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可憐自己試試?


    同樣是孤苦零丁,心老了】』心像石頭一樣了。


    可是,現在我想她。


    她早就爛成了一把土。


    我到哪兒找這把土去?


    別管我。


    老人的眼淚不值錢。


    它們是從石頭上滲出來的。


    我自己摸著都涼。


    真涼!


    孩子,說這些事,我難受。


    好孩子。


    第七章


    我們天不亮就爬起來了。正院的石板地上鋪了十六塊竹蓆,使寬敞的院子沒了f腳的地方。後花園的兩側是長長的留著高窗的邊廳,左邊是雜倉,右邊是書倉。我們在書倉和正院之間踞著腳走路,把老爺的寶貝侈運到竹蓆上去口不知道是什麽書,很多,一匣一匣的,飾著藍布和藍緞子。到處是甜絲絲的發了黴的紙味兒和土味兒。老爺站在通後花園的側門那裏,一句挨一句羅嗦:慢點兒,慢點兒,慢點兒。他像喝多了酒,醉在那裏一廠。


    太陽出來的時候,廊子裏擺好神位。前廊裏是至聖先師孔子,還有顏子、子思子、曾子、孟子。左迴廊是閡子、冉子、端木子、仲子、卜子、有子。右迴廊是宰子1言子、擷孫子、朱子。子子子子】這麽多子我是後來才弄明白的。說起來真是大不敬,當時我們一些不成年的僕人給那些神位安了許多另外的名字口老子、兒子、孫一子,瞎子、聾子、瘸子,桃子、李子、茄子……數不清的子!我們讀了神,是因為自覺著我們和他們沒有什麽關係,好歹那些書裏沒有一張是我們的!


    這時候連太太也出麵了。


    她從禪房裏抱出一把香火,一根一根往神位前的香}}-}}}}i磕頭作揖的,白胖胖的臉上都滲出汗了。老爺一直陪著太太祭神,口中念念有辭,說些跟誰也沒有關係誰也聽不懂的咒語。在太陽「邊,太太的肥白襯出了老爺的黑瘦,一個像鐵柞,一個像豆腐,醜的一個要將美的一個攪爛了。我們真想不出整天在禪房裏憋著的太太為什麽那麽年輕,更想不出整天在補的老爺為什麽那麽不精神。太太很客氣地給老爺行了禮,一朵雲一樣飄回禪房去了。老爺哈了口氣,像卸了個大包袱,也不再嘟咕什麽,跨到書堆裏一冊一冊地翻起來。


    他在太陽底下長時間抱著一本書。


    他跪在席上,吟詩一樣在吟。


    他說:真好啊】真好啊!


    他含著眼淚,像一條曬壞了的老魚,馬上就要咽氣了。我們在迴廊的陰涼裏看著他,覺得莊重,也覺得有趣。陽光越來越刺眼,書上的字像一窩窩螞蟻,它們燙得拚命向外爬,爬不出來,成群地死在那些發黃的薄薄的紙片上了。正午前,老爺站起身來回屋,兩腳拌蒜,再多呆一會兒就要昏厥廠。


    他說:耳朵,扶我一把。


    又說:曬透了。這一下曬透了裏他給曬得像一塊剛出鍋的炸糕l又燙又軟。他在門檻上回過頭來,指著天上的一個地方。他說:小心鴿子止小心它們拉屎i鴿子群在遠處,近處隻有野蜂。


    我舉著一根長長的竹竿,坐在正院的台階上。我對麵是孔子的神位,我的竹竿一低,就能打著它。我懶得動。我在中午的熱氣中睡著了。


    書堆裏有人走來走去。


    那人站在一處不動了,我不知道自己迷糊了多長時間。竹竿脫手,果真打中神位,不過不是孔子,是孟子的。我嚇醒了。站在左迴廊簷下翻書的人也給嚇了一跳。是大路。他沖我笑笑,把一冊書悄悄塞回去,很慌張地走進了角門。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這個樣子。


    曹家好像沒有禁止人翻書的規矩。


    我把孟子的神位扶好。


    這神位是一塊發了朽的黑木頭。


    我到大路站過的地方去翻書。我站了很長很長時間。我站在那兒的時候渾身上下長滿了眼睛。主子們在午眠。累了的奴才們也都歇著。沒有人注意我。我想我找到了大路剛剛放下的那冊書。那是一套書中的一本。它們看上去和別的書沒有什麽兩樣。我識字不多,可我看見它旁邊是一部《論語》。我打算記住它的位置二我做到了。太陽落山以後,我沒去動它,我看到一個不知情的僕人把它和別的書一起抱回書倉。我也抱著一些書跟上去,親眼看著它放穩在一個被我牢牢記住的楠木閣子裏。


    我發誓以後要經常來。


    你應該知道這是一本什麽書了。大路肯定是從廊子裏路過,隨手拿起來翻翻的。為什麽恰好拿出了這一本,隻能說是鬼使神差,老天爺故意搗的蛋。我想曹家的書海裏肯定不隻這一本,連老爺都記不準它們的去處,任憑它們與聖賢書混在一起了。


    那是一本春宮圖。


    勢子一共是三百六十種。


    這在我是驚天動地的一件事。它是吸引我的第一本書。在那以前我以為書和我們奴才沒有多大關係,在那以後我覺得奴才也可以在書裏找到朋友。


    圖裏的男人和女人都是我的朋友。


    我羨慕他們羨慕了很久。


    那天我還念念不忘二少爺的婚事。


    再有兩夭,人世將有所不同。一個女人要赤裸裸地飛舞在洞房裏r。那間洞房就在水塘對麵,雖然隔了藤籮架,隔了假山,隔了桑鎮陰陽先生囑建的龍牆,我還是以為自己無處不在,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了。


    我在初六的夜裏做了個夢。


    一匹馬顛著我狂奔。


    是一匹沒有鞍子的馬。


    經常是一匹馬。


    有時候也會出現一頭騾子。


    它是我們共同的朋友。它馱著一代又一代十六歲的男人飛奔,直到他們再也不需要它。


    現在我常常夢見娛蛤。


    除了頭皮發緊,沒有別的感覺。


    再沒有什麽蘇麻了}沒有啦。


    另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是在屋頂上發現的。我踩著屋脊往前走,想到院牆那邊去看看外麵的烏河。從高處看烏河,能在河水裏看見星星。這時候,二少爺的房裏冒出一片綠光。他又在點磷和硫磺了。我向夭窗挪過去,聞到了很濃很辣的煙味兒。


    屋裏是洞房的布置,點著幾盞大撚兒的油燈。二少爺站在隔開臥間和堂間的硬木花檔的門下,腳前擺著一溜兒裝著藥麵兒的瓷碗。他穿著一身白綢子內衣,手裏拿著一柱煙霧輕拂的棒香口花檔的門框上拴了一根繩子,繩子茸拉著,另一頭挽在二少爺的脖子上麵。我嚇了一跳,一時沒弄清出了什麽事。二少爺身子下沉,用棒香去夠瓷碗,差半尺左右,繩子卻拉緊了,少爺白淨的臉膛做出了欲牙咧嘴的怪樣子口他的膝蓋彎著,離地麵越來越近,他要給勒死了】我想叫喚,可是棒香一剎那觸中了一碗藥。紅光四she丁二少爺發紫的臉上一陣陣哆嗦,要死了!


    他挺直膝蓋,站著,抖著,臉上是很舒服的瘋狂的樣子。我終子喊不出了。他又做了一次。他讓繩子勒得流出了眼淚,表情又固執又絕望。我鬧不清他在幹什麽。我隻知道這尋死的模祥不是在尋死,是在尋一種莫名其妙的十分可怕的東西。


    他點最後那碗藥費了大事,黃光磁啦she起來,他緊跟著啊了一聲。他解開繩子,靠在花檔上用力嘔,嘔不出來,一邊喘氣一邊嘩嘩地掉眼淚。


    他是哭呢還是笑呢,我分不清。我渾身發軟,從上房往下房爬的時候,差點兒從瓦上滑下去。這是初七晚。_l的事。明天就是鬼一徉的二少爺娶親的日子了。


    大路泡在大缸裏洗澡。


    他還是老樣子,睡著,眉毛在動。


    他腦子裏一定擠滿了中國的春宮圖。


    春宮圖上的小腳女人有很大很大的屁股。


    大路雄赳赳地從澡缸裏爬了出來。


    我潛回我的小耳房睡覺去了。


    天亮的時候,到處是硫磺味兒,二少爺很文靜地穿上了結婚禮服。


    他死過了!


    無所謂了口頓頓都是菠菜。他們頓頓都給我們吃菠菜,還說綠顏色兒的菜有營養。我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我們不要營養,我們要花樣兒】我們時間不多了,什麽都想嚐嚐,吃過的沒吃過的都想嚐嚐。嚐嚐比營養重要得多。可是他們老給我們熬菠菜吃至這也是一種變態。我們這些老人的臉一天天綠起來,他們就高興了。我現在出門不敢看樹,一看綠的東西,胃口不好受,很難過。


    我想吃點兒有意思的肉。


    青蛙肉蝸牛肉都行。


    你看他們的態度,好像我想吃人肉了。


    好像我想吃女人肉了!


    真變態。


    這個詞兒不錯。


    第八章


    喜轎還沒來,我已經接了五十三頂轎子。轎廊裏擺滿了款待轎夫的酒桌,轎子沒地兒放,連那些機器也給挪到牆根露天的地方去了。


    轎子擺滿了門樓前的空場,像搭了一片小屋子。轎子還在陸續來到,我不得不把它們引進鎮街,停在石板道的旁邊。我給每一個走下轎子的男入和女人請安,向這些不認識的人跪下我的一條腿去。


    我是曹府的引轎入,在這個日子就是曹家的臉麵。我不能給主子丟人,我要對得起老爺委給我的這個差事。我請安的嗓子又尖又亮,穿著小快靴子,辮子上紮著紅絛穗,上竄下跳,得意極了口大路閑著沒事,在轎子群裏轉悠,對繡得花裏胡哨的轎簾轎f很感興趣。一些半大孩子追著他,陪他探頭探腦地往空轎子髦看。


    我打手勢,讓他回院裏的席上去。


    他搖頭,做出不感興趣的樣子。他把一個小男孩架到脖子上,繼續在轎子群裏翻趾。一大片白氈子和白竹網做的轎子頂l,浮著男孩子髒乎乎的笑臉蛋子,讓人從心裏朝外舒服。


    客人們都沖我微笑,轎夫們也聽我的話,我讓他們去哪兒他們就去哪兒,他們口口聲聲叫我兄弟。兄弟您辛苦啦l兄弟您費心啦,我哪兒出過這麽大的風頭。這都是因為這裏要出現一位陌生的女人。她的到來給了我這次表現奴才本事的機會。我盼著她快來。我要雙手扶地,爬在她轎前,讓她高貴的腳踩著我的肩膀走下來。


    我要做成這件我一心要做的事工客人裏邊有槐鎮禮拜堂的神甫。他是騎著驢來的,還帶來五個挑夫,扁擔梢上掛著裝豬鬃的竹籠。他的模樣像他的驢,腿長,臉長,但鼻子比大路要小,額上有深深的皺紋。他把驢緩繩交給我,說著四平八穩的中國話:我的朋友交給你了,你最好讓它吃飽。


    我說:尹勺有的是黑豆。


    這時候大路從轎子fèng兒裏鑽出來,跟神甫打了個照麵。他們都愣了一f。


    神甫說:這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傢夥?


    然後他就不再說中國話了。大路跟他聊起來,嗓門很大,興奮得鼻子都紅了。本地的客人們從他們身旁走過,使勁兒盯著他們看。他們都是法蘭西人。大路總算碰上他的老鄉了。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蒼河白日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劉恆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劉恆並收藏蒼河白日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