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傳》發表以後,我寫過一篇小文章,略加以說明,登在那時的《晨報副刊》上。後來《阿q正傳》與《狂人日記》等一並編成一冊,即是《呐喊》,出在北大新潮社叢書裏,其時傅孟真羅誌希諸人均已出國留學去了,《新潮》交給我編輯,這叢書的編輯也就用了我的名義。出版以後,大被成仿吾所奚落,說這本小說既然是他兄弟編的,一定好的了不得。—原文已不記得,大意總是如此。於是我恍然大悟,原來關於此書的編輯我是應當回避的。這是我所得的第一個教訓。於是我就不敢再過問,就是那一篇小文章也不收到文集裏去,以免為批評家所援引,多生些小是非。這回魯迅在上海去世了,宇宙風社寫信來,叫我寫點關於魯迅怎麽做學問的文章,作為紀念。我想關於這方麵,在這時候來說幾句話,似乎可以不成問題,而且未必是無意義的事,因為魯迅的學問與藝術的來源有些都非外人所能知,今本人已沒,舍弟那時年幼亦未聞知,我所知道已成為海內孤本,深信值得錄存,事雖細微而不虛誕,世之識者當有取焉。這裏所說,限於有他個人獨到之見,獨創之才的少數事業,若其他言行,已有人說過者概置不論,不但仍以避免論爭,蓋亦本非上述趣意中所攝者也。


    魯迅本名周樟壽,生於清光緒辛巳(一八八一)年八月初三日。祖父介孚公在北京做京官,得家書報告生孫,其時適有姓張的官客來訪,因為命名曰張,或以為與灶君同生日,故借灶君之姓為名,蓋非也。書名定為樟壽,雖然清道房同派下群從譜名原為壽某,介孚公或忘記或置不理均不可知,乃以壽字屬下,又定字曰豫山,後以讀音與“雨傘”相近,請於祖父改為豫才。戊戌(一八九八)年春間往南京考學堂,始改名樹人,字如故,義亦可相通也。留學東京時,劉申叔為河南同鄉辦雜誌曰“河南”,孫竹丹來為拉稿,豫才為寫幾篇論文,署名一曰迅行,一曰令飛,至民七在《新青年》上發表《狂人日記》,於迅字上冠魯姓,遂成今名。寫隨感錄及詩署名唐俟,係俟堂二字的倒置,唐者“功不唐捐”之唐,意雲空等候也。《阿q正傳》特署巴人,意蓋取諸“下裏巴人”,別無深意。


    魯迅在學問藝術上的工作可以分為兩部,甲為搜集輯錄校勘研究,乙為創作。今略舉於下:


    甲部


    一,《會稽郡故書雜集》。


    二,謝承《後漢書》(未刊)。


    三,《古小說鉤沉》。


    四,《小說舊聞鈔》。


    五,《唐宋傳奇集》。


    六,《中國小說史略》。


    七,《嵇康集》。


    八,《嶺表錄異》(未刊)。


    九,漢畫石刻(未完成)。


    乙部


    一,小說:《呐喊》,《彷徨》,《故事新編》。


    二,散文:《朝花夕拾》,《野草》等。


    這些工作的成就有大小,但無不有其獨得之處,而其起因亦往往很是久遠,其治學與創作的態度與別人頗多不同,我以為這是最可注意的事。豫才從小就喜歡書畫,—這並不是書家畫師的墨寶,乃是普通的一冊一冊的線裝書與畫本。最初買不起書,隻好借了繡像小說來看。光緒癸巳(一八九三)年祖父因事下獄,一家分散,豫才和我被寄存在大舅父家裏,住在皇甫莊,是範嘯風的隔壁,後來搬往小皋步,即秦秋伊的娛園的廂房。這大約還是在皇甫莊的時候,豫才從表兄借來一冊《蕩寇誌》的繡像,買了些叫作明公紙的毛太紙來,一張張的影描,訂成一大本,隨後仿佛記得以一二百文錢的代價賣給書房裏的同窗了。回家以後還影寫了好些畫譜,還記得有一次在堂前廊下影描馬鏡江的《詩中畫》,或是王冶梅的《三十六賞心樂事》,描了一半暫時他往,祖母看了好玩,就去畫了幾筆,卻畫壞了,豫才扯去另畫,祖母有點悵然。後來壓歲錢等略有積蓄,於是開始買書,不再借抄了。頂早買到的大約是兩冊石印本日本岡元鳳所著的《毛詩品物圖考》,這書最初也是在皇甫莊見到,非常歆羨,在大街的書店買來一部,偶然有點紙破或墨汙,總不能滿意,便拿去掉換,至再至三,直到夥計煩厭了,戲弄說,這比姊姊的麵孔還白呢,何必掉換,乃憤然出來,不再去買書。這書店大約不是墨潤堂,卻是鄰近的奎照樓吧。這回換來的書好像又有什麽毛病,記得還減價以一角小洋賣給同學,再貼補一角去另買了一部。畫譜方麵那時的石印本大抵陸續都買了,《芥子園畫傳》四集自不必說,可是卻也不曾自己學了畫。此外陳溴子的《花鏡》,恐怕是買來的第一部非花書(非畫譜的書),是用了二百文錢從一個同窗的本家(似是堂兄壽頤)那裏得來的。家中原有兩箱藏書,卻多是經史及舉業用的“正經書”,也有些小說,如《聊齋誌異》,《夜談隨錄》,以至《三國演義》,《綠野仙蹤》,《天雨花》,《白蛇傳》(似名為“義妖傳”)等,其餘想看的須得自己來買添了。我記得這裏邊有《酉陽雜俎》(木版),《容齋隨筆》(石印),《輟耕錄》(木版),《池北偶談》(石印),《六朝事跡類編》(木版),二酉堂叢書(同),《金石存》(石印),《徐霞客遊記》(鉛印)等書。新年出城拜歲,來回總要一整天,船中枯坐無聊,隻好看書消遣,那時放在“帽盒”中帶去的大抵是《遊記》或《金石存》,後者原刻石印本,很是精致,前者乃是圖書集成局的扁體字的。唐代叢書買不起,托人去轉借來看過一遍,我很佩服那裏一篇於義方的《黑心符》,抄了李德裕的《平泉草木記》,侯寧極的《藥譜》,豫才則抄存了陸羽的三卷《茶經》和陸龜蒙的《五木經》。好容易湊了兩塊錢,買來一部小叢書,共二十四冊,現在頭本已缺無可查考,但據每冊上特請一位族叔題的字,或者名為“藝苑捃華”吧,當時很是珍重,說來也可憐,這原來乃是書賈從龍威秘書等書中隨意抽取,雜湊而成的一碗“並攏坳羹”(方言謂剩餘肴饌並在一起)而已。這些事情都很瑣屑,可是影響卻很不小,它就“奠定”了他半生學問事業的傾向,在趣味上直到晚年也還留下了好些明了的痕跡。


    戊戌春豫才往南京,由水師改入陸師附設的礦路學堂,至辛醜冬畢業派往日本留學,此三四年中專習科學,對於舊籍不甚注意,但所作隨筆以及詩文蓋亦不少,在我的舊日記中略有錄存。如戊戌年所作《戛劍生雜記》四則雲:


    “行人於斜日將墮之時,暝色逼人,四顧滿目非故鄉之人,細聆滿耳皆異鄉之語,一念及家鄉萬裏,老親弱弟必時時相語,謂今當至某處矣,此時真覺柔腸欲斷,涕不可仰。故予有句雲,日暮客愁集,煙深人語喧,皆所身曆,非托諸空言也。”


    “生鱸魚與新粳米炊熟,魚須斫小方塊,去骨,加秋油,謂之鱸魚飯。味甚鮮美,名極雅飭,可入林洪《山家清供》。”


    “夷人呼茶為梯,閩語也。閩人始販茶至夷,故夷人效其語也。”


    “試燒酒法,以缸一隻猛注酒於中,視其上麵浮花,頃刻迸散淨盡者為活酒,味佳,花浮水麵不動者為死酒,味減。”又《蒔花雜誌》二則雲:


    “晚香玉本名土秘螺斯,出塞外,葉闊似吉祥草,花生穗間,每穗四五球,每球四五朵,色白,至夜尤香,形如喇叭,長寸餘,瓣五六七不等,都中最盛。昔聖祖仁皇帝因其名俗,改賜今名。”


    “裏低母斯,苔類也,取其汁為水,可染藍色紙,遇酸水則變為紅,遇鹵水又複為藍。其色變換不定,西人每以之試驗化學。”詩則有庚子年作《蓮蓬人》七律,《庚子送灶即事》五絕,各一首,又庚子除夕所作《祭書神文》一首,今不具錄。辛醜東遊後曾寄數詩,均分別錄入舊日記中,大約可有十首,此刻也不及查閱了。(案上文所說詩文,現已均收入《魯迅全集補遺》中了。)


    在東京的這幾年是魯迅翻譯及寫作小說的修養時期,詳細須得另說,這裏為免得文章線索淩亂,姑且從略。魯迅於庚戌(一九一〇)年歸國,在杭州兩級師範,紹興府學堂及師範等校教課或辦事,民元以後任教育部僉事,至十四年(一九二五)去職,這是他的工作中心時期,其間又可分為兩個段落,以《新青年》為界。上期重在輯錄研究,下期重在創作,可是精神還是一貫,用舊話來說可雲“不求聞達”。魯迅向來勤苦作事,為他人所不能及,在南京學堂的時候,手抄漢譯賴耶爾的《地學淺說》(即是《地質學大綱》)兩大冊,圖解精密,其他教本稱是,但是因為對於那些我不感到興趣,所以都忘記是什麽書了。歸國後他就又開始抄書,在這幾年中不知共有若幹種,隻是記得的就有《穆天子傳》,《南方草木狀》,《嶺表錄異》,《北戶錄》,《桂海虞衡誌》,程瑤田的《釋蟲小記》,郝懿行的《燕子春秋》,《蜂衙小記》與《記海錯》,還有從《說郛》抄出的多種。其次是輯書。清代輯錄古逸書的很不少,魯迅所最受影響的還是張介侯的二酉堂叢書吧。如《涼州記》,段潁陰鏗的集,都是鄉邦文獻的輯集。(老實說,我很喜歡張君所刊書,不但是因為輯古逸書收存鄉邦文獻,刻書字體也很可喜,近求得其所刻《蜀典》,書並不珍貴,卻是我所深愛。)他一麵翻查古書抄唐以前小說逸文,一麵又抄唐以前的越中史地書。這方麵的成績第一是一部《會稽郡故書雜集》,其中有謝承《會稽先賢傳》,虞預《會稽典錄》,鍾離岫《會稽後賢傳記》,賀氏《會稽先賢像讚》,朱育《會稽土地記》,賀循《會稽記》,孔靈符《會稽記》,夏侯曾先《會稽地誌》,凡八種,各有小引,卷首有敘,題曰太歲在閼逢攝提格(一九一四年甲寅)九月既望記,乙卯二月刊成,木刻一冊。敘中有雲:


    “幼時嚐見武威張澍所輯書,於涼土文獻撰集甚眾,篤恭鄉裏,尚此之謂,而會稽故籍零落,至今未聞後賢為之綱紀,乃創就所見書傳刺取遺篇,累為一帙。”又雲:


    “書中賢俊之名,言行之跡,風土之美,多有方誌所遺,舍此更不可見,用遺邦人,庶幾供其景行,不忘於故。”這裏輯書的緣起與意思都說的很清楚,但是另外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敘文署名“會稽周作人記”,向來算是我的撰述,這是什麽緣故呢?查書的時候我也曾幫過一點忙,不過這原是豫才的發意,其一切編排考訂,寫小引敘文,都是他所做的,起草以至謄清大約有三四遍,也全是自己抄寫,到了付刊時卻不願出名,說寫你的名字吧,這樣便照辦了,一直拖了二十餘年。現在覺得應該說明了,因為這一件小事我以為很有點意義。這就是證明他做事全不為名譽,隻是由於自己的愛好。這是求學問弄藝術的最高的態度,認得魯迅的人平常所不大能夠知道的。其所輯錄的古小說逸文也已完成,定名為“古小說鉤沉”,當初也想用我的名字刊行,可是沒有刻版的資財,托書店出版也不成功,所以還是擱著。此外又有一部謝承《後漢書》,因為謝偉平是山陰人的緣故,特為輯集,可惜分量太多,未能與《故書雜集》同時刊版,這從篤恭鄉裏的見地說來,也是一件遺憾的事。豫才因為古小說逸文的搜集,後來能夠有《小說史略》的著作,說起緣由來很有意思。豫才對於古小說雖然已有十幾年的用力,(其動機當然還在小時候所讀的書裏,)但因為不求名聲,不喜誇示,平常很少有人知道。那時我在北京大學中國文學係裏當“票友”,馬幼漁君正做主任,有一年叫我講兩小時的小說史,我冒失的答應了回來,同豫才說起,或者由他去教更為適宜,他說去試試也好,於是我去找馬君換了什麽別的功課,請豫才教小說史,後來把講義印了出來,即是那一部書。其後研究小說史的漸多,各有收獲,有後來居上之概,但那些成績似隻在後半部,即明以來的章回小說部分,若是唐宋以前古逸小說的稽考恐怕還沒有更詳盡的著作,這與《古小說鉤沉》的工作正是極有關係的。對於畫的愛好使他後來喜歡外國的板畫,編選北京的詩箋,為世人所稱,但是他半生精力所聚的漢石刻畫像終於未能編印出來,或者也還沒有編好吧。


    末了我們略談魯迅創作方麵的情形。他寫小說其實並不始於《狂人日記》,辛亥(一九一一)年冬天在家裏的時候,曾經用古文寫過一篇,以東鄰的富翁為模型,寫革命前夜的情形,性質不明的革命軍將要進城,富翁與清客閑漢商議迎降,頗富於諷刺的色彩。這篇文章未有題名,過了兩三年由我加了一個題目與署名,寄給《小說月報》,那時還是小冊,係惲鐵樵編輯,承其複信大加賞識,登在卷首,可是這年月與題名都完全忘記了,要查民初的幾冊舊日記才可知道。


    附記


    後來有人查出,這小說登在《小說月報》上題曰“懷舊”,署名“周逴”,末尾有編者“焦木附誌”的話,“實處可致力,空處不能致力,然初步不誤,靈機人所固有,非難事也。曾見青年才解握管,便講詞章,卒致滿紙餖飣,無有是處,亟宜以此等文字藥之。”


    第二次寫小說是眾所共知的《新青年》時代,所用筆名是“魯迅”,在《晨報副刊》上為孫伏園每星期日寫《阿q正傳》,則又署名“巴人”,所作隨感錄大抵署名“唐俟”,我也有幾篇是用這個署名的,都登在《新青年》上,後來這些隨感編入《熱風》,我的幾篇也收入在內,特別是三十七八,四十二三皆是。整本的書籍署名彼此都不在乎,難道二三小文章上頭要來爭名麽?這當然不是的了。—當時世間頗疑“巴人”是蒲伯英,教育部中有時議論紛紜,毀譽不一,魯迅就在旁邊,茫然相對,是很有滑稽意味的事。他為什麽這樣做的呢?並不如別人所說,因為言論激烈所以匿名,實在隻如上文所說不求聞達,但求自由的想或寫,不要學者文人的名,自然更不為利,《新青年》是無報酬的,《晨報副刊》多不過千字五角錢罷了。以這種態度治學問或做創作,這才能夠有獨到之見,獨創之才,有自己的成就,不問工作大小都有價值,與製藝異也。


    魯迅寫小說散文又有一特點,為別人所不能及者,即對於中國民族的深刻的觀察。豫才從小喜歡“雜覽”,讀野史最多,受影響亦最大,—譬如讀過《曲洧舊聞》裏的因子巷一則,誰會得再忘記,會不與《一個小人物的懺悔》上所記的事情同樣的留下很深的印象呢?在書本裏得來的知識上麵,又加上親自從社會裏得來的經驗,結果便看見一個充滿苦痛與黑暗的人生,讓它通過藝術發現出來,就是那些作品。從這一點說來,《阿q正傳》正是他的代表作,但其被人家所罵也正是應該的。這是寄悲憤於滑稽,在從前那篇小文裏我曾說用的是顯克微支的手法,著者本人當時看了我的草稿也加以承認的。正如《炭畫》一般,裏邊沒有一點光與空氣,到處是愚與惡,而這愚與惡又複厲害到可笑的程度。集中有些牧歌式的小話都非佳作,《藥》裏稍微露出一點的情熱,這是對於死者的,而死者又已是做了“藥”了,此外就再也沒有東西可以寄托希望與感情。不被禮教吃了肉去,就難免被做成“藥渣”,這是魯迅對於世間的恐怖,在作品上常表現出來,事實上也是如此。講到這裏我的話似乎可以停止了,因為我隻想略講魯迅的學問藝術上的工作的始基,這有些事情是人家所不能知道的,至於其他問題能談的人很多,還不如等他們來談吧。


    廿五年十月廿四日,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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