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我常想在紛擾中尋出一點閑靜來,然而委實不容易。目前是這麽離奇,心裏是這麽蕪雜。一個人做到隻剩了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罷,但有時竟會連回憶也沒有。中國的做文章有軌範,世事也仍然是螺旋。前幾天我離開中山大學的時候,便想起四個月以前的離開廈門大學;聽到飛機在頭上鳴叫,竟記得了一年前在北京城上日日旋繞的飛機。我那時還做了一篇短文,叫做《一覺》。現在是,連這“一覺”也沒有了。


    廣州的天氣熱得真早,夕陽從西窗射入,逼得人隻能勉強穿一件單衣。書桌上的一盆“水橫枝”,是我先前沒有見過的:就是一段樹,隻要浸在水中,枝葉便青蔥得可愛。看看綠葉,編編舊稿,總算也在做一點事。做著這等事,真是雖生之日,猶死之年,很可以驅除炎熱的。


    前天,已將《野草》編定了;這回便輪到陸續載在《莽原》上的《舊事重提》,我還替它改了一個名稱:《朝花夕拾》。帶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夠。便是現在心目中的離奇和蕪雜,我也還不能使它即刻幻化,轉成離奇和蕪雜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流雲時,會在我的眼前一閃爍罷。


    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後來,我在久別之後嚐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存留。它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


    這十篇就是從記憶中抄出來的,與實際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現在隻記得是這樣。文體大概很雜亂,因為是或作或輟,經了九個月之多。環境也不一:前兩篇寫於北京寓所的東壁下;中三篇是流離中所作,地方是醫院和木匠房;後五篇卻在廈門大學的圖書館的樓上,已經是被學者們擠出集團之後了。


    一九二七年五月一日,魯迅於廣州白雲樓記


    狗?貓?鼠


    從去年起,仿佛聽得有人說我是仇貓的。那根據自然是在我的那一篇《兔和貓》;這是自畫招供,當然無話可說,——但倒也毫不介意。一到今年,我可很有點擔心了。我是常不免於弄弄筆墨的,寫了下來,印了出去,對於有些人似乎總是搔著癢處的時候少,碰著痛處的時候多。萬一不謹,甚而至於得罪了名人或名教授,或者更甚而至於得罪了“負有指導青年責任的前輩”之流,可就危險已極。為什麽呢?因為這些大腳色是“不好惹”的。怎地“不好惹”呢?就是怕要渾身發熱之後,做一封信登在報紙上,廣告道:“看哪!狗不是仇貓的麽?魯迅先生卻自己承認是仇貓的,而他還說要打‘落水狗’!”這“邏輯”的奧義,即在用我的話,來證明我倒是狗,於是而凡有言說,全都根本推翻,即使我說二二得四,三三見九,也沒有一字不錯。這些既然都錯,則紳士口頭的二二得七,三三見千等等,自然就不錯了。


    我於是就間或留心著查考它們成仇的“動機”。這也並非敢妄學現下的學者以動機來褒貶作品的那些時髦,不過想給自己預先洗刷洗刷。據我想,這在動物心理學家,是用不著費什麽力氣的,可惜我沒有這學問。後來,在覃哈特博士(dr.o.d?hnhardt)的《自然史底國民童話》裏,總算發見了那原因了。據說,是這麽一回事:動物們因為要商議要事,開了一個會議,鳥,魚,獸都齊集了,單是缺了象。大家議定,派夥計去迎接它,拈到了當這差使的鬮的就是狗。“我怎麽找到那象呢?我沒有見過它,也和它不認識。”它問。“那容易,”大眾說,“它是駝背的。”狗去了,遇見一匹貓,立刻弓起脊梁來,它便招待,同行,將弓著脊梁的貓介紹給大家道:“象在這裏!”但是大家都嗤笑它了。從此以後,狗和貓便成了仇家。


    日爾曼人走出森林雖然還不很久,學術文藝卻已經很可觀,便是書籍的裝潢,玩具的工致,也無不令人心愛。獨有這一篇童話卻實在不漂亮;結怨也結得沒有意思。貓的弓起脊梁,並不是希圖冒充,故意擺架子的,其咎卻在狗的自己沒眼力。然而原因也總可以算做一個原因。我的仇貓,是和這大大兩樣的。


    其實人禽之辨,本不必這樣嚴。在動物界,雖然並不如古人所幻想的那樣舒適自由,可是嚕蘇做作的事總比人間少。它們適性任情,對就對,錯就錯,不說一句分辯話。蟲蛆也許是不幹淨的,但它們並沒有自命清高;鷙禽猛獸以較弱的動物為餌,不妨說是凶殘的罷,但它們從來就沒有豎過“公理”“正義”的旗子,使犧牲者直到被吃的時候為止,還是一味佩服讚歎它們。人呢,能直立了,自然是一大進步;能說話了,自然又是一大進步;能寫字作文了,自然又是一大進步。然而也就墮落,因為那時也開始了說空話。說空話尚無不可,甚至於連自己也不知道說著違心之論,則對於隻能嗥叫的動物,實在免不得“顏厚有忸怩”。假使真有一位一視同仁的造物主,高高在上,那麽,對於人類的這些小聰明,也許倒以為多事,正如我們在萬生園裏,看見猴子翻跟頭,母象請安,雖然往往破顏一笑,但同時也覺得不舒服,甚至於感到悲哀,以為這些多餘的聰明,倒不如沒有的好罷。然而,既經為人,便也隻好“黨同伐異”,學著人們的說話,隨俗來談一談,——辯一辯了。


    現在說起我仇貓的原因來,自己覺得是理由充足,而且光明正大的。一,它的性情就和別的猛獸不同,凡捕食雀鼠,總不肯一口咬死,定要盡情玩弄,放走,又捉住,捉住,又放走,直待自己玩厭了,這才吃下去,頗與人們的幸災樂禍,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壞脾氣相同。二,它不是和獅虎同族的麽?可是有這麽一副媚態!但這也許是限於天分之故罷,假使它的身材比現在大十倍,那就真不知道它所取的是怎麽一種態度。然而,這些口實,仿佛又是現在提起筆來的時候添出來的,雖然也像是當時湧上心來的理由。要說得可靠一點,或者倒不如說不過因為它們配合時候的嗥叫,手續竟有這麽繁重,鬧得別人心煩,尤其是夜間要看書,睡覺的時候。當這些時候,我便要用長竹竿去攻擊它們。狗們在大道上配合時,常有閑漢拿了木棍痛打;我曾見大勃呂該爾(p.bruegeld.a)的一張銅版畫allegoriederwollust上,也畫著這回事,可見這樣的舉動,是中外古今一致的。自從那執拗的奧國學者弗洛伊特(s.freud)提倡了精神分析說——psychoanalysis,聽說章士釗先生是譯作“心解”的,雖然簡古,可是實在難解得很——以來,我們的名人名教授也頗有隱隱約約,檢來應用的了,這些事便不免又要歸宿到性欲上去。打狗的事我不管,至於我的打貓,卻隻因為它們嚷嚷,此外並無惡意,我自信我的嫉妒心還沒有這麽博大,當現下“動輒獲咎”之秋,這是不可不預先聲明的。例如人們當配合之前,也很有些手續,新的是寫情書,少則一束,多則一捆;舊的是什麽“問名”“納采”,磕頭作揖,去年海昌蔣氏在北京舉行婚禮,拜來拜去,就十足拜了三天,還印有一本紅麵子的《婚禮節文》,《序論》裏大發議論道:“平心論之,既名為禮,當必繁重。專圖簡易,何用禮為……然則世之有誌於禮者,可以興矣!不可退居於禮所不下之庶人矣!”然而我毫不生氣,這是因為無須我到場;因此也可見我的仇貓,理由實在簡簡單單,隻為了它們在我的耳朵邊盡嚷的緣故。人們的各種禮式,局外人可以不見不聞,我就滿不管,但如果當我正要看書或睡覺的時候,有人來勒令朗誦情書,奉陪作揖,那是為自衛起見,還要用長竹竿來抵禦的。還有,平素不大交往的人,忽而寄給我一個紅帖子,上麵印著“為舍妹出閣”“小兒完姻”“敬請觀禮”或”闔第光臨”這些含有“陰險的暗示”的句子,使我不花錢便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的,我也不十分高興。


    但是,這都是近時的話。再一回憶,我的仇貓卻遠在能夠說出這些理由之前,也許是還在十歲上下的時候了。至今還分明記得,那原因是極其簡單的:隻因為它吃老鼠,——吃了我飼養著的可愛的小小的隱鼠。


    聽說西洋是不很喜歡黑貓的,不知道可確;但edgaranpoe的小說裏的黑貓,卻實在有點駭人。日本的貓善於成精,傳說中的“貓婆”,那食人的慘酷確是更可怕。中國古時候雖然曾有“貓鬼”,近來卻很少聽到貓的興妖作怪,似乎古法已經失傳,老實起來了。隻是我在童年,總覺得它有點妖氣,沒有什麽好感。那是一個我的幼時的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桂樹下的小板桌上乘涼,祖母搖著芭蕉扇坐在桌旁,給我猜謎,講故事。忽然,桂樹上沙沙地有趾爪的爬搔聲,一對閃閃的眼睛在暗中隨聲而下,使我吃驚,也將祖母講著的話打斷,另講貓的故事了——


    “你知道麽?貓是老虎的先生。”她說:“小孩子怎麽會知道呢,貓是老虎的師父。老虎本來是什麽也不會的,就投到貓的門下來。貓就教給它撲的方法,捉的方法,吃的方法,像自己的捉老鼠一樣。這些教完了;老虎想,本領都學到了,誰也比不過它了,隻有老師還比自己強,要是殺掉貓,自己便是最強的腳色了。它打定主意,就上前去撲貓。貓是早知道它的來意的,一跳,便上了樹,老虎卻隻能眼睜睜地在樹下蹲著。它還沒有將一切本領傳授完,還沒有教給它上樹。”


    這是僥幸的,我想,幸而老虎很性急,否則從桂樹上就會爬下一匹老虎來。然而究竟很怕人,我要進屋子裏睡覺去了。夜色更加黯然;桂葉瑟瑟地作響,微風也吹動了,想來草席定已微涼,躺著也不至於煩得翻來複去了。


    幾百年的老屋中的豆油燈的微光下,是老鼠跳梁的世界,飄忽地走著,吱吱地叫著,那態度往往比“名人名教授”還軒昂。貓是飼養著的,然而吃飯不管事。祖母她們雖然常恨鼠子們齧破了箱櫃,偷吃了東西,我卻以為這也算不得什麽大罪,也和我不相幹,況且這類壞事大概是大個子的老鼠做的,決不能誣陷到我所愛的小鼠身上去。這類小鼠大抵在地上走動,隻有拇指那麽大,也不很畏懼人,我們那裏叫它“隱鼠”,與專住在屋上的偉大者是兩種。我的床前就帖著兩張花紙,一是“八戒招贅”,滿紙長嘴大耳,我以為不甚雅觀;別的一張“老鼠成親”卻可愛,自新郎新婦以至儐相,賓客,執事,沒有一個不是尖腮細腿,像煞讀書人的,但穿的都是紅衫綠褲。我想,能舉辦這樣大儀式的,一定隻有我所喜歡的那些隱鼠。現在是粗俗了,在路上遇見人類的迎娶儀仗,也不過當做性交的廣告看,不甚留心;但那時的想看“老鼠成親”的儀式,卻極其神往,即使像海昌蔣氏似的連拜三夜,怕也未必會看得心煩。正月十四的夜,是我不肯輕易便睡,等候它們的儀仗從床下出來的夜。然而仍然隻看見幾個光著身子的隱鼠在地麵遊行,不像正在辦著喜事。直到我熬不住了,怏怏睡去,一睜眼卻已經天明,到了燈節了。也許鼠族的婚儀,不但不分請帖,來收羅賀禮,雖是真的“觀禮”,也絕對不歡迎的罷,我想,這是它們向來的習慣,無法抗議的。


    老鼠的大敵其實並不是貓。春後,你聽到它“咋!咋咋咋咋!”地叫著,大家稱為“老鼠數銅錢”的,便知道它的可怕的屠伯已經光臨了。這聲音是表現絕望的驚恐的,雖然遇見貓,還不至於這樣叫。貓自然也可怕,但老鼠隻要竄進一個小洞去,它也就奈何不得,逃命的機會還很多。獨有那可怕的屠伯——蛇,身體是細長的,圓徑和鼠子差不多,凡鼠子能到的地方,它也能到,追逐的時間也格外長,而且萬難幸免,當“數錢”的時候,大概是已經沒有第二步辦法的了。


    有一回,我就聽得一間空屋裏有著這種“數錢”的聲音,推門進去,一條蛇伏在橫梁上,看地上,躺著一匹隱鼠,口角流血,但兩脅還是一起一落的。取來給躺在一個紙盒子裏,大半天,竟醒過來了,漸漸地能夠飲食,行走,到第二日,似乎就複了原,但是不逃走。放在地上,也時時跑到人麵前來,而且緣腿而上,一直爬到膝髁。給放在飯桌上,便檢吃些菜渣,舐舐碗沿;放在我的書桌上,則從容地遊行,看見硯台便舐吃了研著的墨汁。這使我非常驚喜了。我聽父親說過的,中國有一種墨猴,隻有拇指一般大,全身的毛是漆黑而且發亮的。它睡在筆筒裏,一聽到磨墨,便跳出來,等著,等到人寫完字,套上筆,就舐盡了硯上的餘墨,仍舊跳進筆筒裏去了。我就極願意有這樣的一個墨猴,可是得不到;問那裏有,那裏買的呢,誰也不知道。“慰情聊勝無”,這隱鼠總可以算是我的墨猴了罷,雖然它舐吃墨汁,並不一定肯等到我寫完字。


    現在已經記不分明,這樣的大約有一兩月;有一天,我忽然感到寂寞了,真所謂“若有所失”。我的隱鼠,是常在眼前遊行的,或桌上,或地上。而這一日卻大半天沒有見,大家吃午飯了,也不見它走出來,平時,是一定出現的。我再等著,再等它一半天,然而仍然沒有見。


    長媽媽,一個一向帶領著我的女工,也許是以為我等得太苦了罷,輕輕地來告訴我一句話。這即刻使我憤怒而且悲哀,決心和貓們為敵。她說:隱鼠是昨天晚上被貓吃去了!


    當我失掉了所愛的,心中有著空虛時,我要充填以報仇的惡念!


    我的報仇,就從家裏飼養著的一匹花貓起手,逐漸推廣,至於凡所遇見的諸貓。最先不過是追趕,襲擊;後來卻愈加巧妙了,能飛石擊中它們的頭,或誘入空屋裏麵,打得它垂頭喪氣。這作戰繼續得頗長久,此後似乎貓都不來近我了。但對於它們縱使怎樣戰勝,大約也算不得一個英雄;況且中國畢生和貓打仗的人也未必多,所以一切韜略,戰績,還是全都省略了罷。


    但許多天之後,也許是已經經過了大半年,我竟偶然得到一個意外的消息:那隱鼠其實並非被貓所害,倒是它緣著長媽媽的腿要爬上去,被她一腳踏死了。


    這確是先前所沒有料想到的。現在我已經記不清當時是怎樣一個感想,但和貓的感情卻終於沒有融和;到了北京,還因為它傷害了兔的兒女們,便舊隙夾新嫌,使出更辣的辣手。“仇貓”的話柄,也從此傳揚開來。然而在現在,這些早已是過去的事了,我已經改變態度,對貓頗為客氣,倘其萬不得已,則趕走而已,決不打傷它們,更何況殺害。這是我近幾年的進步。經驗既多,一旦大悟,知道貓的偷魚肉,拖小雞,深夜大叫,人們自然十之九是憎惡的,而這憎惡是在貓身上。假如我出而為人們驅除這憎惡,打傷或殺害了它,它便立刻變為可憐,那憎惡倒移在我身上了。所以,目下的辦法,是凡遇貓們搗亂,至於有人討厭時,我便站出去,在門口大聲叱曰:“噓!滾!”小小平靜,即回書房,這樣,就長保著禦侮保家的資格。其實這方法,中國的官兵就常在實做的,他們總不肯掃清土匪或撲滅敵人,因為這麽一來,就要不被重視,甚至於因失其用處而被裁汰。我想,如果能將這方法推廣應用,我大概也總可望成為所謂“指導青年”的“前輩”的罷,但現下也還未決心實踐,正在研究而且推敲。


    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一日


    阿長與《山海經》


    長媽媽,已經說過,是一個一向帶領著我的女工,說得闊氣一點,就是我的保姆。我的母親和許多別的人都這樣稱呼她,似乎略帶些客氣的意思。隻有祖母叫她阿長。我平時叫她“阿媽”,連”長”字也不帶;但到憎惡她的時候,——例如知道了謀死我那隱鼠的卻是她的時候,就叫她阿長。


    我們那裏沒有姓長的;她生得黃胖而矮,“長”也不是形容詞,又不是她的名字,記得她自己說過,她的名字是叫做什麽姑娘的。什麽姑娘,我現在已經忘卻了,總之不是長姑娘;也終於不知道她姓什麽。記得她也曾告訴過我這個名稱的來曆:先前的先前,我家有一個女工,身材生得很高大,這就是真阿長。後來她回去了,我那什麽姑娘才來補她的缺,然而大家因為叫慣了,沒有再改口,於是她從此也就成為長媽媽了。


    雖然背地裏說人長短不是好事情,但倘使要我說句真心話,我可隻得說:我實在不大佩服她。最討厭的是常喜歡切切察察,向人們低聲絮說些什麽事。還豎起第二個手指,在空中上下搖動,或者點著對手或自己的鼻尖。我的家裏一有些小風波,不知怎的我總疑心和這“切切察察”有些關係。又不許我走動,拔一株草,翻一塊石頭,就說我頑皮,要告訴我的母親去了。一到夏天,睡覺時她又伸開兩腳兩手,在床中間擺成一個“大”字,擠得我沒有餘地翻身,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又已經烤得那麽熱。推她呢,不動;叫她呢,也不聞。


    “長媽媽生得那麽胖,一定很怕熱罷?晚上的睡相,怕不見得很好罷?”


    母親聽到我多回訴苦之後,曾經這樣地問過她。我也知道這意思是要她多給我一些空席。她不開口。但到夜裏,我熱得醒來的時候,卻仍然看見滿床擺著一個“大”字,一條臂膊還擱在我的頸子上。我想,這實在是無法可想了。


    但是她懂得許多規矩;這些規矩,也大概是我所不耐煩的。一年中最高興的時節,自然要數除夕了。辭歲之後,從長輩得到壓歲錢,紅紙包著,放在枕邊,隻要過一宵,便可以隨意使用。睡在枕上,看著紅包,想到明天買來的小鼓,刀槍,泥人,糖菩薩……然而她進來,又將一個福橘放在床頭了。


    “哥兒,你牢牢記住!”她極其鄭重地說,“明天是正月初一,清早一睜開眼睛,第一句話就得對我說:‘阿媽,恭喜恭喜!’記得麽?你要記著,這是一年的運氣的事情。不許說別的話!說過之後,還得吃一點福橘。”她又拿起那橘子來在我的眼前搖了兩搖,“那麽,一年到頭,順順流流。”


    夢裏也記得元旦的,第二天醒得特別早,一醒,就要坐起來。她卻立刻伸出臂膊,一把將我按住。我驚異地看她時,隻見她惶急地看著我。


    她又有所要求似的,搖著我的肩。我忽而記得了——


    “阿媽,恭喜……”


    “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聰明!恭喜恭喜!”她於是十分歡喜似的,笑將起來,同時將一點冰冷的東西,塞在我的嘴裏。我大吃一驚之後,也就忽而記得,這就是所謂福橘,元旦辟頭的磨難,總算已經受完,可以下床玩耍去了。


    她教給我的道理還很多,例如說人死了,不該說死掉,必須說“老掉了”;死了人,生了孩子的屋子裏,不應該走進去;飯粒落在地上,必須揀起來,最好是吃下去;曬褲子用的竹竿底下,是萬不可鑽過去的。此外,現在大抵忘卻了,隻有元旦的古怪儀式記得最清楚。總之:都是些煩瑣之至,至今想起來還覺得非常麻煩的事情。


    然而我有一時也對她發生過空前的敬意。她常常對我講“長毛”。她之所謂“長毛”者,不但洪秀全軍,似乎連後來一切土匪強盜都在內,但除卻革命黨,因為那時還沒有。她說得長毛非常可怕,他們的話就聽不懂。她說先前長毛進城的時候,我家全都逃到海邊去了,隻留一個門房和年老的煮飯老媽子看家。後來長毛果然進門來了,那老媽子便叫他們“大王”,——據說對長毛就應該這樣叫,——訴說自己的饑餓。長毛笑道:“那麽,這東西就給你吃了罷!”將一個圓圓的東西擲了過來,還帶著一條小辮子,正是那門房的頭。煮飯老媽子從此就駭破了膽,後來一提起,還是立刻麵如土色,自己輕輕地拍著胸脯道:“阿呀,駭死我了,駭死我了……”


    我那時似乎倒並不怕,因為我覺得這些事和我毫不相幹的,我不是一個門房。但她大概也即覺到了,說道:“像你似的小孩子,長毛也要擄的,擄去做小長毛。還有好看的姑娘,也要擄。”


    “那麽,你是不要緊的。”我以為她一定最安全了,既不做門房,又不是小孩子,也生得不好看,況且頸子上還有許多灸瘡疤。


    “那裏的話?!”她嚴肅地說,“我們就沒有用麽?我們也要被擄去。城外有兵來攻的時候,長毛就叫我們脫下褲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牆上,外麵的大炮就放不出來;再要放,就炸了!”


    這實在是出於我意想之外的,不能不驚異。我一向隻以為她滿肚子是麻煩的禮節罷了,卻不料她還有這樣偉大的神力。從此對於她就有了特別的敬意,似乎實在深不可測;夜間的伸開手腳,占領全床,那當然是情有可原的了,倒應該我退讓。


    這種敬意,雖然也逐漸淡薄起來,但完全消失,大概是在知道她謀害了我的隱鼠之後。那時就極嚴重地詰問,而且當麵叫她阿長。我想我又不真做小長毛,不去攻城,也不放炮,更不怕炮炸,我懼憚她什麽呢!


    但當我哀悼隱鼠,給它複仇的時候,一麵又在渴慕著繪圖的《山海經》了。這渴慕是從一個遠房的叔祖惹起來的。他是一個胖胖的,和藹的老人,愛種一點花木,如珠蘭,茉莉之類,還有極其少見的,據說從北邊帶回去的馬纓花。他的太太卻正相反,什麽也莫名其妙,曾將曬衣服的竹竿擱在珠蘭的枝條上,枝折了,還要憤憤地咒罵道:“死屍!”這老人是個寂寞者,因為無人可談,就很愛和孩子們往來,有時簡直稱我們為“小友”。在我們聚族而居的宅子裏,隻有他書多,而且特別。製藝和試帖詩,自然也是有的;但我卻隻在他的書齋裏,看見過陸璣的《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還有許多名目很生的書籍。我那時最愛看的是《花鏡》,上麵有許多圖。他說給我聽,曾經有過一部繪圖的《山海經》,畫著人麵的獸,九頭的蛇,三腳的鳥,生著翅膀的人,沒有頭而以兩乳當做眼睛的怪物,可惜現在不知道放在那裏了。


    很願意看看這樣的圖畫,但不好意思力逼他去尋找,他是很疏懶的。問別人呢,誰也不肯真實地回答我。壓歲錢還有幾百文,買罷,又沒有好機會。有書買的大街離我家遠得很,我一年中隻能在正月間去玩一趟,那時候,兩家書店都緊緊地關著門。


    玩的時候倒是沒有什麽的,但一坐下,我就記得繪圖的《山海經》。


    大概是太過於念念不忘了,連阿長也來問《山海經》是怎麽一回事。這是我向來沒有和她說過的,我知道她並非學者,說了也無益;但既然來問,也就都對她說了。


    過了十多天,或者一個月罷,我還很記得,是她告假回家以後的四五天,她穿著新的藍布衫回來了,一見麵,就將一包書遞給我,高興地說道:


    “哥兒,有畫兒的‘三哼經’,我給你買來了!”


    我似乎遇著了一個霹靂,全體都震悚起來;趕緊去接過來,打開紙包,是四本小小的書,略略一翻,人麵的獸,九頭的蛇……果然都在內。


    又使我發生新的敬意了,別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卻能夠做成功。她確有偉大的神力。謀害隱鼠的怨恨,從此完全消滅了。


    這四本書,乃是我最初得到,最為心愛的寶書。


    書的模樣,到現在還在眼前。可是從還在眼前的模樣來說,卻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紙張很黃;圖象也很壞,甚至於幾乎全用直線湊合,連動物的眼睛也都是長方形的。但那是我最為心愛的寶書,看起來,確是人麵的獸;九頭的蛇;一腳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沒有頭而“以乳為目,以臍為口”,還要“執幹戚而舞”的刑天。


    此後我就更其搜集繪圖的書,於是有了石印的《爾雅音圖》和《毛詩品物圖考》,又有了《點石齋叢畫》和《詩畫舫》。《山海經》也另買了一部石印的,每卷都有圖讚,綠色的畫,字是紅的,比那木刻的精致得多了。這一部直到前年還在,是縮印的郝懿行疏。木刻的卻已經記不清是什麽時候失掉了。


    我的保姆,長媽媽即阿長,辭了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罷。我終於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經曆;僅知道有一個過繼的兒子,她大約是青年守寡的孤孀。


    仁厚黑暗的地母嗬,願在你懷裏永安她的魂靈!


    三月十日


    《二十四孝圖》


    我總要上下四方尋求,得到一種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即使人死了真有靈魂,因這最惡的心,應該墮入地獄,也將決不改悔,總要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


    自從所謂“文學革命”以來,供給孩子的書籍,和歐,美,日本的一比較,雖然很可憐,但總算有圖有說,隻要能讀下去,就可以懂得的了。可是一班別有心腸的人們,便竭力來阻遏它,要使孩子的世界中,沒有一絲樂趣。北京現在常用“馬虎子”這一句話來恐嚇孩子們。或者說,那就是《開河記》上所載的,給隋煬帝開河,蒸死小兒的麻叔謀;正確地寫起來,須是“麻胡子”。那麽,這麻叔謀乃是胡人了。但無論他是什麽人,他的吃小孩究竟也還有限,不過盡他的一生。妨害白話者的流毒卻甚於洪水猛獸,非常廣大,也非常長久,能使全中國化成一個麻胡,凡有孩子都死在他肚子裏。


    隻要對於白話來加以謀害者,都應該滅亡!


    這些話,紳士們自然難免要掩住耳朵的,因為就是所謂“跳到半天空,罵得體無完膚,——還不肯罷休”。而且文士們一定也要罵,以為大悖於“文格”,亦即大損於“人格”。豈不是“言者心聲也”麽?“文”和“人”當然是相關的,雖然人間世本來千奇百怪,教授們中也有“不尊敬”作者的人格而不能“不說他的小說好”的特別種族。但這些我都不管,因為我幸而還沒有爬上“象牙之塔”去,正無須怎樣小心。倘若無意中竟已撞上了,那就即刻跌下來罷。然而在跌下來的中途,當還未到地之前,還要說一遍:


    隻要對於白話來加以謀害者,都應該滅亡!


    每看見小學生歡天喜地地看著一本粗拙的《兒童世界》之類,另想到別國的兒童用書的精美,自然要覺得中國兒童的可憐。但回憶起我和我的同窗小友的童年,卻不能不以為它幸福,給我們的永逝的韶光一個悲哀的吊唁。我們那時有什麽可看呢,隻要略有圖畫的本子,就要被塾師,就是當時的“引導青年的前輩”禁止,嗬斥,甚而至於打手心。我的小同學因為專讀“人之初性本善”讀得要枯燥而死了,隻好偷偷地翻開第一葉,看那題著“文星高照”四個字的惡鬼一般的魁星像,來滿足他幼稚的愛美的天性。昨天看這個,今天也看這個,然而他們的眼睛裏還閃出蘇醒和歡喜的光輝來。


    在書塾之外,禁令可比較的寬了,但這是說自己的事,各人大概不一樣。我能在大眾麵前,冠冕堂皇地閱看的,是《文昌帝君陰騭文圖說》和《玉曆鈔傳》,都畫著冥冥之中賞善罰惡的故事,雷公電母站在雲中,牛頭馬麵布滿地下,不但“跳到半天空”是觸犯天條的,即使半語不合,一念偶差,也都得受相當的報應。這所報的也並非“睚眥之怨”,因為那地方是鬼神為君,“公理”作宰,請酒下跪,全都無功,簡直是無法可想。在中國的天地間,不但做人,便是做鬼,也艱難極了。然而究竟很有比陽間更好的處所:無所謂“紳士”,也沒有“流言”。


    陰間,倘要穩妥,是頌揚不得的。尤其是常常好弄筆墨的人,在現在的中國,流言的治下,而又大談“言行一致”的時候。前車可鑒,聽說阿爾誌跋綏夫曾答一個少女的質問說:“惟有在人生的事實這本身中尋出歡喜者,可以活下去。倘若在那裏什麽也不見,他們其實倒不如死。”於是乎有一個叫做密哈羅夫的,寄信嘲罵他道:“……所以我完全誠實地勸你自殺來禍福你自己的生命,因為這第一是合於邏輯,第二是你的言語和行為不至於背馳。”


    其實這論法就是謀殺,他就這樣地在他的人生中尋出歡喜來。阿爾誌跋綏夫隻發了一大通牢騷,沒有自殺。密哈羅夫先生後來不知道怎樣,這一個歡喜失掉了,或者另外又尋到了“什麽”了罷。誠然,“這些時候,勇敢,是安穩的;情熱,是毫無危險的。”


    然而,對於陰間,我終於已經頌揚過了,無法追改;雖有“言行不符”之嫌,但確沒有受過閻王或小鬼的半文津貼,則差可以自解。總而言之,還是仍然寫下去罷:


    我所看的那些陰間的圖畫,都是家藏的老書,並非我所專有。我所收得的最先的畫圖本子,是一位長輩的贈品:《二十四孝圖》。這雖然不過薄薄的一本書,但是下圖上說,鬼少人多,又為我一人所獨有,使我高興極了。那裏麵的故事,似乎是誰都知道的;便是不識字的人,例如阿長,也隻要一看圖畫便能夠滔滔地講出這一段的事跡。但是,我於高興之餘,接著就是掃興,因為我請人講完了二十四個故事之後,才知道“孝”有如此之難,對於先前癡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計劃,完全絕望了。


    “人之初,性本善”麽?這並非現在要加研究的問題。但我還依稀記得,我幼小時候實未嚐蓄意忤逆,對於父母,倒是極願意孝順的。不過年幼無知,隻用了私見來解釋“孝順”的做法,以為無非是“聽話”“從命”,以及長大之後,給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飯罷了。自從得了這一本孝子的教科書以後,才知道並不然,而且還要難到幾十幾百倍。其中自然也有可以勉力仿效的,如“子路負米”“黃香扇枕”之類。“陸績懷橘”也並不難,隻要有闊人請我吃飯。“魯迅先生作賓客而懷橘乎?”我便跪答雲:“吾母性之所愛,欲歸以遺母。”闊人大佩服,於是孝子就做穩了,也非常省事。“哭竹生筍”就可疑,怕我的精誠未必會這樣感動天地。但是哭不出筍來,還不過拋臉而已,一到“臥冰求鯉”,可就有性命之虞了。我鄉的天氣是溫和的,嚴冬中,水麵也隻結一層薄冰,即使孩子的重量怎樣小,躺上去,也一定嘩喇一聲,冰破落水,鯉魚還不及遊過來。自然,必須不顧性命,這才孝感神明,會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奇跡,但那時我還小,實在不明白這些。


    其中最使我不解,甚至於發生反感的,是“老萊娛親”和”郭巨埋兒”兩件事。


    我至今還記得,一個躺在父母跟前的老頭子,一個抱在母親手上的小孩子,是怎樣地使我發生不同的感想嗬。他們一手都拿著“搖咕咚”。這玩意兒確是可愛的,北京稱為小鼓,蓋即鞀也,朱熹曰:“鞀,小鼓,兩旁有耳;持其柄而搖之,則旁耳還自擊,”咕咚咕咚地響起來。然而這東西是不該拿在老萊子手裏的,他應該扶一枝拐杖。現在這模樣,簡直是裝佯,侮辱了孩子。我沒有再看第二回,一到這一葉,便急速地翻過去了。


    那時的《二十四孝圖》,早已不知去向了,目下所有的隻是一本日本小田海僊所畫的本子,敘老萊子事雲:“行年七十,言不稱老,常著五色斑斕之衣,為嬰兒戲於親側。又常取水上堂,詐跌仆地,作嬰兒啼,以娛親意。”大約舊本也差不多,而招我反感的便是“詐跌”。無論忤逆,無論孝順,小孩子多不願意“詐”作,聽故事也不喜歡是謠言,這是凡有稍稍留心兒童心理的都知道的。


    然而在較古的書上一查,卻還不至於如此虛偽。師覺授《孝子傳》雲:“老萊子……常著斑斕之衣,為親取飲,上堂腳跌,恐傷父母之心,僵仆為嬰兒啼。”(《太平禦覽》四百十三引)較之今說,似稍近於人情。不知怎地,後之君子卻一定要改得他“詐”起來,心裏才能舒服。鄧伯道棄子救侄,想來也不過“棄”而已矣,昏妄人也必須說他將兒子捆在樹上,使他追不上來才肯歇手。正如將“肉麻當做有趣”一般,以不情為倫紀,誣蔑了古人,教壞了後人。老萊子即是一例,道學先生以為他白璧無瑕時,他卻已在孩子的心中死掉了。


    至於玩著“搖咕咚”的郭巨的兒子,卻實在值得同情。他被抱在他母親的臂膊上,高高興興地笑著;他的父親卻正在掘窟窿,要將他埋掉了。說明雲:“漢郭巨家貧,有子三歲,母嚐減食與之。巨謂妻曰,貧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盍埋此子?”但是劉向《孝子傳》所說,卻又有些不同:巨家是富的,他都給了兩弟;孩子是才生的,並沒有到三歲。結末又大略相像了,“及掘坑二尺,得黃金一釜,上雲:天賜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奪!”


    我最初實在替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掘出黃金一釜,這才覺得輕鬆。然而我已經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並且怕我父親去做孝子了。家景正在壞下去,常聽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親竟學了郭巨,那麽,該埋的不正是我麽?如果一絲不走樣,也掘出一釜黃金來,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時我雖然年紀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這樣的巧事。


    現在想起來,實在很覺得傻氣。這是因為現在已經知道了這些老玩意,本來誰也不實行。整飭倫紀的文電是常有的,卻很少見紳士赤條條地躺在冰上麵,將軍跳下汽車去負米。何況現在早長大了,看過幾部古書,買過幾本新書,什麽《太平禦覽》咧,《古孝子傳》咧,《人口問題》咧,《節製生育》咧,《二十世紀是兒童的世界》咧,可以抵抗被埋的理由多得很。不過彼一時,此一時,彼時我委實有點害怕:掘好深坑,不見黃金,連“搖咕咚”一同埋下去,蓋上土,踏得實實的,又有什麽法子可想呢。我想,事情雖然未必實現,但我從此總怕聽到我的父母愁窮,怕看見我的白發的祖母,總覺得她是和我不兩立,至少,也是一個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礙的人。後來這印象日見其淡了,但總有一些留遺,一直到她去世——這大概是送給《二十四孝圖》的儒者所萬料不到的罷。


    五月十日


    五猖會


    孩子們所盼望的,過年過節之外,大概要數迎神賽會的時候了。但我家的所在很偏僻,待到賽會的行列經過時,一定已在下午,儀仗之類,也減而又減,所剩的極其寥寥。往往伸著頸子等候多時,卻隻見十幾個人抬著一個金臉或藍臉紅臉的神像匆匆地跑過去。於是,完了。


    我常存著這樣的一個希望:這一次所見的賽會,比前一次繁盛些。可是結果總是一個“差不多”;也總是隻留下一個紀念品,就是當神像還未抬過之前,化一文錢買下的,用一點爛泥,一點顏色紙,一枝竹簽和兩三枝雞毛所做的,吹起來會發出一種刺耳的聲音的哨子,叫做“吹都都”的,吡吡地吹它兩三天。


    現在看看《陶庵夢憶》,覺得那時的賽會,真是豪奢極了,雖然明人的文章,怕難免有些誇大。因為禱雨而迎龍王,現在也還有的,但辦法卻已經很簡單,不過是十多人盤旋著一條龍,以及村童們扮些海鬼。那時卻還要扮故事,而且實在奇拔得可觀。他記扮《水滸傳》中人物雲:“……於是分頭四出,尋黑矮漢,尋梢長大漢,尋頭陀,尋胖大和尚,尋茁壯婦人,尋姣長婦人,尋青麵,尋歪頭,尋赤須,尋美髯,尋黑大漢,尋赤臉長須。大索城中;無,則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鄰府州縣。用重價聘之,得三十六人,梁山泊好漢,個個嗬活,臻臻至至,人馬稱娖而行……”這樣的白描的活古人,誰能不動一看的雅興呢?可惜這種盛舉,早已和明社一同消滅了。


    賽會雖然不像現在上海的旗袍,北京的談國事,為當局所禁止,然而婦孺們是不許看的,讀書人即所謂士子,也大抵不肯趕去看。隻有遊手好閑的閑人,這才跑到廟前或衙門前去看熱鬧;我關於賽會的知識,多半是從他們的敘述上得來的,並非考據家所貴重的“眼學”。然而記得有一回,也親見過較盛的賽會。開首是一個孩子騎馬先來,稱為“塘報”;過了許久,“高照”到了,長竹竿揭起一條很長的旗,一個汗流浹背的胖大漢用兩手托著;他高興的時候,就肯將竿頭放在頭頂或牙齒上,甚而至於鼻尖。其次是所謂“高蹺”“抬閣”“馬頭”了;還有扮犯人的,紅衣枷鎖,內中也有孩子。我那時覺得這些都是有光榮的事業,與聞其事的即全是大有運氣的人——大概羨慕他們的出風頭罷。我想,我為什麽不生一場重病,使我的母親也好到廟裏去許下一個“扮犯人”的心願的呢?然而我到現在終於沒有和賽會發生關係過。


    要到東關看五猖會去了。這是我兒時所罕逢的一件盛事,因為那會是全縣中最盛的會,東關又是離我家很遠的地方,出城還有六十多裏水路,在那裏有兩座特別的廟。一是梅姑廟,就是《聊齋誌異》所記,室女守節,死後成神,卻篡取別人的丈夫的;現在神座上確塑著一對少年男女,眉開眼笑,殊與“禮教”有妨。其一便是五猖廟了,名目就奇特。據有考據癖的人說:這就是五通神。然而也並無確據。神像是五個男人,也不見有什麽猖獗之狀;後麵列坐著五位太太,卻並不“分坐”,遠不及北京戲園裏界限之謹嚴。其實呢,這也是殊與“禮教”有妨的,——但他們既然是五猖,便也無法可想,而且自然也就“又作別論”了。


    因為東關離城遠,大清早大家就起來。昨夜預定好的三道明瓦窗的大船,已經泊在河埠頭,船椅、飯菜、茶炊、點心盒子,都在陸續搬下去了。我笑著跳著,催他們要搬得快。忽然,工人的臉色很謹肅了,我知道有些蹊蹺,四麵一看,父親就站在我背後。


    “去拿你的書來。”他慢慢地說。


    這所謂“書”,是指我開蒙時候所讀的《鑒略》,因為我再沒有第二本了。我們那裏上學的歲數是多揀單數的,所以這使我記住我其時是七歲。


    我忐忑著,拿了書來了。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子前,教我一句一句地讀下去。我擔著心,一句一句地讀下去。


    兩句一行,大約讀了二三十行罷,他說:


    “給我讀熟。背不出,就不準去看會。”


    他說完,便站起來,走進房裏去了。


    我似乎從頭上澆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麽法子呢?自然是讀著,讀著,強記著,——而且要背出來。


    粵有盤古,生於太荒,


    首出禦世,肇開混茫。


    就是這樣的書,我現在隻記得前四句,別的都忘卻了;那時所強記的二三十行,自然也一齊忘卻在裏麵了。記得那時聽人說,讀《鑒略》比讀《千字文》《百家姓》有用得多,因為可以知道從古到今的大概。知道從古到今的大概,那當然是很好的,然而我一字也不懂。“粵自盤古”就是“粵自盤古”,讀下去,記住它,“粵自盤古”嗬!“生於太荒”嗬!


    應用的物件已經搬完,家中由忙亂轉成靜肅了。朝陽照著西牆,天氣很清朗。母親,工人,長媽媽即阿長,都無法營救,隻默默地靜候著我讀熟,而且背出來。在百靜中,我似乎頭裏要伸出許多鐵鉗,將什麽“生於太荒”之流夾住;也聽到自己急急誦讀的聲音發著抖,仿佛深秋的蟋蟀,在夜中鳴叫似的。


    他們都等候著;太陽也升得更高了。


    我忽然似乎已經很有把握,便即站了起來,拿書走進父親的書房,一氣背將下去,夢似的就背完了。


    “不錯。去罷。”父親點著頭,說。


    大家同時活動起來,臉上都露出笑容,向河埠走去。工人將我高高地抱起,仿佛在祝賀我的成功一般,快步走在最前頭。


    我卻並沒有他們那麽高興。開船以後,水路中的風景,盒子裏的點心,以及到了東關的五猖會的熱鬧,對於我似乎都沒有什麽大意思。


    直到現在,別的完全忘卻,不留一點痕跡了,隻有背誦《鑒略》這一段,卻還分明如昨日事。


    我至今一想起,還詫異我的父親何以要在那時候叫我來背書。


    五月二十五日


    無常


    迎神賽會這一天出巡的神,如果是掌握生殺之權的,——不,這生殺之權四個字不大妥,凡是神,在中國仿佛都有些隨意殺人的權柄似的,倒不如說是職掌人民的生死大事的罷,就如城隍和東嶽大帝之類。那麽,他的鹵簿中間就另有一群特別的腳色:鬼卒,鬼王,還有活無常。


    這些鬼物們,大概都是由粗人和鄉下人扮演的。鬼卒和鬼王是紅紅綠綠的衣裳,赤著腳;藍臉,上麵又畫些魚鱗,也許是龍鱗或別的什麽鱗罷,我不大清楚。鬼卒拿著鋼叉,叉環振得琅琅地響,鬼王拿的是一塊小小的虎頭牌。據傳說,鬼王是隻用一隻腳走路的;但他究竟是鄉下人,雖然臉上已經畫上些魚鱗或者別的什麽鱗,卻仍然隻得用了兩隻腳走路。所以看客對於他們不很敬畏,也不大留心,除了念佛老嫗和她的孫子們為麵麵圓到起見,也照例給他們一個“不勝屏營待命之至”的儀節。


    至於我們——我相信:我和許多人——所最願意看的,卻在活無常。他不但活潑而詼諧,單是那渾身雪白這一點,在紅紅綠綠中就有“鶴立雞群”之概。隻要望見一頂白紙的高帽子和他手裏的破芭蕉扇的影子,大家就都有些緊張,而且高興起來了。


    人民之於鬼物,惟獨與他最為稔熟,也最為親密,平時也常常可以遇見他。譬如城隍廟或東嶽廟中,大殿後麵就有一間暗室,叫做“陰司間”,在才可辨色的昏暗中,塑著各種鬼:吊死鬼,跌死鬼,虎傷鬼,科場鬼,而一進門口所看見的長而白的東西就是他。我雖然也曾瞻仰過一回這“陰司間”,但那時膽子小,沒有看明白。聽說他一手還拿著鐵索,因為他是勾攝生魂的使者。相傳樊江東嶽廟的“陰司間”的構造,本來是極其特別的:門口是一塊活板,人一進門,踏著活板的這一端,塑在那一端的他便撲過來,鐵索正套在你脖子上。後來嚇死了一個人,釘實了,所以在我幼小的時候,這就已不能動。


    倘使要看個分明,那麽,《玉曆鈔傳》上就畫著他的像,不過《玉曆鈔傳》也有繁簡不同的本子的,倘是繁本,就一定有。身上穿的是斬衰凶服,腰間束的是草繩,腳穿草鞋,項掛紙錠;手上是破芭蕉扇,鐵索,算盤;肩膀是聳起的,頭發卻披下來;眉眼的外梢都向下,像一個“八”字。頭上一頂長方帽,下大頂小,按比例一算,該有二尺來高罷;在正麵,就是遺老遺少們所戴瓜皮小帽的綴一粒珠子或一塊寶石的地方,直寫著四個字道“一見有喜”。有一種本子上,卻寫的是“你也來了”。這四個字,是有時也見於包公殿的匾額上的,至於他的帽上是何人所寫,他自己還是閻羅王,我可沒有研究出。


    《玉曆鈔傳》上還有一種和活無常相對的鬼物,裝束也相仿,叫做“死有分”。這在迎神時候也有的,但名稱卻訛作死無常了,黑臉,黑衣,誰也不愛看。在“陰死間”裏也有的,胸口靠著牆壁,陰森森地站著;那才真真是“碰壁”。凡有進去燒香的人們,必須摩一摩他的脊梁,據說可以擺脫了晦氣;我小時也曾摩過這脊梁來,然而晦氣似乎終於沒有脫,——也許那時不摩,現在的晦氣還要重罷,這一節也還是沒有研究出。


    我也沒有研究過小乘佛教的經典,但據耳食之談,則在印度的佛經裏,焰摩天是有的,牛首阿旁也有的,都在地獄裏做主任。至於勾攝生魂的使者的這無常先生,卻似乎於古無征,耳所習聞的隻有什麽“人生無常”之類的話。大概這意思傳到中國之後,人們便將他具象化了。這實在是我們中國人的創作。


    然而人們一見他,為什麽就都有些緊張,而且高興起來呢?


    凡有一處地方,如果出了文士學者或名流,他將筆頭一扭,就很容易變成“模範縣”。我的故鄉,在漢末雖曾經虞仲翔先生揄揚過,但是那究竟太早了,後來到底免不了產生所謂“紹興師爺”,不過也並非男女老小全是“紹興師爺”,別的“下等人”也不少。這些“下等人”,要他們發什麽“我們現在走的是一條狹窄險阻的小路,左麵是一個廣漠無際的泥潭,右麵也是一片廣漠無際的浮砂,前麵是遙遙茫茫蔭在薄霧的裏麵的目的地”那樣熱昏似的妙語,是辦不到的,可是在無意中,看得住這“蔭在薄霧的裏麵的目的地”的道路很明白:求婚,結婚,養孩子,死亡。但這自然是專就我的故鄉而言,若是“模範縣”裏的人民,那當然又作別論。他們——敝同鄉“下等人”——的許多,活著,苦著,被流言,被反噬,因了積久的經驗,知道陽間維持“公理”的隻有一個會,而且這會的本身就是“遙遙茫茫”,於是乎勢不得不發生對於陰間的神往。人是大抵自以為銜些冤抑的;活的“正人君子”們隻能騙鳥,若問愚民,他就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公正的裁判是在陰間!


    想到生的樂趣,生固然可以留戀;但想到生的苦趣,無常也不一定是惡客。無論貴賤,無論貧富,其時都是“一雙空手見閻王”,有冤的得伸,有罪的就得罰。然而雖說是“下等人”,也何嚐沒有反省?自己做了一世人,又怎麽樣呢?未曾“跳到半天空”麽?沒有“放冷箭”麽?無常的手裏就拿著大算盤,你擺盡臭架子也無益。對付別人要滴水不羼的公理,對自己總還不如雖在陰司裏也還能夠尋到一點私情。然而那又究竟是陰間,閻羅天子,牛首阿旁,還有中國人自己想出來的馬麵,都是並不兼差,真正主持公理的腳色,雖然他們並沒有在報上發表過什麽大文章。當還未做鬼之前,有時先不欺心的人們,遙想著將來,就又不能不想在整塊的公理中,來尋一點情麵的末屑,這時候,我們的活無常先生便見得可親愛了,利中取大,害中取小,我們的古哲墨翟先生謂之“小取”雲。


    在廟裏泥塑的,在書上墨印的模樣上,是看不出他那可愛來的。最好是去看戲。但看普通的戲也不行,必須看“大戲”或者“目連戲”。目連戲的熱鬧,張岱在《陶庵夢憶》上也曾誇張過,說是要連演兩三天。在我幼小時候可已經不然了,也如大戲一樣,始於黃昏,到次日的天明便完結。這都是敬神禳災的演劇,全本裏一定有一個惡人,次日的將近天明便是這惡人的收場的時候,“惡貫滿盈”,閻王出票來勾攝了,於是乎這活的活無常便在戲台上出現。


    我還記得自己坐在這一種戲台下的船上的情形,看客的心情和普通是兩樣的。平常愈夜深愈懶散,這時卻愈起勁。他所戴的紙糊的高帽子,本來是掛在台角上的,這時預先拿進去了;一種特別樂器,也準備使勁地吹。這樂器好像喇叭,細而長,可有七八尺,大約是鬼物所愛聽的罷,和鬼無關的時候就不用;吹起來,nhatu,nhatu,nhatututuu地響,所以我們叫它“目連嗐頭”。


    在許多人期待著惡人的沒落的凝望中,他出來了,服飾比畫上還簡單,不拿鐵索,也不帶算盤,就是雪白的一條莽漢,粉麵朱唇,眉黑如漆,蹙著,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哭。但他一出台就須打一百零八個嚏,同時也放一百零八個屁,這才自述他的履曆。可惜我記不清楚了,其中有一段大概是這樣:


    “……


    大王出了牌票,叫我去拿隔壁的癩子。


    問了起來呢,原來是我堂房的阿侄。


    生的是什麽病?傷寒,還帶痢疾。


    看的是什麽郎中?下方橋的陳念兒子。


    開的是怎樣的藥方?附子,肉桂,外加牛膝。


    第一煎吃下去,冷汗發出;


    第二煎吃下去,兩腳筆直。


    我道nga阿嫂哭得悲傷,暫放他還陽半刻。


    大王道我是得錢買放,就將我捆打四十!”


    這敘述裏的“子”字都讀作入聲。陳念義是越中的名醫,俞仲華曾將他寫入《蕩寇誌》裏,擬為神仙;可是一到他的令郎,似乎便不大高明了者“的”也;“兒”讀若“倪”,倒是古音罷;nga者,“我的”或“我們的”之意也。


    他口裏的閻羅天子仿佛也不大高明,竟會誤解他的人格,——不,鬼格。但連“還陽半刻”都知道,究竟還不失其“聰明正直之謂神”。不過這懲罰,卻給了我們的活無常以不可磨滅的冤苦的印象,一提起,就使他更加蹙緊雙眉,捏定破芭蕉扇,臉向著地,鴨子浮水似的跳舞起來。


    nhatu,nhatu,nhatu-nhatu-nhatututuu!目連嗐頭也冤苦不堪似的吹著。


    他因此決定了:


    “難是弗放者個!


    那怕你,銅牆鐵壁!


    那怕你,皇親國戚!


    ……”


    “難”者,“今”也;“者個”者,“的了”之意,詞之決也。“雖有忮心,不怨飄瓦”,他現在毫不留情了,然而這是受了閻羅老子的督責之故,不得已也。一切鬼眾中,就是他有點人情;我們不變鬼則已,如果要變鬼,自然就隻有他可以比較的相親近。


    我至今還確鑿記得,在故鄉時候,和“下等人”一同,常常這樣高興地正視過這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愛的無常;而且欣賞他臉上的哭或笑,口頭的硬語與諧談。


    迎神時候的無常,可和演劇上的又有些不同了。他隻有動作,沒有言語,跟定了一個捧著一盤飯菜的小醜似的腳色走,他要去吃;他卻不給他。另外還加添了兩名腳色,就是“正人君子”之所謂“老婆兒女”。凡“下等人”,都有一種通病:常喜歡以己之所欲,施之於人。雖是對於鬼,也不肯給他孤寂,凡有鬼神,大概總要給他們一對一對地配起來。無常也不在例外。所以,一個是漂亮的女人,隻是很有些村婦樣,大家都稱她無常嫂;這樣看來,無常是和我們平輩的,無怪他不擺教授先生的架子。一個是小孩子,小高帽,小白衣;雖然小,兩肩卻已經聳起了,眉目的外梢也向下。這分明是無常少爺了,大家卻叫他阿領,對於他似乎都不很表敬意;猜起來,仿佛是無常嫂的前夫之子似的。但不知何以相貌又和無常有這麽像?籲!鬼神之事,難言之矣,隻得姑且置之弗論。至於無常何以沒有親兒女,到今年可很容易解釋了:鬼神能前知,他怕兒女一多,愛說閑話的就要旁敲側擊地鍛成他拿盧布,所以不但研究,還早已實行了“節育”了。


    這捧著飯菜的一幕,就是“送無常”。因為他是勾魂使者,所以民間凡有一個人死掉之後,就得用酒飯恭送他。至於不給他吃,那是賽會時候的開玩笑,實際上並不然。但是,和無常開玩笑,是大家都有此意的,因為他爽直,愛發議論,有人情,——要尋真實的朋友,倒還是他妥當。


    有人說,他是生人走陰,就是原是人,夢中卻入冥去當差的,所以很有些人情。我還記得住在離我家不遠的小屋子裏的一個男人,便自稱是“走無常”,門外常常燃著香燭。但我看他臉上的鬼氣反而多。莫非入冥做了鬼,倒會增加人氣的麽?籲!鬼神之事,難言之矣,這也隻得姑且置之弗論了。


    六月二十三日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


    我家的後麵有一個很大的園,相傳叫做百草園。現在是早已並屋子一起賣給朱文公的子孫了,連那最末次的相見也已經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確鑿隻有一些野草,但那時卻是我的樂園。


    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裏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雲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雲霄裏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牆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裏低唱,蟋蟀們在這裏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拍的一聲,從後竅噴出一陣煙霧。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著,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擁腫的根。有人說,何首烏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於是常常拔它起來,牽連不斷地拔起來,也曾因此弄壞了泥牆,卻從來沒有見過有一塊根像人樣。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遠。


    長的草裏是不去的,因為相傳這園裏有一條很大的赤練蛇。


    長媽媽曾經講給我一個故事聽:先前,有一個讀書人住在古廟裏用功,晚間,在院子裏納涼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在叫他。答應著,四麵看時,卻見一個美女的臉露在牆頭上,向他一笑,隱去了。他很高興;但竟給那走來夜談的老和尚識破了機關。說他臉上有些妖氣,一定遇見“美女蛇”了;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喚人名,倘一答應,夜間便要來吃這人的肉的。他自然嚇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卻道無妨,給他一個小盒子,說隻要放在枕邊,便可高枕而臥。他雖然照樣辦,卻總是睡不著,——當然睡不著的。到半夜,果然來了,沙沙沙!門外像是風雨聲。他正抖作一團時,卻聽得豁的一聲,一道金光從枕邊飛出,外麵便什麽聲音也沒有了,那金光也就飛回來,斂在盒子裏。後來呢?後來,老和尚說,這是飛蜈蚣,它能吸蛇的腦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結末的教訓是:所以倘有陌生的聲音叫你的名字,你萬不可答應它。


    這故事很使我覺得做人之險,夏夜乘涼,往往有些擔心,不敢去看牆上,而且極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樣的飛蜈蚣。走到百草園的草叢旁邊時,也常常這樣想。但直到現在,總還沒有得到,但也沒有遇見過赤練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聲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園比較的無味;雪一下,可就兩樣了。拍雪人(將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羅漢需要人們鑒賞,這是荒園,人跡罕至,所以不相宜,隻好來捕鳥。薄薄的雪,是不行的;總須積雪蓋了地麵一兩天,鳥雀們久已無處覓食的時候才好。掃開一塊雪,露出地麵,用一枝短棒支起一麵大的竹篩來,下麵撒些秕穀,棒上係一條長繩,人遠遠地牽著,看鳥雀下來啄食,走到竹篩底下的時候,將繩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頰的“張飛鳥”,性子很躁,養不過夜的。


    這是閏土的父親所傳授的方法,我卻不大能用。明明見它們進去了,拉了繩,跑去一看,卻什麽都沒有,費了半天力,捉住的不過三四隻。閏土的父親是小半天便能捕獲幾十隻,裝在叉袋裏叫著撞著的。我曾經問他得失的緣由,他隻靜靜地笑道:你太性急,來不及等它走到中間去。


    我不知道為什麽家裏的人要將我送進書塾裏去了,而且還是全城中稱為最嚴厲的書塾。也許是因為拔何首烏毀了泥牆罷,也許是因為將磚頭拋到間壁的梁家去了罷,也許是因為站在石井欄上跳了下來罷……都無從知道。總而言之:我將不能常到百草園了。ade,我的蟋蟀們!ade,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


    出門向東,不上半裏,走過一道石橋,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從一扇黑油的竹門進去,第三間是書房。中間掛著一塊匾道:三味書屋;匾下麵是一幅畫,畫著一隻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樹下。沒有孔子牌位,我們便對著那匾和鹿行禮。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禮時,先生便和藹地在一旁答禮。他是一個高而瘦的老人,須發都花白了,還戴著大眼鏡。我對他很恭敬,因為我早聽到,他是本城中極方正,質樸,博學的人。


    不知從那裏聽來的,東方朔也很淵博,他認識一種蟲,名曰“怪哉”,冤氣所化,用酒一澆,就消釋了。我很想詳細地知道這故事,但阿長是不知道的,因為她畢竟不淵博。現在得到機會了,可以問先生。


    “先生,‘怪哉’這蟲,是怎麽一回事?”我上了生書,將要退下來的時候,趕忙問。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興,臉上還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學生是不應該問這些事的,隻要讀書,因為他是淵博的宿儒,決不至於不知道,所謂不知道者,乃是不願意說。年紀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見過好幾回了。


    我就隻讀書,正午習字,晚上對課。先生最初這幾天對我很嚴厲,後來卻好起來了,不過給我讀的書漸漸加多,對課也漸漸地加上字去,從三言到五言,終於到七言。


    三味書屋後麵也有一個園,雖然小,但在那裏也可以爬上花壇去折臘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樹上尋蟬蛻。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蒼蠅喂螞蟻,靜悄悄地沒有聲音。然而同窗們到園裏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書房裏便大叫起來:


    “人都到那裏去了?”


    人們便一個一個陸續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條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罰跪的規則,但也不常用,普通總不過瞪幾眼,大聲道:


    “讀書!”


    於是大家放開喉嚨讀一陣書,真是人聲鼎沸。有念“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的,有念“上九潛龍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錯厥貢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書。後來,我們的聲音便低下去,靜下去了,隻有他還大聲朗讀著:


    “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這是極好的文章,因為讀到這裏,他總是微笑起來,而且將頭仰起,搖著,向後麵拗過去,拗過去。


    先生讀書入神的時候,於我們是很相宜的。有幾個便用紙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戲。我是畫畫兒,用一種叫做“荊川紙”的,蒙在小說的繡像上一個個描下來,像習字時候的影寫一樣。讀的書多起來,畫的畫也多起來;書沒有讀成,畫的成績卻不少了,最成片段的是《蕩寇誌》和《西遊記》的繡像,都有一大本。後來,因為要錢用,賣給一個有錢的同窗了。他的父親是開錫箔店的;聽說現在自己已經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紳士的地位了。這東西早已沒有了罷。


    九月十八日


    父親的病


    大約十多年前罷,s城中曾經盛傳過一個名醫的故事:


    他出診原來是一元四角,特拔十元,深夜加倍,出城又加倍。有一夜,一家城外人家的閨女生急病,來請他了,因為他其時已經闊得不耐煩,便非一百元不去。他們隻得都依他。待去時,卻隻是草草地一看,說道“不要緊的”,開一張方,拿了一百元就走。那病家似乎很有錢,第二天又來請了。他一到門,隻見主人笑麵承迎,道,“昨晚服了先生的藥,好得多了,所以再請你來複診一回。”仍舊引到房裏,老媽子便將病人的手拉出帳外來。他一按,冷冰冰的,也沒有脈,於是點點頭道,“唔,這病我明白了。”從從容容走到桌前,取了藥方紙,提筆寫道:


    “憑票付英洋1百元正。”下麵是署名,畫押。


    “先生,這病看來很不輕了,用藥怕還得重一點罷。”主人在背後說。


    “可以,”他說。於是另開了一張方:


    “憑票付英洋貳百元正。”下麵仍是署名,畫押。


    這樣,主人就收了藥方,很客氣地送他出來了。


    我曾經和這名醫周旋過兩整年,因為他隔日一回,來診我的父親的病。那時雖然已經很有名,但還不至於闊得這樣不耐煩;可是診金卻已經是一元四角。現在的都市上,診金一次十元並不算奇,可是那時是一元四角已是巨款,很不容易張羅的了;又何況是隔日一次。他大概的確有些特別,據輿論說,用藥就與眾不同。我不知道藥品,所覺得的,就是“藥引”的難得,新方一換,就得忙一大場。先買藥,再尋藥引。“生薑”兩片,竹葉十片去尖,他是不用的了。起碼是蘆根,須到河邊去掘;一到經霜三年的甘蔗,便至少也得搜尋兩三天。可是說也奇怪,大約後來總沒有購求不到的。


    據輿論說,神妙就在這地方。先前有一個病人,百藥無效;待到遇見了什麽葉天士先生,隻在舊方上加了一味藥引:梧桐葉。隻一服,便霍然而愈了。“醫者,意也。”其時是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氣。其先百藥不投,今以秋氣動之,以氣感氣,所以……我雖然並不了然,但也十分佩服,知道凡有靈藥,一定是很不容易得到的,求仙的人,甚至於還要拚了性命,跑進深山裏去采呢。


    這樣有兩年,漸漸地熟識,幾乎是朋友了。父親的水腫是逐日利害,將要不能起床;我對於經霜三年的甘蔗之流也逐漸失了信仰,采辦藥引似乎再沒有先前一般踴躍了。正在這時候,他有一天來診,問過病狀,便極其誠懇地說:


    “我所有的學問,都用盡了。這裏還有一位陳蓮河先生,本領比我高。我薦他來看一看,我可以寫一封信。可是,病是不要緊的,不過經他的手,可以格外好得快。”


    這一天似乎大家都有些不歡,仍然由我恭敬地送他上轎。進來時,看見父親的臉色很異樣,和大家談論,大意是說自己的病大概沒有希望的了;他因為看了兩年,毫無效驗,臉又太熟了,未免有些難以為情,所以等到危急時候,便薦一個生手自代,和自己完全脫了幹係。但另外有什麽法子呢?本城的名醫,除他之外,實在也隻有一個陳蓮河了。明天就請陳蓮河。


    陳蓮河的診金也是一元四角。但前回的名醫的臉是圓而胖的,他卻長而胖了:這一點頗不同。還有用藥也不同,前回的名醫是一個人還可以辦的,這一回卻是一個人有些辦不妥帖了,因為他一張藥方上,總兼有一種特別的丸散和一種奇特的藥引。


    蘆根和經霜三年的甘蔗,他就從來沒有用過。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對”,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蟲也要貞節,續弦或再醮,連做藥資格也喪失了。但這差使在我並不為難,走進百草園,十對也容易得,將它們用線一縛,活活地擲入沸湯中完事。然而還有“平地木十株”呢,這可誰也不知道是什麽東西了,問藥店,問鄉下人,問賣草藥的,問老年人,問讀書人,問木匠,都隻是搖搖頭,臨末才記起了那遠房的叔祖,愛種一點花木的老人,跑去一問,他果然知道,是生在山中樹下的一種小樹,能結紅子如小珊瑚珠的,普通都稱為“老弗大”。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藥引尋到了,然而還有一種特別的丸藥:敗鼓皮丸。這“敗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舊鼓皮做成;水腫一名鼓脹,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伏他。清朝的剛毅因為憎恨“洋鬼子”,預備打他們,練了些兵稱作“虎神營”,取虎能食羊,神能伏鬼的意思,也就是這道理。可惜這一種神藥,全城中隻有一家出售的,離我家就有五裏,但這卻不像平地木那樣,必須暗中摸索了,陳蓮河先生開方之後,就懇切詳細地給我們說明。


    “我有一種丹,”有一回陳蓮河先生說,“點在舌上,我想一定可以見效。因為舌乃心之靈苗。價錢也並不貴,隻要兩塊錢一盒。”


    我父親沉思了一會,搖搖頭。


    “我這樣用藥還會不大見效,”有一回陳蓮河先生又說,“我想,可以請人看一看,可有什麽冤愆……。醫能醫病,不能醫命,對不對?自然,這也許是前世的事……”


    我的父親沉思了一會,搖搖頭。


    凡國手,都能夠起死回生的,我們走過醫生的門前,常可以看見這樣的匾額。現在是讓步一點了,連醫生自己也說道:“西醫長於外科,中醫長於內科。”但是s城那時不但沒有西醫,並且誰也還沒有想到天下有所謂西醫,因此無論什麽,都隻能由軒轅岐伯的嫡派門徒包辦。軒轅時候是巫醫不分的,所以直到現在,他的門徒就還見鬼,而且覺得“舌乃心之靈苗”。這就是中國人的“命”,連名醫也無從醫治的。


    不肯用靈丹點在舌頭上,又想不出“冤愆”來,自然,單吃了一百多天的“敗鼓皮丸”有什麽用呢?依然打不破水腫,父親終於躺在床上喘氣了。還請一回陳蓮河先生,這回是特拔,大洋十元。他仍舊泰然地開了一張方,但已停止敗鼓皮丸不用,藥引也不很神妙了,所以隻消半天,藥就煎好,灌下去,卻從口角上回了出來。


    從此我便不再和陳蓮河先生周旋,隻在街上有時看見他坐在三名轎夫的快轎裏飛一般抬過;聽說他現在還康健,一麵行醫,一麵還做中醫什麽學報,正在和隻長於外科的西醫奮鬥哩。


    中西的思想確乎有一點不同。聽說中國的孝子們,一到將要“罪孽深重禍延父母”的時候,就買幾斤人參,煎湯灌下去,希望父母多喘幾天氣,即使半天也好。我的一位教醫學的先生卻教給我醫生的職務道:可醫的應該給他醫治,不可醫的應該給他死得沒有痛苦。——但這先生自然是西醫。


    父親的喘氣頗長久,連我也聽得很吃力,然而誰也不能幫助他。我有時竟至於電光一閃似的想道:“還是快一點喘完了罷……”立刻覺得這思想就不該,就是犯了罪;但同時又覺得這思想實在是正當的,我很愛我的父親。便是現在,也還是這樣想。


    早晨,住在一門裏的衍太太進來了。她是一個精通禮節的婦人,說我們不應該空等著。於是給他換衣服;又將紙錠和一種什麽《高王經》燒成灰,用紙包了給他捏在拳頭裏。


    “叫呀,你父親要斷氣了。快叫呀!”衍太太說。


    “父親!父親!”我就叫起來。


    “大聲!他聽不見。還不快叫?!”


    “父親!!!父親!!!”


    他已經平靜下去的臉,忽然緊張了,將眼微微一睜,仿佛有一些苦痛。


    “叫呀!快叫呀!”她催促說。


    “父親!!!”


    “什麽呢……不要嚷……不……”他低低地說,又較急地喘著氣,好一會,這才複了原狀,平靜下去了。


    “父親!!!”我還叫他,一直到他咽了氣。


    我現在還聽到那時的自己的這聲音,每聽到時,就覺得這卻是我對於父親的最大的錯處。


    十月七日


    瑣記


    衍太太現在是早已經做了祖母,也許竟做了曾祖母了;那時卻還年青,隻有一個兒子比我大三四歲。她對自己的兒子雖然狠,對別家的孩子卻好的,無論鬧出什麽亂子來,也決不去告訴各人的父母,因此我們就最願意在她家裏或她家的四近玩。


    舉一個例說罷,冬天,水缸裏結了薄冰的時候,我們大清早起一看見,便吃冰。有一回給沈四太太看到了,大聲說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這聲音又給我母親聽到了,跑出來我們都挨了一頓罵,並且有大半天不準玩。我們推論禍首,認定是沈四太太,於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稱了,給她另外起了一個綽號,叫做“肚子疼”。


    衍太太卻決不如此。假如她看見我們吃冰,一定和藹地笑著說:“好,再吃一塊。我記著,看誰吃的多。”


    但我對於她也有不滿足的地方。一回是很早的時候了,我還很小,偶然走進她家去,她正在和她的男人看書。我走近去,她便將書塞在我的眼前道,“你看,你知道這是什麽?”我看那書上畫著房屋,有兩個人光著身子仿佛在打架,但又不很像。正遲疑間,他們便大笑起來了。這使我很不高興,似乎受了一個極大的侮辱,不到那裏去大約有十多天。一回是我已經十多歲了,和幾個孩子比賽打旋子,看誰旋得多。她就從旁計著數,說道,“好,八十二個了!再旋一個,八十三!好,八十四……”但正在旋著的阿祥,忽然跌倒了,阿祥的嬸母也恰恰走進來。她便接著說道:“你看,不是跌了麽?不聽我的話。我叫你不要旋,不要旋……”


    雖然如此,孩子們總還喜歡到她那裏去。假如頭上碰得腫了一大塊的時候,去尋母親去罷,好的是罵一通,再給擦一點藥;壞的是沒有藥擦,還添幾個栗鑿和一通罵。衍太太卻決不埋怨,立刻給你用燒酒調了水粉,搽在疙瘩上,說這不但止痛,將來還沒有瘢痕。


    父親故去之後,我也還常到她家裏去,不過已不是和孩子們玩耍了,卻是和衍太太或她的男人談閑天。我其時覺得很有許多東西要買,看的和吃的,隻是沒有錢。有一天談到這裏,她便說道:“母親的錢,你拿來用就是了,還不就是你的麽?”我說母親沒有錢,她就說可以拿首飾去變賣;我說沒有首飾,她卻道:“也許你沒有留心。到大廚的抽屜裏,角角落落去尋去,總可以尋出一點珠子這類東西。”


    這些話我聽去似乎很異樣,便又不到她那裏去了,但有時又真想去打開大廚,細細地尋一尋。大約此後不到一月,就聽到一種流言,說我已經偷了家裏的東西去變賣了,這實在使我覺得有如掉在冷水裏。流言的來源,我是明白的,倘是現在,隻要有地方發表,我總要罵出流言家的狐狸尾巴來,但那時太年青,一遇流言,便連自己也仿佛覺得真是犯了罪,怕遇見人們的眼睛,怕受到母親的愛撫。


    好。那麽,走罷!


    但是,那裏去呢?s城人的臉早經看熟,如此而已,連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總得尋別一類人們去,去尋為s城人所詬病的人們,無論其為畜生或魔鬼。那時為全城所笑罵的是一個開得不久的學校,叫做中西學堂,漢文之外,又教些洋文和算學。然而已經成為眾矢之的了;熟讀聖賢書的秀才們,還集了“四書”的句子,做一篇八股來嘲誚它,這名文便即傳遍了全城,人人當做有趣的話柄。我隻記得那“起講”的開頭是:


    “徐子以告夷子曰: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今也不然:鴂舌之音,聞其聲,皆雅言也……”


    以後可忘卻了,大概也和現今的國粹保存大家的議論差不多。但我對於這中西學堂,卻也不滿足,因為那裏麵隻教漢文,算學,英文和法文。功課較為別致的,還有杭州的求是書院,然而學費貴。


    無須學費的學校在南京,自然隻好往南京去。第一個進去的學校,目下不知道稱為什麽了,光複以後,似乎有一時稱為雷電學堂,很像《封神榜》上“太極陣”“混元陣”一類的名目。總之,一進儀鳳門,便可以看見它那二十丈高的桅杆和不知多高的煙通。功課也簡單,一星期中,幾乎四整天是英文:“itisacat.”“isitarat?”一整天是讀漢文:“君子曰,潁考叔可謂純孝也已矣,愛其母,施及莊公。”一整天是做漢文:《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論》《潁考叔論》《雲從龍風從虎論》《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論》。


    初進去當然隻能做三班生,臥室裏是一桌一凳一床,床板隻有兩塊。頭二班學生就不同了,二桌二凳或三凳一床,床板多至三塊。不但上講堂時挾著一堆厚而且大的洋書,氣昂昂地走著,決非隻有一本“潑賴媽”和四本《左傳》的三班生所敢正視;便是空著手,也一定將肘彎撐開,像一隻螃蟹,低一班的在後麵總不能走出他之前。這一種螃蟹式的名公巨卿,現在都闊別得很久了,前四五年,竟在教育部的破腳躺椅上,發見了這姿勢,然而這位老爺卻並非雷電學堂出身的,可見螃蟹態度,在中國也頗普遍。


    可愛的是桅杆。但並非如“東鄰”的”支那通”所說,因為它“挺然翹然”,又是什麽的象征。乃是因為它高,烏鴉喜鵲,都隻能停在它的半途的木盤上。人如果爬到頂,便可以近看獅子山,遠眺莫愁湖,——但究竟是否真可以眺得那麽遠,我現在可委實有點記不清楚了。而且不危險,下麵張著網,即使跌下來,也不過如一條小魚落在網子裏;況且自從張網以後,聽說也還沒有人曾經跌下來。


    原先還有一個池,給學生學遊泳的,這裏麵卻淹死了兩個年幼的學生。當我進去時,早填平了,不但填平,上麵還造了一所小小的關帝廟。廟旁是一座焚化字紙的磚爐,爐口上方橫寫著四個大字道:“敬惜字紙”。隻可惜那兩個淹死鬼失了池子,難討替代,總在左近徘徊,雖然已有“伏魔大帝關聖帝君”鎮壓著。辦學的人大概是好心腸的,所以每年七月十五,總請一群和尚到雨天操場來放焰口,一個紅鼻而胖的大和尚戴上毗盧帽,捏訣,念咒:“回資囉,普彌耶吽,唵耶吽!唵!耶!吽!!!”


    我的前輩同學被關聖帝君鎮壓了一整年,就隻在這時候得到一點好處,——雖然我並不深知是怎樣的好處。所以當這些時,我每每想:做學生總得自己小心些。


    總覺得不大合適,可是無法形容出這不合適來。現在是發見了大致相近的字眼了,“烏煙瘴氣”,庶幾乎其可也。隻得走開。近來是單是走開也就不容易,“正人君子”者流會說你罵人罵到了聘書,或者是發“名士”脾氣,給你幾句正經的俏皮話。不過那時還不打緊,學生所得的津貼,第一年不過二兩銀子,最初三個月的試習期內是零用五百文。於是毫無問題,去考礦路學堂去了,也許是礦路學堂,已經有些記不真,文憑又不在手頭,更無從查考。試驗並不難,錄取的。


    這回不是itisacat了,是dermann,dasweib,daskind。漢文仍舊是“潁考叔可謂純孝也已矣”,但外加《小學集注》。論文題目也小有不同,譬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論》,是先前沒有做過的。


    此外還有所謂格致,地學,金石學……都非常新鮮。但是還得聲明:後兩項,就是現在之所謂地質學和礦物學,並非講輿地和鍾鼎碑版的。隻是畫鐵軌橫斷麵圖卻有些麻煩,平行線尤其討厭。但第二年的總辦是一個新黨,他坐在馬車上的時候大抵看著《時務報》,考漢文也自己出題目,和教員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華盛頓論》,漢文教員反而惴惴地來問我們道:“華盛頓是什麽東西呀?”


    看新書的風氣便流行起來,我也知道了中國有一部書叫《天演論》。星期日跑到城南去買了來,白紙石印的一厚本,價五百文正。翻開一看,是寫得很好的字,開首便道:


    “赫胥黎獨處一室之中,在英倫之南,背山而麵野,檻外諸境,曆曆如在機下。乃懸想二千年前,當羅馬大將愷徹未到時,此間有何景物?計惟有天造草昧……”


    哦,原來世界上竟還有一個赫胥黎坐在書房裏那麽想,而且想得那麽新鮮?一口氣讀下去,“物競”“天擇”也出來了,蘇格拉第,柏拉圖也出來了,斯多噶也出來了。學堂裏又設立了一個閱報處,《時務報》不待言,還有《譯學匯編》,那書麵上的張廉卿一流的四個字,就藍得很可愛。


    “你這孩子有點不對了,拿這篇文章去看去,抄下來去看去。”一位本家的老輩嚴肅地對我說,而且遞過一張報紙來。接來看時,“臣許應騤跪奏……”,那文章現在是一句也不記得了,總之是參康有為變法的;也不記得可曾抄了沒有。


    仍然自己不覺得有什麽“不對”,一有閑空,就照例地吃侉餅,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論》。


    但我們也曾經有過一個很不平安的時期。那是第二年,聽說學校就要裁撤了。這也無怪,這學堂的設立,原是因為兩江總督(大約是劉坤一罷)聽到青龍山的煤礦出息好,所以開手的。待到開學時,煤礦那麵卻已將原先的技師辭退,換了一個不甚了然的人了。理由是:一、先前的技師薪水太貴;二、他們覺得開煤礦並不難。於是不到一年,就連煤在那裏也不甚了然起來,終於是所得的煤,隻能供燒那兩架抽水機之用,就是抽了水掘煤,掘出煤來抽水,結一筆出入兩清的賬。既然開礦無利,礦路學堂自然也就無須乎開了,但是不知怎的,卻又並不裁撤。到第三年我們下礦洞去看的時候,情形實在頗淒涼,抽水機當然還在轉動,礦洞裏積水卻有半尺深,上麵也點滴而下,幾個礦工便在這裏麵鬼一般工作著。


    畢業,自然大家都盼望的,但一到畢業,卻又有些爽然若失。爬了幾次桅,不消說不配做半個水兵;聽了幾年講,下了幾回礦洞,就能掘出金銀銅鐵錫來麽?實在連自己也茫無把握,沒有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論》的那麽容易。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鑽下地麵二十丈,結果還是一無所能,學問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了。所餘的還隻有一條路:到外國去。


    留學的事,官僚也許可了,派定五名到日本去。其中的一個因為祖母哭得死去活來,不去了,隻剩了四個。日本是同中國很兩樣的,我們應該如何準備呢?有一個前輩同學在,比我們早一年畢業,曾經遊曆過日本,應該知道些情形。跑去請教之後,他鄭重地說:


    “日本的襪是萬不能穿的,要多帶些中國襪。我看紙票也不好,你們帶去的錢不如都換了他們的現銀。”


    四個人都說遵命。別人不知其詳,我是將錢都在上海換了日本的銀元,還帶了十雙中國襪——白襪。


    後來呢?後來,要穿製服和皮鞋,中國襪完全無用;一元的銀圓日本早已廢置不用了,又賠錢換了半元的銀圓和紙票。


    十月八日


    藤野先生


    東京也無非是這樣。上野的櫻花爛熳的時節,望去確也像緋紅的輕雲,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結隊的“清國留學生”的速成班,頭頂上盤著大辮子,頂得學生製帽的頂上高高聳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辮子,盤得平的,除下帽來,油光可鑒,宛如小姑娘的發髻一般,還要將脖子扭幾扭。實在標致極了。


    中國留學生會館的門房裏有幾本書買,有時還值得去一轉;倘在上午,裏麵的幾間洋房裏倒也還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間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響得震天,兼以滿房煙塵鬥亂;問問精通時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學跳舞。”


    到別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我就往仙台的醫學專門學校去。從東京出發,不久便到一處驛站,寫道:日暮裏。不知怎地,我到現在還記得這名目。其次卻隻記得水戶了,這是明的遺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仙台是一個市鎮,並不大;冬天冷得利害;還沒有中國的學生。


    大概是物以稀為貴罷。北京的白菜運往浙江,便用紅頭繩係住菜根,倒掛在水果店頭,尊為“膠菜”;福建野生著的蘆薈,一到北京就請進溫室,且美其名曰“龍舌蘭”。我到仙台也頗受了這樣的優待,不但學校不收學費,幾個職員還為我的食宿操心。我先是住在監獄旁邊一個客店裏的,初冬已經頗冷,蚊子卻還多,後來用被蓋了全身,用衣服包了頭臉,隻留兩個鼻孔出氣。在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無從插嘴,居然睡安穩了。飯食也不壞。但一位先生卻以為這客店也包辦囚人的飯食,我住在那裏不相宜,幾次三番,幾次三番地說。我雖然覺得客店兼辦囚人的飯食和我不相幹,然而好意難卻,也隻得別尋相宜的住處了。於是搬到別一家,離監獄也很遠,可惜每天總要喝難以下咽的芋梗湯。


    從此就看見許多陌生的先生,聽到許多新鮮的講義。解剖學是兩個教授分任的。最初是骨學。其時進來的是一個黑瘦的先生,八字須,戴著眼鏡,挾著一疊大大小小的書。一將書放在講台上,便用了緩慢而很有頓挫的聲調,向學生介紹自己道:


    “我就是叫做藤野嚴九郎的……”


    後麵有幾個人笑起來了。他接著便講述解剖學在日本發達的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書,便是從最初到現今關於這一門學問的著作。起初有幾本是線裝的;還有翻刻中國譯本的,他們的翻譯和研究新的醫學,並不比中國早。


    那坐在後麵發笑的是上學年不及格的留級學生,在校已經一年,掌故頗為熟悉的了。他們便給新生講演每個教授的曆史。這藤野先生,據說是穿衣服太模糊了,有時竟會忘記帶領結;冬天是一件舊外套,寒顫顫的,有一回上火車去,致使管車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車裏的客人大家小心些。


    他們的話大概是真的,我就親見他有一次上講堂沒有帶領結。


    過了一星期,大約是星期六,他使助手來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見他坐在人骨和許多單獨的頭骨中間,——他其時正在研究著頭骨,後來有一篇論文在本校的雜誌上發表出來。


    “我的講義,你能抄下來麽?”他問。


    “可以抄一點。”


    “拿來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講義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還我,並且說,此後每一星期要送給他看一回。我拿下來打開看時,很吃了一驚,同時也感到一種不安和感激。原來我的講義已經從頭到末,都用紅筆添改過了,不但增加了許多脫漏的地方,連文法的錯誤,也都一一訂正。這樣一直繼續到教完了他所擔任的功課:骨學,血管學,神經學。


    可惜我那時太不用功,有時也很任性。還記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將我叫到他的研究室裏去,翻出我那講義上的一個圖來,是下臂的血管,指著,向我和藹的說道:


    “你看,你將這條血管移了一點位置了。——自然,這樣一移,的確比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圖不是美術,實物是那麽樣的,我們沒法改換它。現在我給你改好了,以後你要全照著黑板上那樣的畫。”


    但是我還不服氣,口頭答應著,心裏卻想道:


    “圖還是我畫的不錯;至於實在的情形,我心裏自然記得的。”


    學年試驗完畢之後,我便到東京玩了一夏天,秋初再回學校,成績早已發表了,同學一百餘人之中,我在中間,不過是沒有落第。這回藤野先生所擔任的功課,是解剖實習和局部解剖學。


    解剖實習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興地,仍用了極有抑揚的聲調對我說道:


    “我因為聽說中國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擔心,怕你不肯解剖屍體。現在總算放心了,沒有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為難的時候。他聽說中國的女人是裹腳的,但不知道詳細,所以要問我怎麽裹法,足骨變成怎樣的畸形,還歎息道:“總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有一天,本級的學生會幹事到我寓裏來了,要借我的講義看。我檢出來交給他們,卻隻翻檢了一通,並沒有帶走。但他們一走,郵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開看時,第一句是:


    “你改悔罷!”


    這是《新約》上的句子罷,但經托爾斯泰新近引用過的。其時正值日俄戰爭,托老先生便寫了一封給俄國和日本的皇帝的信,開首便是這一句。日本報紙上很斥責他的不遜,愛國青年也憤然,然而暗地裏卻早受了他的影響了。其次的話,大略是說上年解剖學實驗的題目,是藤野先生在講義上做了記號,我預先知道的,所以能有這樣的成績。末尾是匿名。


    我這才回憶到前幾天的一件事。因為要開同級會,幹事便在黑板上寫廣告,末一句是“請全數到會勿漏為要”,而且在“漏”字旁邊加了一個圈。我當時雖然覺到圈得可笑,但是毫不介意,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譏刺我了,猶言我得了教員漏泄出來的題目。


    我便將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幾個和我熟識的同學也很不平,一同去詰責幹事托辭檢查的無禮,並且要求他們將檢查的結果,發表出來。終於這流言消滅了,幹事卻又竭力運動,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結末是我便將這托爾斯泰式的信退還了他們。


    中國是弱國,所以中國人當然是低能兒,分數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無怪他們疑惑。但我接著便有參觀槍斃中國人的命運了。第二年添教黴菌學,細菌的形狀是全用電影來顯示的,一段落已完而還沒有到下課的時候,便影幾片時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戰勝俄國的情形。但偏有中國人夾在裏邊:給俄國人做偵探,被日本軍捕獲,要槍斃了,圍著看的也是一群中國人;在講堂裏的還有一個我。


    “萬歲!”他們都拍掌歡呼起來。


    這種歡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這一聲卻特別聽得刺耳。此後回到中國來,我看見那些閑看槍斃犯人的人們,他們也何嚐不酒醉似的喝彩,——嗚呼,無法可想!但在那時那地,我的意見卻變化了。


    到第二學年的終結,我便去尋藤野先生,告訴他我將不學醫學,並且離開這仙台。他的臉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說話,但竟沒有說。


    “我想去學生物學,先生教給我的學問,也還有用的。”其實我並沒有決意要學生物學,因為看得他有些淒然,便說了一個慰安他的謊話。


    “為醫學而教的解剖學之類,怕於生物學也沒有什麽大幫助。”他歎息說。


    將走的前幾天,他叫我到他家裏去,交給我一張照相,後麵寫著兩個字道:“惜別”,還說希望將我的也送他。但我這時適值沒有照相了;他便叮囑我將來照了寄給他,並且時時通信告訴他此後的狀況。


    我離開仙台之後,就多年沒有照過相,又因為狀況也無聊,說起來無非使他失望,便連信也怕敢寫了。經過的年月一多,話更無從說起,所以雖然有時想寫信,卻又難以下筆,這樣的一直到現在,竟沒有寄過一封信和一張照片。從他那一麵看起來,是一去之後,杳無消息了。


    但不知怎地,我總還時時記起他,在我所認為我師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給我鼓勵的一個。有時我常常想:他的對於我的熱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誨,小而言之,是為中國,就是希望中國有新的醫學;大而言之,是為學術,就是希望新的醫學傳到中國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裏和心裏是偉大的,雖然他的姓名並不為許多人所知道。


    他所改正的講義,我曾經訂成三厚本,收藏著的,將作為永久的紀念。不幸七年前遷居的時候,中途毀壞了一口書箱,失去半箱書,恰巧這講義也遺失在內了。責成運送局去找尋,寂無回信。隻有他的照相至今還掛在我北京寓居的東牆上,書桌對麵。每當夜間疲倦,正想偷懶時,仰麵在燈光中瞥見他黑瘦的麵貌,似乎正要說出抑揚頓挫的話來,便使我忽又良心發現,而且增加勇氣了,於是點上一枝煙,再繼續寫些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惡痛疾的文字。


    十月十二日


    範愛農


    在東京的客店裏,我們大抵一起來就看報。學生所看的多是《朝日新聞》和《讀賣新聞》,專愛打聽社會上瑣事的就看《二六新聞》。一天早晨,辟頭就看見一條從中國來的電報,大概是:


    “安徽巡撫恩銘被joshikirin刺殺,刺客就擒。”


    大家一怔之後,便容光煥發地互相告語,並且研究這刺客是誰,漢字是怎樣三個字。但隻要是紹興人,又不專看教科書的,卻早已明白了。這是徐錫麟,他留學回國之後,在做安徽候補道,辦著巡警事物,正合於刺殺巡撫的地位。


    大家接著就預測他將被極刑,家族將被連累。不久,秋瑾姑娘在紹興被殺的消息也傳來了,徐錫麟是被挖了心,給恩銘的親兵炒食淨盡。人心很憤怒。有幾個人便秘密地開一個會,籌集川資;這時用得著日本浪人了,撕烏賊魚下酒,慷慨一通之後,他便登程去接徐伯蓀的家屬去。


    照例還有一個同鄉會,吊烈士,罵滿洲;此後便有人主張打電報到北京,痛斥滿政府的無人道。會眾即刻分成兩派:一派要發電,一派不要發。我是主張發電的,但當我說出之後,即有一種鈍滯的聲音跟著起來:


    “殺的殺掉了,死的死掉了,還發什麽屁電報呢。”


    這是一個高大身材,長頭發,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總像在渺視。他蹲在席子上,我發言大抵就反對;我早覺得奇怪,注意著他的了,到這時才打聽別人:說這話的是誰呢,有那麽冷?認識的人告訴我說:他叫範愛農,是徐伯蓀的學生。


    我非常憤怒了,覺得他簡直不是人,自己的先生被殺了,連打一個電報還害怕,於是便堅執地主張要發電,同他爭起來。結果是主張發電的居多數,他屈服了。其次要推出人來擬電稿。


    “何必推舉呢?自然是主張發電的人囉……”他說。


    我覺得他的話又在針對我,無理倒也並非無理的。但我便主張這一篇悲壯的文章必須深知烈士生平的人做,因為他比別人關係更密切,心裏更悲憤,做出來就一定更動人。於是又爭起來。結果是他不做,我也不做,不知誰承認做去了;其次是大家走散,隻留下一個擬稿的和一兩個幹事,等候做好之後去拍發。


    從此我總覺得這範愛農離奇,而且很可惡。天下可惡的人,當初以為是滿人,這時才知道還在其次;第一倒是範愛農。中國不革命則已,要革命,首先就必須將範愛農除去。


    然而這意見後來似乎逐漸淡薄,到底忘卻了,我們從此也沒有再見麵。直到革命的前一年,我在故鄉做教員,大概是春末時候罷,忽然在熟人的客座上看見了一個人,互相熟視了不過兩三秒鍾,我們便同時說:


    “哦哦,你是範愛農!”


    “哦哦,你是魯迅!”


    不知怎地我們便都笑了起來,是互相的嘲笑和悲哀。他眼睛還是那樣,然而奇怪,隻這幾年,頭上卻有了白發了,但也許本來就有,我先前沒有留心到。他穿著很舊的布馬褂,破布鞋,顯得很寒素。談起自己的經曆來,他說他後來沒有了學費,不能再留學,便回來了。回到故鄉之後,又受著輕蔑,排斥,迫害,幾乎無地可容。現在是躲在鄉下,教著幾個小學生糊口。但因為有時覺得很氣悶,所以也乘了航船進城來。


    他又告訴我現在愛喝酒,於是我們便喝酒。從此他每一進城,必定來訪我,非常相熟了。我們醉後常談些愚不可及的瘋話,連母親偶然聽到了也發笑。一天我忽而記起在東京開同鄉會時的舊事,便問他:


    “那一天你專門反對我,而且故意似的,究竟是什麽緣故呢?”


    “你還不知道?我一向就討厭你的,——不但我,我們。”


    “你那時之前,早知道我是誰麽?”


    “怎麽不知道。我們到橫濱,來接的不就是子英和你麽?你看不起我們,搖搖頭,你自己還記得麽?”


    我略略一想,記得的,雖然是七八年前的事。那時是子英來約我的,說到橫濱去接新來留學的同鄉。汽船一到,看見一大堆,大概一共有十多人,一上岸便將行李放到稅關上去候查檢,關吏在衣箱中翻來翻去,忽然翻出一雙繡花的弓鞋來,便放下公事,拿著仔細地看。我很不滿,心裏想,這些鳥男人,怎麽帶這東西來呢。自己不注意,那時也許就搖了搖頭。檢驗完畢,在客店小坐之後,即須上火車。不料這一群讀書人又在客車上讓起坐位來了,甲要乙坐在這位子,乙要丙去坐,揖讓未終,火車已開,車身一搖,即刻跌倒了三四個。我那時也很不滿,暗地裏想:連火車上的坐位,他們也要分出尊卑來。自己不注意,也許又搖了搖頭。然而那群雍容揖讓的人物中就有範愛農,卻直到這一天才想到。豈但他呢,說起來也慚愧,這一群裏,還有後來在安徽戰死的陳伯平烈士,被害的馬宗漢烈士;被囚在黑獄裏,到革命後才見天日而身上永帶著匪刑的傷痕的也還有一兩人。而我都茫無所知,搖著頭將他們一並運上東京了。徐伯蓀雖然和他們同船來,卻不在這車上,因為他在神戶就和他的夫人坐車走了陸路了。


    我想我那時搖頭大約有兩回,他們看見的不知道是那一回。讓坐時喧鬧,檢查時幽靜,一定是在稅關上的那一回了,試問愛農,果然是的。


    “我真不懂你們帶這東西做什麽?是誰的?”


    “還不是我們師母的?”他瞪著他多白的眼。


    “到東京就要假裝大腳,又何必帶這東西呢?”


    “誰知道呢?你問她去。”


    到冬初,我們的景況更拮據了,然而還喝酒,講笑話。忽然是武昌起義,接著是紹興光複。第二天愛農就上城來,戴著農夫常用的氈帽,那笑容是從來沒有見過的。


    “老迅,我們今天不喝酒了。我要去看看光複的紹興。我們同去。”


    我們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滿眼是白旗。然而貌雖如此,內骨子是依舊的,因為還是幾個舊鄉紳所組織的軍政府,什麽鐵路股東是行政司長,錢店掌櫃是軍械司長……這軍政府也到底不長久,幾個少年一嚷,王金發帶兵從杭州進來了,但即使不嚷或者也會來。他進來以後,也就被許多閑漢和新進的革命黨所包圍,大做王都督。在衙門裏的人物,穿布衣來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換上皮袍子了,天氣還並不冷。


    我被擺在師範學校校長的飯碗旁邊,王都督給了我校款二百元。愛農做監學,還是那件布袍子,但不大喝酒了,也很少有工夫談閑天。他辦事,兼教書,實在勤快得可以。


    “情形還是不行,王金發他們。”一個去年聽過我的講義的少年來訪我,慷慨地說:“我們要辦一種報來監督他們。不過發起人要借用先生的名字。還有一個是子英先生,一個是德清先生。為社會,我們知道你決不推卻的。”


    我答應他了。兩天後便看見出報的傳單,發起人誠然是三個。五天後便見報,開首便罵軍政府和那裏麵的人員;此後是罵都督,都督的親戚,同鄉,姨太太……


    這樣地罵了十多天,就有一種消息傳到我的家裏來,說都督因為你們詐取了他的錢,還罵他,要派人用手槍來打死你們了。


    別人倒還不打緊,第一個著急的是我的母親,叮囑我不要再出去。但我還是照常走,並且說明,王金發是不來打死我們的,他雖然綠林大學出身,而殺人卻不很輕易。況且我拿的是校款,這一點他還能明白的,不過說說罷了。


    果然沒有來殺。寫信去要經費,又取了二百元。但仿佛有些怒意,同時傳令道:再來要,沒有了!


    不過愛農得到了一種新消息,卻使我很為難。原來所謂“詐取”者,並非指學校經費而言,是指另有送給報館的一筆款。報紙上罵了幾天之後,王金發便叫人送去了五百元。於是乎我們的少年們便開起會議來,第一個問題是:收不收?決議曰:收。第二個問題是:收了之後罵不罵?決議曰:罵。理由是:收錢之後,他是股東;股東不好,自然要罵。


    我即刻到報館去問這事的真假。都是真的。略說了幾句不該收他錢的話,一個名為會計的便不高興了,質問我道:


    “報館為什麽不收股本?”


    “這不是股本……”


    “不是股本是什麽?”


    我就不再說下去了,這一點世故是早已知道的,倘我再說出連累我們的話來,他就會麵斥我太愛惜不值錢的生命,不肯為社會犧牲,或者明天在報上就可以看見我怎樣怕死發抖的記載。


    然而事情很湊巧,季茀寫信來催我往南京了。愛農也很讚成,但頗淒涼,說:


    “這裏又是那樣,住不得。你快去罷……”


    我懂得他無聲的話,決計往南京。先到都督府去辭職,自然照準,派來了一個拖鼻涕的接收員,我交出賬目和餘款一角又兩銅元,不是校長了。後任是孔教會會長傅力臣。


    報館案是我到南京後兩三個星期了結的,被一群兵們搗毀。子英在鄉下,沒有事;德清適值在城裏,大腿上被刺了一尖刀。他大怒了。自然,這是很有些痛的,怪他不得。他大怒之後,脫下衣服,照了一張照片,以顯示一寸來寬的刀傷,並且做一篇文章敘述情形,向各處分送,宣傳軍政府的橫暴。我想,這種照片現在是大約未必還有人收藏著了,尺寸太小,刀傷縮小到幾乎等於無,如果不加說明,看見的人一定以為是帶些瘋氣的風流人物的裸體照片,倘遇見孫傳芳大帥,還怕要被禁止的。


    我從南京移到北京的時候,愛農的學監也被孔教會會長的校長設法去掉了。他又成了革命前的愛農。我想為他在北京尋一點小事做,這是他非常希望的,然而沒有機會。他後來便到一個熟人的家裏去寄食,也時時給我信,景況愈困窮,言辭也愈淒苦。終於又非走出這熟人的家不可,便在各處飄浮。不久,忽然從同鄉那裏得到一個消息,說他已經掉在水裏,淹死了。


    我疑心他是自殺。因為他是浮水的好手,不容易淹死的。


    夜間獨坐在會館裏,十分悲涼,又疑心這消息並不確,但無端又覺得這是極其可靠的,雖然並無證據。一點法子都沒有,隻做了四首詩,後來曾在一種日報上發表,現在是將要忘記完了。隻記得一首裏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論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猶酩酊,微醉合沉淪。”中間忘掉兩句,末了是“舊朋雲散盡,餘亦等輕塵。”


    後來我回故鄉去,才知道一些較為詳細的事。愛農先是什麽事也沒得做,因為大家討厭他。他很困難,但還喝酒,是朋友請他的。他已經很少和人們來往,常見的隻剩下幾個後來認識的較為年青的人了,然而他們似乎也不願意多聽他的牢騷,以為不如講笑話有趣。


    “也許明天就收到一個電報,拆開來一看,是魯迅來叫我的。”他時常這樣說。


    一天,幾個新的朋友約他坐船去看戲,回來已過夜半,又是大風雨,他醉著,卻偏要到船舷上去小解。大家勸阻他,也不聽,自己說是不會掉下去的。但他掉下去了,雖然能浮水,卻從此不起來。


    第二天打撈屍體,是在菱蕩裏找到的,直立著。


    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還是自殺。


    他死後一無所有,遺下一個幼女和他的夫人。有幾個人想集一點錢做他女兒將來的學費的基金,因為一經提議,即有族人來爭這筆款的保管權,——其實還沒有這筆款,大家覺得無聊,便無形消散了。


    現在不知他惟一的女兒景況如何?倘在上學,中學已該畢業了罷。


    十一月十八日


    後記


    我在第三篇講《二十四孝》的開頭,說北京恐嚇小孩的“馬虎子”應作“麻胡子”,是指麻叔謀,而且以他為胡人。現在知道是錯了,“胡”應作“祜”,是叔謀之名,見唐人李濟翁做的《資暇集》卷下,題雲《非麻胡》。原文如次:


    “俗怖嬰兒曰:麻胡來!不知其源者,以為多髯之神而驗刺者,非也。隋將軍麻祜,性酷虐,煬帝令開汴河,威棱既盛,至稚童望風而畏,互相恐嚇曰:麻祜來!稚童語不正,轉祜為胡。隻如憲宗朝涇將郝玭,蕃中皆畏憚,其國嬰兒啼者,以玭怖之則止。又,武宗朝,閭閻孩孺相脅雲:薛尹來!鹹類此也。況《魏誌》載張文遠遼來之明證乎?”(原注:麻祜廟在睢陽。鄜方節度李丕即其後。丕為重建碑。)


    原來我的識見,就正和唐朝的“不知其源者”相同,貽譏於千載之前,真是咎有應得,隻好苦笑。但又不知麻祜廟碑或碑文,現在尚在睢陽或存於方誌中否?倘在,我們當可以看見和小說《開河記》所載相反的他的功業。


    因為想尋幾張插畫,常維鈞兄給我在北京搜集了許多材料,有幾種是為我所未曾見過的。如光緒己卯(1879)肅州胡文炳作的《二百卌孝圖》——原書有注雲:“卌讀如習。”我真不解他何以不直稱四十,而必須如此麻煩——即其一。我所反對的“郭巨埋兒”,他於我還未出世的前幾年,已經刪去了。序有雲:


    “……坊間所刻《二十四孝》,善矣。然其中郭巨埋兒一事,揆之天理人情,殊不可以訓……炳竊不自量,妄為編輯。凡矯枉過正而刻意求名者,概從割愛;惟擇其事之不詭於正,而人人可為者,類為六門。”


    這位肅州胡老先生的勇決,委實令我佩服了。但這種意見,恐怕是懷抱者不乏其人,而且由來已久的,不過大抵不敢毅然刪改,筆之於書。如同治十一年(1872)刻的《百孝圖》,前有紀常鄭績序,就說:


    “……況邇來世風日下,沿習澆漓,不知孝出天性自然,反以孝作另成一事。且擇古人投爐埋兒為忍心害理,指割股抽腸為損親遺體。殊未審孝隻在乎心,不在乎跡。盡孝無定形,行孝無定事。古之孝者非在今所宜,今之孝者難泥古之事。因此時此地不同,而其人其事各異,求其所以盡孝之心則一也。子夏曰:事父母能竭其力。故孔門問孝,所答何嚐有同然乎……”


    則同治年間就有人以埋兒等事為“忍心害理”,灼然可知。至於這一位“紀常鄭績”先生的意思,我卻還是不大懂,或者像是說:這些事現在可以不必學,但也不必說它錯。


    這部《百孝圖》的起源有點特別,是因為見了“粵東顏子”的《百美新詠》而作的。人重色而己重孝,衛道之盛心可謂至矣。雖然是“會稽俞葆真蘭浦編輯”,與不佞有同鄉之誼,——但我還隻得老實說:不大高明。例如木蘭從軍的出典,他注雲:“隋史。”這樣名目的書,現今是沒有的;倘是《隋書》,那裏麵又沒有木蘭從軍的事。


    而中華民國九年(1920),上海的書店卻偏偏將它用石印翻印了,書名的前後各添了兩個字:《男女百孝圖全傳》。第一葉上還有一行小字道:家庭教育的好模範。又加了一篇“吳下大錯王鼎謹識”的序,開首先發同治年間“紀常鄭績”先生一流的感慨:


    “慨自歐化東漸,海內承學之士,囂囂然侈談自由平等之說,致道德日就淪胥,人心日益澆漓,寡廉鮮恥,無所不為,僥幸行險,人思幸進,求所謂砥礪廉隅,束身自愛者,世不多睹焉。……起觀斯世之忍心害理,幾全如陳叔寶之無心肝。長此滔滔,伊何底止?”


    其實陳叔寶模糊到好像“全無心肝”,或者有之,若拉他來配“忍心害理”,卻未免有些冤枉。這是有幾個人以評“郭巨埋兒”和“李娥投爐”的事的。


    至於人心,有幾點確也似乎正在澆漓起來。自從《男女之秘密》《男女交合新論》出現後,上海就很有些書名喜歡用“男女”二字冠首。現在是連“以正人心而厚風俗”的《百孝圖》上也加上了。這大概為因不滿於《百美新詠》而教孝的“會稽俞葆真蘭浦”先生所不及料的罷。


    從說“百行之先”的孝而忽然拉到“男女”上去,仿佛也近乎不莊重,——澆漓。但我總還想乘便說幾句,——自然竭力來減省。


    我們中國人即使對於“百行之先”,我敢說,也未必就不想到男女上去的。太平無事,閑人很多,偶有“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本人也許忙得不暇檢點,而活著的旁觀者總會加以綿密的研究。曹娥的投江覓父,淹死後抱父屍出,是載在正史,很有許多人知道的。但這一個“抱”字卻發生過問題。


    我幼小時候,在故鄉曾經聽到老年人這樣講:


    “……死了的曹娥,和她父親的屍體,最初是麵對麵抱著浮上來的。然而過往行人看見的都發笑了,說:哈哈!這麽一個年青姑娘抱著這麽一個老頭子!於是那兩個死屍又沉下去了;停了一刻又浮起來,這回是背對背的負著。”


    好!在禮義之邦裏,連一個年幼——嗚呼,“娥年十四”而已——的死孝女要和死父親一同浮出,也有這麽艱難!


    我檢查《百孝圖》和《二百卌孝圖》,畫師都很聰明,所畫的是曹娥還未跳入江中,隻在江幹啼哭。但吳友如畫的《女二十四孝圖》(1892)卻正是兩屍一同浮出的這一幕,而且也正畫作“背對背”,如第一圖的上方。我想,他大約也知道我所聽到的那故事的。還有《後二十四孝圖說》,也是吳友如畫,也有曹娥,則畫作正在投江的情狀,如第一圖下。


    就我現今所見的教孝的圖說而言,古今頗有許多遇盜,遇虎,遇火,遇風的孝子,那應付的方法,十之九是“哭”和“拜”。


    中國的哭和拜,什麽時候才完呢?


    至於畫法,我以為最簡古的倒要算日本的小田海僊本,這本子早已印入《點石齋叢畫》裏,變成國貨,很容易入手的了。吳友如畫得最細巧,也最能引動人。但他於曆史畫其實是不大相宜的;他久居上海的租界裏,耳濡目染,最擅長的倒在作“惡鴇虐妓”“流氓拆梢”一類的時事畫,那真是勃勃有生氣,令人在紙上看出上海的洋場來。但影響殊不佳,近來許多小說和兒童讀物的插畫中,往往將一切女性畫成妓女樣,一切孩童都畫得像一個小流氓,大半就因為太看了他的畫本的緣故。


    而孝子的事跡也比較地更難畫,因為總是慘苦的多。譬如“郭巨埋兒”,無論如何總難以畫到引得孩子眉飛色舞,自願躺到坑裏去。還有“嚐糞心憂”,也不容易引人入勝。還有老萊子的“戲彩娛親”,題詩上雖說“喜色滿庭幃”,而圖畫上卻絕少有有趣的家庭的氣息。


    我現在選取了三種不同的標本,合成第二圖。上方的是《百孝圖》中的一部分,“陳村何雲梯”畫的,畫的是“取水上堂詐跌臥地作嬰兒啼”這一段。也帶出“雙親開口笑”來。中間的一小塊是我從“直北李錫彤”畫的《二十四孝圖詩合刊》上描下來的,畫的是“著五色斑斕之衣為嬰兒戲於親側”這一段;手裏捏著“搖咕咚”,就是“嬰兒戲”這三個字的點題。但大約李先生覺得一個高大的老頭子玩這樣的把戲究竟不像樣,將他的身子竭力收縮,畫成一個有胡子的小孩子了。然而仍然無趣。至於線的錯誤和缺少,那是不能怪作者的,也不能埋怨我,隻能去罵刻工。查這刻工當前清同治十二年(1873)時,是在“山東省布政司街南首路西鴻文堂刻字處”。下方的是“民國壬戌”(1922)慎獨山房刻本,無畫人姓名,但是雙料畫法,一麵“詐跌臥地”,一麵“為嬰兒戲”,將兩件事合起來,而將“斑斕之衣”忘卻了。吳友如畫的一本,也合兩事為一,也忘了斑斕之衣,隻是老萊子比較的胖一些,且綰著雙丫髻,——不過還是無趣味。


    人說,諷刺和冷嘲隻隔一張紙,我以為有趣和肉麻也一樣。孩子對父母撒嬌可以看得有趣,若是成人,便未免有些不順眼。放達的夫妻在人麵前的互相愛憐的態度,有時略一跨出有趣的界線,也容易變為肉麻。老萊子的作態的圖,正無怪誰也畫不好。像這些圖畫上似的家庭裏,我是一天也住不舒服的,你看這樣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爺整年假惺惺地玩著一個“搖咕咚”。


    漢朝人在宮殿和墓前的石室裏,多喜歡繪畫和雕刻古來的帝王,孔子弟子,列士,列女,孝子之類的圖。宮殿當然一椽不存了;石室卻偶然還有,而最完全的是山東嘉祥縣的武氏石室。我仿佛記得那上麵就刻著老萊子的故事。但現在手頭既沒有拓本,也沒有《金石萃編》,不能查考了;否則,將現時的和約一千八百年前的圖畫比較起來,也是一種頗有趣味的事。


    關於老萊子的,《百孝圖》上還有這樣的一段:


    “……萊子又有弄雛娛親之事:嚐弄雛於雙親之側,欲親之喜。”(原注:《高士傳》。)


    誰做的《高士傳》呢?嵇康的,還是皇甫謐的?也還是手頭沒有書,無從查考。隻在新近因為白得了一個月的薪水,這才發狠買來的《太平禦覽》上查了一通,到底查不著,倘不是我粗心,那就是出於別的唐宋人的類書裏的了。但這也沒有什麽大關係。我所覺得特別的,是文中的那“雛”字。


    我想,這“雛”未必一定是小禽鳥。孩子們喜歡弄來玩耍的,用泥和綢或布做成的人形,日本也叫hina,寫作“雛”。他們那裏往往存留中國的古語;而老萊子在父母麵前弄孩子的玩具,也比弄小禽鳥更自然。所以英語的doll,即我們現在稱為“洋囡囡”或“泥人兒”,而文字上隻好寫作“傀儡”的,說不定古人就稱“雛”,後來中絕,便隻殘存於日本了。但這不過是我一時的臆測,此外也並無什麽堅實的憑證。


    這弄雛的事,似乎也還沒有畫過圖。


    我所搜集的另一批,是內有“無常”的畫像的書籍。一曰《玉曆鈔傳警世》(或無下二字),一曰《玉曆至寶鈔》(或作編)。其實是兩種都差不多的。關於搜集的事,我首先仍要感謝常維鈞兄,他寄給我北京龍光齋本,又鑒光齋本;天津思過齋本,又石印局本;南京李光明莊本。其次是章矛塵兄,給我杭州瑪瑙經房本,紹興許廣記本,最近石印本。又其次是我自己,得到廣州寶經閣本,又翰元樓本。


    這些《玉曆》,有繁簡兩種,是和我的前言相符的。但我調查了一切無常的畫像之後,卻恐慌起來了。因為書上的“活無常”是花袍,紗帽,背後插刀;而拿算盤,戴高帽子的卻是“死有分”!雖然麵貌有凶惡和和善之別,腳下有草鞋和布(?)鞋之殊,也不過畫工偶然的隨便,而最關緊要的題字,則全體一致,曰:“死有分”。嗚呼,這明明是專在和我為難。


    然而我還不能心服。一者因為這些書都不是我幼小時候所見的那一部,二者因為我還確信我的記憶並沒有錯。不過撕下一葉來做插畫的企圖,卻被無聲無臭地打得粉碎了。隻得選取標本各一——南京本的死有分和廣州本的活無常——之外,還自己動手,添畫一個我所記得的目連戲或迎神賽會中的“活無常”來塞責,如第三圖上方。好在我並非畫家,雖然太不高明,讀者也許不至於嗔責罷。先前想不到後來,曾經對於吳友如先生輩頗說過幾句蹊蹺話,不料曾幾何時,即須自己出醜了,現在就預先辯解幾句在這裏存案。但是,如果無效,那也隻好直抄徐(印世昌)大總統的哲學:聽其自然。


    還有不能心服的事,是我覺得雖是宣傳《玉曆》的諸公,於陰間的事情其實也不大了然。例如一個人初死時的情狀,那圖像就分成兩派。一派是隻來一位手執鋼叉的鬼卒,叫做“勾魂使者”,此外什麽都沒有;一派是一個馬麵,兩個無常——陽無常和陰無常——而並非活無常和死有分。倘說,那兩個就是活無常和死有分罷,則和單個的畫像又不一致。如第四圖版上的a,陽無常何嚐是花袍紗帽?隻有陰無常卻和單畫的死有分頗相像的,但也放下算盤拿了扇。這還可以說大約因為其時是夏天,然而怎麽又長了那麽長的絡腮胡子了呢?難道夏天時疫多,他竟忙得連修刮的工夫都沒有了麽?這圖的來源是天津思過齋的本子,合並聲明;還有北京和廣州本上的,也相差無幾。


    b是從南京的李光明莊刻本上取來的,圖畫和a相同,而題字則正相反了:天津本指為陰無常者,它卻道是陽無常。但和我的主張是一致的。那麽,倘有一個素衣高帽的東西,不問他胡子之有無,北京人,天津人,廣州人隻管去稱為陰無常或死有分,我和南京人則叫他活無常,各隨自己的便罷。“名者,實之賓也”,不關什麽緊要的。


    不過我還要添上一點c圖,是紹興許廣記刻本中的一部分,上麵並無題字,不知宣傳者於意雲何。我幼小時常常走過許廣記的門前,也閑看他們刻圖畫,是專愛用弧線和直線,不大肯作曲線的,所以無常先生的真相,在這裏也難以判然。隻是他身邊另有一個小高帽,卻還能分明看出,為別的本子上所無。這就是我所說過的在賽會時候出現的阿領。他連辦公時間也帶著兒子(?)走,我想,大概是在叫他跟隨學習,預備長大之後,可以“無改於父之道”的。


    除勾攝人魂外,十殿閻羅王中第四殿五官王的案桌旁邊,也什九站著一個高帽腳色。如d圖,1取自天津的思過齋本,模樣頗漂亮;2是南京本,舌頭拖出來了,不知何故;3是廣州的寶經閣本,扇子破了;4是北京龍光齋本,無扇,下巴之下一條黑,我看不透它是胡子還是舌頭;5是天津石印局本,也頗漂亮,然而站到第七殿泰山王的公案桌邊去了:這是很特別的。


    又,老虎噬人的圖上,也一定畫有一個高帽的腳色,拿著紙扇子暗地裏在指揮。不知道這也就是無常呢,還是所謂“倀鬼”?但我鄉戲文上的倀鬼都不戴高帽子。


    研究這一類三魂渺渺,七魄茫茫,“死無對證”的學問,是很新穎,也極占便宜的。假使征集材料,開始討論,將各種往來的信件都編印起來,恐怕也可以出三四本頗厚的書,並且因此升為“學者”。但是,“活無常學者”,名稱不大冠冕,我不想幹下去了,隻在這裏下一個武斷:


    《玉曆》式的思想是很粗淺的:“活無常”和“死有分”,合起來是人生的象征。人將死時,本隻須死有分來到。因為他一到,這時候,也就可見“活無常”。


    但民間又有一種自稱“走陰”或“陰差”的,是生人暫時入冥,幫辦公事的腳色。因為他幫同勾魂攝魄,大家也就稱之為“無常”;又以其本是生魂也,則別之曰“陽”,但從此便和“活無常”隱然相混了。如第四圖版之a,題為“陽無常”的,是平常人的普通裝束,足見明明是陰差,他的職務隻在領鬼卒進門,所以站在階下。


    既有了生魂入冥的“陽無常”,便以“陰無常”來稱職務相似而並非生魂的死有分了。


    做目連戲和迎神賽會雖說是禱祈,同時也等於娛樂,扮演出來的應該是陰差,而普通狀態太無趣,——無所謂扮演,——不如奇特些好,於是就將“那一個無常”的衣裝給他穿上了;——自然原也沒有知道得很清楚。然而從此也更傳訛下去。所以南京人和我之所謂活無常,是陰差而穿著死有分的衣冠,頂著真的活無常的名號,大背經典,荒謬得很的。


    不知海內博雅君子,以為如何?


    我本來並不準備做什麽後記,隻想尋幾張舊畫像來做插圖,不料目的不達,便變成一麵比較,剪貼,一麵亂發議論了。那一點本文或作或輟地幾乎做了一年,這一點後記也或作或輟地幾乎做了兩個月。天熱如此,汗流浹背,是亦不可以已乎:爰為結。


    一九二七年七月十一日,寫完於廣州東堤寓樓之西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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