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能想通融他的婚事。


    他次次哭喪著臉出來,沒救了。


    婚期定在六月。


    我到屋頂上去胭趾,撿的都是沒有月亮有風的日子。我是曹宅的奴僕,可是一踏上屋頂,我覺著我是這裏的主人了。一切都在我的監視之中。我踩在他們所有人的腦袋上。我是老天爺派下來的密探。我的眼睛就是老天爺的眼睛。他們插翅難逃!


    你猜二少爺在幹什麽呢?


    他趴在磚地上,身邊圍了幾十個古怪的玻璃瓶子。他在配製火柴頭的原料。那些藥麵讓他一次次弄出綠的、藍的、紅的火花兒,把他照得像個吃人的惡鬼j這是他頭一次讓我害怕。


    那邊,大路從澡缸裏水淋淋地爬出來。


    全是毛!


    這左角院裏住的都是動物了。


    我害怕!


    你害怕麽?


    老爺吩咐我去弄一條竹葉青,要剛好九寸長的。蛇農把一節竹子交給我,我把它拿回府裏去,交給老爺。藥鍋裏滾著一些大棗,估計也是九個。老爺把綁著竹紙的那一頭貼在水麵上方,蒸氣很快把竹紙薰軟了,竹簡裏的蛇噢一下she到水裏。老爺迅速壓上鍋蓋,按了一會兒,心滿意足地咽著口水。


    他說:這是補肝的上品了。


    現在你害怕了吧?


    老爺問我:光漢整天千什麽呢?


    我說:擦機器,看書。


    他又問:洋蠻子幹什麽呢?


    我說:洗澡。


    他說:他就不怕洗脫了皮麽??i老爺麵帶微笑,打開鍋蓋,用筷子夾住蛇頭把它拎出來,控了控湯,然後張開兩排牙從蛇頭往蛇尾巴輕輕一鏤,筷子上就隻剩下蛇頭和一段不全的蛇刺了。


    他嚼著蛇的內髒和皮,囑咐我繼續盯著他們。他說真好吃,可惜是條公的,要是母的就更補了。我說母的不夠九寸,逮著又扔了。


    老爺回味了半天。


    他說:她們早晚得長到九寸y .


    又說:讓她們等著吧。


    老爺身上有一股蛇味兒。他的臉紅彤彤的,眼睛裏冒著綠光,是竹葉青的那種綠,嫩嫩的綠。他的肝也綠茸茸的了。那時候我已經看出來,再這麽補下去,老爺要完蛋了。可是我不怕。他想吃什麽我給他弄什麽。我等著他吃到最後一種能吃的東西。我等著他說出最後那句話來。早晚有一天他會把我叫過去i他會說:給我弄一根屎撅子來。


    我會問他:您要幾寸的?


    你笑什麽?


    這是歷史。


    這是近代史,你懂嗎?


    不好!


    我有點兒噁心。


    拿痰盂來t快!!


    第六章


    聽說女方那邊要來人,二少爺躲了。他沒走正院,從左角院的後門溜出去,肩膀上挎著一支獵槍。大路不在,他把轎廊裏半人高的一架機器拆散了,兩天都沒裝上。他不著急,一粒兒一粒兒數鋼球兒,口哨吹得大門外邊都能聽到。客人進門的時候不停地東張西望,他們肯定聞不,質機器上的那股子油味兒,也鬧不清那種聲音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來客是女方的哥哥,有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個子很高,棗色的臉,眉眼彪得很。他還領了一個陰陽先生,去左角院看了風水,當著老爺和大少爺的麵打了好幾卦。最後商定了兩件事。


    一是婚居的格局不整,要麽在水塘上搭一座橋,要麽在上房和『廠房之間砌一堵牆,否則風水難免衝撞。二是婚期定在六月初六,不再更改了。


    二少爺一直沒露麵。


    老爺問我:他怎麽還不回來?


    我說:不知道。


    他說:給我叫他去!


    客人說:不必了,遲早是要見的。


    客人走的時候,接了大少爺找來的一張照片。那張照片我見過,是西洋的風景,二少爺臥在一片糙上,用胳膊支著腦袋,不知道在看什麽。客人對大門口的機器很感興趣。他上轎的時候問我;光漢少爺老是那麽愁眉苦臉的,是麽?


    我說:他是好人。您見他就知道了。


    客人叫鄭玉柏,柏樹的柏。


    他妹妹叫鄭玉楠,楠木的楠。


    那時候我隻知道他是桑鎮人,是蒼河北岸一帶有名的富戶,不知道他是藍巾會的一個秘密的首領。事後知道的時候,他的藍巾會已是驚天動地的一個組織了。


    我早就看出他彪得很,不一般。我以為他妹妹也必定是彪大的娘們兒,是二少爺無法招架的一個人。結果根本不是那麽一回事。傳說她是美人兒,到頭來句句都是真的。怎麽說好呢?


    隻能說二少爺是個沒有福氣的人。


    她的臉相我一時想不清楚。


    我不敢想。


    心裏難受。


    上了年紀的人,有些事是不能提的,一提整個心都抓著疼。


    你在喘氣,你在說話,可是什麽東西都沒你的份兒了。你那份兒早就過去了,再也不會來了二池天黑了才回來。他從後門進了角院,一副傻呆呆的狼狽相。我和大路隔了水塘看著他。


    他的假辮子掛在槍筒上。


    他說:到處是蛇。到處都是!


    這也值得大驚小怪?


    榆鎮四周的山上歷來如此。


    他給嚇得夠嗆。嗓子變尖了。好像有人在掐他的脖子,要掐死他。水塘裏有嗦嗦的遊動聲。那肯定是一條水蛇滑過去了。


    我看不清,可聽得清。我什麽也不說。我拎著馬燈把大路引入走廊。


    大路捧著棋盤向二少爺那邊繞過去。


    他們在廊亭的石桌旁坐下了。


    他們說洋話。


    我琢磨他們的意思。


    大路在說機器。


    機器很律!


    少爺在說蛇。


    他用手指模仿舌頭,在馬燈的光亮裏滑上滑下。大路不再出聲。二少爺的嘴黑洞洞的,我覺著一條粉紅色的蛇從那兒爬了出來。


    少爺說:耳朵,你給我端點兒吃的來。


    我回來的時候,二二少爺正站在走廊裏。他把整個身子變成一條蛇,繞著石凳為大路表演。大路縮著脖子,嘴裏世世地吸著涼氣。


    二少爺是被蛇精纏住了。


    可惜我聽不懂他的洋話。


    來客的事,他沒間一個字。


    他可躲什麽呢?士五月底的一天,曹老爺正往藥鍋裏撕一段榆樹皮,突然噢了一聲。我以為他讓開水燙了,連忙湊過去。


    他說:曬書i我問:曬什麽書?


    他說:六月初六是曬書的日子!


    這是曹家祖上遺下來的節日,在榆鎮通行多年了。不是大節,也不是眾人強盼的節,不到日子常常記不起它來。這個節和二少爺的婚日撞上’了。


    大少爺剛從縣城施粥回來,還為弟弟採辦了許多結婚物品,不等喘門氣就鑽間轎子,。上桑鎮通融接親的日子去了二他沒有一點兒不高興的意思,把隨身挎著的小酒葫蘆往嘴裏一#}滿臉都是信心·十足的笑容口他對父親說:這事您就別操心了。您曬您的書,他成他的親,咱家的這兩樣兒事哪個也耽誤不了口他從桑鎮帶回來另一個吉日,六月初八。他還帶回來一張女方的相片,據說是在省城走親戚的時候拍的口這是對二少爺那張相少{一的禮節性的回覆。老爺和太太隻聽媒人說過小姐的長相,這一回總算看到廠。相片是老爺親自拿到禪房裏去的。木魚兒的聲音停了很長時間。老爺出來的時候木魚兒又響起來,敲得很平靜,嗒嗒嗒,老爺踩著點兒走路,也很平靜。老爺和大少爺站在正院迴廊的台階下邊。我拎著茶壺故意沿著台階上邊走。我想從老爺背後看看那張相片,但是它遞到了大少爺手裏。


    老爺說:腳這麽大,他們滿我們了j大少爺說:大了也好,省得光漢更不順心。


    老爺說:你母親怪她一臉輕桃,你看呢?


    大少爺說:新派的小姐都這樣兒。


    老爺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麽。他骨子裏是滿意的。我懂。我給他找來他要吃的稀罕東西,隻要他覺著不錯,都這麽輕輕地嘆一聲。就好像有人捕他的胳肢窩,明明是癢癢,他卻做出疼的祥子。


    二少爺和大路在角院裏下棋,我給他們徹好茶,在一旁等著。過一會兒,大少爺拿著照片走進來了。


    二少爺很緊張。


    我比二少爺還緊張。


    說不清是為什麽。


    二少爺隻糙糙看一r一眼,就把照片扔在石桌上了。他臉色蒼自,像是又有人勒緊了他的脖子。我為他傷心。我以為照片上顯然是個彪蠻的娘們兒,二少爺一定受了打擊,吃不住勁了口大路覺著氣氛不對,想站起來口大少爺和二少爺都攔他。說沒關係、沒關係。大路想看看照片,不好意思拿,就開玩笑地用力偏他的大腦袋口他說了一句中國話:很好看l他笑了,可沒人跟著他笑。他難為情地再次站起來,這一次沒人攔他,他順著廊子灰溜溜地往下房走。他走過我身邊的時候。用大手捏了捏我的耳朵,他想開玩笑,可大鼻子燥得那麽紅,真讓人替他難過。


    大少爺看著二少爺。


    二少爺盯著棋子。


    大少爺說:人家好歹念過府城的女子學堂,家境也不輸給我們,你心裏的疙瘩到底拴在哪兒呢?


    二少爺說:我不想結婿。


    大少爺說:親事早就定了,人家十五歲等你,等到十九歲了!再說離成親剩下一}_來天,你想不想管什麽用i你想出兩家的醜麽?


    二少爺說;我有什麽辦法。我是早就言明要退親的。你們不肯,又何必再來問我,還拿這種東西給我看口我隨你們的便,我不在乎娶個什麽人。


    大少爺說:你這叫什麽話?退親得有退親的道理。你找不出人家不如你的地方,就別放下臉來。父親母親都這麽疼你,你何苦傷他們的心。


    二少爺說:我算什麽東西,值得人家這樣?


    二少爺想收拾棋子,怎麽都收不攏。大少爺幫他收拾。二少爺站起來回屋去了。


    大少爺一個人在廊亭裏坐了半天。


    我在廊子的拐角那兒縮著,直想哭。


    我怎麽也鬧不清出了什麽事。


    我就是覺著大家心裏不痛快,我心裏也不痛快。我滿心要看看那張相片,私下裏有些可憐上麵的小姐。我沒見過她,可是我老覺著自己在哪兒跟她有點兒關係。。什麽關係呢?到現在我也說不清。


    十六歲的人,可憐別人都是假的。


    人可憐的還是自己t_我是一下子覺出孤苦零丁來了。


    那天我不知道應該幹什麽去。我在角院裏發呆,後來我掃院子,撈水塘裏的雜糙,幹完了又去打掃正院。最後我到灶廳裏幫著劈柴,一直劈到天上有了星星。我累了,自己更可憐自己了。這倒成了一件美滋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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