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漂母的午宴】


    淮陰,便是現在的江蘇淮陰縣。孤兒韓信,在這個地方生活了多年。父親死得早,母親病死後也沒錢安葬。他浪跡在淮陰的大街小巷,既無手藝,也不懂務農,經商又沒本錢。隻得走千條路,吃百家飯。


    人人都有一雙手,你為何總在城裏吃閑飯?日子長了,認識他的人便都有些嫌厭他。


    淮陰南昌的亭長家,是他常去蹭飯的地方。一開始,亭長老婆還跟他客氣,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要開飯,你吃了嗎,一起來點兒?


    好啊!韓信迫不及待答。


    次數多了,亭長老婆再不敢假客套。估計後來找了個家人,在村頭放哨,遠遠見韓信來了,便大呼小叫:韓信進村了,趕緊開飯,快吃快吃,等那廝進屋,咱們就收拾碗筷。


    亭長家的飯是吃不了啦。韓信隻好轉移目標,又到哪裏去蹭吃蹭喝呢?他沒有親戚,即便有,恐怕也當他是瘟神,唯恐避之不及。


    親戚從來都是嫉人有,笑人無,有錢不見麵,倒黴大團圓。還不如一條狗。養條狗,別管你落難還是發跡,它都會一如既往親近你。可見,人一旦長了勢利眼,還不如一雙看人低的狗眼。


    當然,人與人不同,花有百樣紅,也有好如一家人的近親,好到通婚,生個孩子叫智障。


    看慣了世態炎涼,便會知道,一個江湖朋友,勝過十門近親。


    韓信卻很慘,他既無親可投,也無友可靠。蹭飯的地方越來少,隻好到城下的河邊去釣魚,聊以充饑。


    河邊有一群洗絲棉的大媽,當時有個時尚的稱呼叫漂母。漂母們也是朝九晚五,一洗就是一天,午飯自帶,到了飯點坐河岸上就開吃。


    漂母的午宴,讓韓信十分豔羨。


    你們吃你們的,我不餓,我就是看看。韓信可憐巴巴道。


    他這副神情,讓人瞧著心酸。其中一個漂母心眼好,分了些飯菜給韓信吃。這一吃,就是很多天。


    一個男人,每天中午按時到河邊去蹭一個大媽的飯。這是何等辛酸的經曆?這男人的心情又是如何?後世的人,盡可妄加揣度,但永遠沒有人比韓信自己更清楚。


    好景不長,那漂母洗絲綿的工作幹完就下了崗。


    河岸邊,夕陽如血。一個洗滌行業的下崗老女工,和一個饑腸轆轆的無業青年,相對而立。


    老女工說,明天我就不來了,你得自己找飯轍。


    無業青年說,多謝您的照顧,此等厚恩,將來一定厚報。


    老女工似笑非笑道,小痞子說大話,你都不能自食其力,怎麽回報啊?


    無業青年一時語塞。


    老女工又說,我不過是同情你罷了。


    夜幕降臨,河對岸凹凸厚重的房舍剪影愈發黯淡。無業青年兀自呆坐在岸邊,拿出隨身攜帶一支簫,悠悠地吹起來。


    蕭聲悠長哀怨,蒼涼婉轉,沒心事者讓它勾出一番心事來,滿腹心事者,讓它一撩撥,便不能自持。


    吹簫是韓信唯一的娛樂。除此之外,他還做了一把寶劍。他也不會耍劍,隻當做飾品一般掛在腰間。


    一個飯都吃不上的家夥,還大模大樣腰掛寶劍在街上走。乞丐不像乞丐,武士不像武士,俠客不像俠客,怎麽看都不順眼。


    中國人最見不得外在標新立異的同類,一旦見了,輕則指指點點,重則言語羞辱。


    一日,韓信碰見一個叫蔡興的人。此人認為,韓信掛劍行走是擺酷。其實關鍵不在於擺酷,而是窮困潦倒還擺酷,這就有些天理不容了。


    於是,蔡興攔住韓信,說你掛劍擺酷,貌似武士,實則膽小如鼠。


    喜歡瞧熱鬧,是中國人的優秀傳統。蔡興這一吼,便引來街市人等圍觀。


    韓信不言聲,斜睨蔡興。


    你還敢用旁光瞟我?蔡興愈發來勁,扯開衣襟,袒露胸膛,比劃著說,你要是膽大,用劍刺我,朝這兒刺,就這兒,來呀。


    韓信紋絲不動。


    蔡興接著說,你要是害怕,就從我胯下爬過去。


    圍觀人等瞳孔放大,期待著這場懸疑鬧劇的結果。


    若換成《水滸》中的熱血莽漢,也就一劍刺過去了。該出手時就出手嘛。很多人,一旦被激將,大腦就發熱。我賭你,你敢跳樓嗎?他還真就跳了。這不叫有個性,這叫大腦缺根弦。


    韓信才不逞匹夫之勇,他彎下身子,從蔡興胯下爬了過去。


    圍觀群眾譏笑、嘲笑、哄笑,氣氛相當熱烈。在他們看來,韓信的舉動既滑稽又懦弱。這還是個男人嗎,膽子還沒針鼻兒大呢。


    井底之蛙的眼界就這麽寬。普通人、市井小人,受辱後的第一反應,便是立刻舍命反擊。這絕非大智大勇。別以為彎下身子就是懦弱,也可能是在撿板兒磚,然後猛一挺身,全力拍向對手,讓人群為之一驚。隻不過,韓信撿板兒磚的時間長些罷了,積聚力量的日子久些罷了。


    低頭,不是認輸,而是看清自己要走的路。


    仔細想想,與割去生殖器的宮刑、砍去雙腳的刖刑相比,胯下之辱又算得了什麽呢。而即便遭受了巨大的侮辱和慘痛的刑罰,司馬遷仍然寫出了《史記》,孫臏仍然創造了《孫臏兵法》。


    忍字頭上一把刀,忍得過去是英豪。當今流行把“低調”二字掛嘴邊,豈知忍便是低到了沒有調。


    低到沒調的人,常常彎下腰,讓你絲毫也看不出他有什麽誌向。他對你點頭哈腰,全因你在位掌權。你離職了試試,看誰還把你當個玩意兒。


    毋庸置疑,甘心受辱的人,除了天生懦弱者,多半都暗藏遠大的誌向和潛力。韓信如此,劉邦也如此,他被項羽發配到偏遠的漢中,與韓信所受的胯下之辱並無本質區別。隻不過,劉邦想的是如何重返關中,圖謀天下。而眼下的韓信,連建功立業都不敢想,他首先要解決的是吃飯的問題。


    當時,正是天下大亂。韓信盤算過,要填飽肚子要安身立命,無非文武兩條路。舞文弄墨他不行,剩下的路隻有從軍。


    那麽,投靠誰呢?這是韓信人生中第一個重大的選擇。他是個既有頭腦,又十分現實的人。他分析了天下的混亂局勢,認定秦朝必定敗亡,於是決定投向義軍。


    緊接著,第二道選擇題跳出來,天下大小義軍如此多,該投靠哪一支呢?他需要大量的信息,來分析判斷,可當時沒有互聯網。他便掛上自己那把破劍,背井離鄉,去往外麵既精彩又無奈的世界。


    【二、跳槽】


    韓信風餐露宿,餓一頓,饑一頓,像一頭野狼穿梭於雜草叢生的山林,行走在塵土飛揚的官道,很有些浪跡江湖的味道,可走著走著就走成了犀利哥。


    一路奔走,韓信一路采集信息,心中不斷盤算,如今天下,誰是雄主?誰最強大?


    所謂強大,就是看誰占的地盤大,誰殺的人多。占一個攤位叫小販,占一批攤位叫老板,占整個市場叫企業家;殺一人叫殺人犯,殺萬人叫將軍,殺數百萬人叫領袖;占一個山頭叫土匪,占一圈山頭叫軍閥,占無數山頭叫皇帝。


    最終,韓信決定投靠義軍中力量最強的派係——項梁軍。


    加入了項梁軍,溫飽問題得以解決。有組織的人就是不一樣,可要得到組織的提升,先得身經百戰,過幾回鬼門關,在死人堆裏來回爬幾圈。


    韓信腦子靈運氣好,在多次戰亂中保住了性命。下級士兵都是炮灰,能活下來就難能可貴。換句話說,要從士兵混到軍官,得經曆一次血淋淋的海選。不是如喪考妣般哭喊兩嗓子,你就是超級男生了。


    韓信不光自己活了下來,他還救了一個騎兵的性命。那是在一次戰役的撤退中,一名楚軍騎兵的戰馬不幸中箭,馬失前蹄,那騎兵從馬上一頭栽下,恰落在韓信腳下。此是,後有追兵,韓信拉起躺在地上的騎兵,拔腿就跑。


    跑了許久,天色漸暗,二人脫離了危險,肚子也餓了,便蹲土崗上烤饃吃。四周有落葉紛飛。


    那騎兵說,我叫鍾離昧,你呢?


    這名兒聽上去就是一員虎將。


    韓信問:兄弟為何當兵?


    鍾離昧說:我有武功。


    韓信說:我沒武功,但我要活下去。


    咱們想法一樣。鍾離昧豪邁道:暴秦必亡——把那塊饃遞我。


    吃吧。韓信道,暴秦就如同這烤饃,再燙嘴,肚子餓了我們也要啃掉它。


    夜幕降臨,二人啟程,去追尋失散的大部隊。


    打這兒起,韓信與鍾離昧有了交情,常在一起混。可很快,倆人又分別了。鍾離昧要隨項羽出征,韓信要跟著項梁去東阿迎擊章邯軍。


    從此,二人再沒見過,直到項梁戰死,項羽掌權,他們才重逢。


    項梁死後,韓信跟隨項羽。


    在項梁帳下,韓信沒混到一官半職,現在總算有了一個接近核心權力的機會,可項羽也沒把他當回事,隻讓他做了個執戟郞。說白了,就是儀仗隊隊員,在主帥檢閱時,手執畫戟來一把我型我秀。


    這差事雖小,卻是令人羨慕的。因為依仗隊員並不是全軍海選,而是在護衛主帥的中軍裏遴選。能從最底層的士兵進入中軍,本身就得有些本事,再被選為儀仗隊員,說明你既有才還很帥。


    韓信卻一點也不滿足,他渴望得到更大的提升和重用。


    後世人評價,韓信是軍事天才。可是,如果他在後來的楚漢戰爭中,沒撈到統帥大軍作戰的機會,恐怕沒人能記得韓信這個名字。他出名的機會至多是在當今古墓發掘時,被考古隊員挖出來,一推測,哇,竟然是幾根秦末漢初軍官殘存的骸骨,珍奇啊!


    所謂天才,就是上天賦予你機會,讓世間伯樂發現你是個人才。前提是,必須在你生前。死後什麽也不是,不管你的棺材是滑蓋還是翻蓋的,也沒人記住你。


    韓信最初以為項羽是伯樂。屢次想獻計獻策,卻都因身份低微,沒有機會表現。


    漸漸地,韓信意識到,項羽最擅長的其實是單打獨鬥,他有力氣跑得快,屁股後麵有一群千裏馬,如範增、英布等人,一路追著跑,愣是追不上他。


    戲亭分封後,項羽要把楚懷王遷移到窮鄉僻壤。韓信再也不忍不住了。直言進諫,說這義帝不可遷移。


    為何不能遷移?老子現在氣勢如虹,想動誰就動誰。楚懷王那個爛人,北上救趙時,他封宋義為上將軍,讓我做副將,就是貶我損我;又派劉邦小流氓西進,先入關中,就是壓我毀我。最終怎麽樣?老子殺了宋義、擒了章邯,發配了劉邦。義帝已經是個廢物了,留著何用?


    項羽已然不可一世。


    韓信卻硬頂,怎麽沒用,用處大了。如今裂土分封,重回戰國時代,戰亂是免不了的,打著義帝的旗幟,便可名正言順征討諸侯,殺了他,則對全局戰略不利。


    項羽很不以為然,區區執戟郞,懂個雞毛。退下!再敢胡言亂政,定不輕饒。


    韓信還不知趣,補了一句,遷移義帝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這句話讓他挨了五十軍棍。鍾離昧和範增都站出來相勸,前者是出於友情,後者則聽出韓信話中的門道,他心裏很清楚,韓信所言句句在理。隻有項羽既無情,也無腦,憤怒使他的智商降得更低。


    他一揮手,把屬下統統趕出帳外。


    韓信徹底絕望了。他決定離開項羽,另謀出路。與其說是項羽把韓信打跑了,不如說是韓信炒了項羽的魷魚。王與將之間的關係,君與臣之間的關係,其實都是老板和員工的關係。


    天下凡是被員工拋棄的老板,根本就不適合做老板。


    入夜,韓信扔掉畫戟,趁黑溜出楚軍大營。走出很遠,身後忽然傳來馬蹄聲,由遠及近。


    此時,範增已知韓信逃跑,他派了一個人來追。


    來者和韓信很熟,就是鍾離昧。


    鍾離昧說,亞父範增希望你回去。


    韓信說,我不回去。


    鍾離昧說,若你執意不回,亞父就令我殺了你。


    韓信倒吸一口冷氣。


    半晌,他問鍾離昧,那你怎麽想?


    鍾離昧盯著韓信看了片刻,傷感地歎口氣道,你走吧,但願你我兄弟日後別在戰場相見。


    鍾離昧掉馬回了軍營。韓信繼續走,邊走邊琢磨天下形勢。


    如今天下,諸侯眾多,而胸懷大誌者少,大多是投機主義分子,征伐天下沒能力,政治主張不鮮明。表麵上看,天下太平,實質上卻是暗潮湧動,一些諸侯已對項羽表現出明顯的不滿,而身為楚霸王的項羽似乎還渾然不覺,楚軍中的將士也感覺從此就進入太平盛世了。


    人類曆史告訴我們,戰爭是常態,和平隻是其間的過渡。當一個社會的所有人都以為生活從此可以按部就班,一路順風直到退休的時候,災難或者戰爭就來了,無論古代還是西方,莫不如此。


    韓信知道,諸侯戰亂將會很快到來,而且是沒有共同目標的混亂,估計比反秦的過程漫長得多。


    時代造就偉人,災難造就英雄。戰亂興起,我會在哪裏?將會扮演什麽角色?能不能在戰亂中建功立業?


    思來想去,韓信覺得,如今天下唯有一人可投,這個人就漢王劉邦。劉邦的軍事力量雖弱,但他西進伐秦,以收複人心為主,攻城殺敵為輔,能勸降則勸降;進了鹹陽,又與百姓約法三章,贏得秦朝地方的人心。此等韜略和氣度,非一般的諸侯所能比擬。


    對,就投劉邦。韓信主意打定,去往漢中。


    跳槽,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意味著一切重頭開始,再從最基層做起。這就是很多人不願輕易跳槽的原因,即便眼下的工作很糟糕。另有些人,崇尚騎馬找馬,這樣看似安全,實則優柔寡斷,瞻前顧後。要知道,沒馬的人找馬,怎麽也比有馬騎著的人迫切,也更有衝勁。


    韓信倒是說跳槽就跳槽,放棄中軍儀仗隊員不當,甘願去往偏僻的漢中謀個差事。


    說起來,韓信是個挺實在的人。他與張良和酈食其不同。張良善於自我包裝,酈食其口才出眾。麵試的時候,張良拿出《太公兵法》進行忽悠;酈食其則肆無忌憚狂侃一氣,充滿自信。於是,兩人不僅麵試成功,且當即受到重用。


    韓信則不擅長包裝,也沒有騙取中介費的職介所牽線舉薦。他隻能走老路子,老老實實去應募底層士卒。


    還好,漢軍士卒並不排斥他。隻因這個非常時期非常亂,逃亡、易主是見慣不驚的事。隻不過,漢中逃的人多,來的人少。好不容易來了一個,管他來自楚軍還是別的軍,先讓他幹著再說。


    很快,韓信在漢軍中謀到一個連敖的差事。連敖就是公關接待員。韓信麵目英俊,人也能幹,接客的工作自然是得心應手。可沒幹多久,他就犯了軍法。


    當時漢軍缺糧,部署之間便互相搶奪。韓信帶著幾個下屬,也參與了搶劫,卻不幸被捕。按軍法當斬首。


    韓信在內的十幾個搶劫犯,排成一排,等候行刑。劊子手都是熟練工,斬首如拍驚堂木,手一抬一落,一輩子就過去了。


    一陣寒風吹過,遠處旗幡搖曳,韓信似聽到鬼哭之聲,心中悲憤之極。想我韓信,忍辱負重,想成就一番事業,投項羽被項羽打,又投漢王,也沒混出過眉目,就接了一段時間客,便被宰了,真是死得輕如雞毛。


    他忍不住高聲嘶喊:我來投漢王,欲為漢王掃平天下,想不到漢王竟要斬殺英雄好漢!


    一輩子所受的羞辱,一輩子的窩囊,一輩子的不稱心,都在這一嗓子裏噴湧出來。


    監斬官夏侯嬰嚇了一跳。


    這家夥嗓音夠亮的,人也長得夠靚的,喊出的話也夠牛的。用司馬遷的文言來說,夏侯嬰是“狀其貌,奇其行”;套用《紅樓夢》裏的一句話來講,就是夏侯嬰偶然一回眸,韓信方為人上人。


    別砍!夏侯嬰喝住劊子手,走到韓信跟前,與他交談。從天下大勢到人生理想,韓信說得頭頭是道,條條分析入情入理。


    人才!砍頭砍出一個人才,仿佛墓盜挖出一件稀世珍寶。夏侯嬰極度興奮,跑去向劉邦舉薦。


    夏侯嬰替劉邦坐過牢,二人交情篤厚。夏侯嬰在劉邦這裏,是很有麵子的。


    劉邦果然給夏侯嬰麵子,既然有點才,授了一個治粟都尉的官職給韓信。就叫他管理糧草吧。


    很顯然,對於夏侯嬰的舉薦,並沒往心裏去。他不過是礙於朋友情麵,給韓信升個職罷了。


    但是,這次舉薦,對於韓信的人生來說,還是尤其關鍵的。沒有這次舉薦,他很可能永遠結識不到事業上的大恩人蕭何。


    管糧草的工作很瑣碎,也很無聊。韓信仍然很鬱悶,自從軍以來,先是當儀仗隊員,後是做公關接客,現又終日算計油鹽柴米,這些事怎麽想都像是娘們兒幹的。


    鬱鬱不得誌的人,通常需要些口頭宣泄。好比如今在現實中受盡欺辱的人,總喜歡到網絡上煞有介事地惡評。從中找點可憐的自我感覺,第二天打工受氣也就不那麽委屈了。


    閑暇鬱悶之際,韓信也口若懸河,與軍中士卒高談闊論。時局、用兵、戰略,什麽都聊。說到項羽和劉邦,韓信更來勁,說那項羽,不過是外強中幹,長久不了;咱們漢王力量雖弱,但有雄心壯誌,定能打敗項羽。


    這就是典型的跟了新老板,貶低舊老板。


    有些人不服氣,說咱們漢王是有雄心,幾次想拓寬地盤,帶著大夥兒去襲擊土著部落,可每一次都碰壁,碰得鼻青臉腫。連這蠻荒之地的土著都搞不定,還想和楚霸王爭天下,做夢吧。


    韓信很氣憤,和士卒們爭得麵紅耳赤。前來視察工作的蕭何看在眼裏,讓韓信晚上到營帳一敘。


    掌燈時分,韓信去了,與蕭何暢談了一通天下局勢。蕭何認定,這是一個文韜武略皆通的人才,管糧草實在是大材小用了,定要向劉邦舉薦。


    韓信千恩萬謝,心潮起伏地等候佳音。


    一天過去,又一天過去,三天、四天過去。沒有一點音訊,韓信的心涼了半截。他像初戀姑娘等情郎約會一樣忐忑不安,莫非蕭何沒有舉薦,還是漢王沒空?抑或是自己的建議漢王一點不感興趣?


    一般來說,一件事情拖拉太久,都不會有一個好結果。


    終於,韓信的心徹底冷涼了。空無的等待很容易讓人覺得周遭一切人事都是扯淡。


    此時,漢軍在軍事上接連失利,士氣低落到極端。將士對劉邦的能力產生懷疑,同時更加擔憂自己的前途。於是,紛紛出逃,今天跑幾個,明天跑幾個。韓信也加入出逃的行列。


    作為老板的劉邦日子很難過。眼睜睜看著員工出逃卻無計可施,他此時的心境,隻比當今富士康老板郭台銘稍稍開闊一點。再怎麽說,員工集體跳槽總比排班跳樓要好。


    可正當他兀自鬱悶時,一個讓他幾乎崩潰的消息傳來——丞相蕭何也跑了!


    劉邦如遭雷劈,腿也軟了,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半晌醒過神,高聲叫囂:想不到蕭何這廝也是忘恩負義之輩!


    叫囂也不管用,劉邦憤怒之餘,更深的是失落。哪知道,這是虛驚一場。翌日清晨,蕭何求見。原來,他是連夜出營追韓信去了。


    【三、善謀者】


    關於蕭何月下追韓信的一段曆史,書中寫戲中唱,早已家喻戶曉。然而,作為劉邦與韓信之間保媒拉線之人,他的言辭倒值得回味。


    當時蕭何追到韓信問,欲往何處?


    韓信說,此地不需要我,不能為漢王盡力,打算另謀出路。


    蕭何說,不對,你是蓋世英才。項羽自負,不能相容。把其他諸侯都過一遍篩子,很顯然,也都是庸碌之輩,一個個朝不保夕。漢王劉邦則不同,自斬白蛇起事以來,寬厚仁義,時時不忘救百姓於水火之中,我輩追隨漢王,雖忠誠但缺謀略,所以我主才屢遭失敗,顛沛流離到這偏遠的漢中。現在遇到將軍,我屢次向漢王推薦,漢王正在考慮,想不到你卻走了。也怪我,沒把你的心意跟漢王說透,若你肯留下,定然會在將來創下不世之功。


    貶諸侯,捧劉邦,讚韓信。蕭何言簡意賅,句句點到位,由不得韓信不動心。他當初棄項羽投劉邦,實際上已把天下諸侯過了一遍篩子,如今出走,他也是無計可施,既然自己的頂頭上司如此看重,有什麽理由不回去呢。


    搞定韓信,蕭何又去說服劉邦。


    這一次,蕭何直截了當問劉邦,您是想統一天下呢,還是想過一天算一天,在漢中當個王,就此了卻一生。


    這不廢話嗎,自打到了漢中,劉邦沒有一天不感到憋屈。且不說他有沒有大誌向,換做一個普通人,活著就是為了高興。若要一個人高興,做夢;若要一家人高興,做飯;若要一幫人高興,做東;若要兩個人高興,做愛。若要一陣子高興,做官;若要一輩子高興,做佛。


    劉邦不是普通人,但他也做不了佛。他此時迫切需要的就是能殺出關中,掃平關東,繼而稱霸天下。隻有這樣,他才會不感到憋屈,才會高興。


    蕭何接著說,如果您要稱霸天下,必須用韓信,如無此打算,此人倒可不用。


    劉邦有點詫異,韓信有你講的這麽厲害嗎?


    蕭何用了四個字回答劉邦的疑問,說韓信乃是普天下獨一無二的人才。


    夏侯嬰曾說他是人才,蕭何更上一層樓,說他是獨一無二的人才。那就試試吧,給他一支人馬,讓他和其他將軍一起打仗。


    蕭何說:非也,這職位太低,他還得走。


    將軍都不行,那就大將軍吧。劉邦許諾。


    大將軍就是上將軍,武職是眾中最高的。隻因項羽曾經當過,劉邦心裏不爽,於是換了個稱謂,叫大將軍。


    可蕭何仍不滿意,又提出,封韓信為大將軍,不能隻說一句就完了,得挑個良辰吉日,齋戒沐浴,修築祭壇,正經八百舉行一個授銜儀式才行。隻有這樣,這個大將軍才能名至實歸,樹立威信。


    劉邦心裏挺不樂意,可還是按蕭何的建議辦了。這便是劉邦的過人之處。


    聽取意見分兩種,一種是樂意聽,一種是不樂意聽。但隻要能采納,就是天大的好事。


    當然,這要看提意見的人是飯桶還是智者。蕭何一向幹練忠誠,他不遺餘力地保舉韓信,必然有他的道理。劉邦此時不識韓信,但他了解蕭何。


    幾日後,劉邦兌現諾言,築壇擺香案,備好一應禮儀器具,要拜大將軍。具體拜誰,將軍們一開始並不知道,他們個個皆是跟隨劉邦出生入死的大將,都認為大將軍一職非自己莫屬。


    哪知劉邦卻宣布,拜韓信為大將軍。


    這小子什麽來頭?漢王憑什麽要拜他為大將軍?眾將議論紛紛。其實,這個疑問連劉邦自己都沒搞清楚。憑什麽?就憑蕭何的一番話?不行,我得找韓信聊聊,掂掂他的分量。


    於是,拜完將後。劉邦親自會見了韓信。倒要看看這個大將軍胸中有何良策?


    韓信沒回答,他反問劉邦:大王欲爭霸天下,頭號大敵便是項王,那麽,您比得上項王麽?


    這個犀利的問題,完全是給劉邦添堵。論作戰勇猛,自己和項羽根本不在一個檔次;論糧草兵馬,也不在一個檔次;論地盤大小,更不用說了,我就是被項羽趕到這蠻荒之地來的。


    沉吟半晌,劉邦很艱難地回答,我確實不如項羽。


    恭喜大王!賀喜大王!韓信跪下,讚道,大王說得很對。


    這小子瘋了吧?劉邦發愣。


    一個人意識到自己的平庸,就離脫離平庸不遠了。好比發現問題,問題便已經解決了一半。


    韓信心中暗喜——劉邦能講大實話,說明他能聽真話,若他隻聽吹捧,那我就跟錯了人。


    沉默片刻,韓信道:表麵看,項羽是個英雄,勇猛無敵,實則匹夫之勇。他有四大弱項。


    第一弱,目光短淺。號稱霸王,拿諸侯當自己的大臣,可他卻不在關中稱王,而返回老家彭城,這便是狹隘。


    第二弱,摳門,將士立功,他不發獎金不封官職;手下人得了病,反拎著一籃子食物去看望,這便是婦人之仁。


    第三弱,孤傲且目空一切,把楚王遷移到窮鄉僻壤,沒了共同的盟主,諸侯成了一片散沙。


    第四弱,殘暴,燒殺擄掠,百姓與之離心離德。


    而漢王您則不同,進關中後,與百姓約法三章,得了民心。現在,您若是攻取關中,一紙戰書即可擺平。


    而若取關中,當平定三秦!


    三秦由章邯、董翳、司馬欣鎮守。爾等皆是秦朝舊將,投降項羽後,二十多萬兵士被坑殺,他們卻安然無恙,且獲得高官厚祿,關中的父老鄉親,已然恨透了他們,他們雖為王,但沒人支持和擁戴他們。


    此番“漢中對”對天下局勢分析得極為透徹。


    善謀者,謀勢,不善謀者,謀子。勢為大局,子為局部。善謀者,從全盤、大局考慮問題。從物理學上講,物體上坡和下坡是兩種能量不同形式的轉換。在一般情況下,下坡比上坡容易多了,這就是勢的力量。


    韓信的一番謀勢見解,醍醐灌頂。劉邦如領日月之光華,如受天地之靈氣,如開通任督之二脈,真正由頭發顛爽到腳趾尖,不由感慨萬千:韓信啊韓信,你可比張良還優良,真是相見恨晚。


    此時是公元前206年,即漢王元年。這年夏末,50歲的劉邦在荒蠻悶熱,煙瘴彌漫的漢中憋屈了大半年後,決定反攻三秦。


    【四、躲貓貓戰術】


    反攻三秦的準備工作就緒。劉邦命丞相蕭何留守關中,負責收巴蜀的田租,為大軍提供糧餉。


    後方交給蕭何,穩定民心,調度戰備物資,劉邦自然很放心,前方呢?攻打三秦,怎麽個打法?這得聽韓信的。


    一席長談,劉邦對韓信的才華深信不疑。這便是劉邦用人的強悍之處,隻看真本事,不看其出身;而韓信也不在乎劉邦年已半百,他相信,劉邦是一位胸襟開闊的雄主,陽光燦爛的日子就在前麵。


    這就叫英雄莫問出處,流氓不看歲數。


    韓信提出的戰略是,突然襲擊、速戰速決。換句話說,就是要低損失,高效率。


    如何奇襲呢?韓信說了一句流傳千古的經典成語: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何謂經典?就是你想否定它的時候卻找不到一個足夠的理由。


    韓信這一招是障眼法,大張旗鼓修棧道,明擺著,要出漢中反攻了。章邯等人必定要派主力駐防。


    虛晃一槍,跟他們玩躲貓貓,他們防他們的,咱們從另一條被人遺忘的路出發,直接殺向陳倉。


    陳倉這個地方,是以前秦朝建立的一個糧食中轉站。四邊茂林相圍,地勢險要,十分隱蔽,易守難攻,守軍則通常很少。


    由於隱秘,大軍暗渡便不易被發現。


    三秦的三位王,根本沒有預料到這一點。為首的章邯,自當了雍王以來,日子並不好過。他既怕兵士叛變,又怕三秦百姓造反。本來就活得提心吊膽,忽又聽說劉邦前來攻打,腦子裏的弦崩得更緊了。


    他趕緊聯絡董翳和司馬欣,商議對策。


    三人反複研究,達成一致意見:調集重兵,加緊修築工事,抵禦劉邦的進攻;同時,奏報項羽,請求支援。


    戰略擬定,接下來就是等待漢軍來打。


    軍士報告說,劉邦已率大軍離開了漢中的都城南鄭。可左等右等,半個月過去,漢軍卻沒有來。


    戰爭將至,令人興奮,而等待戰爭爆發,卻極度考驗人的神經。


    那時,又沒有調節植物神經的藥物穀維素。章邯度日如年,神經愈發衰弱,就在此時,一個天崩地裂的消息傳來,樊噲軍團已占領陳倉,從那裏銳不可當地殺了過來。


    突如其來的凶猛攻擊,瞬間擊潰軍心。章邯倉促應戰,抵擋一陣便敗下陣來。


    打不贏就逃吧。章邯想爭取時間,等到董翳和司馬欣的援兵到來,再重整旗鼓,與漢軍血戰。


    援兵還真來了,兩軍再次交戰。時間很短,章邯軍又遭慘敗,部隊鬥誌全無,隻好接著跑,逃到廢丘。樊噲軍團一鼓作氣,占據了雍地。


    漢軍源源不斷進入關中,董翳和司馬欣相繼投降。整個關中隻有章邯軍在奄奄一息的抵抗。韓信到了前線,下令引雍水灌城,被圍困在城中掙紮的章邯,終於走到了人生了盡頭,他拔劍自刎。


    一代名將,就這樣從恢弘而殘酷的戰爭舞台上消失掉了,變為一個符號,點綴在秦末漢初的曆史畫卷上。


    占領三秦後。劉邦立即進行治理改造,派將領分別把守。


    此時,項羽也很忙,忙著平叛。


    當初封分諸侯,項羽隨心隨意,全憑自己喜好。得到分封的,固然高興,沒得到分封的,便耿耿於懷。


    項羽不以為然,我是老大,對你們這麽好,讓你們有田有地,吃好玩好氣死社保。你們還不滿意。哼!誰不滿我就打誰。


    沒想到,不服者眾多,其中一個便是齊國率先拉隊伍反秦的田榮。此人在分封中,什麽也沒撈著。而舊齊王田市,被項羽改封為膠東王,新齊王則是齊國的將領田都。


    田榮很憤怒,領軍攻打田都。田都不是對手,跑到項羽那裏告狀。就在他告狀的工夫,田榮又殺了膠東王田市,在齊國的首都臨淄自立為齊王。


    這事兒還沒完,此時的齊國分為三股勢力,稱為三齊。田市和田都各占一塊,還有一塊地盤在濟北王的田安手中。


    田榮這麽搞,項羽顏麵掃地,更令他惱怒的是,此時彭越出現了,這個遊擊隊長曾經給劉邦提供過糧草,現在他越混越壯,占據了巨野城。這麽一來,項羽的分封體係被攪亂了。


    田榮卻很歡喜,他利用彭越去打濟北,項羽不承認你的地位沒關係,我是齊王我承認。彭越有種找到組織榮升為正規軍的感覺,便帶兵去了。


    一個月後,濟北陷落。田榮統一三齊。


    項羽無法忍受,從麵子到權威,都被人強暴了。他立即派大將蕭公角去征討彭越。


    蕭公角看不起彭越,一群遊擊隊員,純粹是朱古力豆泡水,想冒充藍山咖啡。打他們,簡直易如反掌。


    盲目自大的結果,隻有兩個,一是可笑,二是慘敗。


    蕭公角兩者都占了,大敗而歸。


    田榮統一了齊國,又去搞趙國。他聯合齊國的陳餘,去攻打常山王張耳,目的是先統一齊國,再聯合齊國的力量,一同對抗項羽。


    張耳兵少將寡,不敵陳餘,連人帶地盤轉投了劉邦。


    這一係列戰亂,韓信早有預見。秦朝建立,中國的政治實行的是極權統治。項羽追求的是極權,實行的是分封,而分封製時代早已過去,何況地盤這麽大,諸侯這麽多。最終,隻能剩下一個擁有絕對權力的王者。這是一個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規律。反規律而行,有悖天道,敗亡是遲早的事。


    可這一切,項羽是沒有預見性的。他的反應是驚和怒,做出的決斷是壓服,而不是安服。


    靠武力,一切都靠武力,這是項羽稱霸天下的核心思想,匪性十足。而動用武力需要足夠的智力支撐的,沒有智力單憑武力,相當於沒有子彈的槍,隻是一根燒火棍,看著瘮人,殺傷力有限。


    項羽卻不管不顧,提著燒火棍就殺了出去。殺之前,他隻有一個擔心,就是那些諸侯以義帝為名義來抵抗他。於是,他以共商國事為名,派人把義帝從彬縣接回彭城。就在途中,身懷項羽密令的英布等人,將義帝殺死,扔進江裏。


    幹掉義帝,項羽開始平叛。他沒有攻擊占領三秦的劉邦,而是全力撲向田榮。


    【五、裸男降臨】


    還定三秦。劉邦打了一個大勝仗,頗有些揚眉吐氣的快慰和自豪。過去吃的那些敗仗,東跑西顛的倉皇遭遇,以及在漢中渡過的陰霾日子,都在這一場勝仗中漸漸遠去。希望它們從此灰飛煙滅,不再複來。


    算算日子,他離開家鄉已有多年。他的鬢發上已經平添了幾絲白發,拿手扯掉,卻越扯越多。一個歲至半百之人,難免不想念他的妻子和兒女。


    呂雉還是那麽操勞嗎?長子劉肥已經16歲了,他瘦了還是肥了?7歲的女兒是否愈發伶俐可愛了?小兒劉盈的樣子,已然有些模糊了,算起來,他今年該是5歲,已經能出門打醬油,會說很多話了。然而,這些年,他甚至沒有機會多看他一眼,更談不上給予他父愛。


    不是他不想給,而是沒法給。他要保全自己,便要東奔西逃,他要挺進中原,便要忍氣吞聲。在漢中的每一天,他麵臨的都是內憂外患,哪裏還能顧得上家和家人。


    於是,他占領了三秦後,便迅速收複了豐邑。


    這一次,劉邦把豐邑交給了任敖鎮守。任敖就是當年在獄中救過呂雉的獄吏。此人當年的壯舉說明,他不會抄後路,隻會痛打抄後路的人。


    除任敖外,劉邦還給呂雉留下了一個人,審食其。此人早年與周勃一樣,也在別人的喪事上吹拉彈唱,混幾個錢花。在當地人緣還不錯。劉邦便讓他以家仆的身份,幫助呂雉照料家務和孩子。


    就在此時,兩位智謀之士前後腳奔他而來。


    前一位很熟悉,張良。


    張良告訴劉邦,自己已寫了一封信,快遞給了項羽,說漢王您隻是按照先前義帝楚懷王之約,收複關中,重當關中王,並無意進取中原。“如約即止”,得了關中就不打了。


    項羽還真就信了張良的鬼話,心急火燎地率軍往齊國討伐田榮去了。沒把劉邦當回事,以他孤傲的心態看來,劉邦就是一隻臭鹹魚,鹹魚翻了身還是鹹魚,不可能變成鯊魚。


    孤傲實際上是一種變態,拿鏡子照照,就看得很清晰——獨自矗立,白癡似的昂著一顆倔強頭顱,瞪著一雙白內障眼睛,霧裏看花擺poss,左瞧右瞧感覺天底下就自己最帥最強,古往今來,就數自己層次高功夫深。


    這姿態還是很有氣勢的,至少讓正常人都瞧著害怕。於是敬而遠之,先前親近的,也漸漸離心離德。


    從審美學的角度來說,項羽的確比較酷,外在有身段,內在有霸氣,可從戰爭和政治鬥爭的角度而言,這種所謂的酷,一無是處,紙老虎再威風再漂亮,也不過是一幅剪紙藝術品罷了。


    多年以後,人們感懷這幅藝術品的毀滅,也僅僅是對藝術美的一種感性緬懷。而戰爭、獨攬天下權威不需要感性,它要的是近乎冷酷的、絕情的,徹底地理性。


    劉邦亦有感性一麵,卻並不泛濫,在需要理性做出選擇之時,他從來就不含糊。他顯得很無情,很自私,很無所謂,因而後世的人冠以他流氓的名號。


    最終,這流氓統一了天下。坐上皇帝寶座的,卻不是頗具審美效果的項羽,人們又感歎曆史作弄人。在這一聲幽怨地感歎中,人們似乎忘了項羽幹過多少土匪幹的事,坑殺過多少無辜性命。


    說到底,諸侯並起、亂象叢生、弱肉強食的詭譎年代,流氓和土匪,比的不是誰更厲害,比的是誰更理性,誰更有胸襟,更會做人。


    劉邦海納百川,項羽唯我獨尊。劉邦需要謀士指點,項羽也需要謀士指點,不同之處在於,項羽能接受指點,卻無法容忍手下謀士指指點點。


    到底哪一種意見是指點,哪一種是指指點點,這由項羽的心胸說了算。


    韓信領教過項羽的霸道和武斷,因此跳槽。


    韓信之後,曾經與劉邦有一麵之緣的陳平,也步了韓信的後塵。


    陳平的才氣自不必說。有意思的是,關於他的一段頗為戲劇化的記錄。給人的感覺,陳平被描述成了一個吃軟飯的娘娘腔男人。


    話說陳平家鄉,有一張富戶。此人的孫女連嫁五男,五男全都死於非命。這就是傳說中的鬼見愁,誰也不敢再娶。唯獨陳平不信邪。


    在第五任死鬼丈夫的喪禮現場,陳平與張富戶相見。


    張富戶頗有心機,懂得看一個人底牌,就看他交往的朋友這一大媽道理。他見陳平長相俊美,不知內瓤如何,便跟蹤陳平回家,但見陳平家院破敗,門前一串車轍印記,從印記判斷,不是笨馳馬車,便是汗馬坐騎,分明是大人物才乘用的。由此為憑,張富戶認定陳平非同一般。便把孫女嫁給了陳平。


    顯而易見,陳平的婚姻是一樁融資性婚姻。他可以更廣闊的遊學和交友,完全不用擔心開銷的問題,也不必再依靠哥哥的資助。


    關於這一點,他是不會承認的,他像當今所有按經濟條件擇偶的婦女一樣宣稱:人家哪裏是圖錢,人家要的是真愛嘛。


    項羽曆來喜愛陽剛肌肉男,對陳平這類娘娘腔型白麵書生一向沒好感。破秦後,論功行賞,項羽隻賞給陳平一個閑職。作為謀士,陳平隻給項羽出過兩個餿主意,就是前文提到的,發配楚懷王和劉邦。


    分封以後,諸侯歸國,殷王司馬卯頭腦發熱,搞政變背叛項羽。陳平主動請纓去平叛,很快製服了司馬卯。


    項羽挺高興,給陳平升了職。


    可惜好景不長,劉邦還定三秦後,命韓信率領三軍,從臨晉東渡黃河,一路攻城拔寨,首戰便攻下河內,俘虜了殷王司馬卯。項羽認為,陳平當年河內平叛不利,才留下後遺症,導致司馬卯戰敗。


    按項羽的脾氣,篤定要責罰。自知非死即傷的陳平,趕忙逃出楚軍陣營。這個非常時期,沒有哪個諸侯敢收留他。情急之下,他想到了劉邦,於是前去投奔。


    逃亡之路總是多災多難。陳平乘渡船過河,船老大見他白白淨淨,氣度優雅,疑似有錢人,遂動手搶劫。陳平隻好脫光衣服以示清白,船老大見他身上並無金銀,非常失望,沒收了衣褲,方才作罷。


    可以想象,當陳平終於逃到漢軍中時,大約是雙手抱膀,哆哆嗦嗦說的頭一句話應該是:人家好冷喲。


    【六、沒頭腦和不高興】


    天下掉下個林妹妹,賈寶玉醉了;天上掉下個陳裸男,劉邦驚了。從天而降的角色性別不同,卻都是極品。


    陳平加入,劉邦陣容更強。前方打仗有韓信,後援有蕭何,出謀有張良,獻策有陳平。


    現在,項羽又不在家,其都城彭城隻是空城一座。實乃天賜良機,此時不端其老窩,更待何時。


    安排妥當,劉邦率領50餘萬反楚聯軍直逼彭城,抄項羽的後路去了。


    而項羽此時太忙,他率領精銳部隊,一舉擊潰了田榮。田榮一路北逃,在德州平原,被當地民眾殺死。


    死了一個盜版的齊王,項羽又扶植了一個他心目中的正版齊王,繼而夷平城郭,活埋士卒,強奪擄掠,所謂匪不走空,風也要撈上一把。


    凡楚軍經過之地,盡遭摧毀。齊國百姓不幹了,紛紛奮起加入剿匪行列。


    楚軍頻繁遭到襲擊,田榮的弟弟田橫趁機收拾殘餘部隊,在城陽又擁立了一個齊王,與項羽血拚。


    這個田橫實在難纏,像蚊子一樣盯你的血,你還打不著他。


    項羽光著膀子,親率大軍強攻,三番五次,終究攻克不下城池。無獨有偶,此時彭越也在劉邦的攛掇下,天天襲擾楚軍。


    彭越沒頭腦,一攛掇就出擊,田橫死了哥哥,很不高興,發誓狠鬥,這倆冤家圍搞得項羽暈頭轉向。


    項羽憤懣之極,別讓我逮著你倆,逮著我一刀一個親手活剮。


    沒頭腦和不高興根本不懼項羽,尤其是彭越,楚軍攻,他就退,楚軍疲,他便擾。趁項羽不備,便蒙住其雙目,並撫耳清唱:我悄悄的蒙上你的眼睛,讓你猜猜我是誰?


    鐵血莽漢項羽哪受得住這等遊戲,轉身欲使出全身力氣攻擊,對方卻又消失無蹤了。


    項羽一直是個樂觀的人,目前都被整得有點抑鬱了。


    此時,又傳來雪上加霜的消息,劉邦率軍攻打彭城去了。此外,還有一條附加的消息:韓信、陳平已在劉邦麾下效力。韓信為大將軍,陳平為都尉。


    聽完附加消息,項羽樂得屁顛屁顛的。傻帽劉邦!韓信、陳平之流皆是狗屁,怎堪大任?他倒當成了寶,可見他是無人可用,真真笑煞本霸王。待我擒殺了田橫、彭越鼠輩,回頭再打你個落花流水。


    項羽這廂正美,劉邦已率軍從洛陽進發,直接殺進了彭城。後院失火,好歹後院還在,老巢被端則等於全盤皆輸。這下項羽真急了,立刻回師救援。


    然而,有一個問題,項羽沒明白,劉邦何以集結了人數如此龐大的隊伍?


    這事兒需要回放——劉邦俘獲司馬卯後,從平陰南渡黃河,攻占了洛陽。洛陽這地界兒藏龍臥虎,能人輩出。劉邦進洛陽後不久,有仨老頭兒求見,這三位爺在洛陽地麵上頗有威望。他們見到劉邦,便開設了一堂生動活潑的政治課。


    劉邦洗耳恭聽。


    三位爺搖頭晃腦娓娓絮叨,說這天下有個大道理,順應道德教化之事,會興旺發達;違背道德教化之事,會迅速消亡;因為所以,漢王您要做有利於道德教化之事,這方是萬民所期盼呀。


    那該怎麽做呢?劉邦謙遜請教。


    見劉邦重視,三位爺愈發來勁,又道:出師要得優勢,必要先將敵人定義為天下人神共憤的賊人。如此,方可威懾敵人。項羽殘暴,背信棄義,破秦之後,不按盟約分封諸侯,且殺了義帝楚懷王。天下人等,無不痛心疾首。漢王您自當率領諸侯,為義帝報仇。此盛德堪比堯舜禹啊!


    說到此處,三位爺已是聲淚俱下。


    通常說來,人分三等,一等人不用教,二等人用言教,三等人用棍教。劉邦是什麽人,實乃悟性巨高的一等聰明人。仨老頭兒一腔肺腑言,聽得他一激靈,頓時萌生出一個主意。


    這主意就是作秀,劉邦命人為義帝發喪,儀式一定要隆重,場麵一定要悲痛,屆時,更換三軍旗幡,縞素旌旗,他將親自穿上孝服,沉痛悼念老一輩反秦領袖、偉大的政治家、放牛家楚懷王。


    同時,命人起草檄文,曆數項羽罪行,用詞要穩準狠,罪狀要齊清定。


    罪狀為:


    一、背信棄義,不按合同分封。


    二、假傳王令,謀殺宋義。


    三、違抗王令,擅入關中。


    四、焚燒鹹陽秦宮,掠奪財物,挖掘秦皇陵。


    五、擒殺秦王子嬰。


    六、坑殺秦朝降兵二十餘萬人。


    七、分賞不公,逼人造反。


    八、殺害義帝楚懷王。


    總而言之,弑主、殺降兵、不公、失信。項羽大逆不道,天理不容,槍斃他一個禮拜也不過分。


    此篇檄文好比如今網絡帖,瞬間激起萬眾公憤。巨大的輿論支持使各地的閑散諸侯,紛紛加入到討伐項羽的戰鬥中。


    由此,劉邦聚集了5路諸侯,共50多萬人馬,浩浩蕩蕩一路殺向彭城。


    盡管50多萬人馬中,劉邦的嫡係部隊僅有區區幾萬,指揮起來不大不順手。但畢竟人多勢眾,加之彭城空虛,因此打得極神速極順利。


    如果說,攻占廢丘,還定三秦,盤踞關中,是摸項羽這隻猛虎的屁股,攻占彭城端老窩,則是直接捅進了虎屁股。


    項羽沒料到,劉邦會捅得那麽快,那麽深。他怒不可遏,率領三萬精兵,從北方南下反撲而回,誓與劉邦死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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