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對於故鄉農民是頗有情分的,如小說《故鄉》裏寫“閏土”時可見。“閏土”雖是一個典型人物,但所取材,不少來自一個真實的“閏土”。


    魯迅與閏土相識,並不是偶然的。魯迅是破落大家出身,因為原是大家,舊稱讀書的“士大夫”,即是知識分子,在地位上與農工大眾有若幹距離,但是又因為是破落了,這又使得他們有接近的可能。而且這裏還有一個特殊的情況,鄉下許多村莊,都是聚族而居的,有如李家莊,全村都是姓李的本家,魯迅的外婆家所在名叫“安橋頭”,可是居民大都是姓魯的。地主仍然要作威福,但一麵於貧富之外還保存著輩分尊卑的區分,盡管身分是雇工,主人方麵可是仍要叫他“太公”或是“公公”。魯迅在外婆家習見這種情形,自己家裏又有一種傳統的習慣,女人小孩對於雇工在稱呼上表示客氣,例如“閏土”的父親名叫章福慶,照例叫他作“慶叔”。這一件是由於祖母蔣老太太的示範,別一方麵祖父介孚公雖是翰林出身,做過知縣,平時愛罵人,直從昏太後(西太後)呆皇帝(光緒)罵起,絕不留情,可是對做工的人卻是相當客氣。魯迅在這樣空氣中長大,這就使得他可以和做工親屬相處,何況“閏土”本來又是小時候的朋友呢。


    “閏土”的父親章福慶是杜浦村的人,那地方是海邊沙地,平常隻種雜糧,夏天則種西瓜等物。他本身是個竹工,一麵種著地,分一份時間給人家幫忙,在魯迅家裏已經很久了。被魯迅當作模特兒的“閏土”是他的獨子,小名阿水,學名加了一個“運”字上去。浙東運閏二字讀音相同,魯迅小說中便借用了,水則改為同是五行中的一個土字,這便成了“閏土”。這個叫阿水的“閏土”大約比魯迅要大兩三歲,他們初次相見是在前清癸巳(一八九三)年正月,因為曾祖母去世,家中叫“閏土”來幫忙,看守祭器,那時他大概是十五六歲,是一個質樸老實的少年。那時候他給魯迅講捕鳥的法子,講沙地裏動物和植物的生活,什麽角麂,跳魚,種種奇異的景物,這在城裏人聽去,覺得沙地真是異境,非常的美麗。他這時給予魯迅的第一個印象一直沒有磨滅,比別的印象都深。這以後他們見麵,至少有記錄可考的,乃是庚子(一九〇〇)年的正月,查我的舊日記上記有這樣兩項:


    “初六日,晴。下午同大哥及章水登應天塔,至第四級,罡風拂麵,凜乎其不可留,遂回。”


    “初七日,晴。下午至江橋,章水往陶二峰處測字,予同大哥往觀之,皆讕語可發噱。”所謂“讕語”至今還是清楚記得,測字人厲聲的說,有什麽“混沌乾坤,陰陽搭戤,勿可著鬼介來亨著”。末一句用國語意譯或可雲“別那麽活見鬼”,似很嚴厲的訓斥語。當時覺得測字人對顧客這種口氣很是可笑,“閏土”聽了卻並不生氣,隻是垂頭喪氣地走了出來。事隔多年之後這才知道,那時他正在搞戀愛,雖然他已有了妻子,卻同村裏的一個寡婦要好,結果似乎終於成功,但是同妻子離婚,花了不少的錢,經濟大受影響。這是“慶叔”在晚年才對魯迅的母親說出來的。那些讕語,魯迅一直記著,“著鬼介來亨著”一語還常引用,但是那垂頭喪氣的印象似已逐漸忘記了。


    到一九一九年冬末,魯迅因為搬家北上,回到紹興去,又會見了“閏土”,他發見了這二十幾年的光陰帶來了多少的變化!天災,人禍,剝削,欺淩,使得當年教魯迅捕鳥,講海邊故事的少年,一變而為衰老,陰沉,麻木,卑屈的人,雖然質樸誠實還是仍舊,這怎能使得《故鄉》的作者不感到悲哀呢?那時候我不曾在場,但這情形細細寫在那篇小說上,使我也一同感到他的悲哀。《故鄉》作於一九二一年,發表在五月號的《新青年》上。不過三十年,中國解放終於成功了。魯迅與“閏土”未及親見解放成功,雖是遺憾,但是現在“閏土”的孫子已經長成,在紹興的魯迅紀念館服務,我覺得這事很有意思,這裏值得報告一下的。


    我希望在不遠的期間能夠往紹興去走一趟,不但看看故鄉在解放後的變化,還可以看看這位“閏土”的孫子,打聽一下他們家裏過去的情形,在館裏還可以見到一個老朋友,乃是魯迅母親時代就在家幫過多年忙的王鶴招,也是很愉快的事。我所覺得高興的,不但是可以知道他們的近狀,因為追懷往事,或者還能記起些遺忘的事情來,給我作回憶文的資料,這也還不至於是完全自私的願望吧。


    《工人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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