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金桂借刀殺人


    夏金桂與其丫環寶蟾的名字,很明顯是取自“蟾宮折桂”的典故。然而薛蟠這樣一個不學無術的呆霸王,與考舉中狀元是全不搭界的,何以一妻一妾竟取了這樣雅趣的名字呢?


    解釋隻有一個,就是以“蟾宮折桂”來比喻廣寒宮的嫦娥——夏金桂因不許人說“桂”字,便名桂花為“嫦娥花”,可為其證。


    且看作者對夏金桂其人的形容簡介——


    原來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歲,生得亦頗有姿色,亦頗識得幾個字。若論心中的丘壑經緯,頗步熙鳳之後塵。隻吃虧了一件,從小時父親去世的早,又無同胞弟兄,寡母獨守此女,嬌養溺愛,不啻珍寶,凡女兒一舉一動,彼母皆百依百隨,因此未免嬌養太過,竟釀成個盜蹠的性氣。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在家中時常就和丫鬟們使性弄氣,輕罵重打的。今日出了閣,自為要作當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兒時靦腆溫柔,須要拿出這威風來,才鈐壓得住人;況且見薛蟠氣質剛硬,舉止驕奢,若不趁熱灶一氣炮製熟爛,將來必不能自豎旗幟矣;又見有香菱這等一個才貌俱全的愛妾在室,越發添了“宋太祖滅南唐”之意,“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之心。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喚做金桂。他在家時不許人口中帶出金桂二字來,凡有不留心誤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罰才罷。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須另換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廣寒嫦娥之說,便將桂花改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此。


    這是相當完整的一段夏金桂小傳,生動地描寫出了一個才貌雙全、卻品性不良的富家小姐形象。


    在今人的眼光中,或許會覺得夏金桂那樣一個悍婦,遠不配用嫦娥來比喻,未免抬舉了她。然而在曹雪芹筆下,往往正話反說,“小題大作”,借物喻人,劍走偏鋒。比如用嫦娥比喻夏金桂,並不是為了形容她有多麽美麗、高貴,而旨在突出她結局之清冷孤寂。


    古人詩中有名句:“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凡說嫦娥,必含冷清之意。


    夏金桂既然名字裏有個“金”字,自然也是“金寡婦”一派了。她的將來,必定是在薛蟠伏刑之後,獨守空房,如月裏嫦娥一般,夜夜傷心的。


    十二釵副冊之首為香菱,這也是惟一點明的副冊人物,其判詞中說:“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兩地生孤木”,為桂字;“香魂”則雙關,既可泛指女子之魂,亦特指“香菱的冤魂”。香菱因金桂見妒而慘死的命運早已注定。兩人相生相克,為一對金玉。


    雖然夏金桂為人不堪,但她根基不淺,在薛家的地位更是遠高於香菱,且書中特別有段文字描述寶玉對她的觀感:“舉止形容也不怪厲,一般是鮮花嫩柳,與眾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這等樣情性,可為奇之至極。”並特為此而向王道士求取“妒婦方”,這豈止是“掛號”,簡直是問診開方了。


    故而,我猜測夏金桂在十二釵副冊排名第二,僅次於香菱。兩人的命運緊密相連,要推算金桂的將來,便要從香菱的蹤跡中尋找。


    除了判詞之外,香菱的薄命還有多處暗示,且往往與金桂相關。


    比如寶玉生日的大戲中,香菱因與眾丫鬟鬥草時曾說“我有夫妻蕙。”遭到小丫頭們的一陣排揎,連石榴裙也汙染了。而寶玉恰在此時尋了來,偏說:“你有夫妻蕙,我這裏倒有一枝並蒂菱。”


    待到《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時,香菱占花名偏就掣了一根並蒂花,題著一句詩:“連理枝頭花正開”。


    這詩表麵上意思很好,然而若聯係原詩卻不然,那詩的下句原是“妒花風雨便相摧”,是說花開得正好,偏遇一陣狂風驟雨,辣手摧花,命不久矣。這個“妒”性成災的人,自然便是夏金桂了。


    夏金桂對付香菱的第一招,是為其改名,理由是“香菱”二字不通:“菱角花誰聞見香來著?若說菱角也香,把那正經香花兒放在哪裏呢?”


    她口中的“正經香花兒”自然指自己的“桂花”,而香菱卻不過是朵不起眼的菱角花。


    偏香菱不解,侃侃而談:“不獨菱角花,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兒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


    言如其人,香菱的這段話最能代表其心性品行,真正令人清新可喜。


    夏金桂辯其不過,更強辭奪理,暗下陷阱:“依你說,那蘭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


    香菱隻說風露清愁之美,何嚐貶低過蘭桂之香?卻被夏金桂偷換了概念,這真是雙重陷害,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香菱不妨,果然中計,說“蘭花桂花的香,又非別花之香可比。”


    寶蟾原是夏金桂心腹,對主子的圈套心領神會,立刻上前指著香菱的臉罵道:“要死!要死!你怎麽叫起姑娘的名字來!”


    其實香菱是薛蟠侍妾,又是先進門的;寶蟾不過是個丫頭,位列仆婢。如今卻敢指著香菱叫罵,分明以下犯上。然而香菱生性柔和,反趕緊賠罪。而夏金桂就抓住這個時機強迫香菱改了名字,奪了她的“香”,隻叫“秋菱”。一箭雙雕,不僅貶辱香菱,也是向寶釵示威。


    夏金桂對付香菱的第二招,是借刀殺人,舍寶蟾而辱香菱。


    先是故意陷害香菱,讓她給自己拿帕子,惹怒薛蟠;再令薛蟠在香菱房中與寶蟾成親,卻讓香菱服侍自己,且命她睡在地下,整夜折磨。


    第三招,則是裝病,抖個紙人兒出來,卻以退為進,故意說是寶蟾所為。明知薛蟠此時心頭肉兒正是寶蟾,逼得薛蟠不問青紅,抓起門閂屈打香菱。而且語語挾製,百般惡賴,連薛姨媽都罵在裏頭,逼得薛姨媽立時三刻帶了香菱走,甚至要賣香菱。還是寶釵攔在裏頭,才把香菱留在了府中。


    接連三招,其實說穿了都是“陷害”二字。然而誠如脂硯齋所批:“夏日何得有桂?又桂花時節焉得又有雪?三事原係風馬牛,全若強湊合,故終不相符。運敗之事大都如此,當事者自不解耳。”可見薛夏聯姻,便是“運敗金無彩”的開始了。


    薄命的玄機,竟是早已暗藏在姓名之中,前生注定,隻是當事者不自知。


    故而,香菱詠月三首的最後一首最後一句便是:“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這裏的嫦娥,亦是雙關,既指月亮,也指金桂——那金桂自喻嫦娥,香菱既是問她“為什麽打破人家夫妻團圓?”也是在問她“為什麽讓你自己也不得團圓呢?”


    雖然全書到八十回末時香菱一息尚存,但我們都可以想知,她已經走到了生命的最後音,次年元宵節後“便是煙消雪滅時”,是不可能有機會等到高鶚續寫的什麽夏金桂自食惡果,香菱被扶正後才被甄士隱接引了。


    金桂的所作所為固然咎由自取,即使後景淒涼亦是不值得同情的,然而,她本也是花容月貌的好人家女兒,倘若丈夫爭氣些,未必不能夫唱婦隨,過上好日子。然而她偏偏遇到了薛蟠,也算得上是不幸了,難怪要同被她欺淩至死的香菱一樣,都逃不了薄命司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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