿到,我想辦的事情一定要辦到,即算是命中注定,我也一定要盡力挽回!”


    在場諸人之中,李沁梅是最關心金世遺的人,她雖然聽不見他們的談話,但是從金世遺的神情中已隱隱感到有些不對,正自憂疑,忽見金世遺離開了厲勝男,竟是緩緩地向自己這方走來。


    馮琳吃一驚,馮瑛低聲說道:“妹妹,你別擔心,他決不會做無禮之事。讓他們談談,倒可以讓沁梅了卻一重心事。”


    李沁梅眼中滿是淚水,又是歡喜,又是有點心傷。金世遺走到她麵前,說道:“妹妹,你大喜啊!恕我來得遲了。”李沁梅呆了半晌,說道:“你回來了就很好,你什麽話也不用說,我一點也不怪你。”金世遺道:“你今天大喜,我沒有什麽寶貴的禮物給你。幾年來我在海外撿來了一些小玩意兒,聊表心意。”說罷,拿出了一個匣子。


    李沁梅打開匣子,裏麵間成一格一格,分別放有貝殼、羽毛、小石子、種籽等等零星玩意。金世遺道:“這是翡翠鳥的羽毛,可惜不能捉一隻給你玩;這是海鷗的翎,比大雪山的鶴翎還美,還有我在蛇島所拾的貝殼,各種各樣的色彩都有;這些小石子是在火山口拾的,你摸一摸看,是不是覺得好像還有點燙手呢?這些都是海外奇花的種籽,我也不知道名字,你試在溫泉附近來種,看能不能開花結果?”


    李沁梅和金世遺最初相識的時候,還是個淘氣的小姑娘,最喜歡新奇別致的小玩意兒,當年他們走過大雪山,李沁梅便常常要金世遺幫她捉鳥兒、摘野花、撿石子。


    李沁梅淚盈於睫,心道:“原來他在海外也未曾有一天忘記我!唉,我在他的眼中,一直是他的小妹妹!”李沁梅捧著這個匣子,雙手微微顫抖,有幾分傷感,但更多的是感激之情。鍾展看在眼中,心上的愁雲盡去,想道:“我早已看出,他們本來不過是兄妹的情誼。隻是沁妹以前年紀太小,是什麽樣的感情,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一滴晶瑩的淚珠從沁梅的眼角滴下來,半晌說道:“這份賀禮,比什麽都寶貴,世遺哥哥,多謝你啦!但願過不了多少時候,我們也可以喝到你的喜酒!”


    金世遺苦笑道:“你今天便可以喝到我的喜酒!我正是來和你商量——”李沁梅這一驚非同小可,禁不住叫道:“什麽?你,你,你——你今天便要請吃喜酒?”頓然間她明白了,金世遺今天要娶的是厲勝男而不是穀之華!


    金世遺極力抑製激動的心情,低聲說道:“不錯,我今天便要請你吃喜酒。隻是這事是剛剛決定,我一時準備不來,所以要和你商量,借你的地方,借你的東西,借你的酒菜,給我行婚禮,宴賓客!


    李沁梅呆了一會,道:“這是終身大事,你想清楚了麽?”金世遺淒然說道:“想清楚了,你還不知道嗎?除了這條路,我已經是沒有其他的路好走了!”


    李沁梅當然明白,這完全是為了穀之華的原故。她一百二十個不願意金世遺與厲勝男結婚,但是,她也像金世遺一樣,更不願眼睜睜地看穀之華死去。


    李沁梅嘴角噙著淚珠,強笑說道:“這麽說,世遺哥哥,我也要恭喜你啦。想不到咱們竟在同一日成婚,你舉行婚禮所需要的東西樣樣都是現成的,新房也立刻可以再布置一間,你盡管借用。”


    金世遺和李沁梅的談話,人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人叢中有人哭出聲來,那是江南。鄒絳霞附著他的耳朵說道:“人家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哭什麽?”江南抽噎說道:“我隻是替穀女俠傷心。”淚珠如雨,一時之間,哪能止得?鄒絳霞慌了手腳,急忙將他遮住。厲勝男神色漠然,對這一切恍如不聞不見。


    金世遺走到唐曉瀾麵前,恭恭敬敬施了一禮,說道:“我無父無母,又無親人長輩,唐大俠,你願意替我做主婚人麽?”


    唐曉瀾怔了一怔,凝思片刻,說道:“令師在世上的朋友,隻怕也隻有愚夫婦等有限幾人了。我一向把你當作子侄看待,你今日得和天下武功第一的女英雄結婚,我很替你高興,主婚之事,義不容辭!”


    唐曉瀾肯替他們主婚,很出一些人意外。他們哪裏知道,唐曉瀾乃是另有苦心,要知厲勝男現在的武功,已是無人能夠製服,他深知金世遺心地善良,但願厲勝男與他成婚之後,能夠改邪歸正,免至為害武林。


    厲勝男走了過來,襝衽施禮,說道:“多謝唐大掌門不念舊惡,賜惠成全。”跟著又對金世遺道:“你好糊塗,怎麽還不邀請賓客?”金世遺就似給她牽著線的傀儡似的,木然毫無表情,轉過身來,麵對各路英雄,作了一個羅圈揖,說道:“今日我與厲姑娘成婚,請各位賞麵,喝一杯酒。”說了之後,周圍靜寂如死,竟是沒一個人出聲回答。


    唐曉瀾道:“今日我家是雙喜臨門,兩對新人,一對是我的徒弟和甥女;一對是我的金賢侄和天下武功第一的女英雄。哈,哈,這當真是百世難逢的武林佳話,請各位同至寒舍,賀喜新人。”


    眾人一來見唐曉瀾出麵,二來這席喜酒,也是李沁梅和鍾展的喜酒,於禮於情,斷無來作賀客,卻不喝喜酒就走之禮;三來,他們也都懷有好奇之心,雖然個個都憎恨厲勝男,卻也想看看這個女魔頭的婚禮。


    當下各人都跟隨唐曉瀾,重回禮堂。但氣象已是大大不同,在賀鍾李成婚之時,那是喜氣盈門,人人笑容滿麵;現在卻是個個沒精打采,尤其邙山派的弟子,更是又憤恨,又悲傷。江南走到禮堂的門口,忽地大哭道:“她就是殺了我,我也不願看著她與金大俠拜堂!”鄒絳霞嚇得麵無人色,急急忙忙將他拉下,埋怨道:“你不去就不去,大叫大嚷做什麽?”好在厲勝男似乎毫不注意,她與金世遺手牽著手,走進禮堂,未曾回頭一望。


    禮堂上那對紅燭尚未燒殘,唐曉瀾叫人補插一對紅燭,厲勝男的侍女上來說道:“請小姐更衣。”她的新房剛在布置,李沁梅雖然極不願意,也隻得帶她到自己的房中去換衣服。


    鍾展道:“金兄,你可要換過一身新衣服麽?”金世遺搖了搖頭,低聲說道:“不用。”


    過了一會,隻見那幾個侍女手持輕紗宮燈,在前引路,厲勝男披著一襲白絲輕羅,長裙曳地,娉娉嫋嫋,踏著淩波微步,宛如仙女下凡。李沁梅道:“我現在才知道厲姐姐不但武藝高強,一手女紅,也是無人能及。你瞧,她自己做的這套衣裙多美!”原來厲勝男早料到有此刻之事,她連結婚的禮服也準備好了。李沁梅表麵讚美她的說話,實在是諷刺她的。


    金世遺那套衣裳,因為曾經在地上打過滾來,沾滿了泥土,這對新人,並肩而立,相形之下,實在是滑稽之極,但在場觀禮的人,人人都為金世遺難過,哪裏還有心情取笑。


    李沁梅冷眼旁觀,隻見厲勝男的神情甚為奇異,麵上雖有得色,目光卻是一片茫然,竟說不出是歡喜還是悲傷。金世遺的神情更為古怪,卻似給人縛上刑場似的,人人都看得出他在極力避開厲勝男的目光。


    旁人隻知道金世遺心情痛苦,卻還不知道他已下了必死之心。原來他已和厲勝男說好,拜堂成婚之後,厲勝男就交給她解藥,他馬上便要到邙山去救穀之華,待救了穀之華,然後才與厲勝男做夫妻。其實他所要的不過是解藥,他準備在救了穀之華之後,便即自戕。他實在是拿性命來哄騙厲勝男的解藥的。


    在全無喜氣、舉座寡歡的情形下,這個奇怪的婚禮進行了。交拜之時,金世遺不可能避免麵對著厲勝男,隻見她肌膚如雪,麵如白玉,在紅燭映照之下,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淒豔”,“美”是“美”極了,卻不似新娘子的“美”,美得不是令人心動,而是令人心悸。


    大禮告成,喜筵早設,侍女說道:“小姐,你和姑爺進房歇歇,再出來敬酒吧。”金世遺默默地隨著她走,卻見厲勝男似是把一個紙團交給了她的侍女。


    金世遺心道:“不管你耍什麽花招,我的主意是打定的了。”厲勝男走進新房,將侍女遣開,虛掩上房門,柔聲問道:“世遺,你還在恨我嗎?”金世遺不答。厲勝男歎口氣道:“不管你怎樣恨我,我今天總是成功做了你的妻子,我也就心滿意足了。”金世遺冷冷說道:“不錯,你是成功了!如今你總應該拿出解藥了吧?”


    厲勝男淒然說道:“早知如此,我真後悔從荒島回來。”金世遺恨恨說道:“你現在不是樣樣都稱心如意了麽?”厲勝男道:“不錯,但是到頭來都是空的。世遺,要是咱們仍在荒島上朝夕相對,那有多好!”金世遺心裏也在暗自歎息道:“誰叫你變成這個樣子?往日的情分,已似大江東去,一去不回了。”心裏是如此想,但卻不得不哄騙她道:“咱們做了夫妻,相對的日子長著呢。你給我解藥,讓我辦了這樁事情,也好早些回來伴你。”


    厲勝男又歎口氣道:“世遺,你不要騙我了!”眼圈紅潤,泫然欲滴,金世遺接觸到她幽怨的眼光,禁不住心中感到有些歉意,在此之前,他是從來也沒有騙過厲勝男的,但此時此際,他卻不得不再硬著頭皮說道:“我騙你什麽?咱們不是已拜堂做了夫妻麽?”


    厲勝男若有所思,過了一會,方始拿出一方玉匣,說道:“解藥在這裏麵,還有幾件東西是給你的。”金世遺無暇問她是什麽東西,連忙伸手來接,厲勝男忽道:“世遺,我盼望你能夠依我幾件事情。”


    金世遺大吃一驚,叫道:“怎麽,你又變卦了?”隻道她又要出些什麽難題。厲勝男微笑道:“不是變卦,你別著慌,你好好聽我的說話,不管我說些什麽,你都不許打岔。世遺,不管如何,咱們總是有過一場情分,難道你連聽我說幾句話的耐心也沒有了?”


    金世遺看她神情非常奇特,心裏驚疑不定,攤開手道:“好,說吧!”


    厲勝男道:“我知道你歡喜穀姐姐,我也願意你們兩人有個好結果,隻望你將來在鴛鴦枕畔,月下花前,能偶然地想我一下,想起曾經有過一個非常愛你的人,那,我就、我就會感激你不盡了!”


    金世遺慍道:“到了今日這般田地,你還說這些話幹嘛?”厲勝男苦笑道:“你以為我是妒忌她嗎?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心裏話。好了,你講好了不打岔的,請聽我再說。”


    金世遺隱隱覺得她的麵色有點不對,驚疑不定之際,隻聽得她接著說道:“世遺,答應我一件事情,我要你好好保重自己,不論發生什麽事情,你都要泰然置之,你答應我嗎?”


    金世遺心頭顫戰,暗自想道:“難道她已知道了我有自殺的念頭?難道是之華中毒已深,無可解救了?”


    厲勝男道:“你答應吧,你答應我才放心把解藥給你。”金世遺遲疑半晌,道:“好,我答應你。”


    厲勝男露出一絲笑意,說道:“世遺,我還盼望你在武學上更下苦功,你將來會成為一位超越前人的武學大師的,我曾經是你的妻子,到你成功之日,不論我在什麽地方,我也會同你一樣高興。”


    金世遺聽她說得非常誠懇,心想:“難道她想把喬北溟的秘笈交給我?”金世遺雖然並不稀罕,卻也深深感動,當下說道:“多謝你的好意,多謝你的期望,我盡力去做就是。”話是如此說,其實他還未打消自盡的念頭。


    厲勝男籲了口氣,道:“你是最重信諾的人,你答應了,我就放心了。”金世遺心中抱愧,極力抑製著自己,不讓她看出自己是言不由衷。


    厲勝男道:“好了,這玉匣你拿去吧。”金世遺接了過來,道:“你還有什麽話要說嗎?我要走了!”


    厲勝男道:“你過來,讓我再看你一眼,啊,讓我親一親你!”金世遺本來已是憎恨她的了,不知怎的,這時卻是心情激動之極,情不自禁地親了她一下。


    這刹那間,厲勝男的眼角眉梢,都充滿了笑意,便似一朵盛開的玫瑰,她低聲叫道:“世遺,你其實也是愛我的啊!”突然笑容收斂,盛開的玫瑰頃刻之間便枯萎了!


    金世遺驚駭莫名,隻覺在他懷抱之中的厲勝男已是漸漸僵冷!


    原來厲勝男在和唐曉瀾比拚內功之時,用了“天魔解體大法”,全身精血敗壞,內傷極重,全仗著她的邪門內功,才勉強支持到此時此刻。現在她心事已了,真氣一散,立即便玉殞香銷!


    金世遺這一驚非同小可,叫道:“勝男、勝男!你要什麽?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答應你!”可憐厲勝男卻不會答應他了!


    這刹那間,金世遺但覺頂門“轟轟”作響,眼前金花飛舞,似乎自己的靈魂也脫離了軀殼,沒有了思想,甚至沒有了感覺,哭也哭不出聲!


    房門忽地打開,厲勝男那八個侍女湧了進來,為首的失聲叫道:“小姐果然死了!”原來厲勝男交給她貼身丫環的那個紙團,就是吩咐她們替她料理後事的。她預先和那丫環說好,要等待房內有喊聲傳出,才可以將紙團打開。


    金世遺猛地叫道:“勝男,我對不住你!”抱著她的屍身,不由自已的又吻下去,厲勝男的侍女哭叫道:“都是你這廝害了我們的小姐!”登時有幾柄長劍指到他的身前。金世遺麵對著明晃晃的劍尖,動也不動,他這時眼睛裏隻有一個厲勝男,對外間的一切,他都沒有感覺了。


    那丫環叫道:“小姐吩咐,不可殺他。”上前奪下了厲勝男的屍身,說道:“小姐說,她的事不用你再管了,她叫你遵守她臨終的遺言,你趕快走吧!”


    金世遺捶胸哭道:“勝男,你安心去吧,我如今承認你是我的妻子了!你們將她埋葬,墓碑留空,等我來立。”


    這時,賓客們也知道發生了變故,人聲如沸,紛紛湧來,但見金世遺猛的衝出,排開眾人,如飛而去!李沁梅的呼喚也止不住他!


    穀之華臥病兩年,身體日益衰弱,她已知道自己的生命是屈指可數了,她曾經叫過金世遺不必再來看她,但在這病重垂危之際,卻禁不住深深地思念他,渴望能和他見上最後一麵。


    這一日已是天山事變後的第十八天,天山邙山,相隔萬裏,穀之華當然還未知道消息,她正在等待派去賀喜的人回來,向她報告李沁梅結婚大典的情況。


    翼仲牟在病榻旁邊和她閑話,翼仲牟知道她的心情,安慰她道:“師妹,你不要心急,路途遙遠,白師弟往天山送禮,哪能這樣快回來?唐大俠和你的沁梅妹妹都很惦記你,上次還特別托了蕭青峰送碧靈丹來,大家都盼你早日複原。”穀之華苦笑道:“我隻怕等不到白師兄回來啦。”


    穀之華除了金世遺之外,最想念的就是李沁梅。但是在她為李沁梅歡喜的時候,卻又不禁為自己心傷。李沁梅已經有歸宿了,而她自己卻在病床上等死,隻怕在臨死之前,也不能見自己心愛之人一麵。


    這一日她發了幾次高燒,直到傍晚,方始迷迷糊糊睡去,作了一個惡夢,夢中見金世遺全身縞素,血淚交流;她正要將他拉住,忽然厲勝男在他們當中出現,一劍劈了下來……


    穀之華失聲叫道:“世遺,世遺!”就在這時,隻覺一隻溫暖的手掌輕輕撫摸她的頭發,一個極為熟悉的聲音說道:“之華,之華!不錯,是我來了!”


    穀之華睜開眼睛,隻見金世遺就坐在她的旁邊,這刹那間,她幾乎以為自己還是置身夢境!


    翼仲牟道:“好了,世遺已經把解藥送來了。他在這裏等你醒來,他已經等了好半天了。”說罷轉過頭來對金世遺道:“我要把這好消息告訴一眾同門,讓他們也都歡喜。”當然,這是翼仲牟有意讓他們單獨會晤。


    穀之華掙紮著用盡全身氣力,捏了一捏金世遺的手掌,她感覺到了,感覺到她所接觸的是一個真真實實的、有血有肉的人,她低低籲了一口氣,放下了心上的石頭,輕輕說道:“啊,這當真是你!咱們並不是在夢裏相逢!”


    金世遺道:“我答應過你的,我當然要把解藥給你送來。之華,你別忙著說話,先吃了這幾顆解藥吧!”


    金世遺將她輕輕扶起,倒了一杯開水,送到她的唇邊,穀之華道:“世遺,我真不知道如何感激你才是!”


    忽見金世遺臉上掠過一絲苦笑,穀之華心裏一顫,陡然間憶起了剛才的夢境,但金世遺已不讓她有說話的機會,將解藥納入她的口中,叫她用水送下。


    穀之華一連吃了三顆解藥,瘀血開始化開,肚子咕咕作響,金世遺放她躺下,說道:“你運氣吧。我助你將藥力加緊散開。”穀之華隻好屏除雜念,依言運氣,金世遺輕輕給她推拿,穀之華但覺好似有一股暖流,在她體內循環往複,鬱悶全消,舒服無比!


    過了大約一杯茶的時分,穀之華的真氣運轉,已是透過了十二重關,金世遺停止了推拿,說道:“我這裏留下一個藥方,你按方吃藥,最多十劑,餘毒便可拔清,你也可以完全恢複如初了。”


    穀之華坐了起來,但覺氣爽神清,病容盡去。但是當她接觸到金世遺的目光時,喜悅的心情卻忽似被浮雲遮掩,金世遺的眼光似是含著深沉的悲痛,又似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絕望神情。


    穀之華柔聲說道:“世遺,你現在還擔心什麽?呀,我真想不到還能夠見到你!昨天晚上,我還在想道:是生是死,我倒未放在心上,隻要能夠在臨死之前,見你一麵,我也就可以無牽無掛地辭別了這個人間了。想不到我不但見到了你,還可以再活下去。世遺,你怎麽還不高興呢?”


    金世遺道:“是的,我很高興。你的災難消除,我的罪過也可以減輕了。”他嘴裏說高興,眼圈已經紅潤了。


    穀之華怔了一怔,說道:“世遺,你還因為我所受的災難感到抱歉嗎?這不是你的罪過,這都是那位,那位厲姑娘,厲姑娘……”


    金世遺不待她說出“罪過”二字,便即搶著說道:“不,之華,你不知道——”穀之華道:“不知道什麽?”金世遺道:“她的過錯,就是我的過錯!你不要再怪她了,她所犯的罪,都應該由我承擔!”


    金世遺說得如此認真,如此哀痛,穀之華登時感到一股寒意透上心頭,她呆了半晌,忽地顫聲問道:“世遺,你的解藥是怎樣得來的?是她甘心情願交給你的麽?”


    金世遺點了點頭道:“是的。”穀之華道:“哦,那麽,現在她呢?”金世遺道:“她嗎?她、她、她、她已經死了!”


    一滴晶瑩的淚珠從金世遺的眼角流下來,這刹那間,穀之華什麽都明白了,她雖然不知道厲勝男是如何死的,但她已知道了金世遺對厲勝男實在是有著一份真情!


    金世遺低聲說道:“之華,我一直很敬愛你,以後也永不會變。可是我已經答應了一個人,不是當麵答應她,而是在她死後,心裏頭答應她了,我這一生,除了她之外,是再也不能有第二個人了!之華,之華!你,你、你、你可能諒解我這份心情?”


    金世遺含著眼淚,斷斷續續說道:“我是在她臨死之前,和她舉行了婚禮的。那時,我,我並不知道她將死,隻是想騙取她的解藥。唉——雖然並非我親手殺她,她總是因我而死!在我和她行婚禮的時候,我也沒有叫她一聲妻子,但在她死後,我要承認她是我的妻子了。”


    穀之華身軀微微顫戰,但她卻忍住了眼淚,柔聲說道:“大丈夫當重言諾,你既然和她定了名分,又在心裏頭答應了她,那自是該當把她當作妻子看待。世遺,我感激你來看我,也感激厲姑娘終於肯把解藥給我。世遺,我永遠都會把你當作最好的朋友,你不必為我擔憂,我受得下的!”


    金世遺道:“之華,你比我堅強得多,要不是你這麽說,我卻幾乎受不了。啊,之華,我永遠永遠都會敬愛你!”他緊緊地握了她的手一下,眼淚滴在她的手背上,隨即便出了房門。


    直到金世遺去得遠了,穀之華方始哭得出來!不錯,她是比金世遺堅


    強,但是她的傷心,隻怕更在金世遺之上!


    一個月後,在一座新墳的旁邊,有一個少年把一塊墓碑安上去。這少年便是金世遺,他為這座新墳立下了一塊“愛妻厲勝男之墓”的石碑。


    墳墓裏的厲勝男曾經是他憐憫過、恨過而又愛過的人。在她生前,他並不知道自己愛的是她,在她死後方始發覺了。他現在才知道,他以前一直以為自己愛的是穀之華,其實那是理智多於情感,那是因為他知道穀之華會是個“好妻子”。但是他對厲勝男的感情卻是不知不覺中發生的,也可說是厲勝男那種不顧一切的強烈感情將他拉過去的。


    他立了墓碑,又在一方玉匣裏取出了兩卷書,在她墓前焚化,低聲說道:“勝男,這是你的東西,你收回去吧。”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喬北溟的武功秘笈,就這樣燒掉了。金世遺不是不稀罕它,但一來他不忍睹物思人,二來他不願留下這種邪派秘笈貽禍人間,他已經通曉了秘笈的上乘心法,他要循著正派武功的途徑,融合秘笈心法,另創一門光明正大的武功。


    他燒了秘笈,獨立墓前,宛如一尊石像,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他呆呆地望著自己的影子,那影子忽然變了厲勝男的影子,他是生生死死也擺不開這個影子了。正是: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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