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裏來新人了


    第四十九回中,幾家親眷來投,大觀園驀然熱鬧起來,十二釵副冊紛紛登場,寶玉感歎:“誰知寶姐姐的親哥哥是那個樣子,他這叔伯兄弟形容舉止另是一樣了,倒像是寶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更奇在你們成日家隻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你們如今瞧瞧他這妹子,更有大嫂嫂這兩個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


    接著晴雯等看了一回也說:“大太太的一個侄女兒,寶姑娘一個妹妹,大奶奶兩個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蔥兒。”


    探春更盛讚寶琴為最:“據我看,連他姐姐並這些人總不及他。”


    這番描寫讓很多讀者覺得頗為失落,釵黛已經那般出色了,怎麽就忽然冒出個樣樣拔尖的薛寶琴來搶了二人風頭,奪了賈母專寵?


    但事實上,這裏麵多少有個審美疲勞的心理元素。釵黛再美,也在府裏居住了近十年了,大家長相聚首,早已經司空見慣;然而寶琴岫煙等是才來的,人物出色,自然會有一場“挑簾紅”,令人驚豔,甚至在初見時會覺得眾人都不及他。


    其實從寶玉議論的口吻來看,先說薛蝌的形容舉止,然後才提及寶琴諸人,並且一視同仁,並沒有特別渲染寶琴之美——那寶玉是最重視女孩兒的,倘若寶琴真是美得驚世駭俗,比黛玉還出色,寶玉眼中哪裏還有他人,還會有心思先打量薛蝌麽?能夠如此淡定從容地客觀品評,不過是因為“一把子四根水蔥兒”齊齊亮相的場麵讓人奪目,可是論到絕色,再美也還是越不過釵黛的次序去。


    眾人熱鬧之際,黛玉先是歡喜,次後想起自己孤苦伶仃,又覺傷感。她當然不會當眾變色,隻能是回到瀟湘館獨自垂淚;而寶玉並沒有見了一眾姐妹便忘了黛玉,而是“深知其情”,忙趕去“十分勸慰了一番”,可見知己之情,體貼之意。


    探春喜歡熱鬧,攛掇著寶玉一同來求賈母,留下眾姐妹在園中居住。這裏對三組人的反應各有不同的表現:


    首先是寶琴,賈母立逼著王夫人認了幹女兒,晚上同自己一處睡,喜歡得似乎比黛玉猶甚。但這從另一個方麵來看,分明沒打算真正安置這兄妹倆,不過是熱情待客而已。


    薛家進京本是暫住賈府,卻一直住著不走,梨香院移作他用也不肯騰地方,寧可搬到東犄角上一處更小的院子住著,就是不搬去自己在京中的房舍。如今親戚的親戚來投靠,還是不肯搬,讓薛蝌住在薛蟠書房,寶琴且跟著賈母住,顯然都不是長久之計。


    賈母貌似熱情,然而行的分明是緩兵之計,要徐圖打算。表麵上親熱非凡,骨子裏同對岫煙的處置並無不同:“你侄女兒也不必家去了,園裏住幾天,逛逛再去。”


    留下寶琴與自己同住,豈可長久?也不過是“逛逛再去”的前傳而已。


    薛蝌送妹進京是為了發嫁,而邢夫人兄嫂帶著女兒邢岫煙前來,則是明明白白告艱難要投奔邢夫人,指望邢夫人幫他們治房舍辦家用的。邢夫人見賈母挽留,自然打蛇隨棍上,把岫煙交與鳳姐兒安置,邢大舅是男人,所以不能住在園內,邢夫人再摳門兒也隻得幫他另置家業,但是對邢岫煙,明顯是打算讓她在園中長住下去直到嫁人的。


    鳳姐兒也明白邢夫人的意思可不是“住幾天逛逛再去”,是要長住下來的,所以再三忖奪,安置在了迎春處。


    因為迎春是賈赦的女兒,與邢夫人侄女兒關係更近,如此,過後有了什麽事,邢夫人直接找迎春問事即可,便找不著鳳姐的麻煩了。鳳姐這一安排,可謂穩妥之極。


    但同時鳳姐並不是洗清自己就算了,安置後還要“冷眼敁敠”,覺察出岫煙溫厚可疼,於是憐他家貧命苦,反比別的姊妹多疼他些。此處見出鳳姐厚道處,並不是一味貪利使奸之人。


    無論對貧婆子劉姥姥,還是對孤女林黛玉,乃至邢岫煙,鳳姐都是有一份憐恤之心的,這也使得鳳姐的形象更加豐富立體。


    第三組人馬是李紈的寡嫂與兩個女兒,情況又不一樣:


    “賈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紈賢惠,且年輕守節,令人敬伏,今見他寡嫂來了,便不肯令他外頭去住。那李嬸雖十分不肯,無奈賈母執意不從,隻得帶著李紋、李綺在稻香村住下來。”


    這才是誠意邀請,長久打算。因為李紈年輕守節,賈母深為同情,留下李嬸母女,權作是對李紈的一種補償,安她之心,所以巴不得她有娘家人相伴,遂“執意”相留。


    如此,三組人已形成了鮮明對比,賈母的處置也各不相同:寶琴進京明是發嫁,暗是投奔,賈母虛以委蛇,且應下來慢慢觀察;邢大舅一家明明白白是投奔,賈母態度簡慢,聽之任之,由著邢夫人和鳳姐拿主意;而李嫂家本無意投靠,“十分不肯”,賈母卻偏要留下來,令其與李紈同住,正如同當初接納薛家一樣,是做了長久打算的。


    緊接著,因史家外遷,賈母舍不得湘雲,便也接過來,一並安置在大觀園長住,“命鳳姐兒另設一處與他住。”這也是明確指令,有長遠打算的。隻可惜,湘雲不懂得“親戚遠來香,鄰居高打牆”的道理,非要和寶釵一起住,賈母隻得罷了。


    抄檢大觀園後,寶釵避嫌遷出,並不肯把蘅蕪苑留與湘雲,卻自作主張命她去與李紈同住,名不正言不順,完全不顧及湘雲感受。試想,倘若此時湘雲依從賈母吩咐,自己另設住處,事情會怎麽樣呢?


    求近反疏,自古皆然。湘雲隻顧著眼前要與寶釵親近,哪料到日後連個立腳之地也沒有了,遷出之時,寧無悔意?


    湘雲和黛玉的比較


    湘雲是寶釵的頭號粉絲,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隻可惜,史湘雲是個不拘小節沒長性的人,所以對朋友的忠誠,有時候反而會成為一種障礙,也正如寶黛之間的關係,“求全反毀,不虞之隙。”


    湘雲在全書中的出場十分有趣,前文一點鋪墊沒有,直至二十二回,才突然一句“史大姑娘來了”破空而來,湘雲便從天而降。人物的背景身份,過往瑣事,全慢後文的追敘及對話中慢慢透露出來的:原是史家的孫女兒,自幼跟著賈母,曾得襲人服侍了幾年,與寶玉一塊兒長大,青梅竹馬;後來回了史府中跟著叔父過活。再來時,黛玉已經占了她的位子,這使她對黛玉有一種先天的妒嫉。


    但這雖然是湘雲的初次亮相,顯然之前已經來了賈府不隻一次,同薛林兩人都已混熟了。所以當黛玉打趣她“咬舌子愛說話”時,湘雲會說:“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麽不及你呢。”


    這湘雲一出場,已經立場分明,認定了薛寶釵是世上第一完人,樣樣都是好的。不過這時候她和黛玉之間還沒有正式開火,所以玩笑一回,各自歸寢時,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這時候大觀園還沒有建成,湘雲來賈府時便仍是跟著賈母住。彼時寶玉、黛玉已然分房,但是都跟著賈母住,所以湘雲來時,便住在黛玉房中。這便有了寶玉一大早往黛玉房裏探望,看到湘雲露出兩彎膀子,伸手替她蓋被子的情節,還惹得襲人大發牢騷。


    這個時候,寶釵對湘雲的態度其實是提防的,寶玉一大早往黛玉房裏探望固然不妥,而寶釵大老遠地從梨香院來看寶玉又何嚐不蹊蹺?卻因為襲人的一番抱怨打了退堂鼓,並就此立定了要拉攏襲人的戰略。襲人隻是寶玉身邊得力丫鬟,寶釵尚要出動心思,“慢慢套問他年紀家鄉,留神窺察其言語誌量”;而湘雲是寶玉幼時玩伴,寶釵又怎會不留心籠絡呢?


    恰好湘雲心直口快,又父母雙亡,最吃寶釵這一套,所以很快就被收服了,不僅把自己家裏的私事難處盡情向寶釵傾訴,背裏也多次感歎:“我天天在家裏想著,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麽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是沒妨礙的。”


    誇寶釵的同時,是為了貶黛玉。這回中湘雲和襲人兩個,講相聲般一遞一句,先抱怨了黛玉小性子,又說黛玉懶,不做手工。首先黛玉是大家閨秀,又客居家府,孤身一人,並沒有那麽多針線女紅需要打點,不像寶釵那樣要操持家計,更不像湘雲那樣被兄嫂盤剝,做些手工無非是自己消遣,或是給寶玉繡個香囊之類,本來就不是她的份內事,願做就做,不願做就不做,原本輪不著湘雲批駁;其次,林黛玉是主子姑娘,襲人是奴才丫頭。而湘雲聯手一個丫鬟去說別的主子的壞話,這在整部《紅樓夢》裏還真別無第二人選。


    湘雲曾說黛玉:“我也和你一樣,我就不似你這樣心窄。”


    這句話誤導了很多讀者,也都認定黛玉心窄而湘雲心寬。但是看這段描寫,湘雲紅了眼圈自傷身世,自憐自艾,使得寶玉勸道:“罷,罷,罷!不用提這個話。”——可見也是常常一樣地感懷身世每每含酸的。這本是正常心理,無可厚非,但是為什麽她做得,黛玉便做不得呢?


    而且寶玉勸她的話原無惡意,誰知湘雲立便惱了:“提這個便怎麽?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聽見,又怪嗔我讚了寶姐姐。可是為這個不是?”


    ——這真是欲加之罪了。這裏麵又關著黛玉什麽事?你提你自己的父母,你讚你的寶姐姐,可也犯不著怨恨明明是同病相憐的林黛玉啊。


    究其根源,隻為林妹妹自傷身世時,寶玉每每心疼勸慰;而湘雲東施效顰時,寶玉卻道“罷罷罷!”這才使得湘雲大怒,由此及彼,無故提起黛玉來。這裏,究竟是誰更“心窄”不容人呢?


    那襲人聽見湘雲貶低黛玉,遂心如意,正中下懷,笑道:“雲姑娘,你如今大了,越發心直口快了。”就差沒鼓掌叫好了。


    從前襲人為了湘雲給寶玉梳頭的事,也狠狠鬧過一場;但如今見湘雲厭煩黛玉,立刻眉開眼笑了。人們常說兩個女人最親密的時候,就是團結在一起去對付第三個女人的時候。這句話恰可形容此處情形。


    背後說人壞話已經不是好習慣了,況且還是聯手丫鬟說別的姑娘的是非。這裏有個微妙的心理,因為襲人是寶玉的妾,湘雲親襲人而遠黛玉,且當著寶玉的麵,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心理:咱們三個才是一夥的,才真正親近,那林黛玉算老幾呀!


    但她自己也知道這理由見不得光,所以給自己找了個理由,獨獨挑出做手工這件事,向寶玉道:“前兒我聽見把我做的扇套子拿著和人家比,賭氣又鉸了。我早就聽見了,你還瞞我。這會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們的奴才了。”


    一方麵她自己沒上沒下地跟奴才說小姐的壞話,另一麵又張口閉口說自己倒成奴才了,這心理也很特別,是失敗者的自卑加自衛。


    若隻此一處也不足為證,但湘雲此等言行其實常見,早在第二十二回拿黛玉比戲子時,已經是鬧過一回了。


    這就說到史湘雲的第二個特性了:出言無忌還強辭奪理。


    鳳姐說那做小旦的扮上,絕像一個人,眾人看了也都心裏有數,一笑作罷,偏偏湘雲叫出來:“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


    用今天的眼光看來她隻是心直口快,但是擱在一個舊時代的侯門千金的規格上去看,她把大家閨秀與下九流的戲子相提並論,確實是件非常失禮的事情,是對黛玉的不尊重。所以黛玉會惱,而寶玉會給她使眼色阻止。


    她這時候也悟過來了,知道自己犯了沒上沒下的錯,卻並不自愧,反而惱羞成怒,衝寶玉摔摔打打說:“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別人說他,拿他取笑都使得,隻我說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說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了他,使不得!”


    什麽叫“別人說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分明也沒有人敢拿黛玉取笑過,原就是她湘雲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黛玉,如今黛玉還沒惱,隻是寶玉給她使個臉色,她倒先惱了,連寶玉一塊兒罵上了。知道不能拿小姐比戲子,就索性自貶是奴才丫頭——一半是撒嬌,自輕自賤;一半是撒賴,倒打一耙。


    寶玉無法,隻好賭誓說自己絕無此心,湘雲得了意,卻並不就此收斂,反而更加撒潑吃醋地道:“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字字句句,仍然刮帶著黛玉。拒不承認自己的錯,倒又給黛玉羅織了一堆新罪名。


    再回頭來看黛玉,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瀟湘子雅謬補餘香》中,黛玉行令時錯說了兩句《西廂記》、《牡丹亭》裏的戲詞兒,別人都不理論,獨寶釵聽見了,事後拉了她去教訓,黛玉羞得滿麵通紅,滿口告饒,說:“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饒人的。”從此對寶釵赤誠信服。


    同樣是口無遮攔,一個是拿戲子比小姐得罪了人,別人給她遞個眼色兒阻止,反招她勃然大怒,連勸的人一塊罵上了;另一個不過是錯令說了句戲詞,被人指出來後一邊自愧,一邊感激,事後還一直念念不忘——如此自知自律又懂得感恩,兩人的胸懷氣度判若雲壤,何以眾人以黛玉為小性子,卻讚湘雲大度呢?


    其實湘雲表現出來的三姑六婆氣質,才是真正的小家子氣呢。


    湘雲的小家子氣還體現在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一節,湘雲和翠縷一邊走一邊聊陰陽的理論,忽然看見花下有個金光閃爍的麒麟。


    想象一下,倘若這是黛玉看見了會怎樣?大抵是會說一句“什麽臭男人帶過的,我不要它!”而湘雲卻沒在意這個原是“臭道士”帶過的,不但托在手上細看,豔羨其比自己的這個“又大又有文采”,而且見寶玉來了,還趕緊藏了起來。


    照常規,她既是在這個園子裏拾的,自然會猜想不知是哪位奶奶姑娘遺下的,左不過鳳、釵等人,見寶玉來,正該大大方方地問:你看這麒麟丟在花下,可認得是哪個姐妹的?


    她不說報案,卻反而加緊藏起來,這是什麽用意?


    若非貪財,則惟一解釋是因為剛才翠縷跟她談論陰陽,且說見了這個麒麟才分辨出雌雄來,因此湘雲托了麒麟出神,情不自禁也想到陰陽上去。見寶玉來了,自覺被窺破心思,所以趕忙藏起。


    ——這從一個少女的心思行為上猜忖,倒也說得過去。可是後來她聽寶玉說丟了麒麟的事,方知道這麒麟是寶玉的,那麽此前她要真是想到“陰陽配”的路子上去,這時候就更不好意思拿出來才是,怎麽倒大方自首了呢?


    這心理聯係下文她跟襲人可勁兒排揎黛玉的對白一起看去,湘雲的心思實在有欠磊落,辜負了她“霽月光風耀玉堂”的美名兒。


    湘雲如此旗幟鮮明地擁釵貶黛,再來大觀園時,便往蘅蕪苑借宿了。


    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是寶釵對湘雲最慷慨的一次讚助,不但一片真心體諒她無錢做東的難處,且代為籌謀,出錢出力幫她大辦了一場螃蟹宴。這次螃蟹宴是寶釵的一次極盛表演:既借湘雲之名請了賈母王夫人,又開了詩社贏得大家領情,雖然這宴席名義上是湘雲做東,然而府中上下自然都知道其實是寶釵幫襯,真正為她贏足了裏子麵子,也更讓湘雲對寶姐姐感恩戴德,五體投地。


    要注意的是,這次湘雲來蘅蕪苑,原是寶釵主動邀請,且對湘雲說話極為客氣,出了主意還要特地說明:“我是一片真心為你的話。你千萬別多心,想著我小看了你,咱們兩個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們辦去的。”


    因為這時候的湘雲是客,偶爾來一次,大家做伴是不錯的,不難做到熱情接待,但若天天打擾,可就難了。


    第四十九回因史鼐外遷,賈母不舍得湘雲,留下她來,“接到家中,原要命鳳姐兒另設一處與他住。”這安排本來極好,偏偏湘雲“執意不肯,隻要與寶釵一處住。”


    ——這湘雲太也心實,人家不過是偶爾一次邀她往蘅蕪苑小住,她竟然就當真了,自說自話要長住下來,卻有沒有問過寶釵願不願意呢?


    書中說黛玉喜散不喜聚,“有時悶了,又盼個姊妹來說些閑話排遣;及至寶釵等來望候他,說不得三五句話又厭煩了。眾人都體諒他病中,且素日形體嬌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禮數粗忽,也都不苛責。”


    這是黛玉的性情如此,而且毫不掩飾,眾人也不計較;但寶釵又何嚐不如此?招呼客人一兩天是樂事,時間久了卻難免厭煩,這原是人之常情。隻是寶釵為人含蓄端莊,喜怒不形於色,不會表現出來罷了。


    書中說她每晚燈下女工做到三更方寢,日間還不忘了“到賈母、王夫人處省候兩次,承色陪坐半時,園中姊妹處也要度時閑話一回”——真是麵麵俱到,事事顧慮。即便如此,還要對黛玉說:“隻愁我人人跟前失於應候罷了。”


    這樣在乎好人緣的一個淑女,當湘雲執意要住到蘅蕪苑時,寶釵心裏再不願意,麵子上也是不好拒絕的。不但不能拒絕,還得熱情接待。但是言行之間,再隱忍也會情不自禁地表現出不耐煩來,隻是多以玩笑的方式說出,憨直的湘雲聽不出來罷了。


    正所謂“親戚遠來香,鄰居高打牆”,完美主義者薛寶釵和素性疏爽的史湘雲其實並不相投,偶爾相聚沒有問題,但是長久地朝夕相處卻不是件輕鬆的事。


    果然湘雲住進蘅蕪苑沒幾天,寶釵便受不了了,帶笑抱怨說:“我實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個女孩兒家,隻管拿著詩作正經事講起來,叫有學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的。一個香菱沒鬧清,偏又添了你這麽個話口袋子,滿嘴裏說的是什麽:怎麽是杜工部之沈鬱,韋蘇州之淡雅,又怎麽是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放著兩個現成的詩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麽!”湘雲忙問是哪兩個,寶釵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瘋湘雲之話多。”


    ——雖是說笑,然而左一句“話口袋子”,右一句“瘋湘雲之話多”,也確可看出她對於湘雲之聒噪實在厭煩。


    正說笑間,恰好寶琴披著鳧靨裘走來,說是賈母給的,琥珀又來傳話說讓寶釵別拘管了寶琴。寶釵笑道:“你也不知是那裏來的福氣!你倒去罷,仔細我們委曲著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湘雲立刻又撿著話把兒多事起來,挑唆道:“寶姐姐,你這話雖是頑話,恰有人真心是這樣想呢。”


    ——若說這湘雲也實在是太愛挑事兒了,好端端地聊著天偏又無事生非,怎能不讓端莊穩妥的寶釵為難?


    當下琥珀便指著寶玉說:“真心惱的再沒別人,就隻是他。”湘雲忙說不是。琥珀便又指黛玉:“不是他,就是他。”湘雲便不則聲了。


    這湘雲夥同丫鬟編排小姐的不是,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三十二回中和襲人背後排揎黛玉已然不妥,如今當著滿屋上下的麵公然挑釁就更是過分了,而且不成體統;因此寶釵很不以為然,生怕她替自己樹敵,忙解釋說:“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樣。他喜歡的比我還疼呢,那裏還惱?你信口兒混說。他的那嘴有什麽實據。”不但撇清了黛玉,還責怪了湘雲“胡說”,而且說“他的那嘴有什麽實據”,語氣極為輕蔑。這些批評,擱在今天的閨密中也是很不耐煩的指責了,何況於侯門千金?


    而黛玉果然又趕著寶琴直呼妹妹,並不提名道姓,寶琴又見林黛玉是個出類拔萃的,更是親敬異常。湘雲這次可謂枉做小人。而寶釵對湘雲的態度,也顯然越來越不客氣,同夜擬菊花題時遠不可同日而語了。


    湘雲住在寶釵家裏,除了多話之外,還多手,喜歡亂翻東西。


    第五十七回裏,寶釵知道了岫煙的窘況,囑她把當票悄悄送來蘅蕪苑中。誰知岫煙的丫頭篆兒去時,偏偏湘雲也在,竟將當票翻了出來,還拿著去瀟湘館裏張揚,不以為意地說:“我見你令弟媳的丫頭篆兒悄悄的遞與鶯兒。鶯兒便隨手夾在書裏,隻當我沒看見。我等他們出去了,我偷著看,竟不認得。知道你們都在這裏,所以拿來大家認認。”


    金麒麟該拿出來的,反要藏起來;當票子該藏起來的,她偏偏翻出來。這史大姑娘行事如此顛倒,真也讓人懊惱啊。


    此前薛邢兩家初訂親時,書中說邢岫煙雖仍住在園中,不免比先時拘泥了些,“又兼湘雲是個愛取笑的,更不好意思。幸他是個知書達禮的,雖有女兒身分,還不是那種佯羞詐愧一味輕薄造作之輩。”換言之,倘若邢岫煙是個害羞臉怯的,早被湘雲取笑得在園中無立足之地了。


    後回中寶玉病情稍痊,拄杖而行,在山石處遇見湘雲等,湘雲第一個就忙取笑:“快把這船打出去,他們是接林妹妹的。”弄得寶玉都紅了臉。可見是取笑專撿戳心處,全不管當事人下不下得來台。


    此處湘雲對寶釵提起岫煙徑稱“令弟媳”,可想而知她當著岫煙的麵又該怎樣輕狂戲謔。


    而且那篆兒明明是“悄悄的遞與鶯兒”,鶯兒明明又“隨手夾在書裏”,兩人當湘雲沒看見,明明是想瞞她,畢竟當衣裳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兒。而湘雲住在寶釵處是客,見丫鬟悄悄行事,不說趕緊回避了免去瓜田李下之嫌,倒趁丫鬟們不在特地翻出來,“偷著看”,又拿著到處問人,大吵大嚷——這種作派,如何恭維?這樣的客人,誰不害怕?


    急得寶釵“忙一把接了”,“忙折了起來”,薛姨媽問何處拾的,又忙遮掩回答:“是一張死了沒用的,不知那年勾了帳的,香菱拿著哄他們頑的。”直待眾人走開,方悄悄地問湘雲何處拾的。


    接連幾個“忙”字,可見寶釵有多煩惱。


    聽說了岫煙的艱難處境後,湘雲動起氣來,逞勇說:“等我問著二姐姐去!我罵那起老婆子丫頭一頓。”幸而被寶釵拉住了,不然又不知惹出多少是非來。現代人隻看到她的俠氣,以為仗義直言,可想過這其實也是能起事不能壓事的魯莽之舉?


    接著她又自說自話道:“既不叫我問他去,明兒也把他叫在咱們園裏一處住去,豈不好?”這又是湘雲的簡單粗暴處,且不說那岫煙與寶釵現已名為姑嫂,住在一個園子裏尚且避嫌,何況同室?隻說蘅蕪苑原本是寶釵獨住的屋子,湘雲強行搬入已經是喧賓奪主了,今還大咧咧想著再拉別人進來,豈不是太不拿自己當外人兒了嗎?


    話說亂翻亂拿別人東西,在湘雲也不是第一次了。


    寶釵曾回憶說:“他穿衣裳還更愛穿別人的衣裳。可記得舊年三四月裏,他在這裏住著,把寶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額子也勒上,猛一瞧倒象是寶兄弟,就是多兩個墜子。他站在那椅子後邊,哄的老太太隻是叫‘寶玉,你過來,仔細那上頭掛的燈穗子招下灰來迷了眼’。”


    這也還罷了,她和寶玉兩小無猜,穿寶玉的衣裳可以說隻是為好玩。但是她連榮國府最高領袖賈母的出門衣裳也敢拿來穿。正如黛玉說的:“惟有前年正月裏接了他來,住了沒兩日就下起雪來,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來,老太太的一個新新的大紅猩猩氈鬥蓬放在那裏,誰知眼錯不見他就披了,又大又長,他就拿了個汗巾子攔腰係上,和丫頭們在後院子撲雪人兒去,一跤栽到溝跟前,弄了一身泥水。”


    即使擱在今天,倘若孩子把父母長輩出門見客的好衣裳自己穿了去滾雪地,弄得一身泥水,也是免不了要捱一頓狠揍,被罵沒家教不懂禮的吧?更何況湘雲是客,而老太太穿了去拜影的鬥篷必然是極名貴的,且是“新新的大紅猩猩氈鬥篷”,竟然就被湘雲這樣隨隨便便地糟蹋了。


    這比起後文老太太賞給寶玉的雀金裘破了一個洞,寶玉急得不得了,讓晴雯掙了命地連夜織補,湘雲的行徑真可謂大逆不道了。


    賈府雖富,也不能這樣糟踐東西,香菱弄髒了石榴裙,急得快哭了,寶玉也替她發愁說:“姨媽老人家嘴碎,饒這麽樣,我還聽見常說你們不知過日子,隻會遭踏東西,不知惜福呢。這叫姨媽看見了,又說一個不清。”


    然而賈母大約是不好意思也不忍心嘴碎地數落湘雲的,於是也就越發慣得她沒大沒小沒輕沒重了。


    且說與《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寫在一回的,正是《憨湘雲醉眠芍藥裀》。


    這一直被公認為全書裏關於湘雲最美的寫照。的確,美人醉臥,花飛滿頰,文筆是極美的。但細想卻真不是那麽回事兒。一個姑娘家,大白天的喝醉了酒,園子裏石凳上就仰八叉地睡著了,這成何體統?


    比起《劉姥姥大醉絳芸軒》來,湘雲的行徑其實更為失禮——村姥姥好歹還知道找間屋子找張床去睡,大小姐卻是在公眾場合就躺倒了。園子裏雖沒男人,卻是丫鬟婆子一大堆,來來往往的看到了作何感想?


    雖然姑娘的醉態比起姥姥來觀賞性強多了,但是從行為品格上來說,卻真真令人搖頭。


    而且就在湘雲醉臥之前,書中特地寫到林之孝家的同著幾個婆子進園來查看,為的就是怕丫鬟年青,乘王夫人不在家不服約束,恣意痛飲,失了體統——這還隻是防著丫鬟,斷沒想到那“恣意痛飲”的會是位姑娘。


    真是這邊說嘴那邊打臉,過後傳出去,讓林之孝家的等人如何看待議論,又讓王夫人情何以堪?果然林之孝家的出去打個轉兒又回來了,且帶了個媳婦進來請探春責罰,原因是“嘴很不好,才是我聽見了問著他,他說的話也不敢回姑娘”。究竟說了什麽,書中沒有交代,但會不會就是剛才平兒擔心的“惹他們再來,倒沒意思”的話呢?


    迎春曾說湘雲:“淘氣也罷了,我就嫌他愛說話。也沒見睡在那裏還是咭咭呱呱,笑一陣,說一陣,也不知那裏來的那些話。”


    這次她醉酒倒臥,果然猶自夢話不斷,雖然說的是酒令,聽上去很雅,看上去很美,但醉態就是醉態,再美的醉態也是失態。


    從前人們批評一個沒教養的人,會說他“站無站姿,坐無坐態”,如今湘雲還加上一條“睡無睡態”。


    而關於睡態,書中關於湘雲和黛玉也有非常明確的對比。第二十一回,湘雲和黛玉同臥一室,寶玉大清早來探望,隻見黛玉“嚴嚴密密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合目而睡”。而史湘雲卻是“一把青絲拖於枕畔,被隻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於被外,又帶著兩個金鐲子。”


    人們喜歡湘雲,因為憐之故愛之,憐她父母雙亡失於管教,愛她心直口快率性爽朗,但幸好她是位美女,而且到八十回結束時,也還隻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倘若她生得不美,又該如何?若隻論嬌憨女兒,不無可愛;但若論閨秀風範,則湘雲的所為實在有失體統,美則美矣,端莊盡失。


    鳳姐初見黛玉時誇讚:“這通身的氣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


    而史湘雲這位史老太君的娘家人,缺的就正是這種氣派。


    且說寶釵是書中端莊女子的楷模,和不拘小節的湘雲恰是兩種人。大大咧咧能夠醉酒躺在石凳上睡覺的湘雲住在寶釵家裏,給她惹的煩心事兒絕對不隻翻當票這一件。難怪寶釵因抄檢避嫌離開蘅蕪苑時,趁機把湘雲也打發了,並不肯留她在此——誰知道又翻出什麽惹出什麽來呢?


    那李紈不苟言笑,第七十回裏碧月一大早來怡紅院尋手帕時,見寶玉、晴雯、芳官等正在頑笑,非常羨慕他們的熱鬧。寶玉說:“你們那裏人也不少,怎麽不頑?”碧月歎道:“我們奶奶不頑,把兩個姨娘和琴姑娘也賓住了。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太前頭去了,更寂寞了。兩個姨娘今年過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你瞧寶姑娘那裏,出去了一個香菱,就冷清了多少,把個雲姑娘落了單。”


    李紈之嚴肅,連李綺、李紋兩位親妹子也被拘管,話簍子的史湘雲搬去稻香村,可該有多麽委屈憋悶?周到體貼的寶姐姐不會想不到,卻完全不顧及湘雲感受,擅自做此安排,簡直有報複之意。


    試想,倘若湘雲初來時依從賈母吩咐,自己另設住處,事情會怎麽樣呢?事到如今,湘雲不能不有些後悔吧?


    正如寶釵評價的:“說你沒心,卻又有心;雖然有心,到底太直了。”湘雲雖然直爽,卻並不遲鈍,多少會有感覺,仲秋夜與黛玉聯詩時,忍不住抱怨:“可恨寶姐姐,姊妹天天說親道熱,早已說今年中秋要大家一處賞月,必要起社,大家聯句,到今日便棄了咱們,自己賞月去了。社也散了,詩也不作了。倒是他們父子叔侄縱橫起來。你可知宋太祖說的好:‘臥榻之側,豈許他人酣睡。’他們不作,咱們兩個竟聯起句來,明日羞他們一羞。”


    此前湘雲處處維護寶釵,形容得天上有地下無的第一大好人,如今縱被冷落,也不好多說什麽,然而這句典故用在這裏似乎頗為無理,卻多少透露出她的真心來了——首先寶釵隻有母親和哥哥兩個親人,縱然如今添了堂弟妹薛蝌與寶琴,也遠遠談不上什麽“父子叔侄縱橫起來”;再則宋太祖所言臥榻之側,更與今夜是否一同賞月無關,而分明是爭地盤兒。


    寶釵不肯把蘅蕪苑與湘雲共享,自己不住,寧可關了也不讓湘雲獨享,硬是做主把湘雲送去了稻香村,讓她搬去與朽木死灰的李紈一同住。這就叫“臥榻之側,豈許他人酣睡。”


    是以仲秋夜聯詩之後,翠縷問湘雲道:“大奶奶那裏還有人等著咱們睡去呢。如今還是那裏去好?”湘雲笑道:“你順路告訴他們,叫他們睡罷。我這一去未免驚動病人,不如鬧林姑娘半夜去罷。”——竟又回到第一次出場時,仍住瀟湘館了。


    宛如兜了一個圈兒,湘雲到底又遠離寶釵,與黛玉同席了。這是一個非常明顯的信號:釵湘之誼,至此已經徹底破裂,雖然湘雲表麵上不便明說不滿,心裏卻已經怨恨上她的寶姐姐了。當晚她失眠了,黛玉問她怎麽不睡,湘雲答:“我有擇席的病,況且走了困,隻好躺躺罷。”


    湘雲有擇席的毛病?此前她曾住在黛玉處,也曾住寶釵處,如今又住稻香村,更是史府住兩日,賈府又住兩日,醉了酒連石凳子上也睡得著,她怎麽會擇席?


    可見擇席是假,擇友是真。翠縷問湘雲:“如今還是那裏去好?”這話真問得好。今晚睡哪裏,對湘雲來說,實在是對於友情抉擇的一個原則性大問題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西嶺雪一回一回解紅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西嶺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西嶺雪並收藏西嶺雪一回一回解紅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