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薛姨媽自此在瀟湘館暫且住下,寶釵每日早晚探望,有時便在館中留宿,有時又自回家去料理幾天,黛玉也不強留。是日薛姨媽同寶釵兩個又回家去,黛玉無聊,估摸著寶玉放了學,便走來怡紅院尋他說話,偏值寶玉去見賈母王夫人未歸,襲人又因嫂子生育,接了家去。隻碧痕一人在院中灑掃,見了黛玉,笑道:“林姑娘來了,二爺剛才去上房請安,去了好一會子了,就回來的。姑娘略坐坐。我給姑娘倒茶。”黛玉道:“我不坐了,說不定前頭留飯,不定什麽時候回來呢。”抽身要走,碧痕卻已沏了茶來,托在手上說:“姑娘好歹略坐一坐,二爺這便回來的;便要走,也吃杯茶,歇口氣再走。不然二爺回來,要罵我們不會待客的。”


    黛玉便笑著坐下,接了茶來喝。未入手,便聞一陣撲鼻香氣,因問:“是什麽茶?”碧痕道:“去年薛大爺送給二爺的,說就是平時喝的茶,摻上些桂花,封在罐子裏,隔一年再拿出來喝,香的醉人,茶味倒也不怎樣的。”黛玉聽了,便知是夏金桂家的秘方。放在一邊,且看桌上玻璃插屏下琉璃獅子鎮著的一幅畫,墨跡方幹,旁邊放著湖山筆架、北宋汝窯三足洗、田黃凍的印石等物,卻無落款,知是寶玉手跡,因問:“這是什麽時候畫下的?”碧痕笑道:“姑娘快別問這畫兒了。我們二爺昨兒晚上高興,畫到半夜才睡。早起上學回來,又補了幾筆,說還要寫兩句詩在上頭,叫咱們巴巴的磨好了墨等他,他獨自背著手垂著頭,便如打趟子拳一樣趟了幾個來回,也沒做出來。俺們問他:都說你別的學問罷了,這做詩上是極通的,今日怎麽這樣為難?他說了許多道理,我也記不住,學不來,隻記的說什麽‘不恭’。惹的我們又要笑了,說做詩又不是拜神,有什麽恭不恭的,倒是給老太太請安遲了才是‘不恭’呢。二爺便說也是的,不如先請了安回來,消消停停的再做,就急惶惶的走了。”


    黛玉聽了,便想替他做幾句題在上頭。因細看那畫,是一幅歲寒三友的老題目,然而角上卻偏題著“賞茗圖”三個字,倒覺不解。心說寶玉雖然愛畫,多半不是美人便是花卉,專以濃麗香豔為意,何以這畫如此冷峭清素,那竹纖弱秀拔,扶風欲醉,雖有傲霜姿,並無鬥雪誌;那鬆端莊雅正,謙謙如君子,亦並無蒼勁之意;斜刺裏又穿出好茂密的一株梅花,用朱砂點染的焚丹煮霞一般,嫣然若凝脂。大不似尋常所見鬥寒圖之硬朗雄偉,倒是飄逸嬌羞有女兒態。亦且如今春暖花開,又非冬時霜節,畫這鬆、竹、梅好似不合時令;且這布局情形,倒像在那裏見過的一樣,因此低了頭久久回思。忽又瞥見那竹旁欹著一塊頑石,嶙峋支離,玲瓏剔透,宛如隨時可吐人言一般,猛然醒悟:難怪叫作《賞茗圖》,這卻不是那年劉姥姥來打秋風,老太太一時高興,帶了眾人遊園,在攏翠庵裏吃茶的情形?那日承妙玉青目,招了他與寶釵兩人入內吃體己茶,寶玉偷偷跟了去,四人或坐或立,或奉茶或戲笑,可不正如畫中的情形?想必是前日聽惜春說禪,提及舊事,心有所感而畫。寶玉不直繪人物而畫草木,竟用了歲寒三友的典故來記述那日之會,自然是尊重之意,不肯唐突閨閣。設若他直形描繪他們三人容貌,卻成何體統,又如何描摩的出,虧他好心致,倒曉的用這歲寒三友代替,梅花自是妙玉,翠竹必是自己,那鬆樹想是寶釵了,他倒自謙頑石。再看那頑石斜斜欹於竹下,巍巍然如點頭歎息之狀,忽然想起自己家鄉虎丘白蓮池畔原有“石點頭”之名勝,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便源出於此了。想著,不禁紅燒雙頰,竟比畫上梅花猶豔。


    原來自那天寶玉比了瀟、湘二妃的典故出來,黛玉心中大不自在,每每想以言語試探,終覺難以出口,今日見了這畫,疑竇盡去,反覺羞慚,想他一片真情待我,豈有別意?我卻每每猜忌於他,其實虧負。隻是你我二人雖然有意,奈何我上無父母依恃,下無兄弟扶持,一番心事,誰為做主?倘若天意捉弄,陰差陽錯,卻又如何是好?想至此,淚盈於睫,一顆心突突亂跳,遂提起筆來,飽蘸了墨,便向紙上鳳舞龍形的寫去:


    細炊梅蕊煎茶湯,


    懶掃鬆針待晚霜。


    風過瀟湘聽楚樂,


    何需弦管按宮商?


    寫畢,因向碧痕道:“謝謝你沏的好茶,我不等他回來了,怕我們紫鵑找我呢。”說罷起身便走。碧痕在身後再留不住,隻得呆呆看著他去了,大為疑心。


    一時寶玉回來,麝月、秋紋隨後跟著,丫環婆子一大堆,至門首散了,各歸各屋。碧痕端上茶來,說:“剛才林姑娘來過,有沒有遇見?”寶玉道:“林妹妹來了嗎?怎麽不留住?”又說:“他自然是回瀟湘館去,我恰從園子外麵來,南轅北轍,那裏遇的見。”又忙忙問:“卻說什麽了沒有?妹妹今日身子可好?”麝月笑道:“你也緩著些兒問,他一張嘴,你八九個問題,他可那裏答的過來呢?”寶玉便也笑了,仍問:“怎麽不留住?”碧痕道:“我何嚐不苦留來著?這不是剛沏的茶?一杯都沒喝完呢,你不信摸摸杯沿,想還沒涼透呢。林姑娘略坐了一會子,看見二爺的畫,問是什麽時候畫的,然後便出神,又拿起筆寫了幾句詩在上頭,便放下杯說要走了,我再留不住。”


    寶玉聽見,又看了黛玉留的詩,便知黛玉已然識透畫中意思,心中大為激蕩,恨不的這便趕了黛玉去,將多少未完之話盡訴與他;又想黛玉既去,自是不想麵對之意,這時候忙忙的趕了去,他必不好意思,又必以假辭遮掩,倘若自己一個不妨說錯話,少不得又要慪起氣來,倒是錯過今日,等這心思涼一涼再去,見了麵也不必提起,隻當不知道為好。然而若說要等到明日才見,又如何忍的住。因此一時間起起坐坐,反反複複,心中竟顛倒了十幾個念頭不止。因聽碧痕說那茶杯是黛玉才飲過的,杯沿猶溫,不由的握在手中,癡癡的盯著,究竟不知是何主意。


    碧痕笑道:“好端端的爺怎麽又癡了?莫非前頭捱了訓不成?”秋紋道:“那有捱訓?老太太聽說二爺才下學,高興的什麽似的,說二爺如今用功,老爺知道一定喜歡,省了多少閑氣;又叮囑天氣忽寒忽熱,容易生病,雖然用功,也不可太過,保養身子要緊,那裏還舍的訓話。”


    正說著,麝月拿著替換衣裳走來道:“我說一件事,包管他就高興了。”因比比劃劃的說道,“可還記的那日林姑娘生日,雪雁要同我們比針線的事?隻因香菱忽然沒了,大家心裏不好過,就給耽誤住了。幸好寶姑娘近來三不五時的進來園子,鶯兒便也跟著重新進來了,他原本好針線,那日又與雪雁兩個比上了,雪雁好勝,說是既要比,不如大家都拿出活計來公平的比一比,還說要請寶姑娘、林姑娘幫著審評呢。剛才在老太太屋裏,我見鴛鴦不在,就估摸著是為這件事,一問,果然是去瀟湘館了,二爺不湊熱鬧去?”


    寶玉聽了,果然大喜笑道:“這種雅會,豈可不去?”又問麝月,“方才怎不見你說起?倘若去的遲了,盛會竟散了,豈不遺憾?”麝月笑道:“我也是才在老太太房裏聽說的,就知道二爺聽了準是一時三刻等不了,即便要去的,所以才不敢說給你知道;不然二爺進了門,必定茶也不喝,氣也不喘,衣裳也不換,就得奔了瀟湘館去,倘被老太太知道了,責罵我們不會伏侍還是小事,再要被太太聽見,說二爺為著看我們賽針線竟連禮也不顧了,還不得把我們全攆出去?況且林姑娘剛才既在咱們這裏,想必那比賽也就沒開始多大一會兒。”


    寶玉聽見“攆出去”三字便覺刺心,當下更不答話,急急要茶來喝了,又換過衣裳,便催著麝月往瀟湘館來。一進院子,果然鶯聲燕語,紅圍翠繞,院當中竹林子底下放了雞翅木雕花大條案,上麵擺滿各人的針線活計,荷包、香袋、手帕、汗巾、扇套、瓔珞,應有盡有,鴛鴦、紫鵑、雪雁、鶯兒、待書、春纖等二三十個人,都擁著黛玉央他評點,見了寶玉,都笑道:“正在說寶姑娘怎的還不過來,倒來了一位寶二爺。”綺霰、春燕也擠在人群中,看見他兩個,獨迎出來道:“原來二爺已經下學了。”麝月笑道:“好啊,你們兩個不在院裏侍候,倒會躲在這裏圖輕快,可不是要作反?”綺霰笑道:“並不敢圖輕快,真格做完了活才來的,想著二爺下學回來,聽姐姐說了這個會,少不得要往這裏來。所以先等在這裏侍候著。”


    麝月啐道:“你倒會說話。”不理他兩個,且看活計。隻見眾繡件已經初選比過,多數中乘,仍平鋪在案上給人賞頑,卻將選出的上佳者圍在正中,計有繡帕一條,肚兜一件,香袋兩個,瓔珞繡屏一件,雙麵繡的團扇一柄,還有虎符纏臂一條,不禁將那纏臂拿在手中笑道:“這是誰的?怎麽會有這玩意兒。”眾人都笑道:“且不說誰是誰的活計,隻說那件好,才見的公平。”


    寶玉便請黛玉講評,黛玉笑道:“我看了這半晌,已經心中有數,說出來,必會先入為主,影響了你的判斷。你如今剛進來,不如憑直覺論來,倒還公正直接。”寶玉早已等不的,聞言笑道:“既這樣,我便拋磚引玉了。”便指著繡件,說這一件配色相宜,那一件針腳細密,這一個花鳥靈活,那一個心思巧妙,舌燦蓮花,不吝讚美之詞,巧言令色,使盡鼓吹之能,直說的眾人眉開眼笑,都道:“二爺真會說話。依二爺說,竟樣樣都是好的,卻到底那一件為上呢?”寶玉笑道:“這卻說不好了,依我說,凡參賽者都是好的,都該有賞。”眾人更加笑道:“既這樣,二爺卻賞什麽?”黛玉早截口說道:“一人一瓶桂花油。”說的都笑了。


    黛玉遂從容評道:“若單以繡工而論,這條鴛鴦戲水的絲帕和這條虎符纏臂的繡件都算好的,但意思卻俗,新針線配著舊故事,再好也是有限;這瓔珞繡屏擺在案上最好,絛子編結的好不奇巧精致,配色也鮮豔,刺繡工夫卻是平常,可謂喧賓奪主,就有大好處,也終不能滿意;倒是這兩隻香袋雖小巧,卻是各有好處,這一隻針線細密,配色豐富且有層次,隻輸在繡的燕子上,想那燕兒原是寄人籬下之雀,縱能飛也不遠;這一隻不但針線好,意思更好,在香袋上繡大雁已經難得,還要圍著這雁繡出雲彩來,更是舒展磅礴有傲氣,所以,倒要屬這一隻為冠。”


    正說著,湘雲同著翠縷走來,恰聽著末兩句,不禁笑道:“依你所評,這兩隻香袋倒有一比。”黛玉寶玉都忙問:“何比?”史湘雲笑道:“燕雀焉知鴻鵠之誌?”寶玉道:“這說的過了。”因問,“這卻是誰的佳作?”眾人都笑道:“你倒猜猜看。”寶玉道:“這如何猜的來?我又不曾見過你們個個的刺繡。”湘雲卻已猜到:“我知道了,既然叫猜,想來必是人物相關,這一隻是春燕的,這一隻是雪雁的,可是這樣?”紫鵑笑道:“到底是雲姑娘。”


    湘雲便轉頭看了一周,問道:“怎麽寶姐姐不在這裏?”黛玉道:“叫丫頭去請了幾次,再請不來,想是陪我住了幾日,實在被我煩的受不了,所以怕了。”鶯兒忙陪笑道:“姑娘說那裏話?原是為前兒梅家送信來,說話就要迎娶琴姑娘的,因此我們太太回家去打點些妝奩箱籠,我們姑娘也要幫著準備,所以騰不開身,過幾日閑了還要再來叨擾的。我們姑娘叫我在這裏給林姑娘和雲姑娘賠罪呢。”湘雲笑道:“你也太小心了,林姐姐說笑話兒呢,那裏就急的這樣兒。”寶玉卻大驚失色,問道:“這是幾時的事?”


    鶯兒道:“就是前天,梅翰林的公子因進京受銜,所以要趕著完婚——正主兒還沒來,隻是派家人送信兒,等琴姑娘嫁了人,就該我們二爺娶邢姑娘了。”寶玉聽見“嫁人”兩字便覺刺心,不禁連連“唉”了幾聲。黛玉也覺傷感,暗自出神。湘雲卻拉著鶯兒問:“你們琴姑娘出嫁,你自然也要忙些日子了。早聽說你的手巧,這裏頭那件是你的大作?”鶯兒不好意思,撿出那隻瓔珞繡件說:“是這一件。自然比不上雪雁妹妹的好。”


    湘雲道:“我來的遲,沒聽全,隻聽見說繡小燕子不如大雁子,所以略遜一籌。我卻不以為然,這不是評繡,倒是評畫了。既是賽針線,總要針指工夫一流為佳。依我看來,這瓔珞與虎符都是好的,還有這扇子,難為他兩麵一模一樣,竟看不出針腳從何而起,至何而終,纏綿流暢,毫無二致,若依我評來,這扇子才是刺繡中的極品。”黛玉笑道:“《疏》雲:‘畫者為繪,刺者為繡’。刺繡與繪畫原本根並同生,理出一宗,我以畫理評繡品,有何不妥?先秦之時,皇族大臣的衣冠悉用顏色繪繡出各種圖案以定職階,草石並用,煉五色以染絲,名為‘畫繢’,單以顏料區分謂之‘畫’,若以刺繡區分則謂之‘繢’,可見畫與繡非但理出一宗,連功用也是一樣的。”


    寶玉聽到“草石”二字,不禁心中一動,問道:“妹妹剛才說‘草石並用以煉五色’,不知是什麽意思?”黛玉道:“古代畫繢技法,先用草木提取汁液染底色,再用彩石粉製成顏料繪案,最後用白色顏料勾勒襯托,《周禮考工記》有載:‘青與赤謂之文,赤與白謂之章,白與黑謂之黼,黑與青謂之黻,五采備謂之繡。’又道是‘雜四時五色之位以章之,謂之巧。’《博物誌》也說:‘天地初不足,女媧氏煉五色石以備其闕,斷螯足以立四極’,這就是最早的染色法了。所以百花、漿果、草根、礦石、乃至寶玉都可為顏料,用以入畫。’”


    眾人聽見說“寶玉”也可為顏料,都笑起來。惟寶玉聽了這一句,卻呆呆的發愣,忽忽有所失。鶯兒笑道:“姑娘們說的怪好聽的,我也不懂。若純以刺繡論,雪雁妹妹的針線也是極好的。這雙麵繡的團扇,便是他的,他們的蘇繡功夫甲天下,我們再比不上;那虎符是平兒姐姐的,他沒來,隻叫人送了這件纏臂來。”麝月笑道:“原來這虎符是平兒繡給巧姐兒的,怪道呢,我說誰這會子還戴這個。”


    湘雲原本聽說黛玉以為雪雁所繡香袋為眾繡品之冠,惟恐薄了鶯兒,故意另指一件為上,不料卻仍是雪雁之物,倒覺佩服,又聽了黛玉長篇大論的一套刺繡談,心下歎服,因看著雪雁笑道:“難得難得,這才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主子比出《論語》、《周禮》這些大道理來,雖然說的天花亂墜,終究不過‘紙上談兵’;丫頭倒是一針一線,‘針針正正’的‘錦繡文章’,堪比魏時針神薛靈芸了。有什麽絕竅?也教教我們。”雪雁羞紅了臉道:“姑娘過獎了。那有什麽竅門?不過是繃要平,架要穩,剪要小,針要細,再就是針法要變通,比方繡這雁,該用鋪針法繡背,套針法繡翅,麵色宜深,裏色宜淺,翅肩處將套針上再加施針,長短兼用,虛實相副,像這雲煙本是為著烘托大雁的,就要散針和整針一塊用,濃處用套針細線,淡處用接針,再淡處用稀針,就鮮活了,不過是這些。”話未說完,眾丫頭都笑起來,都道:“若說這些針法也都知道,隻是誰理會的該如何套用,又在什麽時候什麽地場兒用呢?改日閑了,倒要你慢慢兒的一件一件細說來聽聽。”


    雪雁因見湘雲隻是拿著那紈扇不放,笑道:“姑娘若喜歡這扇,就送給姑娘頑吧。隻怕姑娘嫌牡丹花樣俗。”黛玉笑道:“另繡一幅芍藥花的來就不俗了,最好再繡個石凳兒。”湘雲道:“你專會打趣人。但有一點錯兒被你捏著,再不放過的。我如今隨你怎麽說,這扇子是要定的了。可惜離入夏還遠,我竟有些等不及呢。”寶玉笑道:“詞裏說:‘團扇,團扇,美人病來遮麵’。倒不一定非要夏天才用。”湘雲道:“那有紅口白牙咒人家病的。你敢情是怕我要了扇子,你林妹妹沒的用來遮麵?”黛玉冷笑道:“我就該是一年到頭要病的麽?我倒要問問,你何嚐見我每日拿著扇子遮麵的?還是愛拿扇子的人必得生病?”湘雲笑著正要再說,忽然想起來,時常拿把扇子在手中搖著的人倒是寶釵,便不肯往下說去,隻拿起那鴛鴦戲水的繡帕問:“這可是鴛鴦姐姐繡的?”


    鴛鴦笑道:“怎麽見的我叫鴛鴦,就必得繡鴛鴦?那是待書的,小蹄子春心動了,所以日夜惦記著鴛鴦戲水,連手帕上也繡著春意兒。”待書聽了,急的罵道:“少胡唚,什麽春心動了,又什麽是春意兒,統共就那幾張繡樣子,我不過照著繡罷了,這裏的姐姐妹妹,那個沒繡過鴛鴦、蝴蝶、牡丹、荷花這些,雪雁繡這牡丹團扇,雲姑娘還評作第一呢,偏我繡對鴛鴦,你就有這些話來編派。”鴛鴦笑道:“雖然不錯,隻是平時並不見得你針線特別好,惟有繡這鴛鴦時,竟加倍用心,不是心裏有想頭,卻是為著什麽?可見一針一線都是有情意的。想來要不了多久,就要渡水成鴛鴦兒了。”待書恨道:“越說越壞,今兒我非撕你的嘴不可。”說著追著鴛鴦要打。寶玉忙一手拉住一個,笑道:“好姐姐別惱,還沒請教,那件是鴛鴦姐姐的手筆。”待書倒沒怎樣,鴛鴦卻用力將手甩開,正色道:“我們閑話瞎扯,並不與二爺相關,二爺別這麽拉拉扯扯的。”


    寶玉頓時紅了臉,大沒意思,黛玉瞅著一笑,並不說話,湘雲也隻笑著,紫鵑忙打圓場道:“鴛鴦姐姐說這些日子忙,隻繡了這幅百壽圖的繡屏,雖然好,卻未完工,所以不算在上品裏。”湘雲展開看時,原來是一匹禦賜的明黃宮緞,上用大紅絲線繡著許多壽字,形體各自不同,總有幾十個,自是孝敬賈母之物,便都連聲讚好。又一一翻看其餘並未入選的繡件,雖非上乘,也各有佳處,因一一讚歎,把頑不已。


    翠縷便拿著那隻肚兜問:“這件也是好的,為何不見評審?”黛玉微微一笑,隻道:“自然是好的。”寶玉忙一把搶過,紅著臉道:“是誰把他拿了來?”綺霰忙道:“是我,因聽說這裏要賽女紅,我在櫃子裏翻了翻,屬這條肚兜繡的最好,又簇簇新沒穿過的,所以拿他來參賽。果然大家把他選上了。”


    湘雲早已認出那肚兜正是那年自己與黛玉經過寶玉窗前,見著他在睡午覺,寶釵卻坐在一旁刺繡,手中做的正是這件活計。聽說寶玉從未穿過,不禁看著他一笑,問道:“不忍乎?不敢乎?不願意乎?”寶玉早已團起掖在袖裏,胡亂道:“胡鬧,這種東西怎好見人。”又故意問這件繡品是誰的,那樣東西卻做何用。眾人並不解他三個打的是何啞謎,也不理論,便一一告訴。


    正亂著,隻見琥珀提著一隻填金掐絲雕花過梁的五彩食盒來,黛玉忙笑問:“是什麽?”琥珀道:“是桃花南瓜羹,老太太讓送來給林姑娘、寶姑娘吃的。”湘雲笑道:“可見老祖宗偏心,怎麽我們就不配吃桃花羹的?”紫鵑忙上前接了,揭開蓋來,見是滿滿一盅,足夠三四人分,笑道:“寶二爺、雲姑娘都在這裏吃過飯才去吧,盡夠了。何況寶姑娘這早晚不來,今晚多半不過來了。”寶玉道:“使的。”便命春燕回去告訴一聲,說在瀟湘館用飯。湘雲笑道:“忙什麽?倒像幾百年沒吃過粥似的,就饞的這樣兒。”眾人也都笑了。


    鴛鴦知道前頭已經放飯,便告辭要去。琥珀笑道:“老太太說了,你也難得進園子,就回來晚些也使的,隻是別隻顧自己頑樂,有什麽好看好頑的,撿幾樣精致的也讓我養養眼。”


    黛玉笑道:“難得老太太高興。”忙命雪雁用隻蝴蝶穿花五彩填漆托盤,將眾人評選出來的幾件上佳繡品擺在上麵,捧著陪鴛鴦、琥珀一同去,又叮囑:“若老太太看上什麽,別小氣,就孝敬了老太太吧。”雪雁笑道:“方才雲姑娘看上那團扇,我也說給就給了,那裏就小氣了?這也要姑娘囑咐,也太把人看的太沒眼色了。”眾丫頭也都向鴛鴦道:“倘若我們的針線竟能入老太太的法眼,姐姐便留下吧,就是我們天大的麵子了。”鴛鴦笑著,遂同琥珀、雪雁一同去了。


    一時來至賈母房中,邢、王兩位夫人連同尤氏、李紈都正圍著大桌子吃飯,小丫頭們捧著漱盂、手巾等站在一旁侍候,看見繡案,都連連讚歎。鴛鴦忙洗了手上前侍候,雪雁因賈母未曾細看,不便就去,隻得也站在一邊等候。賈母道:“可憐見兒的,跟你鴛鴦姐姐一起吃吧。”又叫人拿隻繡凳給他坐。雪雁隻是不敢。琥珀知他為難,便拉了他且到自己屋中等候,陪他說話兒,又拿起繃子向他請教針線之道。雪雁見是一幅用拉梭子針繡的包頭帕子,便道:“繞針之法,重在選針。針線的大小粗細選對了,再撚的密些,壓的實些,再無不好的。”遂親自從錦盒裏挑選針線,演示了幾針,穿插繞撚,從細講解。


    一時賈母吃畢,又漱口洗手,琥珀這才帶了雪雁屋裏來。眾人這才重新細看,又湊賈母的趣兒,請老祖宗點評優劣。賈母笑道:“我年輕的時候,也天天拈針動線,很會繡的,什麽齊針、搶針、單套、雙套、乃至正、反、紮、鋪、刺、旋、刻,都來的。如今雖繡不動了,卻仍喜歡看,所以才收藏了兩件‘慧紋’刻不離身。依我看他們姐妹也都算好的,隻是都不大喜歡繡,隻愛做詩,若論繡功,丫頭反比主子強。”邢、王兩夫都笑道:“老太太的手自然是巧的,誰還跟老太太比呢?便這些人綁在一起也比不上老太太一星兒。依老太太看,這些丫頭的針線,那個還可以看的入眼?”


    賈母又翻檢一回,便指了那隻紈扇與那件瓔珞為上。雪雁忙道:“這扇子是我繡的,已經給了雲姑娘了。老太太若喜歡,隻管說個樣子,好在夏天還早,趕天熱前一定繡了來。”賈母用心看了雪雁兩眼,笑道:“我就說林丫頭不錯,嘴裏手上都來的,調教出來的丫頭也比別的巧。既這樣,你就替我繡兩把扇兒來,圓的方的各一款,圖樣麽,問你鴛鴦姐姐就是了,他最知道我的心思。”鴛鴦答應了,又道:“這件瓔珞八寶繡屏是跟寶姑娘的鶯兒做的,老太太若喜歡,就留下。大家早說過了,誰的玩意兒若能被老太太看上,那是天大的麵子,隻管留下,就是賞臉了。”


    賈母聽了更加高興,笑道:“既這樣,我再多看幾樣兒。”又將那扇子與那瓔珞反複比著,看的出了神,半晌方道,“若是將這瓔珞配著雙麵繡的畫屏,擺在那張胭脂凍的條石案上,倒是又新巧又展樣兒的。”雪雁道:“既這樣,我就同鶯兒姐姐商量著依樣兒做起來,我繡畫屏,請鶯兒姐姐打絡子,如何?隻請老太太給個尺寸。”賈母喜的道:“這孩子心眼活,會說話,又不搶功,倒知道揚長補短,真是個伶俐孩子。”又叫鴛鴦拿錢打賞。雪雁忙磕了頭。邢夫人趁機說道:“這些丫頭們果然有眼色,識大體。依我說府裏的丫頭原是老太太眼皮底下長大,手把手兒調教出來的,自然個個都是好的,怎麽前兒倒一下子攆了那麽多。”


    王夫人隻做沒聽見,一聲不吭。李紈也不便說話。尤氏卻撿起那件未完工的百壽圖道:“依我看這個最好,怎麽倒不入老祖宗的眼?”鴛鴦笑道:“謝大奶奶誇獎。這個是我繡的,原本就是為著給老太太上壽的,還沒到正日子,所以沒完。今兒露了眼,到日子就不稀罕了。”


    正說著,鳳姐兒也來了,琥珀倒了茶來,賈母便叫鳳姐也挑挑,鳳姐道:“我沒才幹,論筆才沒筆才,論手才沒手才,文不能詩,武不能繡,那裏看的出個好壞來?自然是老祖宗的眼光最好。”又挑出那隻纏臂道,“這是我們巧姐兒的東西,怎麽平兒那蹄子也拿了來獻寶?若是入了老祖宗的眼,就沒了,巧姐趕明兒可戴什麽呢?這可得趕緊藏了去。”說著果然收了起來。尤氏笑道:“可見你小氣,一件纏臂罷了,除了巧姐兒,誰要他做什麽?老祖宗還沒看上眼呢。”鳳姐忙問道:“果真麽?早知道我就該裝大方,先就說把這個孝敬了老祖宗,老祖宗自然是不要的,少不得還要誇我孝順。這麽著,我賢名兒也賺了,東西又可留下,豈不兩便?”笑的賈母捶他道:“你這猴兒,又來耍寶。若論孝順,你也就很孝順,偏說這些話來慪我,既這樣,就該把你屋子裏所有的寶貝盡數擺了來,憑我挑,你看我要不要?”鳳姐笑道:“我屋裏碎瓷爛瓦多著呢,老祖宗若要,隻管搬來,隻怕沒地方擱,還得把珍珠瓶子翡翠缸挪出來騰地兒,到時候便宜的還是我們。”又問賈母覺的那件好,因聽李紈說百壽圖竟未入選,拍手笑道:“所以說你愚,這有什麽解不來的?自然是因為老祖宗知道這原本是鴛鴦姐姐繡給他老人家的,好不好,總之都跑不了,所以才不肯白誇獎,占了份子,倒不如留下空兒來誇獎別的兩件,豈不白落下兩件東西?”說的眾人都笑了。王夫人也道:“說你小氣,真就小氣的臊都沒了,隻當老太太和你一般心思。”賈母笑道:“他倒沒冤我,果真我就是這樣想的,偏又被說破了。”眾人更是哄堂大笑。


    賈母又向雪雁道:“四丫頭的園子圖已經畫得了,真個是大方秀麗,我倒有些舍不的送給劉姥姥了。有心想讓四丫頭再畫一幅,怕他又要兩年的工夫。如今我倒要問問你,能照著那樣兒繡一幅極寬敞的畫屏不能?也不用雙麵繡,隻要單麵平整就好。”尤氏、李紈都道:“這主意倒好。隻是四丫頭畫都要畫足兩年,若是繡,豈不更加麻煩?”雪雁道:“那倒不是。畫的慢,是因為要布局設色,先在肚子裏打了好久的稿子,才敢落筆,聽說四姑娘中間又改過幾次,廢過幾稿,所以畫的慢。如今我照樣兒繡去,並不須重新布局定稿,隻要一筆不錯的照描就是,倒並不難。隻是怎麽也要一年的工夫。”


    賈母笑道:“你雖說的容易,我卻知道並沒那麽簡單,畫畫與繡花雖然道理是一樣,手法畢竟不同,山水、樓閣、人物、樹木、花鳥,畫裏一筆帶過,繡品卻要千針萬線,濃淡、動靜、起伏、詳略,都要考慮周到,最是費神。也罷,等我親自跟林丫頭說,從此不叫他使喚你,你隻管一心一意的繡去。”又向鳳姐道,“你有空去看看你林妹妹,倘或他的丫頭不夠使,再挑一個給他也使的。”


    鳳姐忙答應了,又道:“依我說,就叫外邊畫工依著四姑娘那畫兒拓一張出來,雪雁丫頭隻管按著拓樣兒下針就好,豈不省些斟酌工夫?我再挑個小丫頭專門幫著他劈線穿針,或者又可提前十天半月的,老太太也早一點喜歡。”賈母笑道:“既這樣,就更好了。”


    又說一會兒話,鳳姐因見尤氏暗中向他使眼色,便借故辭出。尤氏故意又坐著說了幾句話,才辭了賈母,徑往鳳姐處來。方轉過琉璃嵌翠雙龍戲珠影壁,便見院裏南牆邊兩抱粗的一棵百年老槐樹下,一隻半人來高的碧玉荷葉缸半埋在土裏,水裏種著些荇草萍花,養著一對閃爍輝煌的金鯉魚,來回穿遊,足有四五尺長。鳳姐正坐在樹下涼凳上剔牙,見他來,笑道:“你就是屁股沉,我一回來就先催著丫頭備茶,這會兒茶都涼了,你才進來。牙長的一截子路,倒走了大半年。”


    秋桐正在廂房裏同丫頭挑鞋樣子,聽見尤氏進來,忙丟了樣子出來扭扭捏捏的問了個好。尤氏正眼兒也不瞧他,徑走到樹下碧玉缸邊探頭兒看看,又將手敲敲缸沿,錚然有聲,不禁笑道:“什麽魚這麽金貴,特特的替他埋一隻缸在這裏?那池子裏遊的不是魚?”


    鳳姐道:“你不知道這裏的緣故,這就是前兒林妹妹生日,北靜王府特特遣人送來的那對金鯉,說是主門戶平安,吉慶有餘的。連這隻碧玉琉璃缸也是一並送來,專為供養這兩隻風水魚的,說是冬暖夏涼,不易得病。”尤氏念佛道:“阿彌陀佛,這倒是件勞心的事,魚是活物兒,又不耐冷又不耐熱,又怕飽又怕饑,倘若一個不提防給養死了,那時怎麽好,豈不是弄巧成拙?”鳳姐道:“誰說不是?我正為這個操心呢。撥了專人侍候這兩條魚,竟比侍候兩個大活人還煩心。”


    尤氏又撒目一周,笑道:“人說‘天棚魚缸石榴樹,老爺肥狗胖丫頭’,如今你這裏有了這魚缸,也就差不離齊全了,隻差一棵石榴樹,怨不的不結籽(子)兒。”鳳姐笑罵道:“好乖巧嘴兒,敢打趣起你娘來了。老娘不結子(籽),誰養的我兒這樣大了。”


    兩個嘲戲一回,同進屋來。平兒端上茶來,尤氏接了,方向鳳姐兒慢慢的說道:“你前回說的娘娘賜畫的事,你哥哥也就著人四處打聽著,說賈雨村犯的是貪汙案,查出虧空約有千萬之數,因此調京候審,還未定罪。若肯退回全部贓款,量不至重罰。又因前日皇上出宮圍獵,四王共同監國,這件事便淹蹇住了,倒給了那賈雨村騰挪機會,這些日子裏,隻在各相府侯門間躥個不了,四處求人告貸,幫忙疏通。你哥哥也幫著留心打點,不為別的,怕他一時急了,亂咬亂說,牽連無辜也是有的。倒也不必太擔心,他不過是我們常來常往的一個客,並無深交,將來他的事出來,無論發放貶職,都不與我們相幹,不過從此小心些,遠著來往,也就是了。”


    鳳姐道:“正是這話呢,就隻怕兩位老爺這一向同他走的近,一時半會脫離不開。”又命平兒將前日北靜王府送的紗取兩匹出來,遞與尤氏道,“這也是北靜王妃送林妹妹的,都是進上的好料子,他不要,收著也是白收著,你拿了家去給蓉哥媳婦做兩件衣裳穿吧。”尤氏將手一撚,隻覺輕薄軟透,溫存細膩,不禁笑道:“這是什麽紗?看著黑漆漆的不起眼,摸上去竟像是小孩兒手一樣,又纖巧又柔軟,像是帶著體溫的,從前沒見過誰穿這個。”鳳姐笑道:“連我竟也不認得,還是老太太說,這叫香雲紗,做了衣裳夏天穿著,出汗不沾身,越穿越涼快,又不起皺,說是一兩紗比一兩黃金都貴呢。就是顏色不好,非得找個頂巧的繡娘,大紅大綠三鑲三滾的繡了來,才可以壓的住。”


    尤氏謝了收起,又向前湊了一湊問道:“這北府裏給林姑娘送禮,又是魚又是紗的,好不金貴,到底是個什麽意思?我聽你珍大哥說,那在各府裏常走動的馮紫英,有一次忽然同他打聽林姑娘的來曆,說是寶玉在扇子上寫了許多詩句傳出去,不知怎麽被北靜王爺看見了,大為歎賞,聽說是這府裏的小姐寫的詩,所以問人。”


    鳳姐一拍腿歎道:“我說這件事來的蹊蹺,原來是寶兄弟鬧的!”因向尤氏細細的說明,“我也是瞎猜,若不是你,也不說了——老祖宗前些日子找我去,說北靜太妃從前親口說過,北王要為自己親選一位側妃,不但要模樣好,還得文采了得,必得謝道韞、班婕妤一流人物。既依你所說,想來必是先取中了才,複取中了貌。那日北靜少妃來府裏為老太太祝壽,隻怕就是親自相看來了。我起先還納悶兒呢,說少妃親自為王爺選妃,怎麽就單單看上了林妹妹?若以相貌,薛家兩位姑娘並不輸給他;若論待人處事的大方親切,三丫頭和史大姑娘更覺活絡;且少妃自己已經是個病秧子,再為王爺選一個藥罐子,安的什麽心?莫不是怕將來側妃與他爭寵,所以故意找個體弱多病的,好使他不能同自己鬥法不成?”


    尤氏笑道:“你自己是個醋缸,隻當人人都同你一樣心眼兒多。”又道,“若是這樣說,這件事倒有七八分。九成是北王見了林姑娘的詩,便留了心,所以請少妃幫忙相看模樣兒,聽說竟是個才貌雙全的,就相準了,卻因並不是咱府裏的姑娘,且年齡又小,不便造次,所以請馮紫英幫忙打聽身份來曆。再聽說是個翰林之女,焉有不喜的?若不是為老太妃守製,隻怕前年就要下聘的,好容易等的孝滿,又知道林姑娘今年及笄,就先下了重禮試探動靜,也是投石問路的意思。隻怕這缸子魚便是訊號兒。”


    鳳姐皺眉道:“這馮紫英是誰?這樣多事。他又如何知道林妹妹身世?莫非是珍大哥同他說的?”尤氏道:“你怎麽忘了?這馮紫英就是神威將軍的公子,與諸王府侯門均極熟絡,同你大哥也極相投。從前你侄兒媳婦病重時,就是他薦了一位張太醫來,把的好脈息,比鐵口神算還準呢。你大哥說見馮紫英問的奇怪,便含糊答應他,說林姑娘本是這府裏的親戚,老太太的外孫女兒,素日也不容易見到,並不曾說什麽。依我猜,仍是寶玉同他說的,他與北府原走動的頻,和馮紫英這些王孫公子也都常相往來的。”鳳姐歎道:“必是這樣。寶玉有口無心,亂說話也是有的。別人再讚他兩句,什麽不說?這事情果然鬧出來,才是饑荒呢。”


    尤氏笑道:“你也是閑操心。這又有什麽好煩惱的?果然我們家裏再出一位王妃,難道不是喜事?論人品才情,我聽說那北王也是好個人物兒,且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除了皇上也就是他家最大,林姑娘果然嫁過去,難道還委屈了不成?不是我說句過頭的話,隻怕比咱們大姑娘還得體麵呢,雖然名頭上皇妃娘娘和王妃娘娘差著一層,可到底是北王親自相中的人,便又不同了。”鳳姐也不便深談,隻道:“看著罷了。”又說一回閑話,便散了。


    且說寶玉在瀟湘館同著黛玉、湘雲一道吃了飯,又下了一回棋,才回至怡紅院來。襲人已從家回來了,正站在廊廡下遙等,見他回來,忙上前接著,堆下笑道:“巴巴兒的趕回來侍候你吃飯,你倒好,說不回來就不回來了。你就是貓兒食,走到那裏吃到那裏,別處的飯菜一定比家裏香不成?春燕來說的時候,廚房已把你那份送來了,更沒有端回去的理,所以叫小丫頭端去吃了,倒是老太太特特的打發人送了一盅桃花南瓜羹來,我還給你留在那裏。若要吃,便熱了來。”寶玉笑道:“老太太也給了林妹妹,我已經吃過了。”又道辛苦,問,“花大哥得了什麽?怎麽不多住幾天?”


    襲人歎道:“哥哥嫂子本來也要留我過了‘洗三’才回來的,我想著這麽大個屋子,這麽些事,那裏走的開這些天?所以趕著回來了,隻好到日子再出去就是了。生了個女孩兒,也罷了,都說頭胎開花,二胎結子。”寶玉道:“女孩兒才好,該好好備分禮,賀一賀花大哥的。”襲人道:“太太和二奶奶已經賞過了。”又把賞的金銀錁子、一對手鐲、四條湖縐手巾拿與寶玉看。


    寶玉道:“太太是太太的,論理我這份卻不該省,也罷,就照寶姐姐那鎖的樣兒打隻金鎖吧。”襲人笑道:“我才說要求百家錢替侄女兒打隻銀鎖,你又要打金的了。他們得了金的,那裏還看得上我的銀鎖。”寶玉笑道:“我的金鎖隻是拿錢買去,卻不比你求百家錢來的真心,送禮貴在誠意,卻不可以金銀衡之。”襲人道:“既這樣,你也與我一文錢吧。”寶玉解開荷包,散碎銀子不少,卻再找不出一文錢來,恨道:“平時散錢亂扔,偏到用的時候,再想不起那裏找去。”仰著臉兒苦想。恰好麝月進來,聽說找錢,笑道:“這才是古話兒說的,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寶玉、襲人都笑了。


    襲人又與麝月討了一文錢打百家鎖,麝月又另與了三錢一隻的金耳挖子做“添盆”之儀,又問他都向園裏誰討錢來,別房的姐妹隨了些什麽禮,屆時“洗三”又要回些何禮,一長一短的說些閑話。寶玉聽著,起先隻覺有趣,忽又想起寶琴即將成婚,隻怕隔不兩年便也如襲人所說“開花結子”,不禁悲傷感歎。因拿了一本書呆呆的看。襲人那裏知道他的心思,見他看書,隻當要用功,便向頭上拔下一根紫玉釵來,將燈剔得亮些,又沏了盞果仁泡茶,叮囑小丫頭好好侍候著,自己便不肯在跟前擾他分神,因出來找秋紋等說話。卻見眾丫環都擁在一處,正談論日間賽針線的事。


    原來怡紅院諸人俱有繡品送去,便如襲人等不肯參與的,也自有小丫頭代拿了他的針線去比。卻惟有春燕兒的香袋一枝獨秀,雖未得冠,卻也出盡風頭,因此眾人都以為奇,因平時並不見他長於此道,遂又翻起前些時他說夢見晴雯替他繡花的事來,都道:“原來是晴雯暗中相助。可惜隻幫了幾針,倘若整個是晴雯的針線,必要奪冠的。”春燕也道:“晴雯姐姐真正多情,人雖去了,魂夢卻隻守著怡紅院,再不肯就此舍了我們的。”說著,見襲人進來,便都掩口不說了。


    襲人笑道:“你們隻管頑吧,瘋了一日還不夠,都這會子了還隻管嘰咕,吵了二爺看書,是要罵的。”春燕笑道:“二爺再不為這個罵人。今兒他在瀟湘館裏,頑的比誰都高興呢。姐姐沒看見,真個是熱鬧,林姑娘、史姑娘做評判,難得他們兩個高興,不但沒有小瞧我們的針線,還比出大文章來,詩啦詞啦說了許多,我都聽不懂。說的真是好呢。”


    碧痕笑道:“既說聽不懂,怎麽知道是好?不過是誇了你兩句,就輕狂起來,打著林姑娘、史姑娘的旗號,隻管自賣自誇起來。我可聽見說林姑娘評出來的狀元並不是你,是人家自個兒的丫頭雪雁,可見藏私,不過拿你過橋兒,給雪雁墊底兒罷了。”春燕兒扭頭道:“我不信,若說他要過橋兒,怎麽不拿別的針線搭橋,就算是墊底兒,也自然是因為我這個不錯。”


    麝月笑道:“這我倒可以做證的,林姑娘再不藏私。倒是雲姑娘一心想幫鶯兒,又另選了一把牡丹花的扇子說好,不料也是雪雁做的。說是什麽蘇州雙麵繡,我正經第一次看見,難得他兩麵有花,竟是一模一樣,連個線頭都找不見,人家說‘天衣無縫’,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且雪雁講的那些針法也都極通的,咱們都說要拜他為師跟著學呢。後來雪雁又回來說,連老太太見了都誇呢。”襲人也道:“林姑娘才不至於那般小氣。自然是他識的雪雁的雙麵繡,所以才不肯說扇子好;倒是香袋兒、汗巾兒這些物件隨處可見,林姑娘也未必知道那個是那個人的,所以從公評來,卻偏選了雪雁的為首,不過是誤打誤撞,你別誣賴好人。”碧痕笑道:“我不過一句頑話,倒惹出你們三個人一車子話來。”又道,“剛才我替二爺換衣裳,看他袖子裏籠著一條肚兜,是從前姐姐替他做的,問人才知道,原來綺霰拿去比賽來著,怎麽竟也沒評上狀元?”襲人一愣,隻道:“我的針線功夫原本平常,沒評上又有什麽好奇怪的。”就此掩過不談。


    碧痕因又說起寶琴許嫁的事來,歎道:“他們家倒真是熱鬧,剛辦完了白事,又辦紅事,這才是人常說的:隻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呢。”麝月笑道:“所以說你不通,這句話比方的是男人喜新厭舊,娶了新人,就不理那前頭的人了,並不是說一家子辦紅白事。香菱死,同琴姑娘嫁人,是不相幹的兩件事,隻管混比。”襲人也說:“好好兒的說婚嫁,怎麽又說到白事上去?看叫人聽了不吉利。”


    忽見王夫人房裏的小丫頭走來,說找花大姐姐,太太有話說。襲人詫異,這麽晚了,太太卻有什麽話,隻得起身叮囑道:“我去去就來,你們也早些睡吧,別隻顧著頑,也靈醒著些,小心二爺叫人。”碧痕笑道:“姐姐去吧,看太太屋裏有月錢放呢。姐姐若不放心,我進裏邊去陪著二爺可好?就隻怕姐姐越發不放心了。”襲人啐了一口道“回來再同你算賬”,便同小丫頭去了。正是


    萬般心事胭脂陣,千古難堪紅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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