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長出嫩芽的柳枝抽打上銀亮甲衣,在高懸‘李府’匾額的府前響起。


    紅拂女眼眶紅潤,噙著淚水,素手牽過褪去新皮的柳枝,微微顫抖。


    “願上蒼保佑我遠征兒郎,星辰指路,一路坦順,平安歸來。”


    顫抖的聲音中忍住打轉的淚水,稍穩心神,又將柳枝揚了起來。


    啪。


    脆響落下,簇擁在府邸前的丫鬟,望去門前英姿颯爽的李閑,吸著鼻翼暗自流淚。


    平素中李閑交代他們不薄,身上的棉衣,屋舍的煤爐都是些街市上富貴子弟都不曾賣到的東西,卻被李閑當做尋常物件一般贈送。


    眼下西征在即,前路生死未卜,饒是李閑不過是安坐中軍大帳的軍參,這些仆人們還是隱隱擔憂。


    “願沃土神州庇護我李府兒郎,足不染血,凱旋歸來。”


    紅唇輕顫,聲音有些嗚咽。


    其他府邸充其量也是一人出征,輪到李府卻是全家老小齊上陣,這樣的場麵也多虧是心性堅韌的紅拂女,擱其他人多半早已亂了方寸。


    啪。


    柳枝再度抽下。


    眼眶終是被蒙蒙霧氣添滿,紅拂女丟掉柳枝,哭成淚人。


    從李靖到李德獎,每每抽過一人,仿佛也在層層剝離紅拂女魂魄一般,無助感湧上心頭。


    往後時日,偌大的李府便要獨留自己這個孤家寡人,想到這裏,紅拂女淚如雨下,身形不穩。


    李靖眼眶泛紅,也顧上不上昔日的嚴謹,摟住無力的人影緊緊圈在懷中,低沉雄渾的聲音在耳畔安慰。


    “你是我衛國公,行軍大總管的妻室,剛強些。柳枝送行,本是好事,搞得一府人哭哭啼啼,像什麽樣子。”


    “為夫能將自己的兒子帶上戰場,也定能將他們再帶回來!”


    青絲蹭過李靖那張嚴肅的臉龐,李靖輕輕拍打這紅拂女的後背,緩緩推開,握住胳膊。


    掛著淚痕的老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揮手指了指並肩站立的三個子嗣。


    “瞧瞧!咱們李家的大好兒郎,多精神。”


    “尤其是老大這身衣甲,威風凜凜,俊逸瀟灑。夫人有這麽爭氣的子嗣,理當開心才是。”


    紅拂女吸吸鼻子,袖擺抹過臉上淚痕,扯起紅唇勉強的笑了出來。


    蓮步走至李閑身前,素手拍去甲衣上的柳樹嫩芽,揚起臉龐看著癟嘴憋淚的臉龐。


    “閑兒啊,你……你身為軍參,這也是你……你初次出征,要聽從律令,莫要任著性子閑轉。”


    “那軍營裏可不比李府,責罰起來,你阿爹也不能保你……聽話,啊?”


    捋過鬢角垂下的一縷發絲,攏去耳廓,紅拂女捧著李閑臉龐,繼續說道。


    “還有啊,這戰場上刀劍無眼,萬萬可不能脫了內甲,你也別嫌膈應,忍上一個來月,便能啟程回來。”


    “莫要去逞能上陣,你兩個弟弟們都是在戰場上打拚過的人,照顧好自己,啊?”


    渡人容易渡己難!


    先前看到皇城那些悲傷離合的場麵,李閑還能被那句話語勸回。


    可輪到自己時,這份難以割舍的親情,著實讓人難以放下。似乎在一瞬間,李閑明悟當時程處默在出征之時,獨自麵對包袱時那份心境。


    收斂心神,李閑勉強擠出笑容。


    “阿娘,不過是去西陲邊關看看風土人情,有何擔憂?”


    “你兒可是出了名的油滑,濺血的場麵看不了,爭光的事情更是做不了,不被當做逃兵被抓就謝天謝地。”


    噗嗤。


    淚眼婆娑的紅拂女,被這輕鬆寫意的話語逗樂,掛著淚珠笑出聲來,心間的那股離愁也隨之消散不少。


    “就你貧嘴。”


    “好了!飲酒上路,營中將士們都還在等著呢。”


    李靖適時的插過話語,端著滿碗酒釀遞了進來。


    接過酒釀,李閑學著父親和兩位弟弟的模樣,仰頭灌下。


    辛麻味道竄進喉舌,啪啪的摔碗聲映襯內心幾分堅決,隨著李靖翻身上馬,李閑眼角有些濕潤。


    “走了。”


    二弟三弟搭上李閑肩膀,輕輕訴說一句。


    攀上馬背,李閑望上前方翻飛大氅的身影,不敢回頭。和前來接迎的甲士們一起,緩緩朝著長街而去。


    “夫君,妾身在府邸等你們。”


    身後傳的聲音中帶著哭腔,李閑不敢回頭,怕這一回頭,再也沒有前行的勇氣。


    馬匹在長街飛馳,周遭送行的場景還在重現,一行四人徑直去了城郊大營。


    定下的出征之日便在明日,李靖還有事情操持,如今到了軍營一切皆以軍令為準,李閑收斂了些平素中懶散性子,入住指定的軍帳,一夜無話,到了半宿方才入睡。


    清晨,金色的光芒破開雲曦,灑向皇城郊外廣袤的闊地。


    眾星拱月般簇擁的帳篷中,李靖掀簾而出,迎著晨光揮揮手臂,向著前方成排站立的將官呼喝。


    “整軍!”


    嗚嗚嗚。


    咚咚咚。


    蒼涼的號角在天地中響徹,震顫人心的鼓點錘響在鼓麵。


    天地間。


    三萬人匯聚成了龐大的汪洋,腳下踩動出如驚雷炸響般聲響。


    雷霆般震動的清晨中,無數的刀光,旌旗,和飛奔中的人的影子,馬的影子向著校場高台蔓延。


    煙塵四起的闊地中,粼粼寒衣匯成汪洋,旌旗在晨陽中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帥台上,紅色盔纓飄搖,李靖身著銀甲,目光中閃出嗜血光輝,蒼勁有力的大手抽出腰間佩劍。


    雲間吐露清輝傾斜寒刃,雄渾威嚴的聲音自劍柄下發出。


    “全軍開拔!”


    這一天,軍營躁動,綿延號角響起,碧藍的天空下,旌旗漫天,蜿蜒上黃土大道。


    相隔數百步的城牆上,李世民負手立於牆垛後,望著縮小的人影,沉吟片刻,緩緩開口。


    “走了,他們走了。”


    身側的高士廉,按扶在斑駁牆垛上的幹瘦大手緩緩握緊,望著煙塵滾滾的長龍,微微頷首。


    “陛下,他們出征了。”


    李世民並未發話,隻是那般靜靜的望著,長長舒了一口氣。


    麵遮輕紗的人影,美眸之中有晶瑩星光閃爍,清風拂起青絲撫過眉宇間擔憂,有聲音在心底呐喊出聲。


    “李公子,你一要平安歸來。”


    “你曾答應與我,在村落河畔要講述那些淒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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