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守:


    如今溫柔了時光


    時光匆匆,我這段情還能還給你嗎


    ——《鄭風·緇衣》


    以前我看《紅樓夢》時候注意惜春比較多,《紅樓夢》中曹雪芹對她前生今世詩詞小結是:“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緇衣就是黑顏色的衣服,她穿一身黑色尼姑服,孤獨而終。


    書裏說惜春是寧國府賈珍的胞妹,他們的父親賈敬嗜好佛事,在書中對她這個唯一的女兒似乎從沒有什麽關照的體現,而賈珍,本該是對自己的妹妹關愛有加,怎奈他自己就是個因為沒有父母管教、一意胡為的人,常常做出一些因沉迷於女色而引起社會道德所不齒的事情。以至於一個幾乎無依無靠的女孩子,正所謂紅樓夢中“無可奈何”之一人也,到最後穿著緇衣,“獨臥青燈古佛旁。”


    緇衣,這黑色的衣服,最初是古代卿大夫到官署所穿的官服。《詩經·鄭風·緇衣》是最早出現官服的詩歌。


    緇衣之宜兮,敝予又改為兮。適子之館兮。還予授子之粲兮。


    緇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適子之館兮,還予授子之粲兮。


    緇衣之席兮,敝予又改作兮。適子之館兮,還予授子之粲兮。


    敝是“壞了,破了”的意思,粲是“新衣鮮豔明亮”的意思。妻子對丈夫的關心,衣服破了我給你縫製,你出去辦事回來後我給你添置新衣服。在這日常生活中的小細節讚歌中,用了“宜”“好”“席”,一唱三歎,溫情脈脈,展現在我們眼前。


    曆來的名家不是這樣認為的,唐代史學家司馬貞在《史記索隱》的《鄭世家》中用大批的篇幅得出自己的結論:“厲王之子。得封於鄭。代職司徒,《緇衣》在詠。”宋代大儒朱熹在《詩集傳》中繼續支持說:“舊說,鄭桓公、武公,相繼為周司徒,善於其職,周人愛之,故作是詩。”


    朱老先生惹一身非議很大程度上與他評詩經的觀點有關,一首詩歌說的是什麽很容易看出來,先秦那個時代太過遙遠,我們幾乎觸不到那個時代的印痕,仔細玩味這首詩,會充分感受到詩中有一種溫馨的親情洋溢其間,因此,與其說這是一首描寫國君與臣下關係的詩,還不如說這是一首寫家庭親情的贈衣詩更為確切。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曆代文人學士的眼睛更是火眼真睛。後世贈衣詩的繁盛也多是從《緇衣》中汲取營養。


    唐代女詩人晁采的《子夜歌》贈衣物的情懷真實動人:“輕巾手自製,顏色爛含桃。先懷儂袖裏,然後約郎腰。”意思是說我親手為你縫製的這條輕盈的絲巾,顏色燦爛得像鮮紅的桃花。我把它先放進我的衣袖裏,然後再送給你用來束紮你的腰身。


    洛陽詩人姚燧的《寄征衣》欲說還羞:“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寄與不寄間,妾身千萬難。”喜歡一個人,想對他好,卻又怕他變心,辜負了我的一片真心,但又不忍看他受凍。是寄還是不寄呢?我徘徊又徘徊。最後恐怕還是寄出去了。


    蒲老先生的《聊齋》中的名篇《翩翩》中用樹葉製衣給男子穿,陝西人羅子浮花天酒地,將家業揮霍一空,最終身染疥瘡,流落街頭。在山寺裏借住,偶遇仙女翩翩。“乃取大葉類芭蕉,剪綴作衣”,最後以身相許,在翩翩的影響下,成了一個有家庭責任心的人。


    贈衣的方式不同,體現出的真情沒有太多的不同。茫茫人世,最喜歡的就是你,我所有的深情都在這衣服裏邊,許我一件衣,還你一段情。許我一段時光,贈你一場春暖花開。東漢文學家張衡《四愁詩》中吟唱著心聲:


    我所思兮在雁門,欲往從之雪雰雰。側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


    我的心上人在雁門啊,我想去找她,被大雪所阻,側身向北望去,用手巾擦眼淚,美人送我成幅的錦緞,我想回報她青玉的小盤。


    《四愁詩》壓軸的兩句隨後登場:“路遠莫致倚增歎,何為懷憂心煩惋。”道出了愁的緣故。路遠不能送達,隻能一再歎息,內心對你充滿了向往,隻是背後是烏海茫茫,時光匆匆,我這段情還能還給你嗎?


    古詩源遠流長代代相傳的一個重要因素就是的意猶未盡,《緇衣》中“適子之館兮。還予授子之粲兮”,丈夫歸來妻子是否給他縫製了新衣服詩中沒有說,我們不知道;張衡《四愁詩》中青玉案送到了沒有詩中沒有說,我們不知道。


    這樣說來,《緇衣》詩中倒是傳達出來一種惆悵,“衣服破了,我再為你做一襲。你到館舍去辦事,回來送你新衣裳。”這隻是妻子一廂情願的想法,一種期盼,總有人風花雪月,總有人不解風情。要是去官署卿大夫聽到了妻子的歌聲,興許會早點回家,穿上妻子新縫製的衣裳,在有限的生命中,日日陪伴。


    也的確,歲月無情,詩仙李白就說“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意思是說,時光廖若,光陰是古往今來的過客。日月如那梭子一樣,我們注定抓它不住。旭日一轉身變成落日,青絲一轉身變成白發……等一等,等一等,這變幻的人生中,溫情脈脈的日子並不多。


    讀懂了《緇衣》這麽多,現在再去看紅樓,所謂“惜春”未必隻是一個人的名字,更多的恐怕是曹雪芹的一種寄托吧,一種對過去溫情的挽留吧。其實在賈家第一次被皇帝抄家前夕,惜春先知先覺,就出家為尼,“緇衣頓改昔年妝”,一身緇衣。從惜春的角度看,多少紅塵深景,都恍如隔世花影。賈家的那些功名利祿,那些紅火繁榮,已成過往雲煙。而我們的大文豪曹雪芹隻不過在借惜春借賈家來回憶自己的過往的那些溫情的場景罷了。


    搔首踟躕等來愛


    ——《邶風·靜女》


    唐代詩人韓偓有這樣一句詩:“但覺夜深花有露,不知人靜月當頭。”寫出女子在閨房裏期許與等待的那份恬靜,任時間一點點流逝,她依舊優雅如此。相對於女子,男人的等待似乎充滿了焦急——“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這是《邶風·靜女》中男子的等待。就在大約兩千多年前的一天,陽光四溢,萬物生長,花朵綻放,鳥雀歌唱。就在這樣的良辰美景之中,男子徘徊徜徉,他卻沒有心思來觀賞傾聽,眼下四處張望,之前他急急如火來到心上人定下的約會地方,生怕自己遲到。心愛的姑娘在哪?怎麽看不見?


    心怦怦直跳,可內心是盼望著她早點出現,看她美麗的容顏,勝過花朵千萬倍,聽她清脆的聲音,傾訴滿心的愛憐。可現實讓他著急,他抓耳撓腮,徘徊輾轉,依然不見心上人的麵。一個靜女,幽雅嫻靜的女子,遲遲不肯出場。


    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子給人想象的空間,她應該是心地善良而單純,而且聰明伶俐。此刻,這個俏皮的姑娘也許是藏在附近,望著束手無策的小夥掩著嘴兒竊竊的笑,想要看看男子的表現到底如何。


    女人在大多情況下確實喜歡在約會時候故意遲到或藏起來,讓男方等待,這是一個有趣味的現象,在心理學上也是有淵源的,是戀愛女性的本能在作怪。她這樣做不是對你懷有惡意,更不是要棄你而去的想法,姍姍來遲,有意躲藏,看到對方的那種焦慮不安、備受痛苦折磨,內心反而會充滿快樂。你看,對方為自己付出,多麽在乎自己。


    而男方約會遲到往往會給女方帶來眾多的困擾,有時候因為這一遲到自己功虧一簣。元代有一首《寄生草·相思》的曲子就表達了女孩子對遲到的男子的埋怨:“有幾句知心話,本待要訴與他。對神前剪下青絲發,背爺娘暗約在湖山下,冷清清濕透淩波襪,恰相逢和我意兒差,不剌,你不來時還我香羅帕!”


    意思就是說本想告訴你幾句我的真心話,我還對著神像剪下頭發,表明心跡,背著爹娘來湖邊和你約會,誰知道讓我等你等得鞋襪都濕透了,還沒有見人來,快點把我送你的香羅帕還給我吧!


    等待是一種煎熬,等待也是一種幸福,因為高潮總在焦急的等待中出現:“自牧歸荑,洵美且異。”男子的等待沒有白費,在後來得到意外的收獲,女子出場的時候,手中執一枝白茅草,送給了男子,白茅草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光澤。


    “非汝之美,美人之貽。”並不是因為白茅草離奇,它隻是一根嫩嫩的草,在物質的世界裏,它隨處可見。然而在愛人的世界裏,它是珍貴的,因為它是心儀的姑娘親手采摘,送給自己的物品。物微而意深。一如後世南朝宋陸凱《贈範曄》的“艱難無所有,聊贈一枝春”,贈送什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感情。


    更何況現在這白茅草上還帶著姑娘的芳香與體溫。最珍貴的東西,總是愛人給予的。這些禮物,盡管極其普通,但卻是甜蜜與溫馨的,經過了愛人的手遞送到你的手裏時,這禮物便不再普通,伴隨著對方的笑容頓時讓自己的世界生彩。這種饋贈也成為我們表達愛意的最簡單,也是最直白的方法。


    世界就是這樣神奇,自我們先祖時期就是如此,內心所喜歡之人的東西,最平常,卻最為熠熠生輝。現在這根彤管草就有些定情物的意味了,也就意味著男子最終抱得美人歸。這都是經過“搔首踟躕”等待得到的。就在這一個春天的上午,一切都透出甜美的意味,女子是美的,男子也是美的;陽光是美的,植物也是美的;白茅草是美的,愛情也是美的。兩個可愛的人約會成功,天地裏就洋溢著歡喜。


    如今,時代變了,表達愛情的方式也變了,光怪陸離的方式中,迷失了多少人的眼睛,而《詩經》中那麽著急等待與饋贈茅草的甜美愛情,永遠是那麽美麗!嫻靜姑娘真嬌豔,送我一支小彤管。彤管鮮明有光彩,愛她姑娘好容顏……


    千山萬水之後,我還在這裏


    ——《周南·卷耳》


    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愛情都會是人生的重要主題之一。而在這一主題中,最讓人感到費盡思量卻又無可奈何的便是“相思”了。從古至今,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都對“相思”作了淋漓盡致的描寫。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這是詩人王維的感歎。珠圓玉滑的紅豆,寄托著愛人間的牽掛與思念。希望心愛的你多多采擷,隨身攜帶,仿佛我就在你身旁。詩人明知自此山高水長,歸來無期;明知相思於事無補,等待徒勞,卻依然殷殷不舍,頻頻告白,寫下名流千古的《相思》一詩,這其中的相思之情由此可見一斑。


    有情人在別離的刹那,“情”便開始發揮著作用,它驅使著墜入愛河的男女互相思念著對方。而一枚小小的紅豆就將思念的人連在一起,雖遠在關山之外,但雙方依然全情投入。古人的相思,著實令人感佩。而這苦苦的思念也見證了愛情的忠貞。


    相思相守之情,隻有深陷愛河的人才能深刻體會到這其中的滋味。心有靈犀一點通,當你思念我的時候,我也在思念著你。千山萬水,我依然知道你就在這裏。《周南·卷耳》中的男女主人公就是懷著這樣的心境吧。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


    嗟我懷人,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


    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


    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


    我仆痡矣,雲何籲矣!


    虺隤(huitui),馬疲勞生病;金罍(lei),貴族所用的青銅酒器;兕(si)觥,兕牛角製成的酒器;瘏(tu),患病;痡(pu),疲困不堪。三千年前的某個春日,一個神情憂傷的女子正在采摘卷耳菜,每每彎腰摘過一葉,就會起身呆立良久。盡管山野之間卷耳茂盛,可她采呀采呀,半天了還沒采完一筐,隻因太思念丈夫了,哪還有心思采呀?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思念,索性將菜筐丟在大路旁,對著遠方,呼喚起丈夫的名字來。而丈夫也正想念著妻子,因相思成災還喝得爛醉。此刻,他正奔赴在遠方的路上,可惜道路險阻,馬兒勞頓,仆人也累倒了……這更增加了相思的苦和憂傷。


    即使是當下的女子,敢直白地說出自己的相思情懷的怕也不多,何況這是在古代?可是這相思太濃烈了,不說,會憋得人發瘋。怎麽辦好呢?那就說說丈夫想我時的情景吧。這樣既表了心跡,又不失麵子。多聰慧的女子啊,怎叫遠在他鄉的丈夫不懷念呢?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髻子傷春慵更梳,髻子傷春慵更梳,晚風庭院落梅初,淡雲來往月疏疏。”在李清照的這首《浣溪沙》中,女子被某種感情折磨得無情無緒,隻隨意地挽起發髻懶得精心著意去梳理。而在《卷耳》中,丈夫被一紙征役書調到離家很遠的地方戍守,妻子哪還有心思打扮呢?她神情恍惚、心不在焉,什麽事也做不成,最終連一筐卷耳也采不滿。


    卷耳,本是普通到在山間田頭隨處可見的一種植物,隻因女子的含情脈脈才被表述成有情之物——卷耳漫山遍野,相思也不斷蔓延無邊。眼下還有什麽重要呢?心裏滿滿的隻有思念了。


    古時的女子不便見外人,婚後所見的男人大概也就丈夫了。每天能做的事極少,丈夫又不在身邊,連一個可以傾心說話的人也沒有。這種寂寞更加深了相思之苦。這在文學作品中屢見不鮮,丈夫不在身邊,獨處深閨的女子們,感受著那份寂寞,也隻好借寫詞來排遣心中的幽怨:“溪山掩映斜陽裏。樓台影動鴛鴦起。隔岸兩三家。出牆紅杏花。綠楊堤下路。早晚溪邊去。三見柳綿飛。離人猶未歸。”


    這首《菩薩蠻》全詞並未見懷人的字眼,女子隻是平淡地講述著自己的心情,但其中對丈夫的思念之情卻讓我們感懷萬千。


    相思之苦,隻有親自體會過才能明白其中的滋味。相思有時候是甜的,因為有一個值得你去思念的人,這何嚐不是一種幸福呢?相思有時候又是苦的,正如李清照所說“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思念就像躲在土壤深處的蚯蚓,一刀兩斷,最終換來雙倍的痛苦煎熬。


    人間的萬事可以消磨殆盡,而情愛卻永遠會曆久彌新。不管天涯海角,滄海桑田,對你的愛、對你的思念仍不會有絲毫減少。我要你知道,我永遠在這裏等你,想你。想必,陸遊和唐婉之間的愛就是這樣吧。


    分別十年,陸遊於沈園春遊,與自己久久不能忘懷的愛妻表妹唐婉不期而遇。可唐婉已屬他人,可望而不可即。此情此景,陸遊“悵然久之,為賦《釵頭鳳》一詞,題園壁間”。在陸遊走後,唐婉孤零零地站在那裏,將這首《釵頭鳳》詞從頭至尾反複看了幾遍,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便失聲痛哭起來。而後,她愁怨難解,於是也和了一首《釵頭鳳》詞。唐婉不久便鬱悶愁怨而死。而陸遊在此後幾十年的風雨生涯中,依然無法排遣心中的眷戀,四十年後,他又重遊沈園,看到唐婉的題詞,觸景生情,感慨萬千,又寫詩感懷。


    愛,是如此深沉,竟能生死以之,以致在“美人作土”、“紅粉成灰”之後的幾十年,還讓詩人念念不忘,不禁讓人為之感歎。


    “明月高樓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不耐相思酒消愁”,相愛的人無法廝守,總是憂愁備生。其實轉念一想,心有所屬,人生淡定,盡管相隔千裏,相思卻能翻越千山萬水到達對方身邊,執手相看,幸福不曾離開。


    所以,請相信,愛,一直不曾遠離。無論千山萬水,當你在思念我,請相信,我也在思念著你。


    同樣,思念如潮水般把《卷耳》中的女子淹沒的同時,那個她日思夜想的人,也在想著她。他艱難的走在征途古道上。那場景可以說得上“悲愴”二字。山間,疲乏,仆夫病倒,馬兒也將要倒下,男子喝盡杯中之酒,來消解難耐的思念。長路漫漫,該怎麽辦呢?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采著卷耳的女子,走在途中的男子,他們雖然相隔千裏,但心有靈犀一點通,身無彩鳳雙飛翼。在我思念你之際,你的心頭也有所觸動。愛讓彼此的心變得很近,很近。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站在你麵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愛情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隻因為隔著一層薄膜。要是兩人真是相親相愛,縱然相隔萬裏,隻要伸手也依然可以觸摸到對方的臉,能感覺到對方的存在,生與死的界限在許多癡情男女的執著麵前已消失無蹤。


    對於現代人來說,信息過於發達,情歌泛濫,相思那麽容易說出口,悠遠的相思隻是說給自己的遁詞,有點可笑,一如手邊的純淨水,看上去無色無味透明,喝下去可能微微的苦,或者淡淡的甜,都隻有自己知道。當我在思念你的時候,你會同樣在思念著我麽?怕是已經少了心有靈犀的感覺。


    張愛玲在為自己寫的那首短聞名於世的散文詩《愛》裏說,“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心有感應或者心有靈犀又遇見,這不正說明真愛沒有距離麽?


    所以,隻要愛還在,即使千山萬水,依然知道你在這裏。一直,都不曾遠離。


    婚姻之牽手媒介


    ——《豳風·伐柯》


    伐柯如何?匪斧不克。


    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伐柯伐柯,其則不遠。


    我覯之子,籩豆有踐。


    這首《豳風·伐柯》中說,要砍柴,隻有斧頭的利刃是不行的,必須要裝上斧柄,這樣使起來才能夠得心應手。而娶妻子也必須要有媒人才能成功。因為這首詩,後世將媒人做媒也稱為“作伐”。


    中國古代無媒不成婚,現在也有好多婚姻是媒人說成的。其實早在《詩經》中的《衛風·氓》中我們的先民就說“匪我愆期,子無良媒”。


    孟子還把“媒妁之言”與“父母之命”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其實封建社會的自然經濟形態使得大家的活動都局限在了一家之中,“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的社會中,彼此之間確實有隔膜存在,也不了解外邊人家到底是怎麽樣的人,即使自己家裏的兒女已長大成人,也不知道哪家需要嫁女娶媳。還有封建的風俗習氣使得人們在求偶問題上的靦腆心理,其中要是一個媒人斡旋是最好不過的了。


    所以,詩歌中也提到了要想做個斧柄,有了原則就不難辦了,要是遇到了真心相愛的人,就要擺下隆重的宴席來迎娶。


    於是,曆代的禮製中,都明確規定,婚姻必須有“媒妁之言”,標準的婚姻要經過六個環節—六禮,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等,基本上每個環節都需要媒人穿針引線。禮製,這在講究禮儀的中國社會非常重要。可以說,一樁婚事,假如沒有媒人牽線,簡直難以辦成。


    《周禮》、《呂氏春秋》這些書中,就記載上古時候在仲春之時祭祀設置有專門的說媒結親活動。這是官媒。官媒專司判合之事,甚至還可以對不守婚嫁時令者予以處罰。


    漢朝之後,國家雖然不再設這一官職,但官媒一直存在,權力還很大,比如《晉書·武帝紀》載:女子凡滿17歲,其父母尚未給她選擇婆家的,一律交官媒,由“媒官”配給丈夫。


    而清代的《紅樓夢》中就多次有官媒的記載。她們都為官府登記認可的媒人,還有階層之分,有些負責皇室貴族的婚介,地位那就很了得,更沒有人敢得罪。


    當然也有“私媒”——民間的媒人。這些一般都是些沒有職業的中老年婦女,通常以媒婆稱之,她們也都是以贏利為目的的。


    在保媒的同時,還往往從事其他雜事——接生、做針線、治病等等,這些和家庭女性相關的事情就使得她們有更多機會來接近各家的女性,更加詳細地掌握別人的家庭情況等等,更加方便她們以後做媒。


    他們收入還是頗為可觀的。在明清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她們作為中介費的媒錢基本都在財禮錢的10%,那就是很大一筆收入了,俗話說:“說好一門親,好穿一身新”,也算真實反映了媒人的收入狀況。


    所以,當媒人是非常吃香的,這是一種幾乎沒有風險的職業,隻要嘴皮子好。所以不務正業的婦女們為了多賺些錢,通常也會昧著良心,把黑的說成白的,醜的說成美的,年老的說成年少的。爾古代男女婚前幾乎不會見麵,而真正到了洞房之時才發現自己的另一半並不像媒人說的那樣。昧心的媒婆,自然會毀了兩個年輕人的婚姻幸福。


    盡管也有規規矩矩專業做媒的媒人,但整體上,媒人的過於伶牙俐齒,常常名不副實,甚至如《水滸傳》中的王婆那樣,為了錢財為別人偷情通奸牽線搭橋,落得個壞名頭。這種不好的影響也將媒人這個職業被歸為“三姑六婆”中的一婆。對此,晚明文學家馮夢龍在《喻世名言·李秀卿義結黃貞女》中就寫了一段對她們的生動的描述:


    天下隻有三般口嘴,極是厲害,秀才口,罵遍四方;和尚口,吃遍四方;媒婆口,傳遍四方。且說媒婆口,怎樣傳遍四方?那做媒的有幾句口號:東家走,西家走,兩腳奔波氣常吼。牽三帶四有商量,走進人家不怕夠。前街某,後街某,家家戶戶皆朋友。相逢先把笑顏開,慣報新聞不待叩。說也有,話也有,指長話段舒開手。一家有事百家知,何曾留下隔宿口。要騙茶,要吃酒,臉皮三寸三分厚。若還羨他說作高,揮幹涎沫七八鬥……


    媒人一詞在社會上也成為貶義詞,盡管如此,在實際的生活中,還是少不了媒人做媒。不過也有好的媒人,形象高大,比如紅娘,比如月下老人等。月下老人是在唐朝時候出現在神話中的專司婚姻之神——月下老人。


    唐代文人李複言的傳奇《續玄怪錄·定婚店》中首次出現:唐代韋固旅次宋城南店,遇老人倚囊坐,向月下檢書。


    問:“所檢何書?”


    雲:“婚牘耳。”


    又問:“囊中何物?”


    雲:“赤繩耳,以係夫婦之足。雖仇家異域,繩一係之,亦必好合。”


    因詢己妻,知為店北賣菜眇嫗女,才三歲,陋亦如嫗。韋怒,遣奴刺之,傷眉。韋與奴逃免。後十餘年,韋參相州軍,刺史王泰以為能,妻以其女。女容麗而眉間常帖一花子。怪而問之,始知女乃疇昔所刺幼女,郡守撫以為己女也。因相欽愈極,所生男女皆顯貴。宋城宰聞之,題其店曰定婚店。


    月下老人促成了一件好姻緣,後世因又稱媒人為“月下老人”,或者“月老”。而元雜劇《西廂記》中極力撮合張生、崔鶯鶯成就好事的丫鬟紅娘,因她的活潑伶俐性格和助人為樂的精神,深受到世人愛戴。


    追本溯源,這萬千的引申皆來源於上古時的一語“作伐”,雖然人會老,詩詞歌賦也會因為年代久遠而逐漸遺失,這是我們無力挽留的遺憾,但這世間依然存在永恒的物,可以穿越時空的枷鎖,曆久彌新,便是古人凝結在文字中的才情,帶來無盡的感動。


    女子最美麗的時刻


    ——《周南·桃夭》


    在古代,恐怕再沒有比結婚熱鬧的事了。作家胡蘭成在文章中曾說自己小時候最喜歡看人家結婚。結婚人家中,大紅的“喜喜”字貼滿了門頭與桌案,紅錦緞堆放在床上,點的紅蠟燭也特好看。每當有人家結婚,小孩子們總是在喜慶中到處亂跑,撒播歡喜。雖然人家結婚,與大多數人毫不相幹,但看了這樣的場麵,難免心旌搖曳,對婚姻滿懷憧憬,而彌漫內心的怕也是對新人的祝福。


    一如《詩經·周南·桃夭》之中的意境與美妙: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世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


    《詩經》裏的愛情詩很多,三百篇裏大約占了四分之一的數量。可《毛詩序》說《桃夭》是“後妃之所至。”又說到後妃君王的身上,把活生生一位美麗的女子說成木乃伊。我們寧可相信《桃夭》本來就是一篇尋常女子出嫁的賀詩,而讀這首詩時候,不自主地捂起耳朵,因為門外早已經響起了鞭炮聲和小孩子們的歡呼聲……


    “一梳梳到尾,二梳舉案齊眉,二梳兒孫滿堂……”孩子們的歌聲不時響起,落在院子裏桃花樹下,花兒正鮮豔,它們也快樂地為婚禮增添喜慶。屋內呢,新娘子正好在擦拭著桃花胭脂,心兒如一活蹦亂跳的小鹿。紅頭巾蓋上了,轎子準備好了,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夭夭”一般來說是“美麗”的意思,其實就是專門形容桃花的。“夭夭”二字在形象就像幾瓣桃花綻放開來,使得如今,我們在說女人如花的時候那麽自然。沒有人形容男人如花,要是說男人如花怕是挑戰人們承受的極限,導演周星馳電影中的如花就是生動的例證。而女人確實如花,有的女人熱情似火,恰似四月奔放的杜鵑;有的女人溫馨安謐,一如靜靜綻放的百合;有的女人知性溫婉,需要靜心細嗅才能品出梅花般芳香……


    英國作家王爾德說:“第一個把花比作美人的是天才”。那麽我們的先民無疑是天才,當麵對一個將要出嫁的幸福女人的時候,他們想到了花,想到了粉紅綻放的桃花,在一個女子最最美麗的此刻,獻上了最美好的祝願,希望她家庭和睦、早生貴子。


    在春天複蘇的時候,桃花開了,美得灼人眼眸,四溢芳香,花蕊之中,深藏著未來的桃兒,在春意黯然的時光裏,這是何種誘惑?無法阻擋。桃其實就是一個女子,豆蔻年花,秀發被撩起來挽於頭頂,婀娜的身影,又了誘人的魅力,她嫩白的臉頰也閃耀起凍人的光澤。——桃花鮮豔,桃兒誘人。這一份“灼灼”,由不得男人不愛,他沉醉在這美麗的誘惑裏,在一種神秘的力量的牽引下,無所畏懼心甘情願地去為此擔起所有的風霜,成為真正的男人。


    難道這不是最惹人心扉的場景嗎?


    許多愛情詩歌都充滿惘然惆悵,薄命紅顏一般,但是《桃夭》的歡快喜慶卻讓人不由自主地受到感染。也許很多人對婚姻都有種恐懼心理,然而愛情最後的目的的確是要步入婚禮的殿堂,不如此,便是凋落的花,飄搖的舟,沒有依靠與安全感。相信每一個女子都憧憬著自己成為新娘子的那一刻,在桃花盛開的季節裏,在浪漫無比的情景下,和最深愛的人享受一生的美滿幸福。


    《詩經》之中安排一個女人在她最美的時候出嫁,讓要娶她的男子不惜翻山越嶺,不懼迢迢前路,把自己的命運同她的拴在一起,是一份對美的交代,還是對美的一種頌揚呢?也許是二者都有吧。於是,兩個年輕得隻能用青春來形容的生命,在一番吹吹打打之中踏入了人生一個全新的也是未知的階段,這一刻,沒有恐懼,沒有猶疑,相互期待,相親相愛。兩個似綻放桃花的生命從此糾纏、繁衍,然後慢慢老去。當歲月流逝年老之時回眸,生命依然如桃花般豔美,因為他們的後代延續著他們的青春。


    這樣說來,在周代結婚與嫁女,《詩經》中的另一篇《采蘋》與《桃夭》構成了完整的篇幅。前邊《采蘋》說過,一個女子即將出嫁了,她的心裏充滿了期待和憧憬,但是還要按照風俗完成很多禮儀,之後選擇日子,使女子出嫁,日子自然是在桃花盛開的季節,那搖曳多姿的桃枝之上,桃花似新娘的臉,鮮嫩、青春、妖嬈,甚至閉上眼睛,依稀可見見“綠葉成蔭子滿枝”的幸福日子。


    我們的先民葛布粗裳,手心皴裂如沙礫,卻創造出最樸素最簡單的美好,桃花自此便與女人糾葛在了一起,走進後世的文人騷人的文字裏,真可謂源遠流長。


    遠的有劉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藥,在桃溪遇到仙女,被仙女留了下來。還有書生崔護因口渴推開一扇門,門內,三兩株桃花盛開,路遇女子,一次錯失,而舊地重遊之時,“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近的有孔尚任劇中的李香君的桃花扇,點點鮮血被纖手妙思幻成了桃花的模樣。還有曹雪芹筆下那傷情的黛玉手持花鋤,淚雨紛飛,“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花解憐人花也愁,隔簾消息風吹透。”不過,他們都沒有最初《桃夭》中吉祥幸福。


    桃花盛開了,女人要出嫁了,她不一定有傾國傾城色,但這一刻一定是她生命中最美麗的時刻,也隻有枝頭鮮豔的桃花堪比。當這樁美滿的婚姻瓜落蒂熟之後。祝福吧,女子帶著著美好的祝福開始新的生活。從此以後,她將成為賢妻,成為慈母。


    《孟子·滕文公》中有言,“丈夫生而願為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三千年前的婚姻的確是一道最亮麗的風景,看上去如圖畫一般美好。


    三月的桃樹茂盛美如畫,花兒朵朵正鮮美。這位花一樣的女子藥出嫁,祝福你建立一個和美的家!


    三月的桃樹茂盛美如畫,果實累累結滿枝。這位花一樣的女子藥出嫁,祝福你建立一個和美的家!


    三月的桃樹茂盛美如畫,綠葉茂盛展光華。這位花一樣的女子藥出嫁,祝福你建立一個和美的家!


    天長地久一同老去


    ——《邶風·擊鼓》


    《詩經》滿載著遠古民眾的質樸與純真,生動地上演在我們的麵前,不過很多詩歌在流傳的過程中被披上了政治的外衣或者學術的腔調,失去了原有的天然氣息。盡管如此,《邶風·擊鼓》這首詩卻奇跡般地從未被染指,依然是一首愛情的誓約——一個被迫參戰戍邊的士兵含淚對遠方妻子唱出的愛情誓約,穿越了幾千年的時光依然擊中後人內心深處柔軟的地方。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意猶未盡,其中“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兩句太過有名,以至於整個詩歌的光華幾乎被掩蓋掉。傳說雕塑家尤爾赫斯雕刻留名後世的維納斯之時,因為雙手太過美妙,致使維納斯的完整性被嚴重破壞,尤爾赫斯不得不忍痛砍下了維納斯的動人雙臂。


    《擊鼓》中的這兩句與之有異曲同工之妙,盡管沒有華麗的語言與鋪張的修飾,隻此兩句就足以震撼每一個人。看似簡單的誓言,表達出多少戀愛中人們的心願啊?千古以來真正做到的人又有幾個?時間飛逝,青春老去,身邊卻有一雙可以握住的手,這也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愛情有很多種,要是讓女人來選擇的話,所有的女人也許都會選擇這種——我要和你手牽手,一起老去。


    此言一出,一下子把其他的愛情言語比了下去,《關雎》中的“君子好逑”顯得有些輕浮,漢武帝的金屋藏嬌顯得有些世俗,《上邪》中的“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顯得有些不切實際,隻有詩中的主人公——一個戰士與他深愛的妻子表現得如此純淨,真誠得沒有一絲的渣滓,後人多少詩句演繹,多少小說表現,卻永遠難以超越,因為它已經達到了誓言的極致。


    達到極致還因為主人公沒有兌現他的誓言,殘缺的美才讓人遺憾惦念,形成悲劇,魯迅說,悲劇是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戰亂年代,盡管這個士兵不斷期盼著兌現自己的諾言:“隨軍征戰,這一天終於可以安營紮寨了,慶幸自己在上一場戰役中沒有死去啊!我還可以在這殘酷得沒有明天的征途上想念你,你成為我唯一的牽掛啊!也是我唯一活下去的勇氣。我的戰馬去哪裏了,我得趕緊找到它啊!要是沒有了它,要我怎麽回家與你相見啊!所幸的是,我一抬頭看見它就在遠處的樹林下啊!”


    也許,這個世界上確實存在著心有靈犀,與此同時,在家的愛人也在等待相見,時刻想念,這才加重了悲劇的程度。桃花謝了又紅了,那個人麵桃花的妻子,等待了一年又一年,紅顏易老,花瓣落在她漸白的發絲上,美的讓人心碎,她遙望遠方,等待著那個遲遲未歸的人,守候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誓言。


    如果沒有這場陳宋之間的戰爭,他們可能會在一個個夏天,看山前的白鷺,聽林中的蟬鳴,在流淌的江水邊,打魚耕田;在一個個冬天,守著紅泥小爐,在燃著的燭光裏,或舉杯,或親昵。現實卻讓人傷心。


    在戰鼓擂擂的沙場上,戰士們踴躍地操練著刀槍,丈夫此刻雖然也身在其中,但卻懷揣重重憂心。追隨著軍隊來到南方,跟隨著將軍孫子仲平定他國,但是這漫長的戰爭什麽時候才能完結?那匹失而複得的馬更令他感慨生離死別的痛苦。想起當日對妻子的海誓山盟,他就聲聲歎息,隻是這歎息聲因為太過遙遠的阻隔,而無法抵達故鄉。


    《擊鼓》中的男女,明知道海誓山盟也抵擋不過時間和歲月的踐踏,但他們偏偏還是要相信,有朝一日的誓言,終會兌現。


    對於普通人來說,轟轟烈烈、驚天動地也許隻是愛情的開始,平淡的相處才是最終的歸宿。“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看似簡單,能做到的實在很少。太多人追求一見鍾情,要求所謂的轟轟烈烈與花前月下。很少人像那個士兵一樣希望在自己的家鄉,牽著自己心愛的女子的手,跟她平安到老。


    殊不知,紅塵萬丈的繁華裏,我們要的幸福就是在所有的苦難和彷徨裏,能有一個人,會一直在身邊,兩個人依靠著活下去。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兩句話十六個字,依舊是人生最有分量的情話。滾滾紅塵中,盡管沒有什麽可以永垂不朽,但總該有一種感情可以天長地久,風雨閃電,雪霜災難,貧窮饑餓等等都不能將我們分開。


    男耕女織度流年


    ——《豳風·七月》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最著名的民謠組合西蒙和加豐科爾唱過一首沒名字的短歌。


    四月,春潮帶雨,一段愛飄然而至;


    五月,依偎著我的肩頭,他歇下雙翅;


    六月,我的愛唱起抑鬱的調子,深夜徘徊,心緒不寧;


    七月,她遠走高飛,不辭而別,離我遠行;


    八月,秋風瑟瑟,佳人已去,杳無音信;


    九月,已經蒼老的這段愛,將銘記我心。


    每個月份都代表一種心緒,從四月開始,對愛人的思戀就像春日的細雨一樣灑滿了細潤的心田,從此而亡,逐漸潤物細無聲,在九月之時,這段蒼老的愛情,已經長埋於心。愛情是一生的故事,可以隨同生命,輕揚的生長。


    當然,不隻是愛情,人生中還有許多事情是伴隨著生命共同進退的,先秦一首古老的歌中吟詠,恬淡清澈,描摹細致,就好像初生的禾苗,散發著自然的田園氣息,又閑閑的浸透著愜意之情。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三之日於耜,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饁彼南畝。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七月流火,八月萑葦。蠶月條桑,取彼斧斨。以伐遠揚,猗彼女桑。七月鳴鵙,八月載績。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


    七月火星向西落,婦女在九月的時候就縫製冬衣,因為十一二月的時候就會寒風徹骨,沒有足夠禦寒的衣服,怎麽能夠抵禦這寒冷的冬日呢?而冬天一過,便要開始修理鋤具,準備二月的下地耕種,吃飯的時候,妻兒會把飯送到田邊,讓田官趕來美食一餐。這就是那時人們恬淡安寧的生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輕的姑娘在春日的黃鸝婉轉啼明聲中,沿著小道采摘桑葉,看著春天逐漸過去,人們采摘白蒿,姑娘內心一片憂傷,因為馬上就要遠嫁他鄉,為他人做媳婦去了。


    隨著三月的桑枝被修剪,八月開始織造麻衣,姑娘就是要為她的夫君編製衣裳了。時日漸漸過去,女子心中那繞指柔情,也在秋日的到來之前,日益如海深沉。而這婚嫁之事僅是次要,忙種還是那時的人們最為辛苦的事情。


    四月秀葽,五月鳴蜩。八月其獲,十月隕蘀。一之日於貉,取彼狐狸,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載纘武功。言私其豵,獻豜於公。


    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戶。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


    六月食鬱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農夫。


    當四月開始結籽,五月知了聲聲時,人們就為八月的收獲做著準備,待到十月葉子飄零,十一月就上山打獵,獵取動物的皮毛來送給貴人取暖,到十二月的時候,獵人們依然忙於操練,獵取獵物,如果是獵到小豬就留下自己享用,如果是大豬就要獻給王公。


    五月蚱蜢開始騷動,六月蜻蜓飛舞,葡萄和李子都熟了,蟋蟀在七月便隨處可見,而人們則是忙著煮葵花籽,八月開始打紅棗,蟋蟀九月來到屋門口,十月就鑽到人們的床底,但人們隻顧著下地收稻穀,為了釀造美酒而忙碌,家中的鼠洞也沒時間管理,人們辛辛苦苦勞作一年,隻是為了令主人高興,令自己平安,所有的好食物都供奉給主人,自己則是采摘野菜,砍伐木柴,住進破舊的房屋內暫求安穩。


    《七月》源於豳地的民間歌謠。豳地在現在陝西省旬邑縣、彬縣一帶,那個時代是個農業部落。《七月》不怨不艾地敘述人們如何獲得生存的艱辛努力、生活的基本狀況,生活隨著時令和季節的變換律動。勞作的目的不是因為敬畏神的力量,也不是為了祭祀神靈,而是為了獲得生活的保障。


    他們一年四季的勞動生活,涉及當時生活的各個方麵,從各個側麵展示著當時社會的風俗畫。因此後人拿這首詩與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的農事詩《工作與時日》作比較,不過,《七月》顯然要比《工作與時日》有進步意義。因為那首農事詩開篇就是獻給繆斯,讚頌宙斯萬能的。“皮埃裏亞擅唱讚歌的繆斯女神,請你們來這裏,向你們的父神宙斯傾吐心聲,向你們的父神歌頌”。


    《七月》則是一幅男耕女織時代的風俗畫。三月裏女孩子帶著漂亮的籃子,采桑葉養蠶,六月結滿葡萄,七月榨滿豆漿,八月打棗、收稻穀,九月打穀場,重新做了菜園子,十月飄滿酒香,十一月、十二月農活結束了,男人開始去打獵。夜晚歸來還不休息,趁著農閑,收拾好屋子,抵禦夜晚的風霜,還要準備過年,來年開春又要忙著種地了。


    九月築場圃,十月納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麥。嗟我農夫,我稼既同,上入執宮功。晝爾於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穀。


    二之日鑿冰衝衝,三之日納於淩陰。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九月肅霜,十月滌場。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


    農夫辛辛苦苦的白日忙完莊稼,夜晚又要搓麻繩,在一年的最後時刻忙祭祀的種種活動,獻上先前冷凍在冰窖裏的韭菜和羊羔,分發美酒給賓客,與眾人一起舉杯為主人祝福,高呼萬壽無疆。


    勞動的奴隸們沉重勞動著而不得報酬,悲慘的命運循環無期。而不勞而得的奴隸主貴族則完全過著另一種生活:住的是防風耐寒的房屋,穿的是上等鮮亮的好衣裳,吃的是酒肉,沒有事情了還祭祀宴請,祈求多福多貴多長壽。


    如此鮮明的對比!人們該抱怨,控訴,或者反抗了吧,就如魏風·伐檀》、《魏風·碩鼠》那樣。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幹兮,河水清且漣猗。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輻兮,寘之河之側兮,河水清且直猗。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億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特兮?


    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輪兮,寘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淪猗。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囷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鶉兮?


    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伐檀》中直接嚴厲責問:“不播種來不收割,為何三百捆禾要獨吞啊?不冬狩來不夜獵,為何見你庭院掛鵪鶉啊?那些老爺君子啊,可不白吃腥葷啊!”用活生生的事實來揭露奴隸主血淚斑斑的罪惡,抒發蘊藏在胸中的熊熊怒火,人們年複一年繁重勞動,苦難生活,卻什麽都得不到,在詩歌中就把積壓在胸中的憤懣像火山似的噴泄出來。


    而《七月》並沒有這樣做。人們沒有太多的抱怨,隻是繁重地活著,“哀而不傷,怨而不怒”地活著。其實《詩經》三百篇中大多數詩歌都是這樣。人們在一年到頭的瑣碎勞作中,默默地承受著生存的負擔,尋找屬於自己生活的樂趣與希望。這也是一種解脫的方麵吧。


    看,蟋蟀爬進屋中,在燈下跳來跳去,提醒著北風的寒涼。人們趕緊鎖上窗戶,把門洞都堵塞上,屋中就暖和起來,擁抱妻兒共度夜晚寒冷。等到過年時候,“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不久新年到來了,進到屋中歇個夠。生活是簡單貧困,抑或是負擔,平凡但充滿著生命力。


    男耕女織的社會中,大多人都是這樣過完一生。腳踏實地、吃苦耐勞。勞動,萬歲!有時候也會有村落部落的宴會等,如《七月》的最後一章描述的那樣。農閑之時,舉酒慶祝,萬壽無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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