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遺這一拐方要打出,突然好似晴空響了一個霹靂,震得他失魂落魄,蓄勁待發的鐵拐也垂了下來。原來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馮琳!她躲在林子裏,金世遺和穀之華的說話她全都聽到了。她實在氣金世遺不過,先摘了兩片樹葉打他,接著才露出身來,可笑金世遺初時還以為是孟神通。


    隻聽得馮琳繼續罵道:“哼,哼!金世遺。你好,你好!我母女怎樣待你,卻原來你是這樣一個負心漢子,你對得起我的女兒嗎?”越罵火氣越大,樹枝一抖,嚓的又是一下,金世遺張皇失措,用手一擋,登時手背上又被刷了一道血痕。金世遺叫道:“伯母,你對我的大恩大德我感激不盡,但男女之間的事情卻不是這樣簡單的,我對沁梅也是視同親妹一般,……你,你肯聽我說嗎?”話猶未了,馮琳又是“嚓”的一下,大怒罵道:“還說什麽?我都聽見了,我恨不得殺了你!我的女兒沒人要嗎?你當我要勉強你不成?哼,哼!我真的要殺了你!”金世遺又羞又憤,垂手說道:“好,伯母不諒,你就殺了我吧!我死了更好!”穀之華處此情形,也覺尷尬之極,叫了一聲:“伯母,你還認得我嗎?”馮琳瞅她一眼,道:“我認得你,這不幹你的事,都是金世遺不好,你走開!怎麽,你現在已經知道了他是個負心漢子,你還要替他求情嗎?”穀之華碰上了這樣一個不近情理的長輩,滿腔委屈,嚶的一聲哭了出來,掩麵就跑開了。


    馮琳一連打了十幾下,打得金世遺手上腳上臉上一條條的血痕,金世遺忍著疼哼也不哼一聲,心道:“你把我打死最好,省了我許多煩惱!”可是馮琳打了一陣,火氣漸漸消了,忽地長歎一聲道:“好苦命的女兒呀,呀,打死你也沒有用!”摔下樹枝,狠狠地瞅了金世遺一眼,一個轉身,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金世遺雙腳酸軟,周身疼痛,心上的痛楚則更要厲害得多。馮琳走了,穀之華也走了,隻剩下他呆若木雞地站在上清宮前。


    李沁梅和陳天宇分手之後,也是急急向嶗山趕來。她那匹大宛名馬,陳天宇當年在西藏的時候,便是常常騎這匹馬給她父親傳報軍情的。陳天宇最愛這匹馬,但為了要讓李沁梅早日趕到嶗山,他毫不吝惜地送了給她。所以李沁梅雖然被厲勝男所騙,一來一回,誤了五六天的路程,但仍然能夠和穀之華厲勝男同一天到達嶗山。李沁梅將坐騎托客店主人照料,滿懷興奮,一早登山,就在她母親責打金世遺的時候,她也到了下麵的山坳遙遙可以望見上麵的上清宮了。


    就在這時,忽聽得有腳步聲從後麵傳來,李沁梅起初以為是山上的道士,還不怎樣在意,忽覺這幾人走得很快,似乎不是尋常之人,心念方動,便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上麵那座道觀便是上清宮了,唉,上麵似乎有人吵架,可不知是不是金世遺?”


    李沁梅這一驚非同小可,這正是孟神通的聲音。緊接著又聽得滅法和尚的聲音說道:“好,咱們快些趕上去,不要讓金世遺跑掉。”滅法和尚切記邙山之仇,他這次陪孟神通同來,固然還有另外的原因,但最主要則是為了要仰仗孟神通之力,向金世遺報仇。他的功力稍遜,耳目沒有孟神通的靈敏,聽不見馮琳責罵金世遺的聲音。孟神通是聽見了,但因距離太遠,卻也聽不出便是馮琳。


    就在這片刻之間,孟神通和滅法和尚的聲音又近了許多,李沁梅嚇得魂不附體,沒命飛奔。她要是躲起來那還好一些,孟神通他們趕著上山,未必會注意到她,她這一跑,登時驚動了姬曉風,一聲叫道:“師父。前麵有人!”孟神通追過山坳,看見李沁梅的背影,樂得哈哈笑道:“原來是你,跑不了啦!”他前幾日才撞見馮琳,如今又遇見李沁梅,生怕他們母女相逢,李沁梅會揭露出他所做的壞事,登時起了殺機,要把李沁梅殺了滅口。


    馮琳打了金世遺一頓之後,既是憤怒,又是傷心,茫然地走下山坳的轉彎之處,忽見李沁梅跑來,又驚又喜,急忙叫道:“沁兒!”李沁梅撲到母親懷裏,氣籲籲的一時間說不出話。


    馮琳忽地歎了一聲,說道:“沁兒,回去吧!不必上上清宮了。”李沁梅好生詫異,心想:“媽怎麽知道我是上上清宮?”但追兵在即,她已無暇細問,緩了口氣,叫出聲道:“媽,有人追我!”馮琳大怒道:“是什麽人這樣大膽,敢欺負我的女兒?”話猶未了,隻見孟神通一馬當先,後麵跟著他的弟子姬曉風和滅法和尚。


    李沁梅指著孟神通道:“媽,就是他!他壞得很,欺侮穀之華姐姐!”馮琳道:“好,你在這裏等著,等媽殺了他給你出氣!沁兒,你要聽媽的話,千萬不可走開。”


    孟神通陡然發現馮琳,心中一凜,未及打話,馮琳已是閃電一般地撲來,二話不說,舉起手中樹枝便打。她火氣正旺,使的竟是天山劍法中精妙的殺手。孟神通自恃是金剛不壞之軀,閃得稍慢,隻聽得刷的一聲,肩膊上先著了一記。


    這一下比她剛才打金世遺何止厲害十倍,但見孟神通的上衣片片破碎,肩膊上現出一道血痕,饒是他已練到將近金剛不壞之軀,也給馮琳打得火辣辣作痛!孟神通大怒,雙掌一推,呼的一聲,登時把馮琳震得飛上半空!


    李沁梅失聲驚叫,馮琳在半空中一個翻身,叫道:“沁兒,別怕。你看媽再打他!”馮琳自幼在貓鷹島跟薩氏雙魔練過貓鷹撲擊之技,身法的詭異,當世無雙!但見她在空中一屈一伸,把樹枝當成劍使,刷的又是一招“天外流星”,疾刺而下,孟神通一掌劈去,馮琳身在半空,樹枝一顫,竟比在平地上動手過招還更靈活,隻聽得“嗤”的一聲,又把孟神通的衣襟刺穿一洞,幸而這次孟神通較有防備,早就閉了全身穴道,沒有給她刺傷。


    由於馮琳身法太快,而孟神通的修羅陰煞功隻練到了第七重,尚未能收發隨心,在運用修羅陰煞功之時,還需要片刻運功,所以在開始的時候,不免稍稍吃虧。這時過了兩招,孟神通已作好了運功的準備,真氣布滿全身,馮琳腳跟剛剛站穩,第三招正待刺來,孟神通大喝一聲,雙掌一揚,寒飆陡起,修羅陰煞功的威力登時見效。馮琳但覺遍體生寒,而且幾乎被他的掌力卷入漩渦,幸而她的輕功絕技,天下無雙,一覺不妙,身形微晃,便避開了孟神通的掌力。


    這一次是正麵交鋒,比起上次在客店中交手,自是大大不同。雙方都出了全力,孟神通一掌緊似一掌,在離身丈許方圓之地,激起了一股陰寒的氣流。馮琳雖是技高膽大,卻也不敢欺身進迫。好在她身兼正邪兩派之長,當下以西藏紅教的練氣功夫,護住心頭;手中“樹劍”使的則是白發魔女這一派的奇詭劍招;而輕功提縱術卻用薩氏雙魔所傳的貓鷹撲擊之技,各種奇妙的功夫層出不窮。孟神通運到了第七重的修羅陰煞功,隻不過和她堪堪打個平手。


    滅法和尚一見孟神通站穩了陣腳,心中怯意便減了幾分。但他仍然不敢立即攻擊馮琳,趁這機會,卻想去欺負李沁梅。哪知馮琳眼觀四麵,耳聽八方,一見他身形躍起,便知他的用心,冷笑一聲,如影隨形,立即到了他的背後。


    滅法和尚禪杖一揮,呼呼風響。馮琳的樹劍在他的杖頭一點,飛身跳了起來,恰恰避開了孟神通從後麵推來的一掌。但聽得“轟”的一聲,原來滅法和尚那一杖打不著敵人,卻給孟神通的掌力震歪。滅法和尚收勢不住,打中了身旁的一塊大石,將大石打得粉碎!


    孟神通叫道:“滅法老弟,把老的收拾了還怕小的逃得掉嗎?”要知孟神通雖屬無惡不作的魔頭,但到底是武學大師的身份,覺得在馮琳麵前,欺負她的女兒,這實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是以出言招呼,暗中含有責備滅法和尚不該欺軟怕硬之意。


    滅法和尚麵上一紅,強笑說道:“不錯,咱們聯手把這妖婦殺了再說!”他試過一次,馮琳的身法快如閃電,他也知道了除非與孟神通聯手先除掉馮琳,否則休想欺負得了他的女兒。


    孟神通加上了滅法和尚,果然不久就扭轉頹勢,占了上風。但馮琳各種各式古怪的功夫層出不窮,他們要想打敗馮琳,卻也不易。


    金世遺被馮琳責打一頓,心中自有說不出的難過,想道:“人與人之間,真是難處。”新月爬上枝頭,晚風吹來,竟自使他感到一股涼意。他正待獨自下山,觀中走出一個道士,曼聲吟道:“煩惱皆由心造,何如太上忘情?”金世遺忽地縱聲笑道:“牛鼻子、臭道士,你說得對。煩惱皆由心做,何如太上忘情!但我可不想跟你做道士,嗯,我還是走了幹淨!”那道士一把拉住了他,笑道:“煩惱是走得了、避得開的麽?來,我問你,剛才那個婦人,是不是天山派的馮琳?”金世遺道:“不錯,你認得她嗎?”那道士笑道:“這丫頭活到幾十歲了,脾氣依然未改,好,且待我和她說去。”金世遺道:“我的事不用你管。”一手抓去,卻不料抓了個空,晃眼之間,那道士已在十數丈之外,轉過山坳去了。金世遺“咦”了一聲,這道士的武功大出意料之外。


    原來這個老道士在五十年前便已名滿江湖,乃是赫赫有名的關東四俠之首,道號“玄風”,和江南七俠是同一輩的人物,年紀比呂四娘還要大些,現在已是將近八十的高齡了。關東四俠中的其他三人——朗月禪師、柳先開和陳玄霸,相繼去世,隻他一人碩果僅存,收了兩個小道士做徒弟,在嶗山的上清宮隱居,也有二十餘年了。因他內功深厚,避世潛修,看來不過與普通五六十歲的老人一般。嶗山在黃海之濱,金世遺第一次從海外歸來,便曾在他的上清宮宿過一晚。不過金世遺雖然早就和他認識,卻並不知道他便是享有盛名的前輩高人——玄風道長。


    這次他要出海,想起玄風乃是一個避世清修的道士,與江湖人物無涉,斷不會泄漏他的行蹤,因此才到上清宮借住,作好出海之前的準備。想不到他一切都已準備停當,厲勝男尚未來,穀之華和馮琳卻來了。而玄風道長也竟然是個大有來曆的人物。


    金世遺望不見玄風的背影,心中想道:“這老道愛管閑事,就由他去吧,反正我也得走了。”他意冷心灰,但願早早避開這些煩惱。


    心念方動,忽見有一條黑影奔來,金世遺定睛一看,氣上心頭,衝口罵道:“厲勝男,你好,你好呀!”厲勝男格格笑道:“我有什麽不好?限期未到,我就趕了到來,總算得關心你了。”金世遺“哼”了一聲道:“你為什麽騙李沁梅?”金世遺瞪著眼睛看她,她卻若無其事的抿嘴笑道:“金世遺,你的記性真壞,你忘記了賭輸給我的事麽?你準許我和你開三次玩笑,絕不生氣,現在是第二次,還有一次呢,你往後還得小心!”


    金世遺給她氣得啼笑皆非。厲勝男又是一笑說道:“別生氣啦,誰叫你答應我的?你出海的船隻準備好了沒有?是現在走呢,還是過兩天才走?孟神通和滅法和尚在追著我呢,你要是不想多惹麻煩的話,還是現在走吧!”


    金世遺歎了口氣,說道:“你真是我命中的魔障!”厲勝男笑道:“你也是我命中的魔障呀!要不然我為什麽不挑上別人,偏挑上了你?喂,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出海之約,難道你還要後悔麽?”


    金世遺咬了咬牙,大聲說道:“好,現在就去,早早報了你的大恩。”厲勝男接口說道:“然後就可以不理我了,是不是呢?”金世遺給她說中心事,啞口無言,想道:“我一生愛捉弄別人,想不到如今碰到了對手,呀,這也真是報應。”


    厲勝男柔聲說道:“要走便走,你還在想些什麽?是想等你的穀姐姐呢,還是等你的李妹妹?”金世遺似被利箭刺了一下,拾起拐杖,跳起叫道:“好,好,好!走,走,走!”滿腔鬱悶,驀地發為長嘯,接著朗聲吟道:“人間白眼曾經慣,留得餘生又若何?……”厲勝男笑著接下去道:“海外仙山如何到,不教心底有愁魔!”金世遺本來是吟詠舊作,給厲勝男隨口改了他後麵兩句,竟是極為切合他現時的心境,不禁心頭一凜,想道:“若是真有海外仙山,我隻怕更難擺脫她了。”但已沒有他再躊躇的餘地,盡管他心亂如麻,也隻能是跟著厲勝男走了!


    孟神通與滅法和尚聯手合鬥馮琳,方自占得上風,忽聽得遠遠有腳步聲傳來,迅捷之極,聲音剛剛入耳,抬頭一看,山坡上已現出一條黑影。孟神通心中一凜,心想:“莫非是金世遺來了?”急忙催緊掌力,不惜耗損真氣,運用了第七重的修羅陰煞功向馮琳連發三掌。這三掌一發,有如狂濤巨浪,一個接著一個打來,饒是馮琳功力精湛,也像置身巨流急湍之中,身不由己的隨著他的掌力轉了幾個圈圈。


    滅法和尚一見有機可乘,又即大喝一聲,揮杖進擊。馮琳怒道:“連你這禿驢也敢欺負我麽?”解下腰帶,迎風一抖,登時將滅法和尚的禪杖束住。孟神通跟著一掌拍出,擊她背心,馮琳鬆了腰帶,暗暗運勁一送,滅法和尚正在用力奪杖,突然失了重心,幾乎栽倒,幸而他本領不弱,禪杖一挑,跳了起來,這才消了馮琳那股暗勁,趁勢一招“雲龍三現”,禪杖再打下來。馮琳以迅捷無倫的身法,在間不容發之際,再閃開了孟神通的一掌,滅法和尚禪杖上的綢帶尚未解開。她一個轉身,將綢帶一拉,滅法和尚的禪杖給她拖過一邊,“雲龍三現”本是一招三式,他剛剛使了一式,其他兩個式子已是“現”不出來。


    就在此時,玄風道人已然趕到,哈哈笑道:“琳丫頭,可還認得老道麽?”馮琳道:“哈,你這牛鼻子原來還活著呀,這二十年你躲到哪裏去了?”玄風道:“老道未舍得死,要看看你們的後輩英雄呢。哈,琳丫頭,你還是三四十年前那副淘氣的模樣。”


    馮琳說話分心,幾乎給孟神通一掌擊中,急忙說道:“待我趕走了這個臭賊再和你說話。”玄風踏上一步,笑道:“這麽多年不見,一見麵你卻忙著別的事情,未免對不起老道吧?”馮琳道:“喂,我不要你幫手!”玄風笑道:“我隻是要和你說話,誰給你幫手。”他輕輕鬆鬆地說笑,竟是旁若無人地插了進來。


    滅法和尚見不是金世遺,喝道:“哪裏來的臭道士,瘋瘋癲癲的要找死麽?”玄風道:“老道活了這麽大歲數,正自活得不耐煩呢!”說話之間,又邁進兩步,激戰中,哪有他插足的餘地,但聽得“呼”的一聲,滅法和尚的禪杖已是攔腰打到。玄風道:“豈有此理,我和故人敘舊,你卻來打擾我!”拂塵一展,把禪杖纏住,饒是滅法和尚功力深湛,竟不能移動半步!玄風不理會他,卻向馮琳笑道:“琳丫頭,我不是給你幫手,但這個臭賊打我,我若給他打死,豈不是不能和你說話了,沒辦法,隻好擋他一下,你不會怪我吧!”


    孟神通見狀大驚,一掌拍出,玄風“咦”了一聲,道:“天色好好的,怎麽突然冷起來啦?”反手一揮,孟神通心頭一凜,但覺對方的掌力並不強勁,卻如春風拂麵,令人懶洋洋的提不起勁來。


    馮琳嗔道:“被你這麽一搞,我這場架可要打不成啦!”玄風道:“我還未曾向你問罪,你反而怪起我來了?”馮琳道:“這倒怪了,我有什麽得罪你呢?”說話之間,孟神通又是一掌打來,玄風道:“好,琳丫頭,你別惱,我讓你和他打個痛快。”馮琳使出“移步換形”的輕功身法,避開正麵,還了一招,忽覺孟神通的掌力似乎減弱了幾分,正待追擊,玄風忽又攔在他們中間,嘻嘻笑道:“琳丫頭,你可不能隻顧打架,就不顧和我說話。”馮琳的功夫雖高,但對付孟神通這樣的邪派第一流人物,卻還不能分心兩用,氣得停了腳步,說道:“好吧,老道士,你要說就爽爽快快地說吧。”


    玄風道:“好,你聽著,我現在要向你問罪了。金世遺是我的客人,你為什麽在我的門前打他,這不是存心不給我麵子嗎?”馮琳道:“哈,原來這小子還是你的客人!玄風老道,這件事你不管也罷。”玄風道:“老道一生就是愛管閑事,何況發生在我的門前,我怎麽能夠袖手不管?”


    玄風和馮琳在強敵圍攻之下,談笑自如,竟是完全不把對方放在心上,就在這說話的時候,滅法和尚已連擊了兩杖,孟神通也發了兩掌。玄風傍在馮琳的身邊,他並不發擊,隻是隨著馮琳進退,但在他舉手跨步之時,卻自然的發出一股柔和的力道,將對方猛烈的攻勢消解。這樣一來,馮琳當然容易招架了。孟神通是個武學的大行家,這時已知道玄風內功的精純,遠在馮琳之上,幸而他還沒有還擊,若他還擊,隻怕自己的修羅陰煞功也未必抵擋得住。


    李沁梅站在一旁,聽了玄風的話,大吃一驚,急忙叫道:“媽,你為什麽要打金世遺?”馮琳道:“這小子不是好人,惹得媽生氣了。”李沁梅道:“你憑什麽說世遺哥不是好人?”馮琳道:“打完了這場架,我慢慢和你再說。”就在這時,山頂上傳來金世遺長嘯的聲音,李沁梅道:“呀,他還在上麵!”一個轉身,向山頂便跑。馮琳叫道:“梅兒,回來!”李沁梅哪裏肯聽,跑得更加快了。馮琳叫道:“你不聽媽的話嗎?好,這場架我不打啦!回來,回來!”退出圈子,去追她的女兒。玄風哈哈一笑,也隨著走了。


    孟神通聽得金世遺的嘯聲,也是大吃一驚,心想要是金世遺也趕了到來,不必老道士出手,這場架已是必輸無疑。在這緊張的關頭,馮琳去追她的女兒,在他自是求之不得。


    馮琳追上女兒,柔聲說道:“梅兒,不要再找他了,回去吧!”李沁梅道:“你不讓我見他,我也不跟你回去。”馮琳道:“傻孩子,他、他已有了另外的人,還會把你放在心上嗎?”李沁梅怔了一怔,忽地大聲說道:“不,我不信!”馮琳苦笑道:“你不信媽的話?”李沁梅道:“縱然他真的歡喜了別人,我也得向他問個明白。”她口中說話,腳步卻是一刻不停。


    馮琳歎了口氣,心道:“這孩子的執拗脾氣,比我還要厲害得多。”知道無法攔阻,隻好由她。上到山頂,但見上清宮前靜悄悄的,哪裏還有金世遺的影子?”


    李沁梅失魂落魄,呆若木雞,馮琳好生難過,拉著女兒說道:“回去吧,他不肯見你,你找他也沒有用。”李沁梅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問她母親:“他當真是喜歡了別人?是誰?是誰?”馮琳深知女兒脾氣,心想:“不如告訴了她,讓她死心。傷痛一時,總比糾纏不清的好。”便道:“他歡喜的恐怕還不止一個呢!既有什麽穀姐姐,又有什麽厲姑娘。我也不知道他真正歡喜的是哪一個!”李沁梅叫道:“穀姐姐?厲姑娘?咦,那不是穀之華和厲勝男嗎?”馮琳道,“不錯,穀之華我是認識的,她是呂四娘的關門弟子。那個厲姑娘我也是見過的,大約就是你說的厲勝男吧?”李沁梅道:“媽,你沒有聽錯?”馮琳道:“我一路跟蹤她們二人,到這上清宮時,正聽到金世遺向穀之華傾訴心曲。哈,好笑得很,他最初還誤把穀之華當做那個厲姑娘呢。原來他正是和厲姑娘在這裏有約會的。”


    李沁梅喃喃說道:“他和厲勝男在這裏約會,嗬,我明白了!”馮琳道:“你明白了就好!”李沁梅道:“這是怎麽回事,我一點也不明白,一點也不明白!”馮琳摸摸她女兒的額角,並沒有特別發熱,不覺糊塗起來,心想:“她怎麽一忽兒說明白,一忽兒又說不明白呢?”她怎知道:李沁梅第一次所說的“明白”,是指“明白”了厲勝男為什麽要騙她這回事;第二次所說的“不明白”,那卻是真的不明白了。


    玄風道長氣喘籲籲地趕來,笑道:“你們兩母女是為了金世遺吵嘴嗎?”其實玄風道人的輕功本領絕不在馮琳之下,他是有意落後的。李沁梅一把抓著了他,馮琳道:“梅兒,你見過這位玄風道長,叫一聲道長伯伯。”李沁梅道:“道長伯伯,你可知道金世遺哪裏去了?”玄風笑道:“你母親將他打跑了,我怎知道?”但見李沁梅泫然欲泣,不忍再開玩笑,裝作想了一想的神氣,再道:“他在我這道觀住了將近一個月,請工匠造了一隻海船,恐怕是出海去了。”


    李沁梅聽了,拔腳便跑,馮琳叫道:“梅兒!”李沁梅道:“我要把他喚回來!”馮琳沒有辦法,隻好和女兒一同下山,走至海邊,但見月光之下,海平如鏡,極目遠眺,隱隱可以看到海中心一個黑點。李沁梅叫道:“世遺哥哥,你聽得見我嗎?”馮琳仰天長嘯,隨著鼓蕩丹田之氣,發聲呼道:“金世遺,你回來!”馮琳使出“傳音入密”的上乘內功,在毫無阻隔的海麵上,最少可以傳出十餘二十裏,可是那隻船卻不見回來,再過一會,連黑點也不見了。李沁梅海邊悵望,目斷遙天,禁不住傷心淚下。


    其實馮琳的叫聲,金世遺是聽到了的,但是,可惜他沒有聽到李沁梅的聲音。他隻道李沁梅已往蘇州,哪想得到,她竟是和母親同在海邊向他呼喚。金世遺本來就要避開馮琳,他隻聽到馮琳的聲音,反而嚇得他趕緊張起風帆,船走得更快了。


    厲勝男笑了一笑,道:“這婦人是誰?”金世遺冷冷說道:“天山馮琳。”厲勝男笑道:“啊,原來是李沁梅的母親,嶽母喚女婿,你為什麽不答應她?”金世遺怒道:“你胡說什麽?”金世遺被她迫著一同出海,對她一直是冷冷淡淡的不假辭色。厲勝男卻似並不放在心上,過了一會,忽然一本正經地說道:“金世遺啊,你聽過一句‘同舟共濟’的古語麽?”金世遺道:“怎麽?”厲勝男“噗嗤”笑道:“你知道這句話就好了,你盡管對我不高興,可是如今咱們是同在一條船上啊!”金世遺拿她沒有辦法,心想海程遙遠,不知何日才尋得到那個古怪的海島,總不能終日不言不笑,冷漠對她。這樣一想,對厲勝男的怒氣便減了幾分,說道:“我本來對你沒有什麽,隻是你太歡喜捉弄人了。”厲勝男笑道:“我不過是學你的行事而已,說到捉弄別人,你還是我的老前輩呢!”金世遺啼笑皆非,回想起自己過往種種向人惡作劇的事情,暗笑這真是一個“活報應”。


    厲勝男聰明活潑,好比一枝解語鮮花,懂得的古怪事兒也頗多,金世遺和她在浩瀚無邊的海洋之中航行,倒是減了不少寂寞。金世遺這隻海船是雇工定造的,比海客載貨的洋船當然小得多,但用的是上等木材,十分堅固,速度也要比一般海船為快。他在船上貯備了兩個月的糧食柴火,就是欠缺新鮮的肉食,厲勝男不懂得掌舵,閑裏無事,就在船上釣魚,她烹調的本領倒是不錯,每天給金世遺弄飯洗衣,天天吃魚,也弄得出許多花樣,把金世遺服侍得甚為周到。這樣航行了幾天,金世遺雖然還談不上對她有什麽好感,但最少對她的惡感卻是減輕了許多!


    在海上過了幾天,閑來無事,金世遺就給她講一些武林中的奇聞異事,厲勝男也將她祖先的故事講給金世遺聽,原來她的祖先就是在三百年前邪派中有數的人物——厲抗天。厲抗天是當時邪派第一高手喬北溟的弟子,又是他的管家,當時也曾聞名天下。不過過了三百年之後,如今知道喬北溟的已經不多,知道厲抗天的,更是少之又少,據厲勝男說,喬北溟當年受了重傷之後,厲抗天甘冒性命的危險,一直不肯離開他。後來以形勢所迫,喬北溟孤身出海,臨走之時,把他的武功典籍都傳給他。喬北溟則發誓要待自己融會了正邪各派的武功,達到了超凡入聖的地步之後才重回中土。可是他一去之後,就永遠不回來了。厲家藏有喬北溟的武功典籍,代代相傳,從來不敢向外麵露過口風,卻不知怎的會給孟神通知道,殺了厲家男女數十口,搶去了若幹秘典,其中包括了練“修羅陰煞功”的秘法。厲家隻逃出厲勝男的母親和當時還在繈褓中的她,而她的母親也在幾年前死了。


    厲勝男說起三百年前之事,好像頗以她的祖先為榮,說起喬北溟師徒當時大鬧中原,殺得各路英雄聞風遠避的事跡,兀自眉飛色舞。金世遺不禁起了隱憂,心想:要是幫她找到了喬北溟在海島上埋藏的武功秘笈,她除了報仇之外,會不會藉此而成為一女魔頭呢?不過金世遺已答應了她,如今又一同出海,當然是不能再反悔的了。


    還有一點金世遺不解的是:據厲勝男所說,喬北溟出海之後,厲抗天便隱入深山,那麽厲勝男又怎知喬北溟已在海外練成正邪合一、超邁前人的絕頂武功,因此便要急急找尋他後半世的武功心得?金世遺也曾試探過她,厲勝男狡猾得很,一碰到金世遺試探,就把話題繞開。


    最初幾天,海麵平靜,船行平穩,厲勝男也常常站到船頭眺望海景。到了第五天的中午時分,厲勝男正在船頭釣魚,忽見海上魚群躍出水麵,奇奇怪怪無所不有,有張了翅膀的飛魚,有像傘子一樣的水母,有一張嘴便吐出一大團漆黑墨水的大墨魚……厲勝男正要叫金世遺來看,忽覺船身動蕩。金世遺叫道:“快回艙來!”話猶未了,忽聽得海嘯如雷,狂濤陡起,一股巨浪突然衝上船頭,厲勝男嚇得腿都軟了。金世遺一把將她抓住,拖了回來,厲勝男衣裳盡濕,但見金世遺神色驚慌,喃喃說道:“天色晴朗,怎麽突然起了海嘯?”厲勝男問道:“什麽海嘯?”金世遺道:“那是海底


    受了震動,波浪卷起的嘯聲。現在並沒有大風暴,難道是哪一處的火山提前爆發了?”厲勝男道:“咦,你是知道有哪個海島的火山,要在什麽時候爆發的麽?你說的提前爆發是什麽意思?”


    話猶未了,一個巨浪像山峰般衝來,小船隨著洪峰拋起,厲勝男從未受過風浪之苦,如何禁受得起,但覺眼前金星亂冒,有如騰雲駕霧一般,急忙臥倒船艙,雙手牢牢抱著一個米袋。小船隨著波濤起伏,厲勝男的五髒六腑都好像要翻轉過來,登時大嘔特嘔,連隔夜的宿飯都嘔了出來。


    浪頭一個一個地打上船頭,金世遺也變成落湯雞了。好在他慣經風浪,立即斬斷桅杆,卸下風帆,鎮定把舵。一麵運用“千斤墜”的內家功力,穩住船身。小船在急流巨湍之中打了幾個盤旋,終於脫了險境。可是船身已破了幾個裂口,金世遺隻得把積存的十幾袋米堵住。然後將厲勝男扶了起來。


    厲勝男呻吟道:“早知道風浪如此險惡,我寧可不要什麽武功秘笈了。”坐起來抬頭一看,但見金世遺笑容滿麵,雖然渾身濕透,卻好像高興非凡。


    厲勝男嗔道:“我快要死了,你高興啦!”金世遺笑道:“你死不了,好好地躺一會兒,我找藥給你吃。哈,你知道我為什麽高興?”厲勝男道:“誰知道你安著什麽壞心眼兒?”金世遺大笑道:“我本來不是好人,但這次卻是安著好心眼兒。你覺得嗎,海水是冷的。”厲勝男道:“海水不是冷的難道還是熱的嗎?”金世遺道:“若然火山爆發,海水就是熱的了。哈,哈,我看錯了,火山並沒有爆發。這次的海嘯,大約是因為海底地震,而且震動得也還不算劇烈。”說到此處,忽然又有點憂形於色,喃喃自語道:“為什麽會引起地震?難道是火山快要爆發的預兆?”厲勝男忍不住問道:“喂,你說了好幾次火山爆發了,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金世遺忽地麵色一沉,鄭重說道:“你怕不怕死?你若怕死,我把船修補好了,送你回去,我一個人出海。”厲勝男雖然覺得海上的風浪實在難受,但要她離開金世遺,要她舍棄了有希望可以找到的武功秘笈,她到底還是不願。當下立即答道:“若然船破人亡,我死了你也大約不能活了,我怕什麽?”金世遺道:“不一定是因為巨浪覆舟,比如說我現在要去冒一個性命之險,你也願跟我去嗎?”厲勝男道:“你能去我就能去,本來去找喬北溟的武功秘笈,我就是準備冒性命之險的。”金世遺道:“好,那麽你不必問關於火山爆發的事情,到時你自會知道。”厲勝男心想:“那幅畫中的海島有一個火山,莫非金世遺說的就是那個火山?可是他也沒有到過那個海島,他又怎知海島上的火山會在什麽時間爆發?”


    金世遺待她換過了衣服,便在藥囊中找了幾顆藥丸給她服下,厲勝男不久就入了夢鄉。第二日醒來,上船頭一望,遠遠看見一片青色的陸地。


    海風吹來,竟是熱呼呼的,熱得令人難受。厲勝男吃了一驚,高聲叫道:“世遺,世遺!”一回頭,隻見金世遺早已站在她的背後,笑嘻嘻地問道:“什麽事情,這樣大驚小怪?”厲勝男道:“海上的天氣真怪,清晨時候,就這麽熱!”咱們到什麽地方了?”金世遺道:“再過一會,還要熱呢!”海船順風,疾如奔馬,過了一會,那海中的孤島看得更清楚了,好像水彩畫似的,一大片青綠的顏色中抹上一筆深紅,那是島中的一座山峰,山頭光禿禿的盡是紅岩,天氣果然越來越熱,厲勝男汗如雨下,叫道:“這是什麽鬼地方?趕快離開它吧!”金世遺再扯起一麵風帆,對著那海島駛去。厲勝男心中一動,想道:“莫非這就是喬北溟當年所住的那個海島,這樣熱法,隻怕島上真有火山。”心念未已,隻聽得金世遺笑道:“這是我的老家啊,非常好的一個地方啊!你怎麽詛咒它?”厲勝男奇道:“你是在這個海島長大的麽?難為你受得了這個氣候。”金世遺道:“不錯,我在這海島上整整住了一十三年,從前的氣候沒有這麽熱的。不管怎樣,我到了老家,總得回去探望。你願不願意做我的客人?”厲勝男實在不願意在這海島停留,可是金世遺執意要回老家,厲勝男沒法,隻好和他上岸。


    海灘上的砂石熱得似火炭一般,厲勝男的腳上起了熱泡,金世遺扶著她走,厲勝男心中甜絲絲的,也就不覺得怎麽熱了。


    海風中帶來濃鬱的香氣,走到海灘的盡頭,厲勝男一眼望去,突然大吃一驚,失聲叫道:“蛇,蛇!”迎麵一排樹木,樹上盤著的、掛著的盡都是蛇!那些樹木也怪得很,樹幹彎彎曲曲的,儼然蛇形,樹上又本來掛有長蛇,驟眼望去,整株樹木就好像是無數大蛇小蛇糾結而成。那股濃烈的香氣也是這種怪樹發出來的。


    金世遺一聲長嘯,登時樹上的蛇都像箭一般地飛射下來,厲勝男嚇得魂飛魄散,一揚手便想打出一把梅花針,她玉腕方抬,金世遺忽然伸指在她的虎口一彈,那一大把梅花針都射上了空中。金世遺笑道:“它們都是我的好朋友,有我在這裏,他們不會咬你的。但你若傷害它們,我可就不能給你做保鏢了。”隻見那一大群毒蛇遊到金世遺的身邊,都昂起頭來,發出嘶嘶的叫聲,果然像是歡迎老朋友一般。金世遺笑道:“多謝你們還沒有忘記我!”攜著厲勝男的手從蛇群之中走出,那些蛇兩麵分開,待他們走過,又再跟在後麵,厲勝男手足酸軟,緊貼著金世遺,後來見這些毒蛇並不咬她,這才稍定心神。正是:


    島上毒蛇迎舊主,卻教魔女暗驚心。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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