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狼入室的五鬼


    近年來,新索隱派十分盛行,《魘魔法叔嫂逢五鬼紅樓夢通靈遇雙真》一節更是被引經據典,和清宮秘史緊密結合了起來。多爾袞、範文程、孝莊、順治都被牽扯了進來;因為廢太子胤礽曾經有過被巫詛魘魔的經曆,而且也是緣於奪嫡爭寵之禍,也有說法此處乃為隱射胤礽。


    但我們還是堅持就書論書,把《紅樓夢》當成一部小說看,單隻從書中尋求立意。


    書中說趙姨娘母子不忿鳳姐、寶玉,久懷嫉妒之心,麵上不敢露出來,卻每每暗中算計,包藏禍心。


    那趙姨娘每每出言冒狀,賈環更是委瑣不堪,但是從不見賈政加以訓導,反時時宿於趙氏房中,又聽信賈環讒言對寶玉大行笞撻,可見釀禍之源在於賈政;而寶玉招禍是因為賈母偏寵,眾人環護,如此賈母和眾人又成禍源,豈非是賈府當家人再一次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麽?


    尤其那馬道婆進府,原是給賈母王夫人請安,她能做寶玉的寄名幹娘,自然也是出自賈母王夫人的安排,這才給了下蠱詛咒的機會。馬道婆對著寶玉裝神弄鬼後,趁機在賈母麵前雲吹霧繞說了一大篇點燈傳,還舉出南安郡王太妃一天四十八斤油一斤燈草的大手筆來,及至看賈母低頭思忖,猜測嫌多,便又立刻投其心意改口說點多了反折福,五斤七斤就好,如此讓賈母權衡之後,定了每月五斤燈油供奉。馬道婆小小一番口舌,就從賈母處領了張長期飯票,卻並不知足感恩,這頭拿了燈油答應為寶玉祈福,一轉身倒又應了趙姨娘之請要謀害寶玉性命了。


    書中很少見徹頭徹尾的壞人,這馬道婆堪稱頭一個。且不說她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收兩頭錢,做昧心事;隻說她本是寶玉寄名幹娘,為了點銀錢竟然反麵無情,且不隻是讓寶玉吃點苦頭就算完了,而是一心要害他性命,其心之狠毒令人發指。


    曾經有人說馬道婆既然是常在賈母麵前奉承的人,且可以自由出入各院各房,閑逛一回,怎會看上趙姨娘這樣不得誌的妾侍?


    這要從兩方麵來說:一則人以群分,馬道婆在眾人麵前奉承是要掩蓋了自己的一番險惡用心醜陋嘴臉的,但與趙姨娘卻是狼狽為奸沆瀣一氣,當然合得來,既合得來,便走動得頻了;二則那馬道婆是貪得無饜見錢眼開之人,蒼蠅腿也是肉,趙姨娘的錢也是錢,不賺白不賺。從趙姨娘話中“前兒我送了五百錢去在藥王跟前上供”可見,她平日裏也是常往馬道婆處送錢的,馬道婆豈肯怠慢了她?


    而當她應了趙姨娘所請後,立時便向褲腰裏掏摸出十幾個紙鉸的鬼來,可見這些巫蠱術數之物竟是隨身攜帶的,也就越發令人可驚。


    此人害人,不知凡幾,而且是隨時隨地準備著害人,可謂紅樓第一惡人。


    而她正與趙姨娘謀忖,王夫人的丫鬟卻來找她,說“太太等你呢”,想來她去到王夫人屋裏,又不知騰挪出怎樣一番鬼話,撈摸出怎樣一番好處。從而也看出,馬道婆所以得手,正是因為賈母、王夫人等人對其信作之故。如此看來,賈母王夫人與趙姨娘又有何區分呢?


    所謂禍福無門,唯人自招。鳳姐與寶玉之災,正是賈母和王夫人引狼入室;趙姨娘、賈環之惡,正是賈政姑息養奸。賈家焉得不敗?


    一僧一說得明白,眼前所有禍患,乃是因為“如今被聲色貨利所迷。”


    鳳姐作惡多端,寶玉沉迷色欲,漸失本性,遂有此報。如此看來,此災不僅是因為至親之人寵慣所招,更是因為自身失德所致,正如古語所說:德不配位,必有災殃。


    那寶玉自青梗峰幻化下凡,十三年來,終日陷於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日漸沉迷,未經鍛煉,怎能不有此一跌?縱然沒有趙姨娘馬道婆之詛,必然他處也會有禍端令其警醒,所謂善惡有報,命數相當。


    值得重視的是,脂批說:“通靈玉除邪,全部百回隻此一見,何得再言?僧道蹤跡虛實,幻筆幻想,寫幻人於幻文也。”可見此類文字點到即止,不可重複,續書中說通靈玉二次丟失,致使寶玉魔怔之文,可謂呆滯無文,不見幻筆之空靈,徒有續貂之笨拙,實屬無謂。


    至於黛玉那般“心較比幹多一竅”之人,竟也有迷了性靈心竅之事,就更是不可忍耐。


    續書之謬,再見一斑。


    彩雲、彩霞與賈環


    王夫人的兩個丫鬟彩雲與彩霞,一而二,二而一,著實纏夾不清。


    上房裏的丫鬟名字往往成對出現,原本平常,比如鴛鴦與鸚鵡,珍珠與琥珀,麝月與檀雲等等,但是彩雲與彩霞俱與賈環有情,就未免太奇了。若說是一個人呢,兩人的名字常常並提;若說是兩個人呢,命運又恁的相似;若說是姐妹呢,書中又提到彩霞有個妹子叫小霞——真是一筆理不清的糊塗賬。


    更加理不清的,還有她們與賈環的孽緣。說是孽,是因為兩人都為賈環傷了心,都所托非人,不得善果。


    我們且從頭細理這二人的出場鏡頭。


    拋開各種毫無內容的大點名不算,真正有台詞的第一個鏡頭是在二十三回,寶玉入園前向賈政處領訓,挨挨蹭蹭不敢入內,金釧兒拉著他調笑問吃不吃自己嘴上的胭脂,彩雲推開金釧兒說:“人家正心裏不自在,你還奚落他。趁這會子喜歡,快進去罷。”


    當時並列的丫鬟有金釧、玉釧、彩雲、彩霞、繡鸞、繡鳳等,正符合了紅樓人物出雙入對的取名習慣。


    接著二十五回中王夫人命賈環抄寫《金剛咒》,那賈環得了意,拿腔作勢的,“一時又叫彩雲倒杯茶來,一時又叫玉釧兒來剪剪蠟花,一時又說金釧兒擋了燈影。眾丫鬟們素日厭惡他,都不答理。隻有彩霞還和他合的來,倒了一鍾茶來遞與他。”各花入各眼,也可謂奇情。


    此處也是彩雲和彩霞並提,分明是兩個。而從表現來看,似乎彩雲和賈環沒什麽,隻有彩霞與他相好,還悄悄勸誡說:“你安些分罷,何苦討這個厭那個厭的。”——此時,彩雲也在“這個那個”之列。


    而賈環的回答最妙:“我也知道了,你別哄我。如今你和寶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來了。”


    真是爛泥扶不上牆,一開口就惹人厭。那彩霞好言勸他,這裏麵又關著寶玉什麽事?但在賈環心裏,從不覺得自己言行有何失檢點處,永遠把自己放在寶玉的陰影下,有事沒事先認定了寶玉是天字頭一號敵人,世上所有不如意的事都與寶玉相關,如果有人討厭自己,那也是寶玉的錯——因為寶玉勾引了別人,讓人家與他為敵。如果彩霞覺得他此刻的行為討人厭,那自然也是因為彩霞愛上了寶玉,所以看不上自己了。


    總之,自己是無辜可憐的受害者,所有的指責都來自於別人對寶玉的趨炎附勢,對自己“不是太太養的”這一事實的落井下石,與自己的為人品行沒有半分關係。


    這是賈環自我保護的大前提,也是他反守為攻的殺手鐧,無往不利。


    到這時,讀者隻記住了彩霞一個人。可是轉眼到了三十回,金釧兒同寶玉說:“我倒告訴你個巧宗兒,你往東小院子裏拿環哥兒同彩雲去。”


    一句話,就坐實了彩雲與賈環的隱情。


    究竟是兩人早就有意,還是賈環為了同彩霞鬧別扭才最近勾搭了彩雲呢?不得而知。


    我猜想也許是後者,因為接下來賈環送薔薇硝,也是送與彩雲,興興頭頭地說:“我也得了一包好的,送你擦臉。你常說,薔薇硝擦癬,比外頭的銀硝強。你且看看,可是這個?”


    彩雲看過,嗤的一笑,說:“這是他們哄你這鄉老呢。這不是硝,這是茉莉粉。”


    緊著送禮物給情人討好賣情,正是蜜月中的相處情形。兩人此時還正在熱戀之中。彩霞倒很少出場,顯然是和賈環有點冷了。


    那玫瑰露是趙姨娘再三央告了彩雲偷給賈環的,自然是因為看到寶玉有的吃心生嫉妒,便也要給賈環淘一份兒。


    此前襲人向王夫人處取露時,書中便特地寫明是彩雲去取來的,可見鑰匙收在彩雲處,監守自盜甚是便利。


    這彩雲能看上賈環這麽個無德無行的浪蕩子,還要聽信趙姨娘唆擺偷主子的東西給他,事發後又抵死不認窩裏鬥地擠兌玉釧兒,非說是她偷的,弄得小事鬧大不可收拾,顯然也不是什麽磊落明理之人。


    但曹雪芹慣寫人之兩麵,所以讓她在平兒和寶玉的感召之前“羞惡之心感發”,說出實情,並自願一力承擔。


    “眾人聽了這話,一個個都詫異,他竟這樣有肝膽。”連寶玉也說:“彩雲姐姐果然是個正經人。”


    這份肝膽,這份正經,倒也未必是因為多麽大義凜然。一則事實麵前難以抵賴,二則也是深知賈環品性,自知讓寶玉替自己應了反可能更生枝節。因此再三說:“我幹的事為什麽叫你應,死活我該去受。”


    她越是大膽,平兒反越著慌,隻得實情說道:“不是這樣說,你一應了,未免又叨登出趙姨奶奶來,那時三姑娘聽了,豈不生氣。竟不如寶二爺應了,大家無事,且除這幾個人皆不得知道這事,何等的幹淨。”


    ——說到底,要維護的還是主子的麵子。就算彩雲有這膽量挨義氣,也還是沒資格的。


    彩雲也是深知這道理的,因此“低頭想了一想,方依允。”


    但是事情到了賈環這裏,偏又無事生非起來。


    那賈環最是心理陰暗,自卑多疑的,不說為自己牽連了彩雲羞愧,反而先發製人,做大義滅親狀義正言辭指責起彩雲來,“將彩雲凡私贈之物都拿了出來,照著彩雲的臉摔了去,說:‘這兩麵三刀的東西!我不稀罕。你不和寶玉好,他如何肯替你應。你既有擔當給了我,原該不與一個人知道。如今你既然告訴他,如今我再要這個,也沒趣兒。’”


    這和從前為彩霞勸他一句少惹人厭便立刻懷疑彩霞和寶玉有染是一樣的慣性心理,本能回避罪魁禍首是自己的眼皮子淺不爭氣,逼得丫鬟替自己受辱,先弄個殼出來把自己藏好,再從殼裏射枝箭出來倒打一耙:“不看你素日之情,去告訴二嫂子,就說你偷來給我,我不敢要。你細想去。”


    那彩雲“急的發身賭誓,至於哭了,百般解說”,何等可憐。


    才是幾天之前,賈環送彩雲薔薇硝,彩雲送賈環玫瑰露,雖然兩件禮物的來路都不是那麽光明正大,但到底是私情密意,有過恩愛時光的。才不過是發生了一點點小事,賈環便翻臉絕情,說出如此沒天良的話來。


    這無非是因為三層心理:


    第一自是他一慣的自卑,認定了萬事隻要有寶玉介入,就一定藏著天大陰謀與迫害。


    第二是無情而且變態,彩霞也罷彩雲也好,都隻是丫鬟罷了,好幾天冷幾天,找個理由把這個散掉了,自然還有更新鮮的來,什麽情呀愛呀根本不放在心上——他需要溫暖和關愛,但是根本從骨子裏就沒有這麽高貴的情感,反而以迫害對自己有情的弱者為樂。


    第三則是怕事。雖然寶玉把事情應了,焉知後麵不會又重新翻過案來,所以先發製人,把個罪名栽給彩雲,一了百了,同時也堵住了彩雲將來可能出首自己的後路。因此說過之後,“摔手出去了”,是一種典型的逃避心理。


    可憐彩雲,傷心之下把東西盡情包起,“乘人不見時,來至園中,都撇在河內,順水沉的沉漂的漂了。自己氣的夜間在被內暗哭。”


    ——那沉沒漂走的,可都是曾經的訂情信物,也是自己青春的一段愛戀啊。


    彩雲的結局書中沒有交代,但是一句“彩雲因近日和賈環分崩,也染了無醫之症”,想來終究是好不了的了。


    這時候,彩霞又重新出場了,七十二回中鳳姐輕描淡寫道:“前日太太見彩霞大了,二則又多病多災的,因此開恩打發他出去了,給他老子娘隨便自己揀女婿去罷。”點明是王夫人主動打發她出去的。而鳳姐做主強作保人,焉知不是來自王夫人的授意呢?


    從前寶玉說彩霞是個老實人,探春道:“可不是,外頭老實,心裏有數兒。太太是那麽佛爺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應事都是他提著太太行。連老爺在家出外去的一應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地裏告訴太太。”分明有諷刺之意,似乎是說彩霞背地裏調唆太太,引著太太說不該說的話,做不該做的事。


    能是哪些事呢?我們猜測不出。但是聯想到後文寫趙姨娘因與彩霞合契,很希望為賈環討了來,也好成為自己臂膀。可見私下裏,兩人是經常謀事的。那彩霞不但事事提著太太行,有可能也處處提著趙姨娘行事。然而一個丫鬟的見識能高明到哪裏去呢?她既看得上賈環,審美情趣肯定不會太好,那麽提點王夫人和趙姨娘做的事,也就很難讓探春入眼了。


    從後文眾婆子攛掇著王夫人,鬧出抄檢大觀園的事來看,王夫人身邊一幹人都是些唯恐天下不亂的,而這正是探春最厭惡的。想來彩霞雖不至如同婆子們一般不堪,行事風格卻也是一路的吧。


    王夫人是喜歡聽小話的,所以會一邊厭著趙姨娘,一邊又常聽她攛掇,攆芳官之舉就是遂了趙姨娘之心;反之,她一邊倚重彩霞,另一邊也是忌憚著的,因此早早就把彩霞開發了去,存心斷趙姨娘膀臂。


    然而彩霞仍對賈環餘情未了,且又聽說旺兒之子酗酒賭博,容顏醜陋,一技不知,自是心中懊惱,遂令妹子小霞來找趙姨娘。趙姨娘倒也還念舊,“素日深與彩霞契合,巴不得與了賈環,方有個膀臂”,因唆使賈環去討。


    書中說:“一則賈環羞口難開,二則賈環也不大甚在意,不過是個丫頭,他去了,將來自然還有,遂遷延住不說,意思便丟開。”


    這正是賈環無情的根本品行,他自己索愛無度,卻何曾把別人的感情放在心上?很多人憐憫他的缺愛,但他渴愛卻不珍惜愛,便如同一個反社會的乞丐得了銀錢便買凶殺人,那麽,對乞丐的憐憫便無異成了助紂為虐。


    真正可憐可憫的,隻有全不能為自己終身做主的紅樓女兒。


    這道理,連林之孝也是懂得的,與賈璉議起來旺小子與彩霞的親事時,曾勸:“依我說,二爺竟別管這件事。旺兒的那小兒子雖然年輕,在外頭吃酒賭錢,無所不至。雖說都是奴才們,到底是一輩子的事。彩霞那孩子這幾年我雖沒見,聽得越發出挑的好了,何苦來白糟踏一個人。”


    這是借林之孝的嘴說出了彩霞的悲慘命運,真真一顆好白菜被豬拱了。先是所托非人,看上賈環這麽個冷漠無情的窩囊廢,又身不由己,嫁給來旺小子這麽個吃酒賭錢的敗家子,真也該入薄命司了。


    而彩雲呢,書中借發落時補出一筆:“雖有幾個應該發配的,奈各人皆有原故:第一個鴛鴦發誓不去。自那日之後,一向未和寶玉說話,也不盛妝濃飾。眾人見他誌堅,也不好相強。第二個琥珀,又有病,這次不能了。彩雲因近日和賈環分崩,也染了無醫之症。”


    原來彩雲自從玫瑰露一案後就臥病在床,不然這回發落出去,隻怕也會被王夫人和鳳姐亂點鴛鴦譜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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