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詩社


    第三十七回大觀園起詩社,寫得嫵媚風流,宛轉俊逸,是我自小最愛的一章,做夢都想著有那樣一群玩伴陪我吟詩作賦,評古論今。


    詩社發起人乃是三姑娘賈探春,這也是探春的第一次嶄露頭角,為將來的“興利除宿弊”埋下引線。


    巧妙的是開篇先說賈政點了學差,雖然三言兩語收結,然而起筆已使得園內園外有了兩重天地。


    學差,又稱學台,學政,古代學官名,專管科舉教育的,與巡撫、巡按同屬正三品。


    賈政以員外郎之位點了學差,去外麵負責男人們的科舉考試了;而女兒探春則做了大觀園的學差,發起海棠社,辦起女兒們的詩詞在賽了,豈不有趣?


    正如探春書帖中所雲:


    “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須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餘脂粉耶。”


    此處連用了兩個典故,前麵是說東晉高僧慧遠在廬山東山寺創立白蓮社,是佛教淨土宗最初最有名的結社,曾經書招陶淵明,所以此處援引為典;後麵是說大詩人謝安曾經隱居東山,與王羲之等名流高僧偕遊山水,聚會言詠。


    此處連用兩個晉人典故,再次表現出作者對於魏晉風流的仰慕。而探春以花箋招眾人的行為,本身就充滿了詩性:一則效仿慧遠法師書招陶淵明;二則使用了才女薛濤所製花箋,駢散相間,寫得清麗瀟灑。其文,其箋,其行,其議,無不雅極韻極!


    她且說:“我不算俗,偶然起個念頭,寫了幾個帖兒試一試,誰知一招皆到。”可見是給每人都寫了一封花箋,內容大同小異,文中隻選了寶玉“以鮮荔並真卿墨跡見賜”的一封為例,是與後文寫晴雯取碟子及探春房中布置遙遙相映,十分巧妙省筆。


    更重要的是,這段文字也再次與寶玉的人生哲學相照應,表現了他不愛功名卻喜愛詩詞的天性。起詩社,寶玉最為興奮,呼籲說:“這是一件正經大事,大家鼓舞起來。”


    ——原來這才是寶玉心中的正經大事!而眾人各自取號時的言語,更讓人不能不想起“竹林七賢”的典故來。


    在寶釵等眼中,科舉取仕為官作宰才是經濟學問,而在寶玉眼中,像陶潛、阮籍那樣閑雲散淡一輩子,才叫作不負此生!


    眾人各自取了號,又議定了開社周期,探春快人快語,當下便要先開一社,請李紈出題,迎春限韻,惜春監場——都隻是一句話的事兒,其實這三人並沒有做什麽,但卻各派了差使職銜,讓每個人有個名份,此為探春會做人處,益發看出其管理之能。


    於是李紈命以白海棠為題,迎春限韻,書中寫得特別詳細:


    迎春道:“既如此,待我限韻。”說著,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詩來,隨手一揭,這首竟是一首七言律,遞與眾人看了,都該作七言律。迎春掩了詩,又向一個小丫頭道:“你隨口說一個字來。”那丫頭正倚門立著,便說了個“門”字。迎春笑道:“就是門字韻,‘十三元’了。頭一個韻定要這‘門’字。”說著,又要了韻牌匣子過來,抽出“十三元”一屜,又命那小丫頭隨手拿四塊。那丫頭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塊來。寶玉道:“這‘盆、門’兩個字不大好作呢!”


    這位二小姐難得亮相,卻事事都顯得這麽沒主意,限個韻都是讓丫環隨口說個字定韻,又在架上抽本書隨手一翻,是首七律,便讓大家做七律——隻是一件極小的事,也是聽天由命的做派。


    這裏且說“門”字。律詩的韻腳一律是平聲字,而在平水韻中陰平陽平合計共有三十部,門字屬於十三元的韻部,於是由字定韻,韻腳都須在十三元中選字;這韻匣子就是十三元中所有的字,結果選出了“盆、魂、痕、昏”四個字來,顯見首句也必須入韻。


    這已經是限韻作詩的最高要求了,不但限定了韻部,連韻腳用字也都限定了,而且還要根據詩人的不同身份性情寫出不同風格氣質的律詩來,可謂是大觀園起社中題目最難的一次,也是曹雪芹的一種炫技之作。


    《紅樓夢》中凡詩詞謎語,多半貼合本人身份,這幾首《白海棠詩》也不例外。


    探春詩中說“玉是精神難比潔”固然是自貴身份,而“芳心一點嬌無力”,更是讓我們想起她燈謎寫風箏的“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


    寶釵的起筆“珍重芳姿晝掩門”便見其性情,“淡極始知花更豔”更是自身寫照,與其“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的考語最像。


    林黛玉的詩措詞清雅,玲瓏剔透,正可謂“心較比幹多一竅”。然而詩以立意為上,孔子說:“溫柔敦厚,詩教也。”所以稻香老農評此為冠軍,並不為過。


    而作為壓卷之作的史湘雲兩首,措辭立意其實都算不得最佳,勝在句句都是夫子自道,正因為“等不得推敲刪改”,反而更宜得窺天機。


    “自是霜娥偏愛冷。”脂批說“又不脫自己將來形景”,可見湘雲未來的命運是守寡。而“花因喜潔難尋偶”,“幽情欲向嫦娥訴”等語,都是在不斷渲染這層意思。


    好一個脂濃粉豔的海棠社,暗喻的原來還是脂粉凋零啊。


    怡紅院的喁喁閑話


    第三十七回中,大觀園的公子小姐們起社吟詩,是極雅極韻的一回,兩次詩社間,插敘了怡紅院諸丫鬟的一番家常閑話,與主子的話題恰恰相反,卻充滿了生活氣息。最重要的是,信息量極大地包含了許多前情後事,瑣細隱文。


    起因是襲人要拿碟子盛東西與史湘雲送去,卻見槅子上碟槽空著。文字流利自然,仿佛真有一個怡紅院,百寶格上依各瓶盞摳成槽子,纏絲白瑪瑙碟子也好,聯珠瓶也好,都有各自固定的位置。所以槽子空了,便知道碟子不見了。


    晴雯遂說,是給探春送荔枝去了。因荔枝是紅的,配上白瑪瑙碟子最是好看,可見寶玉之審美情趣,送荔枝時連盛果的器皿都要講究。而探春也正有這種雅致,非常領情且懂得欣賞,遂讓連碟子一起先放著。


    這正和前文探春花箋中所言“兼以鮮荔並真卿墨跡見賜”相照應,證明確實是寶玉前幾日送去的。


    因為碟子,便又扯出聯珠瓶來,因為瓶子,秋紋又說起寶玉送花的事來。


    “提起瓶來,我又想起笑話。我們寶二爺說聲孝心一動,也孝敬到二十分。因那日見園裏桂花,折了兩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來說,這是自己園裏的才開的新鮮花,不敢自己先頑,巴巴的把那一對瓶拿下來,親自灌水插好了,叫個人拿著,親自送一瓶進老太太,又進一瓶與太太。誰知他孝心一動,連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見了這樣,喜的無可無不可,見人就說:‘到底是寶玉孝順我,連一枝花兒也想的到。別人還隻抱怨我疼他。’你們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說話的,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的。那日竟叫人拿幾百錢給我,說我可憐見的,生的單柔。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氣。幾百錢是小事,難得這個臉麵。及至到了太太那裏,太太正和二奶奶、趙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當日年輕的顏色衣裳,不知給那一個。一見了,連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兒。又有二奶奶在旁邊湊趣兒,誇寶玉又是怎麽孝敬,又是怎樣知好歹,有的沒的說了兩車話。當著眾人,太太自為又增了光,堵了眾人的嘴。太太越發喜歡了,現成的衣裳就賞了我兩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橫豎也得,卻不象這個彩頭。”


    一番連說帶笑,不但講了送花打賞的全過程,而且把賈母、王夫人、鳳姐三個人的情態都形容了一番,寫出賈母之寵溺寶玉,王夫人賞襲人舊衣裳,鳳姐慣會奉承種種形狀,真是一語關七,麵麵俱到。


    因秋紋說“不知給那一個”,便又引出晴雯的冷嘲暗諷來:“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給別人剩下的給我,也罷了。一樣這屋裏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他,剩下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衝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氣。”


    秋紋說:“那怕給這屋裏的狗剩下的,我隻領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別的事。”得意之色溢於言表,卻不妨傷了旁人。


    於是眾人樂得撿了笑話:“罵的巧,可不是給了那西洋花點子哈巴兒了。”


    說襲人是“西洋花點子哈巴兒”,一則說她花頭大,會搖尾諂媚,二則也是諷刺她翻臉就咬人,所以說是“罵的巧”。


    秋紋原是不知是襲人,嚇得趕忙討好:“原來姐姐得了,我實在不知道。我陪個不是罷。”


    襲人並不肯接茬,卻又回複到取纏絲白瑪瑙碟的事上來,不脫管理者身份;而麝月是她的好助手,便也提醒說:“那瓶得空兒也該收來了。老太太屋裏還罷了,太太屋裏人多手雜。別人還可以,趙姨奶奶一夥的人見是這屋裏的東西,又該使黑心弄壞了才罷。太太也不大管這些,不如早些收來正經。”


    ——淡淡兩句話便又添出一宗事來,把王夫人房中趙姨娘素日所為帶了出來。


    這番閑談中,表麵上說的是纏絲白瑪瑙碟子和聯珠瓶,卻隱了寶玉派晴雯給探春送荔枝、讓秋紋跟著給賈母和太太送花、王夫人賞襲人衣裳、王熙鳳湊趣、趙姨娘深妒怡紅院、秋紋前些日子病了回家等等人物細事,可謂一樹繁花,妙趣橫生。


    最難得的,是這一回中怡紅院四大丫頭:襲人、晴雯、秋紋、麝月,四個人都在場,都有發言,但語氣神情態度,各不相同。


    晴雯為了二兩銀子的事,對襲人越發妒意輕蔑,形容是“裝神弄鬼”,連王夫人也罵在裏麵;襲人說“你們這起爛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兒。一個個不知怎麽死呢。”聽上去隻是頑笑,從晴雯的未來命運看,還真不是一句閑話;麝月一慣的細心周到,同時觀察入微,對趙姨娘心機洞若觀火;而秋紋的形象在前文中一直是模糊的,至此回方漸見丘壑,左一句“再想不到的福氣”,右一句“難得這個臉麵”,一副小老鼠偷到油吃的嘴臉透紙而出,整個人樂得飛飛的,但同時卻透露出一個信息:賈母素來不大理她,“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


    那麽,賈母為什麽看不上她呢?


    一則呢,賈母是最重顏值的。秋紋的形象算不得出眾,雖然全書中沒有明確描寫秋紋的長相,但是這裏說她“可憐見的,生得單柔”,可想而知是小個子,五短身材,小鼻子小眼的,全不出色。


    再則呢,她的言行作派顯然粗俗而輕狂,一副小人得意的樣子,色藝德行樣樣不出色,怎麽可能入得了賈母的眼呢?


    晴雯被逐出園後,寶玉曾問襲人:“怎麽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又自問自答說,“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還有孟浪該罰之處!”可見麝月秋紋都是襲人黨羽,但是麝月為人厚道,很有自己的主見立場;秋紋卻隻是一味地欺軟怕硬,見風使舵,有些小眉小眼小家子氣的。


    怡紅院四大丫鬟,三個都是同聲聯黨,隻有晴雯是個特例,從不認可襲人的,所以落了個被攆慘死的結局;四兒是寶玉同襲人拌嘴時提拔上來的,自然要報仇;芳官和寶玉太親密了,完全是小一號晴雯,也要逐之而後快。


    襲人說:“一個個不知怎麽死呢。”但最終自己也是離開了。


    曲終人散時,倘若再想起今日鬥口取樂事,不知該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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