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日乃是二月十二,林黛玉侵晨即起,素服淨手,在窗前設下楠木鑲心高腿香幾,上置一瓶一爐,四碟鮮果,玉膽瓶中插了雪白大朵的千瓣獨步春,龍紋鼎裏焚了去年親製的心字茉莉香,清煙嫋嫋,花香脈脈,又恭恭敬敬取出父親生前時常把頑的一幅小鑲撞邊手卷,與母親手繡的一柄綠紗紈扇,一並供在案上,眼中含淚,跪拜下去,口內作悲道:“佛經上說:‘親之生子,懷之十月,身如重病,臨生之日,母危父怖,其情難言。’因此又將生日叫做‘母難之日’。母親生我,卻不曾得我一日奉養;父親養我,亦不能相伴庭前,分憂解頤。黛玉自幼來京,拋老父於千裏之外,生不能承歡膝下,死不能灑掃穹塚。是大不孝也。”說罷叩拜不已,哭的抬不起頭來。


    紫鵑再三解勸,道:“是時候更衣了。等一下拜壽的人來,看到姑娘這樣,難免又有話說。況且還要去給老太太磕頭呢。”雪雁打了洗臉水來,又奉上膏沐手巾等物。黛玉隻得重新洗了臉,換了家常衣裳。紫鵑少不得又勸:“太太昨兒特地打發玉釧兒送來新衣裳,專備著今兒坐席穿的,這會子倒又換了舊的,太太看見,豈不多心?”黛玉道:“那衣裳來之前,也不知拿什麽薰的,異香異氣,怪刺鼻的。”紫鵑笑道:“知道姑娘不喜歡薰香。我昨兒已經噴了水,挑在竹子下麵晾了小半晌了,好借些竹葉的清爽,那怪味道早已沒了。”


    雪雁潑了水進來,也笑道:“說起晾衣裳,還有一個笑話兒呢。昨兒傍晚寶二爺下學回來,一進咱們院子,便同我說:‘你們這裏桃花倒開的比別處早。’我心裏想,這院裏那有什麽桃花?往他指的方向回頭一看,原來是那衣裳晾在林子裏,竹葉兒掩映著露出一點桃紅來,想是他隔的遠沒看真,還當是桃花開了呢。”說的黛玉和紫鵑也都笑了。紫鵑見黛玉終於掩悲作喜,放下心來,伏侍著勻臉敷粉,妝飾一新。


    方出院子,便見寶玉遠遠的正往這邊來,迎著黛玉便在沁芳橋磯下立住,唱了一個肥喏,笑嘻嘻道:“林妹妹千秋大喜。”黛玉道:“你一大早不去給老太太請安,又跑來做什麽?”寶玉道:“給老太太請安橫豎天天都要請的,妹妹的芳辰卻是一年一度,不可疏忽,所以先趕著來給妹妹拜壽,再一同去見老太太可好?”黛玉便不說話,遂一同出園來,往上房來見賈母。


    賈母剛梳了頭,看見黛玉一身新衣,桃紅柳綠,嫋嫋婷婷的走來,連紫鵑和雪雁也都打扮的花團錦簇的,十分喜歡,笑道:“女孩兒家就該這麽穿。倒是臉上的胭脂淡了些,被衣服的顏色一搶,就顯不出來了。咱們家的女孩兒雖不作興濃妝豔抹的,逢年過節,又或是生日喜慶,略微妝點些也討個吉利。”因命鴛鴦:“把昨兒西域來的那一盒畫眉用的青雀頭黛,和那兩隻聖檀心、猩猩暈的胭脂取來給林姑娘。”


    黛玉拜謝了,接過來交給紫鵑拿著。賈母又歎起氣來,說道:“你這模樣兒,真真跟你娘一個模子裏脫出來的。你娘從前才是會打扮呢。我記的他也有過這麽一件衣裳,那年過生日,我也給過他一些胭脂水粉,他喜歡的什麽似的。如今看見你,就讓我想起我那苦命的女兒來,怎麽就走在我前頭了呢?”黛玉聽見,早又流下淚來。鴛鴦、琥珀忙上前勸道:“今天是林姑娘的好日子,老太太難得高興,怎麽倒又傷起心來了?”轉眼看見王熙鳳同著平兒遠遠的來了,如得了救星一般,連忙悄悄的招手,又指指黛玉。


    鳳姐早已看的明白,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就已經先拍手笑道:“哎喲喲!林妹妹這個樣子,我剛才大老遠的過來,還以為昨晚兒好月亮,嫦娥下凡到我們老祖宗房裏來了呢。我倒有一句話要叮囑妹妹:今兒若是沒事,竟寧可少往那池子邊走動才是。”寶玉詫道:“為什麽不許往池邊去?我昨兒還同三妹妹商議,讓把沁芳亭收拾出來,就在那裏替林妹妹祝壽呢。”鳳姐笑道:“虧你還天天上學,讀書識字的,竟連我也不如。我就沒讀過書,也知道個浣紗沉魚的典故。林妹妹今兒這個模樣兒,這個打扮,若是往池邊去,少不得也要沉魚的,可不是害死了咱們池子裏那幾條大錦鯉嗎?”說的滿屋子人哄堂大笑。


    賈母笑罵道:“猴兒,偏是沒學問,偏是賣口齒。西子浣沙,那魚兒貪看美色,所以沉進水裏發了一會子呆,怎麽到你這兒就變成沉進水裏死了呢?”鳳姐故意詫異道:“原來隻是沉了,並不是死麽?我還琢磨呢。那魚好好的在水裏,便是生氣慚愧,也不至於那麽大氣性,竟就死了;便是氣死,也該翻了白肚兒浮在水麵上才是,怎麽倒沉到水裏了呢?難不成不是氣死,倒是淹死,肚子裏喝飽了水,所以浮不起來了?枉自納悶了這些年,還是老太太今兒一句話才說明白了。”話未說完,滿屋人早已笑倒,賈母指著笑罵道:“你個謅斷了腸子的,連魚被水淹死了的話也說的出來,虧你會想。”


    說笑間,人已聚齊,用過早飯,便都辭了賈母,簇擁著黛玉往園裏來。賈母叮囑:“天氣還涼呢。那裏略坐一坐,吃茶說話是使得的,吃飯時,還要進屋子裏來。”


    原來這沁芳亭建於橋上,進了園,穿過曲徑通幽處便是,山石環抱,別有洞天,岸上花木蔥蘢,橋下噴珠濺玉,又離瀟湘館最近。故而將席設在此處。眾人穿山依石,迤邐而來,亭裏早已擺下大條桌,鋪著雪白的石青鎖邊金線挑牙案巾,供著兩盆水仙,十幾隻刻絲瑪瑙盤子裏盛著些法製杏仁、半夏、砌香、橄欖、薄荷、肉桂等幹果小食,八寶攢心什錦彩漆盒子裏盛著山藥糕、雞油卷、蛤蟆酥、羊乳酪、玫瑰蜜餞等點心,又有兩個小丫頭正在通火烹茶,襲人和待書帶著三四個婆子安放插屏,以為擋風之用。


    此時正值早春二月,柳芽新吐,李杏芳菲,風行水上,送來陣陣花香,十分清涼怡人。眾人讓黛玉坐了上位,餘者李紈、寶釵、寶琴、史湘雲、邢岫煙、探春、惜春、寶玉等團團圍住,並不分主次,不過誰喜歡那裏便坐那裏罷了。寶玉因歎道:“可惜少了兩個人。”湘雲忙問:“是誰?”寶玉道:“一個二姐姐,一個香菱。”湘雲便向寶釵道:“何不把香菱接出來,叫他散一日的心。”寶釵道:“他現正病著,隻怕來不了。”湘雲道:“來不來,問一聲也好。倘若他喜歡,興許病倒好了。”黛玉道:“這說的是。”遂向紫鵑道:“你親自去請來。”寶釵道:“果然要請,他便願意,也未必好意思。倒叫鶯兒陪著去吧。”紫鵑與鶯兒答應著走了。


    探春因又歎道:“香菱還好說。最可歎是二姐姐,我聽說自嫁去孫家,非打即罵,那裏是嫁人,竟是遭賊。又不好三天兩頭去接。偏是二姐姐性情軟弱,又偏是遇到這樣一個對家,若是我,拚了性命不要,鬧他個天翻地覆也罷了,大不了同歸於盡,死也死的痛快。”眾人也都唏噓感慨。


    寶釵自抄撿大觀園後搬出去,這一向總不大來,縱與黛玉、探春等相見,也都相約在賈母房中,又或是黛玉等出園往薛姨媽處去看他。今兒為著黛玉芳辰,難得進來一趟,卻見自今日早起,打老太太往下,從王熙鳳到寶玉、探春,個個談生論死,語意竟大是不祥,便想了個話頭,遂道:“依我說,人齊不齊有什麽要緊,趁此好好頑一頑,才是正經。自從顰丫頭建立桃花社,詠過一回柳絮,這一年裏竟沒再正經起過一社,難得今兒人多,倒把這詩社重振起來如何?”


    湘雲頭一個讚同,便向黛玉攛掇道:“你白起了桃花社,卻總未好好作一回桃花詩,今兒你生日,現成的東道,不如就起一社,專詠桃花,也不負了你這桃花社社長的美名。”寶玉、寶琴等也都點頭稱是,獨邢岫煙道:“桃花還沒開呢,不如索性等幾日,桃花開的好了,再來起社。”李紈道:“等什麽。桃花年年開的,應不應景兒,心中也都有數,倒不如占個先機。”黛玉笑道:“人家說:春江水暖鴨先知。大嫂子原來比鴨子更占先機,難怪住在稻香村。”說的眾人都笑了。


    李紈笑道:“你少同我掉猴兒,我還沒謝你那年替我寫的那首詠稻香村五言律呢,我最喜歡那句‘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看去皆是實事,想來卻是動景,何等自然妥貼。趕明兒叫寶兄弟幫我寫成條幅,就掛在壁上倒好。”黛玉聽見,紅飛滿頰,心想元妃省親時,命姊妹們每人題詩一首,獨命寶玉四首,自己不忍見他苦思,遂悄悄代作一首稻香村,這事大嫂子卻如何知道?若是連他都知道了,少不得這些姐妹皆已盡知。想著,心中大沒意思,忙一頓閑話岔開,隻說:“既是你們這樣好興致,我就奉旨起社,詠桃花。可先說好在這裏:生日歸生日,作詩歸作詩,隻千萬別給我祝壽,寫些陳辭濫調來塞責。一則不雅,二則我也當不起。”眾人都笑道:“這考慮的周到。既然你這樣說了,倒要拿出精神來,寫上幾句好的,方不負你雅致。你便出題來,我們照辦便是。”


    湘雲笑道:“自古以來,二月的代稱不少,什麽夾鍾,跳月,令月,仲春,麗月,春中,約莫總有三四十個。今天單挑一個切景的來說,即是‘令月’,可見最宜發號施令的。”黛玉笑道:“阿彌陀佛,我聽他賣弄半天,隻怕他要選一個‘跳月’出來,叫我們都拖裙曳擺的跳起來呢。原來隻是要我做令官,這倒便宜。”寶釵笑道:“怕什麽?若要‘跳月’,也該由你下令,命他一個人跳,我們隻看著罷了。”寶琴道:“我並不知道二月又有名字叫‘跳月’,倒是西南有個部落叫什麽‘阿細族’,又稱‘彝人’,素有‘跳月’習俗。專撿月亮升起的時候舉行集會,一群異族女子圍成圈兒跳舞,步子雖簡單,倒有趣。有一年我同父親經過那裏,恰碰上了,還換上當地衣裳同他們一起跳過呢。”


    湘雲頓時來了興致,慫恿道:“你就跳給我們看看。”寶琴後悔不及,隻說忘了。黛玉笑道:“才說簡單,這會兒又說忘了。左右這裏沒有外人,便跳兩下又怎的,又不是當真叫你街頭賣藝去。枕霞說今兒是‘令月’,該我發號施令的,我便命你‘跳月’,違者重罰。”眾人都笑說:“這兩個典故連用的巧。”湘雲早將寶琴死活拉起來。


    寶琴隻得隨便拍了三下手,又轉一個圈子,複坐下道:“不過就是這樣,三步一轉圈,終究沒什麽好看,不過仗著人多,齊整,穿戴又鮮麗,趁著月色,便覺有趣。”寶玉聽了,悠然神往,說道:“許多異族女兒穿著別樣服色,在月光下一齊拍手轉圈兒,那是何等景象,足可驚天地泣鬼神了。昔時唐明皇夢遊月府,見眾仙羽衣霓裳,翩翩起舞,想來也就和這個不差多少。”


    說話間,紫鵑和鶯兒兩個已經攜著香菱來到。眾人見他病容慘淡,身形輕飄,腮上的肉盡皆幹枯,竟瘦成了個人影子,都覺惻然,忙讓座看茶,鋪下座褥,又吩咐取毯子來替他蓋著腿。香菱不過意道:“我隻是個奴才,怎好勞姑娘們這般費心?”又跪下給黛玉磕頭,口稱:“林姑娘千秋。”林黛玉忙令紫鵑攙住,說:“別折我的壽了。往年寶玉生日,老太太還不叫人磕頭呢。”香菱執意要跪,說:“姑娘一是主子,二是師父。香菱命苦,難得前年跟我們姑娘入園住了一年,又蒙林姑娘不棄,收為徒弟,教我寫詩。我雖命蹇,一輩子裏有這一年,也就值了。”


    眾人聽他說的慘切,都淒傷不忍聞,笑勸道:“何必傷感?你不過是身子弱,又受了些閑氣,悶在心裏;如今搬來與寶姑娘住著,閑時常到園子裏走走,心一開,少不得就要好了。”又向黛玉道,“難得他癡心,倒是讓他拜一拜的為是,你隻別當拜壽,隻當謝師,領他一個頭也不算逾份。”說著,探春、湘雲兩個按住黛玉,果然令香菱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起來,紫鵑親自扶去插屏後錦凳上坐著。


    眾人便催黛玉出題。黛玉道:“雖然由我命題,卻也不敢擅專。今日的大題目自然是詠桃花,形式倒是不拘律詩詞賦,總要活潑靈動、不落窠臼為妙。”湘雲笑道:“我們這幾社,也有七律,也有聯句,也有填詞,也有限韻的,也有不限韻的,凡古往今來所有式樣,俱已想絕了。你又有什麽新鮮題目?除非模仿楚辭漢賦,又或者幹脆歌行古風,往常還不大做。”


    黛玉笑道:“我並不要規定什麽新奇題目,倒是剛剛相反,隻把以往做過的所有格式俱用鬮兒寫出,撂在瓶子裏,誰拈了什麽便是什麽,豈不有趣?”寶玉笑道:“這個有趣。虧你想的出來。”黛玉笑道:“這也不是我想的。倒是雲丫頭一句‘令月’,讓我想起去年你過生日的時候,大家抓鬮兒行酒令。我想何不化俗為雅,也用這法子,倒比命題作詩的好,且也熱鬧。”眾人也都說新鮮有趣,不落俗套。


    於是小丫頭侍候了紙墨來,寶釵便命寶琴執筆,黛玉出題,黛玉說了一個七律,因是詠桃,便限定是四豪的韻;又命香菱也說一個,香菱便說了填詞,用《千秋歲》牌名。寶玉道:“才說不要祝壽,又來。我最討厭這些《集賢賓》、《賀聖朝》的調調兒,隻看牌名,已經把人限死了。倒不必做詩,直接弄些法螺兒來吹打著不是更好?”


    香菱隻得又想一想,道:“那便是《念奴嬌》?《滿庭芳》?《臨江仙》?”寶釵道:“《滿庭芳》也還罷了。”又道:“步韻填詞,最工便是蘇軾次韻章質夫楊花詞,‘似花還似飛花’,反客為主,比原作高出十倍。我以往幾次試著要再和上一首,竟然不能。索性今兒便出了這個題目,以待高明。”


    寶琴依言寫了“《水龍吟》詠桃花步章質夫韻”,自己又說了一個古風,也寫了。湘雲道:“我竟簡單一些,便是集句成詩吧,隻不許有一個‘桃’字,亦不許用前人所有現成詠桃花詩,原詩本意並不為桃花,然八句集齊,看去卻是一首桃花詩。”眾人笑道:“這還說簡單?偏他最會難為人,又偏不與人同。”餘者也有說絕句的,也有說對子的,也有說詩謎的,寶琴一一謄清,撚成鬮兒,便放在一隻青花釉裏紅雲龍膽瓶裏。


    黛玉雙手抱著搖了兩搖,便要發令。湘雲偏又阻道:“拈鬮兒也是無趣。依我說,不如分別放入錦袋裏,懸於柳枝之上,大家蒙上眼睛,摸到那個算那個。”探春寶琴都道:“如此更有趣了。”


    黛玉隻得又將鬮兒倒出,命丫頭取錦袋來,須臾捧了十幾隻來。都繡著花草鳥蟲,也有花開並蒂,也有喜上梅梢,也有鴛鴦戲水,也有蝴蝶雙飛。寶琴且不裝鬮兒,隻翻覆拿著那些錦袋看,放下這個又拿起那個,笑道:“好精致針線,是誰繡的?”雪雁抿嘴笑道:“是我繡的,姑娘若喜歡,說個花樣子,改日繡來。”


    寶玉喜的看著雪雁笑道:“原來你這樣巧手,往日竟不知道。”紫鵑笑道:“他們蘇州女孩兒,自會拿筷子便會拈針了,繡荷包是入門功夫,也值的二爺這樣大驚小怪的,不像誇人,反像罵人了。”寶釵笑道:“你兩個隻管跟著林姑娘學,也這般牙尖嘴利起來。”紫鵑笑道:“豈敢。”幫著寶琴將鬮兒各自裝入錦袋打了結,同雪雁兩個走下沁芳橋來,都一一係在池畔柳條上。那柳芽才黃未綠,望去朦朦朧朧的一片,如雲如霧,惹人憐愛,再係了這些姹紫嫣紅的錦袋,便如掛燈籠一般,煞是好看。


    眾人都笑道:“還是雲丫頭心思巧,這又好看又好頑,果然別致。”彼此挽手扶欄,都往堤上來,隻命鶯兒陪著香菱在亭中等候,說好留下最後一個鬮兒便是他的。湘雲第一個下了橋,道:“我先來。”自己蒙了眼睛,便要去樹上摘取。黛玉叫住:“且慢。”親自過來將他拉住,命道:“你也要學琴妹妹剛才‘跳月’那樣,舞過了才許你摸。”湘雲笑著,果然拍了三下掌,原地轉了一圈,這才伸出兩手隻管向枝間尋摸,柳條柔軟,雖然牽衣扯袖,倒不至勾破。寶玉看他穿著大紅花綢繡花鳥紅緞鑲領通肩大寬袖對襟女披,水紅花紗五彩雲雀百褶裙,站在綠柳錦燈下舞著,碧顫香搖,鶴影蝶形,春才三分,趣已十足,不由向惜春歎道:“這比你前兒畫的白雪紅梅圖又如何?”惜春笑道:“這樣活潑跳脫景致,我竟畫不出來。”


    一時湘雲摸到了,遂摘了蒙布,解開袋子,卻是對對子。湘雲道:“倒也爽簡。隻是一個人怎麽對?這得有個對家才行,你出我對,我出你對,才覺熱鬧。”寶釵道:“找一個人來給你做對家倒不難,隻是不公平些。依我說,竟是在座每人出一個題目讓你來對,不然,倒像聯句了。”湘雲素來好戰,且是遇強則強的,聞言並不推讓,反搓手挽袖的道:“如此更好。那就是我以一敵十,盡管放馬過來。”李紈笑道:“現在說的豪放,等下對不出來,才叫打嘴呢。”


    接著餘人也都摸了,卻是寶玉拈著了寶釵的題目,黛玉得了湘雲的題目,寶釵摸著了《滿庭芳》填詞,探春是一個詩謎,惜春是一支小令,香菱是首絕句,寶琴是一篇賦,李紈是隻古風,邢岫煙是七言律。寶玉笑道:“偏我得了這個題。我原說自己不大會填詞,又是個限死了韻的。”黛玉笑道:“還沒做呢,先就拿這些話來墊底,難道為你說了這些話,等下做不出,本令官便不罰你了麽?隻是你若做不好,倒辜負這題目了。”寶玉便坐到池邊去,眼觀鼻,鼻觀心,靜思默想。湘雲捅寶釵道:“姐姐這詩題太也難為人,你看他,不是做詩,倒是參禪呢。”眾人又笑。


    湘雲便催眾人出對子題目,探春便先出了一個,卻是“微君之故”,典出《詩經》;湘雲一笑,說:“現成兒的,就是瀟湘妃子現住著的‘有鳳來儀’。”探春笑道:“果然被你撿了便宜。”


    接下來該李紈,笑道:“早晨老太太才給了林妹妹一盒什麽‘雀頭黛’,說是產自西域,是畫眉的上品,我長了這麽大,竟沒聽過這名目,便用他做題吧。”黛玉道:“正是呢,我又不大描眉,你若喜歡,隻管拿去。”李紈失笑道:“可是顰兒瘋了。你不喜描眉,難道我一個寡婦家的倒天天塗脂抹粉的不成?”湘雲道:“且別閑話,我已經有了,就對‘竹葉青’。”探春搖頭道:“雀對竹尤可,頭對葉卻不工,而且詞意也不雅。”湘雲又道:“要麽就‘蜂尾針’。”眾人都笑道:“這更不雅了。且‘黛’是畫眉之墨,還含著‘青色’的意思,‘針’則平白。”


    湘雲性急,不等眾人批評,早又對了幾個,都不大工。寶釵勸道:“你且別急著對,不如先擱了這個,往下說吧。”湘雲豈肯認輸,又想一想,道:“有了,便是‘鶴頂紅’,這回還不工麽。”眾人都唬了一跳,笑道:“虧他想的出來。”李紈道:“雀對鶴,頭對頂,黛對紅,工整是工整,隻是聽著怪怕人的。”湘雲笑道:“隻要對的工,管他怕不怕人,橫豎又不是拿來吃。”李紈歎道:“越說越不知忌諱。”


    下該邢岫煙。款款站起,未語先笑道:“我因見這亭子上的對聯寫的好,要想另擬一副來記述此情此景,竟不能。隻是今天我們在柳條上係錦囊出詩題,如此雅事,焉可不記?所以我便出個即景聯兒吧。”遂清聲吟道:


    柳岸何時結錦繡,


    寶玉率先讚喝:“這問的好,比我‘繞堤柳借三分綠’更有奇情,且也生動,真不負了今朝盛會。”湘雲聽了,心裏早已轉過六七個對句,卻都不滿意,一心要尋個最好的壓倒了他。因左右張望,忽而看到橋上所鐫“沁芳”二字,靈機一動,笑道:“有了,下句也是實情,且是大白話。”吟道:


    花溪鎮日洗胭脂。


    眾人都撫掌讚歎:“這對的絕妙。且是閨閣本色,大觀園裏的水,可不都洗的是胭脂麽。這是更比‘隔岸花分一脈香’豔而自然,且關人事。”李紈笑道:“原來惦記著那盒雀頭黛的不獨是我一個人。”寶釵也笑道:“這確是老太太兩盒胭脂的功勞。”


    湘雲十分得意,便又催寶琴出題。寶琴便也說了個對子:


    玉映閨房秀,


    湘雲笑道:“我當遇到你,必有機關,原來隻拿這些香豔典故塞責,現成兒的,難的倒我嗎?”因對:


    香拂林下風。


    黛玉笑道:“我竟省點心,來個加字對吧。就在小薛對子前加‘藍田’二字,便是‘藍田玉映閨房秀’如何?”湘雲笑道:“這有何難?‘龍涎香拂林下風’便是。”寶釵道:“這不雅,且也不工。‘藍田’二字加的何其自然,以‘龍涎香’對‘藍田玉’倒也說的過,隻是藍田同時又是地名,‘龍涎’卻是什麽?”湘雲垂頭沉吟。黛玉笑道:“這回還難不倒你?”寶玉道:“我倒替你想了一個。西夏國有地名‘白水’,為古時驛站,豐產美酒,用以對‘藍田’也還勉強說的過。”慢聲吟道:


    藍田玉映閨房秀,白水香拂林下風。


    湘雲道:“胡說,我怎麽沒聽說過這麽個地方兒?”寶玉道:“天下大了去了,你怎麽會處處都知道呢?當真不是我杜撰,據說還是杜康的故鄉呢。隻可惜,本來‘閨房之秀’、‘林下風氣’都是用來形容美人兒的,加上‘白水’兩字,‘衣香’變成‘酒香’了。不過美酒佳人,也算是絕對。”說的眾人都笑起來。


    湘雲隻得罷了,總不服輸,又逼黛玉另出一個。黛玉笑道:“不知死活的,既這樣,我就再出一聯你對,若對不上來,才不說嘴了。”因道:


    風起琅玕環珮亂,


    探春率先笑道:“果然瀟湘本色,又在說他那幾竿竹子了。”香菱在自己手心裏畫了一遍,讚道:“七個字裏,倒有四個字偏旁是一樣的,最難得是渾然天成,畫裏有景,景外有聲,這‘琅玕環珮’四個字,活生生看見人影兒從竹林裏走出來了。”湘雲任人評講,隻低頭思索不語,半晌猛抬頭道:“有了。”遂朗聲念道:


    雨餘絡緯紡織忙。


    眾人都一片聲叫起好來。香菱又在掌心畫了一遍,請教黛玉:“對的極是工整,意思卻不明白,絡緯是什麽?”黛玉笑道:“絡緯就是蟋蟀,又俗稱‘紡織娘’或是‘促織兒’的,這對得雖工,隻是若再過些日子,就更應景兒了。”香菱讚道:“這難為想得出來,蟋蟀可不是在雨後叫得格外歡勢麽。”黛玉笑道:“這對子,也隻有雲丫頭才想的出來,自然是常往山洞子裏掏蟋蟀的緣故。”眾人聽了,更笑起來。


    接著是寶釵,因見湘雲力戰眾人,恐他才盡,便不肯難為,隻撿容易的題目道:“我出個詞牌名兒,就是香菱剛才說過的《念奴嬌》吧。”湘雲脫口而出:“《憶王孫》。”寶釵道:“這不工,‘嬌’是嬌媚之意,乃是虛字;你對‘孫’字,豈不錯了?且平仄也錯了。”湘雲辯道:“奴嬌連用,應當作‘嬌娥’講,為實,我對‘王孫’,如何不工?倒是平仄還須斟酌。”


    黛玉笑道:“知道你已經有了婆家,巴不的趕緊嫁了去,所以對個詞牌名兒也要叫‘憶王孫’,滿心裏隻想著王孫公子,連‘臉麵’都不要了,還那裏顧的上‘虛實’‘平仄’?”眾人哄然大笑。湘雲氣的追著黛玉要打,寶玉急忙笑著攔住。黛玉躲在屏風後麵告饒道:“別打,你出的那個刁鑽題目是我得了,看了詩再打。”寶釵亦道:“且饒他,看詩要緊。”


    湘雲見寶釵、寶玉兩個左右拉住自己,情知打不到,隻得恨道:“詩若不好,兩罪並罰。”黛玉遂從屏風後笑著轉出,提起筆來回風舞雪,一揮而就,擲與湘雲道:“你這集句成詩,竟比自己做一首更難。我好容易湊了八句出來,你要說不好,我也沒法兒。”眾人看時,隻見寫道是:


    今年春半不知春,風雨朝朝夜夜深。


    惟向深宮望明月,遙憐翠色對紅塵。


    燈烘畫閣香猶冷,繡在羅衣色未真。


    賞自初開直至落,階前愁煞葬花人。


    眾人都笑道:“全是瀟湘妃子口吻。雖是集句,倒像原作。隻是最後一句眼生的很,卻出自何典?”黛玉以袖掩麵,笑而不答。惟寶玉深知端底,卻不肯拆穿,故意岔開道:“蕉下客已經得了,且看他的。”探春道:“我本來正為題目絞盡腦汁,瀟湘子這首集句成詩,倒提醒了我,不妨也套一句現成話兒倒便宜。”


    眾人先看題目,要求詩謎一首,卻要一謎兩解,既是眼前人,又是日常物,這人與這物且要身份符合。湘雲笑道:“這題目出的倒像我的腔調兒。是誰出的?”寶釵笑道:“能和你一般古怪心腸的,再沒別人,不是寶玉,就是黛玉。”黛玉笑道:“我如今修心養性了呢,再不會出這種題目。”寶玉便也笑了,道:“今兒起社,原圖個熱鬧,作詩還在其次,難得是大家高興。當然少不得要出幾個謎語讓大家取樂,為的是雅俗共賞。”寶釵便知是他出題,笑道:“饒是難為人,還有這許多道理。”湘雲道:“我說這題目出的好,所謂絳樹兩歌,黃華二牘。做出詩來,必是好的。”催著探春寫出來,拿起來替他大聲念出:


    赤兔無鞭奔走頻,簪花映月照浮塵。


    江山已改渾不覺,卻問紅樓第幾春。


    寶釵早已猜出,卻故意笑道:“末一句化的是‘紅樓二十四回春’,倒也自然應景。論物件也還平常,這個人卻猜不出來。”惜春詫異道:“寶姐姐猜出來了嗎?我倒剛好相反,這個人大概是二哥哥,這件東西是什麽我卻不知道,難道是木牛流馬?”寶琴道:“你也想想這個‘照’字。”又問,“為什麽這個人是二哥哥?”探春惜春俱掩口而笑。


    恰好襲人因怕寶玉在池邊坐久了,原來披的那件單鬥篷不濟事,便回房去拿了件夾的,約著麝月兩個手拉手的一起走了來。眾人都指著笑道:“這可來的巧,謎底自己打詩裏走出來了。”說的寶玉不好意思起來,忙迎上襲人,問:“做什麽來?”襲人因將披風取出,將他身上那件換了下來。寶玉道:“正是今兒也是你的生日,等下坐席,還要好好敬你一杯。”襲人趕忙道:“快別嚷嚷,叫人聽見,又當成一件新鮮事兒到處講,笑話咱們屋裏沒大沒小了,什麽意思?況且府裏從來沒有給奴才過生日的理,你白嚷出來,倒擾大家的興,反教姑娘們為難,沒的打臉。”寶玉隻得罷了。


    眾人仍讓茶推盞,岫煙因不知襲人姓花,便也回頭問人為何稱他們兩個做“謎底”,寶釵隻得解給他二人聽,又說了寶玉的綽號“無事忙”。寶琴、岫煙都笑了。麝月聽見自己兩個被寫進詩裏去,便要香菱拿詩給他看,又問是什麽意思。香菱笑著將一詩兩謎的緣故說了一遍。麝月笑道:“這是怎麽說的?我們爺竟成了‘走馬燈’了。這可不是人家說的:繡花燈籠,外邊亮堂,裏麵荒唐麽。”寶釵黛玉都笑道:“這罵的巧。”寶玉出題後,又後悔起來,隻怕被湘雲得了去,沒輕沒重,竟拿黛玉入詩來打趣,惹他生氣,反為不美;及見是探春得了題目,用來打趣自己,倒覺放心。如今任人嘲笑,隻不分辯。


    一時寶釵、寶琴、李紈、惜春並邢岫煙等也都做得了,各自謄出,稱賞一回,尤其指著香菱的詩格外稱讚,都說“這大有長進。”乃是一首七絕,寫道:


    簾卷輕寒夢未通,懶聽鶯語倦欹風。


    忽聞別院擂金鼓,催得花心照眼紅。


    寶玉讚道:“擂鼓催花是舊例,難為他入詩後竟能化俗為雅,把桃花那種慵倦嬌媚的腔調兒寫的十足。”


    黛玉因要喝茶,一回頭卻見丫環們走了大半,隻剩下紫鵑、襲人、鶯兒帶著幾個極小的丫頭在旁伏侍,連麝月、素雲、待書、翠縷也都不在,詫道:“怎麽隻剩了你兩個?那些人呢?”紫鵑笑道:“是雪雁淘氣。剛才琴姑娘誇獎他的錦袋繡的好,他得了意,一味誇嘴。麝月故意氣他說:‘這是晴雯不在,由得你誇嘴。倘他還活著,你這針線功夫,一分兒也不及他。’雪雁便惱了,叫陣說:‘隻管提死人做什麽?你們平日裏難道都是當小姐般養著,隻管吟詩做畫的不成?一般也都要做針線的,就把你們做的拿出來同我比一比。那時才不說嘴呢。’因此他們幾個都各自去拿自己的得意繡活兒,要去咱們院子開繡花大賽呢。”


    眾人聽了,都笑起來,說:“有這等事。等下倒要過去看看。”又催寶玉:“隻差你了,還等著做好了去看繡花賽呢。”寶玉原在心中默擬了幾句,總不滿意,雖然葉韻,終嫌艱澀。忽聽提起晴雯來,心中刺痛,有感於衷,正是“拋殘繡線,銀箋彩縷誰裁?折斷冰絲,金鬥禦香未熨。”一時激蕩於胸,靈思泉湧,瞬即吟成,笑道:“寶姐姐這題原出的難,我好不容易做了,隻怕不好。”遂錄出來給眾人看,隻見寫著《水龍吟步章質夫、蘇東坡韻詠桃花》:


    有情莫若無情,歎前生、玉衡星墜。薛濤浣紙,香君題扇,杜娥愁思。金穀園空,華清池冷,燕子樓閉。


    縱褒姒無言,息媯不語,霖鈴怨、誰彈起?纖手挽春且住,繡花針、金絲銀綴。棲霞未老,武陵人杳,


    玉壺冰碎。灼灼光華,夭夭顏色,終歸萍水。怨崔郎來遲,紅飛滿地,作胭脂淚。


    黛玉看了,沉吟不語。湘雲便問寶釵:“這是你出的題目,可滿意麽?”寶釵道:“葉韻倒還自然,隻是一味用典,也太取巧些。”寶玉笑道:“我想自古寫桃花,無非傷春,總沒什麽可寫。況且《水龍吟》的曲牌規矩原大,偏又限死了韻,又有‘綴’字,‘碎’字這些個險韻,若隻管做些奇巧豔冶字句,姐姐必然又有批評,索性竟用些典故塞責,倒還可以偷懶。”


    香菱讀了,又要了原詞來看,讚歎:“蘇東坡‘似花還似飛花,也無人惜徒教墜’固然是好的,二爺這句‘有情莫若無情,歎前生、玉衡星墜’也不差什麽。《春秋運鬥樞》說:‘玉衡星散為桃。’這兩句開篇點題,破空而來,順流直下,比蘇東坡怎麽樣,我不敢說——我們姑娘已經說過蘇詞是最好的——然而比起章詞之‘燕忙鶯懶芳殘,正堤上、柳花飄墜’,倒覺更自然流利些,通篇不見一個‘桃’字,卻句句都是桃花。”黛玉笑道:“你說的不錯。學寫詩,先要會讀詩,比如稻香老農雖不大寫,評審卻是最妙,也就是詩家了。今日你倒來做個評判,隻管往下說,這詞寫的怎樣?”香菱唬的道:“這怎麽敢?”眾人憐他命薄,知他平生遭遇,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隻學詩這一件倒還是最上心的,便都要助他之興,都道:“你隻管評,好不好,是個意思罷了。”


    香菱便又鼓勇說道:“這上半闕裏連用了薛濤浣紙桃花井、李香君血染桃花扇、杜宜春人麵桃花相映紅、以及綠珠之金穀園墜樓、玉環之華清池賜浴、關盼盼絕食燕子樓、褒姒烽火戲諸侯、桃花夫人息媯被擒後緘口不言等八個典故,一氣讀去,餘香滿口,竟是一幅連軸古代仕女圖,就同咱們家花廳裏擺著的那麵十二扇的美人屏風一般;下闕起首這‘繡花針’一句是說雪雁妹妹繡錦袋的事,又應景兒,又現成兒,字麵雖平常,聯係眼前事一想,卻有餘味;錦袋未曾繡成,桃花倒先落了,更覺增人悵惘;這後邊‘棲霞山’與‘桃花源’的故事我是知道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是引的詩經句子,再有沒有別的典漏下,我就不知道了。隻是‘華清池冷’和‘霖鈴怨,誰彈起?’都說的是楊貴妃故事,不過把地方兒一個放在華清池,一個放在馬嵬坡,前後照應著,也還說的過去;末一句‘崔郎來遲,紅飛滿地,作胭脂淚。’字麵雖好,仍用崔護收尾,未免與前邊‘杜娥愁思’犯衝了。”眾人都笑道:“果然評的不錯。”


    湘雲道:“這個簡單,末句倒不必改,隻把前文‘杜娥愁思’換成‘任娥’便不犯衝了。且又多一個典,共是九個,就喚作《九美圖》倒好。”寶琴忙問:“任娥是誰?我竟不知道。”湘雲道:“與周公鬥法的桃花女,不就是任公之女嗎?”黛玉笑道:“這不像,比之綠珠、香君、息夫人、關盼盼這些人,未免不倫不類;而且桃花女那樣豪壯有本事,又精通陰陽數術,大概不會輕易又愁又思的。正經換個大男人,改作‘劉郎愁思’也還切合身分。”眾人笑道:“瀟湘妃子句句總不離她家鄉故事。”寶釵亦頷首道:“這說的是。劉禹錫兩遊玄都觀,‘紫陌紅塵’與‘前度劉郎’兩首詩都寫的好,這愁思害的也就算不輕。”眾人愈發笑道:“《九美圖》裏加個大男人畢竟不成話,正經改作‘顰卿愁思’也罷了,她原該在美人圖裏。”黛玉氣得跺腳:“你們隻是拿我打趣,再沒一句好話的。”李紈道:“派你做美人兒,還不是好話麽?我倒想充數來著,想想換一句‘稻農愁思’,可成什麽樣子?”眾人聽了又笑。


    探春又道:“虧的瀟湘妃子這一改,還增的一二分瀟灑之氣,不然這首詩合該叫作《桃花劫》了。你看二哥哥所詠之人,無不是傾城亡國之女,所謂紅顏禍水。”寶玉道:“古往今來這些士大夫偽道學,但遇亂世,就推出幾個女子來抵罪,說什麽紅顏禍水,妖媚惑主,又說是‘妲己滅紂,褒女惑周’,豈不知,原是紂王無道,天所以降妲己來滅他;周幽昏庸,才會有褒姒一笑傾城。果然明君至聖,必得才女佳人,又豈會被妖媚所迷?不過是那做君的原本昏耄顛倒,做臣的又一味逢迎,及招下禍來,便胡亂擬幾個女子名字來開脫昏君佞臣之罪。古來美女原多,明君罕見,比之千裏馬遇伯樂更難。”說著,眾人便起身往瀟湘館去。


    寶玉因見香菱坐這半日,早已力竭氣促,便央襲人送他回房。寶釵見了,便叫鶯兒也一同去,順便請母親往老太太房中來,再把自己的暖扇拿一柄來,叮囑:“回來了也不必找我,隻在席上等著就好,免的走來走去又岔了。”遂扶著橋欄杆,一壁走,一壁暗思探春方才所言,果然寶玉詞中所用之典,無不是紅顏薄命、少年橫死之人,湘雲又比作《九美圖》,今兒在座女子,又恰是九人,愈覺不祥。正是:


    常把詩詞翻覆看,莫作遊戲等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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