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意:


    驀然回首,鴛鴦已白頭


    滿身風雨的我,還能等到你嗎


    ——《鄭風·風雨》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鄭風·風雨》的意境就是在風雨交加的夜晚等待,最後終於見到了要等的那個人。他們事先應該約定好了見麵的時間地點,其中女子先到一步,還沒有到時間,或者快要到時間了,女子有些期待地等待著,心跳也許已經加快。


    誰知道天有不測風雲,這時候竟然突降暴雨,閃電交加,風也呼嘯,豆大的雨點就打在地上,連雞窩的雞都驚得咯咯地叫。女子的心隨著雨聲雞叫也不安起來。他還會來嗎?這麽大的雨,他也許就不來了,他最好也別來,這麽大的雨,淋壞了怎麽辦?此時她的心理是矛盾的,既希望他能夠冒雨踐約,但是又怕淋壞了他。正在矛盾之時,抬眼看見對方滿身風雨而來。


    女子臉上笑容的綻放,她心情澎湃,這就是:“風狂雨又驟,天地一片黑暗,雞兒跟著不停地叫,我的心潮隨著起伏,他突然冒雨到來,頓覺喜上眉梢。”


    《風雨》的感染力極強,在這首詩中,借用了外界景物的描述,以反複強調為主,通過“風雨”、“雞鳴”這兩種外界事物加以渲染女子的思緒,反襯出女子的擔心與矛盾,加重著苦苦等待之中一個人的孤獨與沉悶。


    等待是一件苦差事,容易讓等待的人變得焦躁不安,在左顧右盼之中覺得時間過得怎麽這麽慢。而能不能等到要等的人還是兩回事。等到了,對方能夠踐約,說明他人還不錯。要是負約的,大多讓人傷心,落下一個壞名聲。所以,等待是一件極難做到的事情。


    女子的翹首以盼,如果等不到男子的傾心相約,那邊隻能是情感的支離破碎。有時,女子的等待是可以耗盡前世今生,而男子的赴約卻隻是一場碰巧的遊戲。當二人最終擦肩而過,等待的女子就算是耗盡一生,也不能等來讓她傾心的人。


    其實,等待與約定竟是兩回事。


    香港女作家李碧華《胭脂扣》中對守約與負約有淋漓盡致的體現,煙花女子如花與闊少爺十二少以胭脂盒私定終身,誰知卻遭到了十二少父母阻攔。絕望之時,兩人相約一起吞食鴉片殉情,不巧,如花死了,十二少被救活。成為孤魂野鬼的如花在地下苦等。


    但她沒有《風雨》中這位女子幸運,《風雨》中的男子穿越風雨來踐約,如花等的十二少在人間活了下去,終於有一天,如花按捺不住等待的心,費盡心思重返人世,遍尋十二少,等到見到他,才知道他真的負約了。她隻好將當年定情之物胭脂盒塞還給她,對他說了一句“謝你,我不想再等了”,黯然離去。


    許約容易守約難。


    《莊子·盜蹠》中記載著一個誓死守約的故事,流傳千年,說的是一個叫尾生的男子認識了一位年輕漂亮的姑娘,兩人一見鍾情,君子淑女,於是就私訂終身,這個與十二少不一樣的是,女子家嫌棄尾生家境貧寒,兩人就與約定在韓城外的橋梁相會,雙雙遠走高飛。那一個黃昏時分,尾生提前來到橋上等候。不料,六月的天氣變化無窮,突然就下起了滂沱大雨。不巧山洪又暴發,大水裹挾泥沙席卷而來,淹沒了橋麵,尾生不肯離去,抱著一根橋柱死去。


    尾生抱柱而死的故事對於諾言的信守雖然有點迂腐,但古人確實能夠一諾千金,滿身風雨來踐約是習以為常之事,有時候為了諾言他們不惜犧牲掉自己的性命,尾聲就是鮮活的例子。


    《風雨》中,那個兩千多年前那個穿越風雨踐約而來的男人,滿身風雨的趕路,隻為給自己愛的女子一個交代。因為他知道,等待是多麽辛苦。


    席慕蓉有詩句證實:“當你走近,請你細聽,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而當你終於無視地走過,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這世間有多少等待的故事,迪克牛仔的粗獷歌聲中有多少人掉淚,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有多少人值得等待。滿身風雨的我,還能等到你麽?


    癡情男女,心中的相思好像一條苦惱的河,就看是否有耐心等待那個渡河相守的人!而風霜雪雨都隻能算是一種考驗,考驗他是否會不顧一切穿越而來,結果也隻有兩個:來,或者不來。“既見君子,雲胡不喜。”要是來了,那會是怎樣的驚喜。


    經年之後,佳期無約


    ——《邶風·終風》


    終風且暴,顧我則笑,謔浪笑敖,中心是悼。


    終風且霾,惠然肯來,莫往莫來,悠悠我思。


    終風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願言則嚏。


    曀曀其陰,虺虺其雷,寤言不寐,願言則懷。


    曀(yi),陰雲密布有風;虺(hui),雷聲。大風刮起疾又暴,見我他卻輕浮笑,調戲放浪又嘲笑,想來悲傷又懊惱。大風刮起沙塵暗,可肯順心來找我,我不去來你不來,我卻悠悠把你想。大風刮起卷天地,不見陽光空惆悵,夜半自語不成眠,打個噴嚏知我想。天色陰暗不見光,雷聲轟鳴天際響,半夜獨語不得眠,願他悔悟將我懷。


    舊解對此詩的解讀分為兩類,一是這是“一首頗具性感”的情詩,學者聞一多先生就認為,在《詩經》中以“風”起興的幾首詩中,要數這首《終風》寫得最淫了。他以為此詩是在反映女子對於強者之被虐而又樂受的心理。據此說法,也有人將此詩作為研究“性虐狂”和“受虐狂”的材料。二是認為是寫一位女子被丈夫玩弄嘲笑後,又慘遭遺棄的詩歌。現在看來仍不排除有這個可能,若將此詩列為“棄婦詩”也不算十分勉強女子被拋棄,於是這女子“情動於中而行於言”。


    其實,我們現代人時常會有這樣的感慨:你當時有意接近我進入我的生活,處處表現得對我那麽好那麽體貼,我終於由陌生到習慣開始慢慢接受你了,我以為我們的愛情就要放晴了,你卻忽然變得遙遠冷談了起來,在我毫無防備的時候就退出我的生活,剩下我比之前一個人的時候還孤單還寂寞。到底,為什麽,你當初要對我好呢?


    這首詩裏的女子也是在哀歎吧,哀歎男子的忽冷忽熱、喜怒不定,以及對她的可有可無,她也似乎明白了,他之前雖有糾纏但並不愛她,要真恨他吧又恨不起來,說不惱他吧怎麽可能不惱?其實,很多男人未必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女人都討厭糾纏不清但並不愛她的男子。並非有人追求有人糾纏了,女人的虛榮心都會很受用,她的第六感能敏銳地嗅出這個男人是不是真的愛她。


    《詩經·鄭風》中的《狡童》也寫到了一名女子在遭到情人冷落後的苦悶糾結心理。“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她一邊埋怨說道:你這個狡猾的小夥兒啊,突然就不理我了,全都是因為你啊,好好地讓我吃吃不下、睡睡不著啊。一邊又盡情地流露出對“狡童”的相思之情,畢竟他們隻是暫時鬧個小別扭,並未真正分手。這位戀愛中的小女人,真是愛恨交織,情絲之長,剪不斷理還亂啊。她在這頭寢食難安地疾呼,那偷走她心的男子又做什麽去了?


    可是,《終風》裏的女主人公卻還沒有被偷心的女子幸運,她差不多已遭遺棄,至少已被男子打入“冷宮”。可悲的是,她還未完全醒悟,即便她有點意識到男子並非真愛她,她還是心裏有所不甘,還在天天想著他回心轉意:一會兒說希望他打噴嚏時,知道是我在想他;一會說希望他正在後悔著,滿心地想念我呢。


    元稹曾在《鶯鶯傳》中寫過:“始亂之,終棄之。”後世便有了“始亂終棄”一詞。僅從抒情比較直白的古詩詞來看,在古代社會的女子被遺棄或冷落的可能性還是比較大的,因為棄婦詩、閨怨詩乃至抒寫遭受冷落的詩詞還是挺多的。最主要的一個原因是,古代並非一夫一妻製,連平民都能有“一妻一妾”之福,更何況是身處貴族階層、身份顯赫的男子呢?他們雖比不得帝王,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但妻妾成群還是比較現實的。加之古代女子的地位又低,在男女愛情婚姻生活極不平等的狀況下,受傷害遭遺棄的往往是可憐的女子。否則,在男人占有絕對優勢的古代社會,我們怎麽看不到隻言片語的“棄夫詩”和“男怨詩”?法國著名女作家斯達爾夫人說過:愛情對於男子隻是生活中的一段插曲,而對於女人則是生命的全部。雖然這句話我未必全讚同,不過在古代社會一夫多妻製的現實遭際下,的確也有一定的道理,女人還是處於一個弱勢的位置。


    李白也有一首《怨情》詩比較有名,傳達出同樣的心境,一個女子因苦等愛人不至,內心終由希望等到了絕望,由愛而生出了怨恨。


    美人卷珠簾,深坐蹙蛾眉。


    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這位美麗的女子,自從與情郎一別之後,時刻期待著與他的重逢。她每天早早地卷起珠簾,長久地坐在窗台前觀望與等待,生怕一不留神就錯過了與情郎相見。怎奈今日複明日,情郎始終沒有半點音信,可時光不待人啊,她早該到了出閣的年齡了吧,所以她內心才無限恐慌著急。一想到這些,她就忍不住淚流滿麵,心中開始怨恨起來。又能怨誰恨誰呢?恨自己嗎?太容易輕信人了,錯把一片芳心空付與?恨他嗎?走的時候不是已經說好了的,他說是見到了父母就找媒人來提親的,不是說好了的要生生世世永遠在一起?這位佳人轉而又開始怨恨,既然你沒有打算要回來找我,沒有決定要向我提親,那你當初為什麽要對我說那些話呢?又為什麽要對我說那麽多山盟海誓的承諾?如果,我今生從未遇見你,也許就會安分守己地嫁人了,可是現在你讓我怎麽辦?你至少也托人給我少個口信,讓我知道你一切安好啊?唉,為何當初對我好啊,竟成了有始無終的結局。


    遭受愛人冷落和遺棄,古詩中的女子在啜泣中一聲聲哀歎:嫁個好人真難呀!我真是遇人不淑啊!竟落得個始亂終棄的下場啊!何苦當初非要遇到你,遇到又為何愛我?哀怨詩詞裏相愛的結局大抵如此,沒有圓滿,有的是拉長的哀怨。要不,為何偏要說那“人生若隻如初見”的美?要不,為何還唱“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期盼?


    多少人辜負了最好的時光


    ——《陳風·東門之楊》


    青春是一條年輕的河流,日夜彈奏著一曲亙古的歌謠。有時輕快如流水行雲,有時又寂寥而滄桑,汩汩地流過我們的生命。穿越千年,世事變幻,有種遺憾從未改變。


    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可惜你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後來,/終於在眼淚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會來。/……


    歌手劉若英的一曲《後來》,唱出了多少人心中的遺憾與喟歎。走得快豈止是青春呢?怕是青春裏的人和事吧。對那些錯過的人和錯過的事,我們過後回望,隻能深深自責,還假設到要是早知道怎麽怎麽樣,可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世事難料,人生無常,生活中的事情確實超出了人們的掌控。對於錯過的,我們也隻能報以深深的遺憾。


    我們在古老的詩歌總集《詩經·東門之楊》中也能追尋到這樣的事情。


    東門之楊,其葉牂牂。昏以為期,明星煌煌。


    東門之楊,其葉肺肺。昏以為期,明星晢晢。


    這是發生在陳國都城東門外的故事,東門是男女青年的聚會之地,有“丘(山丘)”、“池”、“枌(白榆樹下)”、“楊(楊樹下)”等,《陳風》中的愛情之歌《東門之池》、《宛丘》、《月出》、《東門之枌》,大都產生在這塊愛情的聖地上。牂牂(zang),風吹樹葉時候發出的聲音;晢晢(zhe),明亮的樣子。


    陳國是小國,從他成立之日到被吞並,六多年間,一直是小國,他的弱小勢力使得他也從來沒有想去稱霸,人民都隻是過自己的生活。在那個古風滿天的先秦年代,陳國的熱戀男女一般都相約在黃昏的樹林中。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那片楊樹林麵積比較大,樹因為年代久遠了枝葉茂盛,是不是也象征著陳國男女的愛情也如樹林一樣繁茂而生生不息?和那個心愛約好了時間,其中一個早早來到等待,望著樹林,急切地徘徊,焦急的心情等待過的人相信都會了解與理解。這約會在戀人的心上,無疑既隱秘又新奇,期間湧動著的,當然還有幾分羞澀、幾分興奮。等待者站在高大的楊樹下,抬頭看見了天上閃亮的星星,似乎在向自己紮著眼睛,心情也就略微好了起來,有星星相陪,想著念著,靜靜地等待著愛人的到來,也是一種幸福吧。


    《東門之楊》中可以看出寫愛情的美妙,這種就是等待帶來的美感,一種珍惜在裏邊,不過,這種感覺是暫時的,要是被等的人一直不出現,會是什麽樣子?世事也往往弄人,等待的這位從黃昏一直等到夜深人靜,從夜深人靜又等到鬥轉星移的淩晨,另一方還是沒有來,無盡的等待就轉變成了難捱,也就成了一段錯過的感情。你看,東門的大白楊樹啊,葉兒正發出低音輕唱。約會定好的時間是黃昏,直等到明星東上。東門的大白楊樹啊,葉兒正發出輕聲歎息。約會定好的時間是黃昏,直等到明星燦爛。


    同出於《陳風》的《東門之池》感覺就不一樣了,同樣的愛情,卻充滿著歡聲笑語。


    東門之池,可以漚麻。彼美淑姬,可以晤歌。


    東門之池,可以漚紵。彼美淑姬,可以晤語。


    東門之池,可以漚菅。彼美淑姬,可以晤言。


    可以想象,一群青年男女,在護城河裏浸麻、洗麻。大家在一起勞動,一起說說笑笑,甚至高興起來就唱起歌來,小夥子們豪興大法,對著愛戀的姑娘就唱出了《東門之池》,表達情感,表達愛情。而《東門之楊》到最後隻能唱出悲傷。


    一直以來,很多人都堅信詩中楊樹下徘徊等待的應該是個女孩子,正如張愛玲所說的如果男女的知識程度一樣高,女人在男人麵前還是會有謙虛,因為那是女人的本質,因為女人要崇拜才快樂,男人要被崇拜才快樂。所以女人在男人麵前總是謙卑的,隻要有一點愛在,想哪女子一定是早早吃了飯,喜滋滋地到城門外等著,可是到最後隻能落地失落情懷。《東門之楊》成為癡男怨女心中的一個錯過的代表,同樣南宋女詞人朱淑真在《元夕》中也流露出來的同樣的情感。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頭,人越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


    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女詞人效仿千百年前的那對男女,在花燈之夜與心愛的人相約。隻是換了一下植物,楊樹換成了柳樹。千年之後,愛情同樣是猜中了過程,猜中了過程,卻猜不著結局。就如電影《大話西遊》中至尊寶與紫霞仙子的愛情一樣,讓人感傷。不是說好一隻牽手到白頭麽?結果是“不見去年人”,他已經消失在了茫茫人海裏,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


    因錯失釀成的悲劇也不是中國獨有,在希臘神話中也有這樣的傳說。巴比倫少女桑斯比愛上了鄰家男孩的皮瑞摩斯,然而兩家有著深仇大恨,兩個人也不能相見,隻能隔著牆壁說說話。這些感動了“至美”女神阿芙羅狄蒂,所以決定幫助他們。一天,這對戀人就發現兩家牆壁上出現了一道裂縫,通過它,兩個人可以看到彼此,還可以說話親吻。於是又了機會相約親昵。他們的第一次約定好在城外的一株白色的桑樹下。等到夜晚來臨壞死後,桑斯比偷偷溜出家門,先行到了桑樹下等待,可是恰巧有一隻母獅子在那裏。獅子見到少女立馬張開大嘴,嚇得桑斯比麵紗落地,她連忙逃走,母獅並沒有追趕她,隻是用爪子撕破了紗巾。等到少年皮瑞摩斯來到,獅子也已經離開,當他看見了被玷汙的麵紗,他想一定是他的戀人出了什麽意外。絕望之中,他吻別麵紗,抽出自己的寶劍,刺入胸膛,鮮血都把白色的桑樹染成深紫色。這時候桑斯比盼望約會重返桑樹下時候發現了戀人在鮮血中掙紮,也隻能倒在皮瑞摩斯的劍上,陪他一起死去。


    人生的路上,我們總是錯過些什麽。錯過一趟公共汽車,錯過一場雨,錯過一個開始,錯過一次機遇,還有錯過一些人一段感情。鏡裏朱顏,物是人非,人生若宛如初見,那隻是文人說構建出來的理想狀態,要是可以追回錯過的人與時光,那當下擁有的情感怎麽辦?回去了這些也不是要錯過麽?所以覺得,生活之中,如果可以,就不要錯過與生命交錯機會與幸福,即使錯過了,就把錯過的美好珍藏好,成就《後來》裏的那一段唱詞,問候一聲:“這些年來,有沒有人能讓你不寂寞?”


    憶郎郎不至


    ——《鄭風·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古人穿衣打扮的規定十分嚴格,須按社會等級從穿著上區別身份。特別是漢代以前更有明文規定冠帽隻有官員才能佩戴,商人還不得穿絲綢料子的衣服,隻能穿葛麻料子的成衣。比如戰國時期的呂不韋作為一個商人,因為商人的地位穿戴食用都有限製而備受歧視,所以投機政界,改變所處的社會地位。


    而讀書人的地位很高,準許穿著當時很優雅高貴的青色衣服。所以,“青衿”指代書生,後來又成為文人賢士的雅稱。“青青子衿”,這四個字就組合成了一個名詞,曆代每一次念起,似乎有一種淡淡的悠然書生味道。


    《子衿》的作者應該是一個女孩子。些許日子沒有見到心儀的人,心裏有些擔憂。她走上城頭,想借著登高,看看是否可以看到他的身影,嬌俏可人的身影,在城頭的石壁上凝駐。


    一如《西洲曲》裏的那個女子,“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然而眼前千帆過盡,總不見心中的青青子衿。為什麽還沒有來?她在心裏一遍遍嘀咕,一次次踮起腳來張望,一點焦急,一點固執,要是這位“青矜”趕到之時,在新月的清輝之下看到此情此景,該是多麽幸福。這幅場景讓人心曠神怡,浮想聯翩。


    李清照的《浣溪沙》寫道“秀麵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一麵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精妙地繪出了一個處在熱戀中的女孩子等待情人的嬌憨之景,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康震教授在《百家講壇》解讀時說李清照的詞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善於捕捉一刹那間的感受和一瞬間的動作,並且能用通俗的語言的語言表達出來。


    同時他大讚“嬌恨”一詞,這是一種一邊恨著一邊撒嬌,因愛生恨的心情,幾絲可愛躍然紙上。與《子衿》放在一起,同樣是少女情懷,眼波流動,又同樣是焦急等待,急不可耐。雙手叉著腰,撅著嘴唇,準確地拿捏了少女的心理活動,思慕、嬌怨“青青子衿”的情懷可見。


    如此一來,如果說思念是有顏色的話,那一定就是青色的了。“青”在古代就是藍色,《毛傳》中說:“青衿,青領也,學子之所服。”也許在女人的內心深處都有一位書生知己的夢幻。也難怪,從古至今流傳的愛情故事中,男主角幾乎都是書生。《牡丹亭》中的柳夢梅、《西廂記》中的張生、《桃花扇》中的侯方域等等,也許是書生使得女性心靈有所寄托吧,能夠使自己的心湖旖旎,蕩出一圈又一圈相思的漣漪。


    多年以後,一個虯須紮紮的梟雄也用了同樣的話來表達自己的情感,但是境界卻完全不同。曹操在他的《短歌行》中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這就成了一個男人的政治抱負,對賢才的渴求和對雄偉霸業的憂思。


    緊接著他還引用了《詩經》中的另外兩句,就是《小雅·鹿鳴》中:“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意思是說隻要賢才來到我這裏,我是一定會盛情款待,我會加倍欣賞人才的。


    這就是男人的感情,男人和女人終究是不同。女人的感情就是愛情,一旦愛了,自己的一切也就隻圍繞著對方行事,要是對方不理睬自己了,就發脾氣,就由愛生怨。《子衿》中的這位鄭國女孩子就這樣說:“縱然我不曾去找你,難道你從此斷音信?”“縱然我不曾去找你,難道你不能自己來?”這真該怪這位“青衿”,即使再忙,即使再不能相見,至少得說句話吧,即使是隻言片語,女孩聽到也不至於著急得團團轉,發出“一天見不到你,就像過了三個月那麽久!”的怨言。


    李清照在寫完《浣溪沙》後盼得了書生情郎,她與丈夫趙明誠誌趣相投,恩愛有加,成就一段美滿姻緣。盡管後半生飄零,在相思與完成丈夫遺願的動力下過的還算不枉此生,沒有了愛,怕是更加貧乏不堪。也許女人的一生中都為了愛而活,如果心中有愛,即使“一日三秋”,又算得了什麽呢?


    詩人餘光中《在雨中》說:


    你來不來都一樣


    竟感覺每朵蓮都像你


    尤其隔著黃昏


    隔著這樣的細雨


    永恒,刹那


    刹那,永恒


    在時間之內


    等你在刹那,在永恒


    《子衿》中的女子也是這樣思慕、等待、張望著“青矜”,你來不來都一樣,盡管我著急,我生怨,但心始終向著你。抬頭看見清月是你,低頭看見樹影是你。


    一往情深深幾許,自古以來女子就是深閨寂寞人。常言道癡男怨女,為何女子要怨,想來也是因為那癡情的男子遲遲不肯交付真情。君不見,殘陽西下,落下地平線的除了陽光,還有女子的翹首企盼。


    如花美眷,不敵似水流年


    ——《衛風·氓》


    愛情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個古老而又綿延的主題,愛情詩作為愛情的藝術結晶,歌頌真摯純潔、堅貞不渝的愛情主旋律,美化、潔淨著人類的情操,隻是哪有那麽多的完美結局的故事,哪有那麽多的“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那樣恰到好處。更多的是殘酷的愛情悲劇。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送子涉淇,至於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


    乘彼垝垣,以望複關。不見複關,泣涕漣漣。既見複關,載笑載言。爾卜爾筮,體無咎言。以爾車來,以我賄遷。


    在故事的開始,似所有愛情故事的開始一樣甜美,甚至帶著些浪漫的氣息,一個善笑的男孩走向一個賣絲的女孩了。但這個男孩並不是來買絲的,而隻是以買絲為借口來靠近她,對她說好聽的話,最後表達了自己的意願:希望和她結為夫妻。之後的交往充滿,兩個人在一起總覺得時間過得飛快,分開的時候彼此戀戀不舍,有了些“從別後,憶相逢,幾回夢魂與君同”,還有那“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的意境。


    這是詩經中最常見的青澀愛戀,男女相悅的初戀情愫在《衛風·氓》中嶄露無疑,這首詩一共六章,每章十節敘述了一個古老的,至今還在無數次上演的愛情現實長詩——癡情女子負心漢。一位癡情、勤勞、善良的女子卻被背信棄義、自私的男人始亂終棄。長詩之中,似乎依然可以聽到這位女子的悲愴呼聲。


    接下來的故事便出現了逆轉,女子在幾經等待之後,男子依然不來接她,就在她以為男子變心的時候,愛人如期而至,原來相愛也是要經受種種等待的折磨才能成就好事的,女子懷揣著內心的幸福和忐忑坐上了男子的婚車。


    新婚過後,愛情的甜美被繁雜的婚姻瑣事取代,當日的青澀少年也不會再守候於城牆下等待那位如絲的姑娘,他們雖然結為夫妻,但卻再也沒有了當日花前月下的甜蜜,取而代之的是無休無止的操勞。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於嗟鳩兮!無食桑葚。於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在這段時間裏他們還在自家的庭院桑樹下許下永不分離的誓言,同時希望自家枝繁葉茂,多子多孫,幸福美滿。女人守著這幸福的盟誓,每天為家庭為孩子辛苦操勞,疲憊之中也會覺得幸福,因為付出是愛情的基礎吧。女人可以忍耐承受,隻要夫妻和諧,榮辱與共。家庭也由於勤勞而逐漸富裕。


    然而,女人想到沒有想到,自己得到的回報是一紙休書!“原想同你白頭到老,但相伴到老將會使我怨恨。淇水再寬終有岸,沼澤雖寬有盡頭。少年時一起愉快地玩耍,盡情地說笑。回想起來都是歡樂,山盟海誓都還在,怎麽會料到反目成仇。”


    現在要怎麽樣?新人將要進門,自己是鬧是吵是回娘家要做個決定。《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回娘家後的待遇便是女子當下的境況。


    在比《孔雀東南飛》更早的先秦時期,想必一個女人要忍受更大的冷嘲熱諷壓力,而且,回娘家後本來以為可以向親人哭訴自己的不幸遭遇,隻會換來的兄弟姐妹們冷漠的容顏。


    靜下來,她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回憶曾經發生的點滴,她經曆過《蒹葭》、《靜女》、《桃夭》中的任何一種感情曆程,以前的那些甜言蜜語、男歡女愛、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似乎曆曆在目,而又漸漸遠去。


    經過了時間的打磨,現在可以說是曆經滄桑,她知道,如果自己不走,留在這個是非之地,對自己更加不利,離開這裏,也許會有更大的機會與希望。於是發出一聲“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的深深感慨——在三千多年前可以把婚姻之事看得如此清晰透徹的女子,怕在厚厚一本《詩經》中找不到第二位。


    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於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靜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終於結束這無奈的愛情,女子無言離去。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好花不常開,好景不長在,韶華易逝,歲月無情。任何東西都會被時光無情地帶走。


    在我們看到的所有童話故事的結尾都有過這麽一句“自此,王子和公主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一直到永遠。”這個“永遠”便沒有再提,如果這個童話故事繼續進行下去會是什麽樣子?如花美眷,怕也敵不過似水流年。


    漢代的司馬相如與卓文君在經曆了“文君夜奔”、“當壚賣酒”的浪漫愛情之後幸福生活在了一起,可隨著時間的向前推移,是司馬相如的變心,他想要納妾。完美的愛情故事就變了味道。而千古佳話梁祝故事本身就是舍身成義,在化蝶的最高潮結束,犧牲了兩個人的性命,保全了完整的愛情,所以千年之後,哪怕是萬年之後,依然是感人肺腑,令人向往。


    不敢想象,要是故事是梁山伯與祝英台衝破重重阻礙,自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一直到永遠,他們會不會也像司馬和文君一樣,似水流年之中,愛情變了味,或者索然無味,感動不了後人。


    究其原因,愛情專家稱,是男女對待愛情的態度與觀念。法國女作家斯達爾夫人說過,愛情對於男子隻是生活中的一段插曲,而對女人則是生命的全部。男女差別太大,用一個形容就是男人把愛情當作點心,而女人把愛情當作了主食。


    陳可辛導演在電影《如果·愛》中說,有多少愛情故事,就有多少愛情悲劇。這在於男人的濃厚興趣在於沒有得到女人之前,他們會為“自是尋春去較遲,不須惆悵怨芳時”的錯過而遺憾相思,而得到之後,也會為“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的誘惑而陶醉。這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女人在愛情和婚姻中扮演著悲劇角色。


    隨著時間的流逝,歡樂結束,男人覺得愛情的失敗是一次情感的經曆,是一次打磨,而感情的失敗對女人來說則是幾乎毀滅了她的世界,殘酷的現實打碎女人的夢想與憧憬,換來的隻有無窮無盡的痛苦和長歎。


    “琴尚在禦,而新聲代故。”女人麵對舊物隻能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的感覺,她們要的不過是一個男人可以陪自己白首到老。但是,“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是儂愁”當在時間的洗刷中,容顏衰老,隻能剩了一種“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情懷了。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婚姻當真是要比戀情多了幾分輾轉,人和人之間的情感就是這樣奇怪,不是當初的一語空言就可以約定終生的,當日你儂我儂,今日也可以淡漠視之,這裏完全沒有公平可言,誰叫愛情的發生和結束同樣倉促呢。


    怪隻能怪經年之後,華顏不再,誰比誰殘酷,誰便是最後從愛情潮水中全身而退的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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