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清晨,在那村裏簡陋的學堂裏。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成歲,律呂調陽。雲騰致雨,露結為......”


    羅毅手持書卷站於講台,目光不在書卷上,在那些稚氣未脫的臉龐上,聽著他們的郎朗書聲,思緒飄到了一處奇異地方。


    這裏是此岸也是彼岸,一條川流不息的浩蕩長河橫亙眼前,河的另一邊是彼岸也是此岸。


    藍衣女子拉住羅毅的紅袍衣袖,聲音虛幻縹緲:“走,我們再多看看。”


    羅毅又一次有了身不由己的感覺,他像一根被大海碧藍波濤裹挾的赤羽,沉浮揚落都不能由自己決定。


    眼前場景天旋地轉飛快變換,色彩逐漸褪色隻剩黑白,畫麵逐漸模糊看不真切。


    等到色彩回歸,等到畫麵變得清晰,羅毅看到了一個五官硬朗的年輕人,這年輕人身材挺拔健康,皮膚是種田人家都有的黝黑,他是長大的小石頭啊,他中舉了。


    羅毅看到田間耕種的小石頭被激動的鄰居夥伴拉回家裏,家裏報喜的人見到了榜上有名的正主連連報喜,而早就高興得找不北的老石竟然還記得把一些積攢的碎銀塞到了報喜人的手裏。


    哦,對了。老石是會記得的,畢竟老石不也記得給自己塞白菜嗎?


    呀,沒想到你小石頭也有走馬禦街的一天,那白嫩的探花郎比小石頭你這狀元郎俊朗了不止一點,你也是這樣覺得的,先生能看得出來。


    慢著慢著,有人喚你愛卿,有人稱你大人,有人叫你兒子,怎麽沒人喊你小石頭了呀?


    不不不,還是有人喊你小石頭的,小許英啊,你怎麽還敢喊這位已經位高權重的石禦史的小名啊?


    京城邊緣一家酒館裏,趴在櫃台假寐的許英聽到了馬蹄聲,他微微睜眼,看到了那輛按理不應該出現在陋巷的馬車,看到那個從車廂裏走出的人,對蹲在門口嗑瓜子的少年吩咐了一句:“木頭,去準備兩副碗筷和一葷兩素的下酒菜過來。”


    被叫木頭的少年也沒問為什麽,按吩咐準備去了。


    許英從櫃台拿了兩壺藏酒找了張客座率先入座,等那位故人入座。


    石鬥身上穿的是普通布衣,腳上的靴子也不過五十文錢,隻有腰間那枚翰林院的祭酒嶽父給的玉佩價值頗高,他率先開口:“做生意就好好做生意,擺什麽讀書人的架子,你這和許叔當年不下地幹活有啥區別?”


    許英把手裏酒壺遞了一個過去,道:“不一樣的,不是嗎?”


    哎!


    石鬥無奈歎了一口氣,從袖子裏拿出一個錢袋放在桌上,埋怨道:“你啊你啊,對別人不肯缺斤短兩,也就隻能對我獅子大開口了。”


    許英沒急著拿那個錢袋,笑道:“這話就不對了,我賣你的酒就值這個價錢。”


    石鬥沒等酒碗,打開壺口就先喝了一口,翻了白眼道:“林叔家二十文一斤的酒是要值我給的錢,早到縣城買宅子了。”


    許英皺眉瞪了連酒碗都不願等的石鬥一眼,製止了他想再喝一口的想法後才道:“這偌大京城裏隻有我這能讓你喝上家鄉的酒,你說值不值?”


    石鬥目光下移,酒壺裏那渾濁的酒液甚至不能倒影出他的輪廓,但這酒有時確實比得上瓊林宴上的禦酒,他點點頭就沒再說話,靜靜等待著酒碗和下酒菜。


    徐英的目光越過石鬥,審視著門外的各種異樣,他在心中感慨了一句:小石頭啊小石頭,你參與的事情可真危險啊!


    等到酒菜和酒碗上桌,兩人默默喝起無言酒,平日裏千杯不醉的石鬥今天卻醉得很快,吃了半盤筍子和幾筷子臘肉,喝幹淨一壺酒就趴下了。


    許英撚了幾顆鹽抄花生丟進嘴裏,又抿了一口杯中清酒,看都不看提刀走進門的馬夫,問:“誰的命令?”


    那一聲戾氣的馬夫老實作答:“馮丞相覺得您是禦史大人的幕後智囊,也清楚您和禦史大人的關係,命我殺了您給禦史大人一點教訓。”


    許英瞥了一眼自家酒館梁柱上“莫談政事,隻吟風月”八個大字,自嘲笑了笑,是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抬手指向趴在自己對麵的石鬥,又問:“此事他知不知曉?”


    馬夫點頭,許英輕笑起身,從懷裏掏出一串鑰匙丟給身後不知所措的木頭,拿起桌上那個沉甸甸的錢袋,大步朝門外那輛馬車走去,留下一句交代:“木頭啊,好好做生意,別像我一樣,我先回家了,改日再來看你。”


    提刀馬夫忙跟上許英,催促道:“還請先生快些,禦史大人的布置拖不住丞相大人派遣的刺客多久。”


    “先生?”


    許英進馬車前,回頭朗聲道:“小石頭,別忘了羅先生教你的東西!”


    趴在桌上假寐的石鬥喃喃了一句:“混賬,誰會忘啊......”


    “啊~”


    等到馬車顛簸的聲音遠去,石鬥才從桌上爬起來,緩緩伸了個懶腰,對木頭囑咐了一句:“記好你許叔的話,別學他的那些讀書人毛病,多經營多思考,爭取把你林氏的根定在這京城裏吧。”


    真名林書的木頭答應了一聲,就恭敬的送走了石鬥,又坐回門檻上,嗑起剛才沒嗑完的瓜子,卻總覺滋味不對。


    京城少了位做生意誠信的酒館掌櫃,稻香村回去位做買賣賺了大錢的讀書人。


    回鄉的路上,馬夫問過一個問題:“許先生,您就不怕我聽丞相的吩咐一刀讓您身首異處?”


    那時許英一邊在心裏埋怨,一把小心翼翼把錢袋裏塞得緊湊的銀票往外抽,漫不經心的回了一句:“隻要小石頭知道這件事,那我就不可能會出事。”


    馬夫由衷感慨了一句:“許先生你和石大人感情太讓旁人羨慕了,難怪有那位石夫人妒忌您的傳聞。”


    許英似乎想起了什麽,不由放肆大笑:“小石頭從小就聰明,可對情愛一事卻從來一竅不通,他成婚那天就差拉著我進洞房了,第二天那位石夫人的表情你是不知道,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


    回鄉的許英置辦了不少田地和房產,在村子旁邊的山上建起了一座書院,留在裏麵教起了書。


    許多年後,須發皆白的許英在稻香村的一棟老宅裏等到了同樣須發皆白的石鬥,這次他們喝酒吃菜極為暢快,說笑間便月掛柳梢頭了。


    石鬥指著許英,笑問:“今兒怎舍得吃臘肉了?”


    許英抿了一口石鬥帶回的禦酒,笑答:“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麵了,說給你聽也無妨,還記得是多年前的一天,羅先生端著一碟白菜炒臘肉到我家......”


    提到那位久未被提起的人,兩人一下子就有了說不完的話,一直暢聊到了雞鳴破曉。


    處於奇異狀態的羅毅看兩人聊了一夜,時不時會為兩個學生欣然一笑。


    最後,石鬥和許英一人搬了一個小凳子,坐到了村頭榕樹下,時不時打盹,時不時閑聊,時不時感慨造就稻香村宛如聖人書中盛世的風水。


    石鬥笑著說:“一切都挺好的......”


    許英點點頭,他除去待在京城的那十年,就一直待在村子裏,自然知道都挺好的。


    等到村裏學堂的朗朗書聲響起,兩個老人相視一笑,異口同聲道:“隻是......少了……一位......羅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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