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蓮醉打薛大傻


    (一)


    第四十七回有一段柳湘蓮小傳:


    “那柳湘蓮原是世家子弟,讀書不成,父母早喪,素性爽俠,不拘細事,酷好耍槍舞劍,賭博吃酒,以至眠花臥柳,絲竹管弦,無所不為。因他年紀又輕,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卻誤認作優伶一類。”


    這說的是柳湘蓮的根基門第,性情為人。雖然出身不錯,但父母早喪,自己又無官無職,家境自然不會太富裕,不過仗著祖業衣食無憂而已;沒了官銜職位,又俊美好戲,便容易被人誤解成戲子相公,不免輕薄。


    柳湘蓮與二尤的戲很顯然是從《風月寶鑒》移插進來的,所以人物從天而降,卻又努力要和前文發生些勾連。於是這裏補綴了一段文字,言明柳湘蓮與寶玉有交情,且和秦鍾舊識,所謂“人以群分,物以類聚”,都是風流貌美的年輕子弟,曾經往來親密的。秦鍾死後,柳湘蓮還曾為其上墳祭奠。幾句話,便把一個半路殺進的程咬金變成了三生石畔舊精魂,作者的補綴功夫著實不錯。


    柳湘蓮對寶玉說:“你知道我一貧如洗,家裏是沒有積聚,縱有幾個錢來,隨手就光的。”補出平日形景。又說要出門逛個三年五載,且冷笑說:“你不知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


    換言之,即使沒有怒打薛蟠的事,柳湘蓮原也是打定了主意要走的,隻不過因為薛蟠又把行程提前了幾日——原先還答應寶玉出遠門前必會先來辭行,如今自然不消提起,三十六計走為上了。


    什麽事需要出門逛個三年五載?自然有大計圖謀。那湘蓮“素性爽俠,不拘細事,酷好耍槍舞劍”,分明綠林好漢。但若他隻是打家劫舍殺富濟貧之輩,也還算不得俠義,所以很可能是與官府作對。回目說《冷郎君避禍走他鄉》,這個“避禍”,究竟指的是避開薛蟠呢,還是原本就有一段官司在身要離鄉避風頭呢?


    第一回《好了歌注解》中“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一句後麵,有脂批“言父母死後之日”、“柳湘蓮一幹人”。柳湘蓮做了強盜?


    但是書中明明白白寫了柳湘蓮出家做了道士,而且是尤二姐持劍報夢,點明警幻座前銷號之事。也就是說,柳湘蓮塵緣已了,結局已定,隨空空道長出家就是他的大結局了,不會又另生枝節。所以,如果這句話指的是柳湘蓮曾為強梁,隻能是在出家之前的事。


    那又是什麽時候的事呢?


    就隻能發生在第四十七回《冷郎君避禍走他鄉》到六十六回《冷二郎一冷入空門》之間了。


    (二)


    書中說薛蟠酒後“又犯了舊病”,乃指的是龍陽之癖發作,行止言語輕薄不堪。柳湘蓮厭倦之餘本要遠離,誰道別了寶玉出來,剛至大門前,正見薛蟠在那裏大叫:“誰放了小柳兒走了!”


    把柳湘蓮稱作“小柳兒”,語氣戲謔狎昵,自是當他優伶之屬,且用了一個“放”字,儼然已視其為囊中物矣,且當眾呼號,不存半點尊重之心,由不得柳湘蓮大怒,火星亂迸,恨不得一拳打死,隻是身在賴府,行事不變,方才忍了。


    薛蟠見了柳湘蓮,抓住了滿口許諾:“憑你有什麽要緊的事,交給哥哥,你隻別忙。有你這個哥哥,你要做官發財都容易。”這是把柳湘蓮當粉頭意欲買色的意思,怎讓湘蓮不怒?好一個柳二郎,此時已經定下一計,必要痛毆薛蟠出此惡氣,遂說:“我先走,你隨後出來,跟到我下處,咱們另喝一夜酒。我那裏還有兩個絕好的孩子,從沒出過門呢。你可連一個跟的人也不用帶,到了那裏,伏侍的人都是現成的。”


    這裏的孩子指的是孌童,專門供給男人取樂的童子。如七十五回中寧府夜賭,便召了幾個孌童侍酒,因得罪了邢大舅,眾人勸道:“這孩子是實情話。老舅是久慣憐香惜玉的,如何今日反這樣起來?”稱呼的也是“孩子”。柳湘蓮說自家的孩子“從沒出過門”,指的是好教養,家養侍兒,不曾帶出去應召接客的,言其幹淨。


    所謂對症下藥,柳湘蓮既知薛蟠有龍陽之癖,犯了舊病,便以“另喝一夜酒”和“絕好的孩子”相誘,怎由得薛蟠不上鉤?


    接下來的一段打,頗有“魯智深拳打鎮關西”之風,先是向臉上拍了幾下,“登時開了果子鋪”;接著從背至脛鞭撻了三四十下,又滾在泥水裏,用拳頭向他身上擂了幾下,逼得他告饒求情不已。其間口口聲聲,問的乃是“我把你瞎了眼的,你認柳大爺是誰!”又問,“你可認得我了?”


    柳湘蓮恨的,不是薛蟠對其輕慢,而是錯當他是以色事人的粉麵相公之流,深深地傷害了他的自尊心。


    可見柳湘蓮雖然喜歡眠花宿柳,卻最重名節二字,所以後來才會有退婚尤三姐之事。


    這其中特別的是賈珍的表現極為微妙。書中說賈珍也慕柳湘蓮之名,且酒蓋住了臉,才求他串了兩出戲,下來,移席一處坐著,問長問短,說此說彼。


    書中極寫那賈珍耽於風月,無所不為,同兒媳婦秦可卿爬灰,對小姨子尤二姐尤三姐動手動腳,最是好色風流,對柳湘蓮自然也是豔羨愛慕的,卻深知冷郎君性情,不敢造次。因此要借酒蓋臉,才好意思“求他串了兩出戲”。而在席上一看見柳、薛兩個都不見了,別人都不理會,賈珍卻立刻知道不妥,猜出些原由來。


    “誰知賈珍等席上忽然不見了他兩個,各處尋找不見。有人說:‘恍惚出北門去了。’薛蟠的小廝們素日是懼他的,他吩咐不許跟去,誰還敢找去?後來還是賈珍不放心,命賈蓉帶著小廝們尋蹤問跡的直找出北門,下橋二裏多路,忽見葦坑邊薛蟠的馬拴在那裏。眾人都道:‘可好了!有馬必有人。’一齊來至馬前,隻聽葦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來一看,隻見薛蟠衣衫零碎,麵目腫破,沒頭沒臉,遍身內外,滾的似個泥豬一般。賈蓉心內已猜著九分了,忙下馬令人攙了出來,笑道:‘薛大叔天天調情,今兒調到葦子坑裏來了。必定是龍王爺也愛上你風流,要招駙馬去,你就碰到龍犄角上了。’”


    薛蟠一個爺們兒家,每日裏眠花宿柳四處生事,不過是逃席不見,且已經吩咐了小廝們不許跟的,賈珍何以會“不放心”,必定要令賈蓉離了席去“尋蹤問跡”,而且是一直找出北門去,非找到了人才可?而且柳湘蓮不見了,寶玉尚且不以為意,怎麽倒是賈珍如此緊張?


    原因就是賈珍在席上看到薛蟠垂涎柳湘蓮的情形,已經心知不妥,再見兩人一齊不見,已猜到薛蟠會吃虧了。那賈珍是席上最老道有經驗的,又是風月場中經慣了的,所以事事料在先機。而賈蓉亦深知其意,找到人後,特意往賴家回複賈珍,說了經過形景。賈珍自謂所料不錯,所以毫不吃驚,隻笑道:“他須得吃個虧才好。”


    有趣的是,這番意見同寶釵不謀而合。薛姨媽心疼兒子欲告訴王夫人去遣人捉拿柳湘蓮,寶釵忙加阻止,給了三個理由:一是不要小題大作,嚷得盡人皆知;二是相信賈珍不會坐視不理,男人的事交給男人們去管便好;三是不便牽連賈府,仗勢欺人,給親戚惹麻煩。最後結論:“這才好呢,他不怕媽,又不聽人勸,一天縱似一天,吃兩三遭虧,他倒改悔些也好。”


    寶釵確實是識大體之人,一直奉行的都是息事寧人,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可惜哥哥不爭氣,一次次惹事生非,也著實無奈。


    而這回最悲哀的地方還在於,柳湘蓮一出場便因為薛蟠錯認自己品流下賤而大顯威風,將來的退場,卻是因為自己錯認了尤三姐品行風流而痛失佳人。如此輪回,難怪外冷內熱的柳湘蓮要出家為道了。


    (三)


    冤家路窄,柳湘蓮再次露麵時,和薛大傻子反而成了結義兄弟。而那個重點的轉折點,在平安州。


    賈赦曾命賈璉往平安州尋節度使有大事商議,而且還要一去再去,這是典型的王公將相勾結地方官員,在清朝是很犯忌的。


    “平安州”是反語,必定醞釀著許多不平安之事,是什麽事呢?


    還是《好了歌注解》中,“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一句後麵,有脂批“賈赦、雨村一幹人”。那賈雨村不消說了,當年免官就是因為“暗結虎狼之屬”,那賈赦與他越走越近,卻是謀圖的什麽呢?


    賈赦、賈雨村、平安節度使,暗相勾結,往來頻密,滋擾地方,加之水旱不收,致使民不潦生,鼠盜蜂起——這“盜”之中,可能就有著柳湘蓮的兄弟。


    薛蟠販貨回來,一路平安,“誰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夥強盜,已將東西劫去。不想柳二弟從那邊來了,方把賊人趕散,奪回貨物,還救了我們的性命。”


    恰是在平安州地界兒,而柳湘蓮來了之後單槍匹馬,“將賊人趕散”——是怎麽趕散的?打是不太可信的,就算他會拳腳,俗話說雙拳難敵四手,他一個人對付得了一夥強盜麽?還要“奪回貨物”,是不是太神通廣大了?


    惟一可能就是,大家是同行,柳湘蓮報了名號,強盜見大水衝了龍王廟,不得不賣他麵子,還了貨物散去。


    可見,柳湘蓮曾經為盜,正是這段時間的事情。


    而平安州的不平安,也就呼之欲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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